29 捕食者(1/2)
狂风咆哮、暴雨如注,雨水打在小木屋的马口铁屋顶上,轰响声足以致人发疯。迪安娜觉得就算尖声叫喊,她多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试着嘶吼了几声。确实没错。
她抱膝蜷坐在床上,竭力不去想它是张床。她拉上毯子,用枕头垫靠着墙,假装它是张沙发之类的东西——虽不是床,也够舒适。在这白晃晃的轰鸣中,她觉得仿佛患了幽闭症,陷在去年冬天的黑暗中动弹不得。她拽住袜子上脚趾戳出的洞,拿起一本书,又放下来。已经好几个小时,她一直想读书,但这声响将所有努力专注的希望彻底掀翻。她用双手捂住耳朵,欲减轻音量,却从窝起的掌中听到了另一种轰响。那是若有节律的呼呼声,似贝壳中的海涛声——她还记得第一次在海滩上聆听贝壳的情景。她和爸爸,还有南妮,连着两个夏天都去了弗吉尼亚海滩。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恍若隔世。
当然,这并非海涛声,而是她体内血液循环汹涌的搏动声,从骨头传至耳膜。迪安娜闭上双眼,既然如今体内加设了一组动脉系统,她用力倾听着心脏泵送血液的声音,想找出其中的细微差异。她渴望找到证据,但迄今为止体内的变化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就像一段思绪、一种魔力。眼下,她只能与魔力共生。
她将双手从耳畔移开,雨声似乎更洪亮了。道道闪电映亮了窗子,没有规律,却稳扎稳打地一波波袭来,好似烟花。雷鸣,她已无法听见,但震颤从地底传来,将铁床的床脚震得瑟瑟发抖。她想钻进毯子,用枕头蒙住脑袋,但那样她就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床。孤单,还有那该死的战栗就会找上她。无处可逃,暴风雨愈迫愈近。现在才下午四点,天色已暗如薄暮,且正一分一秒地渐深渐浓。一小时前,迪安娜就断定她此生从未见识过这片山林下这么大的暴风雨。那还是一小时前。
奇怪的是,她在这当口想起了收音机。收音机无法改善任何状况,但好歹能做个伴。她跳了起来,走到书桌前,从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小收音机。她按下开关,贴近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她琢磨了一下,找到调音量的拨盘,拧到最大,仍然一丝刺啦的声音都没有。她想到了,电池。它闲置了这么久,电池肯定没电了。她在抽屉里猛翻,想找出电池,心里却清楚自己总是忘记把电池列入清单。最后,她总算从门边搁架上的小电筒里取出了几节电池。
这时,闪电骤亮,离小木屋如此之近,隔着暴雨的轰鸣她亦清楚地听到了头顶的爆裂声。闪电与雷鸣同时而至,触手可及。极有可能,它们劈斩了小木屋正上方山坡上的一株杨树。这棵树会不会正正砸在自己身上,她很想知道。她手指颤颤巍巍地翻过收音机,撬开后盖,取出旧电池,放入新电池。“正极,负极。”她大声说,按照正确的电极放好电池,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音。更恐怖的是,此刻四周已是墨黑一片,睁眼或闭眼毫无区别。以前,她曾有几次置身这样的黑暗中,惊惧不已,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已盲。现在她更领悟到,耳聋的情形亦是如此。所有人都假设那是一片寂静,但那也可能是永无止息的贯耳雷音。
她再次尝试打开收音机。如果将扬声器的小孔对准一只耳朵,捂住另一只耳朵,她就能听见些声音了。起初只是静电干扰声。调频、倾听,再调频、再倾听,找到诺克斯维尔电台的过程单调而漫长。但总算听到了一阵极细微的音乐声,她无法分辨那是何种乐音。她等了一会儿,让耳朵适应这声音。她已经很长时间未听过鸟鸣之外的其他声音了。音乐,她觉得自己需要回炉重学,就像中风之后重学说话一样。前方有太多东西是她蒙昧无知的。电,会在一间房子里制造出各种各样的轻微噪声。人,也会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噪声。怀孕和分娩,倒是最不用担心的事。
她试图去想南妮。南妮那儿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为了让自己从这高度隔绝的惊悚中脱身,她开始想象自己住在南妮·罗利家里,那里是真正的避风港,果园里绿荫蔽日,亲切无比。她盼望那种舒适,她盼望休息。她在想象中,引领自己的思绪穿过南妮家的各个房间,出门绕过那些无比熟稔的树木,继而走入了南妮那块野田里高高的草丛之中,她就是在那儿了解到了性与上帝造物之间的关联。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细若游丝的音乐,没意识到已过了很长时间。突然,一串截然不同的高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收音机上:一阵冗长刺耳的嗡鸣声,那是在播送天气警报。她移至床上,想尽可能仔细地听听接下来的天气状况。飓风警报;奥加县,英戈县,还有她听不懂的那些名字——宾、顶、芬、辛曼,那是洛根县和辛门县,都在西北边。她把收音机放到膝头。看来是没跑了,夏天结束前要来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闹腾,季末的首场飓风正摧城拔寨压境而来。她为埃迪·邦多许下一个小小的、最后的心愿,这是她允许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愿他能在暴风雨到来前从这片山林全身而退。
她起身,绕着屋子走了起来,试图找一个信号更好的点。门口会好一点,门廊上则更好。门廊的屋顶上也没有那么大的轰鸣声。她紧贴在檐口下头,以免淋湿,小心翼翼地坐到那把老旧的绿椅上,脑袋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像个戴着颈部支具的病人。她想尽可能将收音机里人类说话的声音悉数纳入耳中。她已经两年没听新闻了,现在却无法忍受听不到新闻的每一分钟。又放起了音乐。没错,他们就是这样:“紧急情况,十万火急,日常活动全部停止!”然后是一些广告和老掉牙的情歌。世界又回来了。她把收音机放到膝头,关闭。她得节省电池的电力,接下来也许还用得着。然后,她跳起身,走入屋内,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存放起来的蜡烛,看看煤油灯有没有剪好灯芯,是否还能点亮。为什么要这样?她停下来,想要找到令自己不再惊恐的办法。不管有没有暴风雨,反正天都是要黑的,每个晚上都是如此。为什么她就突然需要让蜡烛和火柴并排放好,随时可用?她希望能嘲笑自己一番,这样也比心里七上八下来得踏实。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究竟是怎么了?她也知道是怎么了。为了这,她得好好活下去。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又走到屋外,坐回绿椅上,脑袋往后靠,将收音机贴在耳边。还是音乐。她关上收音机,身子往前一倾,张开嘴,喊出一声悠长满足的号叫,竟然听得真真切切:
“去你的埃迪·邦多 !”
哪个日子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今天?难道他体内自带气压计,能告诉他暴雨将至?她双臂环抱,搂住自己,往后靠去,让自己陷入那破旧却亲切的椅子的怀抱里。暴风雨是今天来、明天来,还是昨天来,反正都一样,她相信这回是来真格的。以前她也独自面对过暴风雨,挺过来了,这次也能扛过去。这样一想,倒真没那么害怕了。没错,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沉重前,她需要他离开。她的秘密已越来越难守,但毫无疑问必须守住。不让他知道自己留下了什么,对孩子好,对谁都好——他永远不会知道。蛋叉镇的人肯定会问,她会说,孩子的父亲是一只郊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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