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捕食者(1/2)
“要说某某事有多幸运,你为什么非要用天降的运气这么个说法?”埃迪·邦多问道,语带愠怒,他个性中她尚未见过的小暴躁渐渐显露出一角。
这问题问得好。她停下来,挠了挠后颈。此时,他们正费力地在迷宫般密密麻麻的树丛中穿行,而蚊子已经找上门来了。迪安娜很不走运地选了一条糟糕的路线,否则这便是一个完美的早上。在一片如同天降惩罚的巨大迷宫中无聊地跋涉了许久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这儿。就在她差不多能弄清他们所在的具体方位和高度时,山顶上一棵被闪电击倒的巨松枝却横挡于前,宽大交错的粗壮枝杈连带着放倒了几乎整个顶坡的难兄难弟。由于是她选了这条路,她还得假装路上挺有意思。
“天降的运气就是十足的好运。”她豁出去了,“要是你正想花上六个礼拜把这些树全都锯成木材的话。”
“真是的,我可没有这样想。”他声明道。
他们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寻找“讨饭的娘娘腔”,当地人就是这么叫的。他一个劲儿地取笑这个滑稽的词组(她说“一遭儿”“两遭儿”和“我咋能”的时候,也没少被他笑话)。不过,当她解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物种时,他又听得很起劲。能在这片面西山坡的干燥的松林地带生长起来,也算是羊肚菌的一个传奇。这儿是真的有羊肚菌,他也很想尝一尝这种蘑菇的味道。她也很乐意带他见识见识。从原则上说,她不该摘取这密林里的任何东西,但国家森林公园里的蘑菇种群并无濒危之虞。只是现在不是找蘑菇的好时候。爸爸教过她要在五月中旬上山搜寻蘑菇,那时橡树叶还只有松鼠耳朵那般大。但现在已是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即便埃迪·邦多在馋虫的驱使下铆足了劲儿找,也仍然一无所获。不过,这趟上山,只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时不时地,他会收拾行囊,跑得没个踪影。究竟是暂时外出还是一去不回,她根本无从得知。但只要他在这儿,那他就真真切切地在这儿。如果早上两人在她的床上醒来时,心情大好,他们就会出门找个尚未涉足的地方探探险,她也就有了借口不去理会她的野外记事本和那些踪迹了。大多数日子,他们爬到山上最僻远的地方,将那些踪迹全然遗忘。他们在峭立的陡崖上攀高爬低,上山时必须手脚并用往上登援,下山时直接就着牛仔裤往地上一坐,像滑雪运动员一样,顺着滑溜的叶片刺啦地滑下去。他们发现了就连迪安娜都不知道的小树林,林中有鹿在空地上静悄悄地啃着苔藓和新叶。
他们已来到这片乱林的边缘。迪安娜一面透过林子往外看,一面啪地拍死了一只蚊子,揉搓着划破的膝头。天气暖和,但她很后悔穿了条短裤过来。她很清楚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离蛋溪小径不远。她重新扎好辫子,盘成双髻,好使头发不被树枝钩住,继续向这乏味又无尽的迷宫中挺进。
他们从松针丛中探出身来时,惊跑了一只松鸡。那只松鸡摇晃着胖嘟嘟的身子,黄铜色的尾巴随之闪闪烁烁,还发出聒噪的鸣声,好似舷外发动机一般。迪安娜心里一阵躁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手抚着胸口。松鸡总是这么咋咋呼呼。她真希望能见到松鸡的近亲草原松鸡。草原松鸡总喜欢在林中空地高视阔步地踱来踱去,羽毛高高地乍着,脖子上的黄色气囊大大地鼓胀着,发出洪亮的鸣声,好几英里外都能听到。当然,现在见不到草原松鸡了。就像以前一起念研究生院的那几个单身同学会悲戚抱怨的,好男人都结婚了,迪安娜的牢骚则是,好动物都灭绝了。
“它们的活动也分季节吗?”埃迪问,他对松鸡充满了好奇,先前的愠怒早已烟消云散。她看了看他,没吭声。松鸡在这儿极为罕见。她倒是经常看见扎堆儿的雌火鸡在静悄悄的林地里叽叽喳喳,翅膀奋力扑扇着灌木丛,竭力想要飞上低矮的树枝。其实,他们没准儿昨天就见过火鸡。在森林服务处前面的小路上,他们老看见一只大块头的雄火鸡一大清早就昂首阔步地走过,完全不搭理那些雌性同伴。她解开盘成髻的辫子,任其垂于后背,心里琢磨着要想离开这儿走哪条路最好。埃迪·邦多开始吹起了口哨。
“嘘!”她忽然嘘了一声。他们上方的松林里有人,或是动物。她略等了等,想听听这动静究竟是鹿还是人。
是人。
“嗨,哥们,”她喊道,“今天还行吧?”
他穿过浓绿粗大的枝干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有点小肚子,灰色的头发直抵两肩,拿了把小口径步枪,俨然一身要去丛林作战的打扮。这些人的打扮一向都让她不适。就像鹿,看见制服就傻了眼。
他斜眼瞧着她。“迪安娜·沃尔夫?”
“嗯?”她也斜着眼瞧了回去。鬼才记得起他的名字呢。她能记住拉丁学名和鸟鸣声,但中学时代一起上学的那帮形形色色的家伙她却怎么也记不住。
“我是萨米·希尔。”他终于自报了家门。
“萨米,对。”她说,仿佛那名字就在嘴边。萨米·希尔,这名字,她怎么能忘呢?
“迪——安娜……沃尔夫。”他又念叨了一遍,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的双腿。“我听说你在山上。还听说你差点儿给熊吃了。”他嗓门儿很大,也许有点紧张,也可能是有点耳背。拖拉机和割草机开久了,许多人的听力都会出问题。
“嗯?那故事还在传?”
“是奥达·布莱克小姐说的。得啦,那都是瞎扯,我才不信呢。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自个儿跑到山上挨冻呢?见鬼,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自个儿。她往旁边瞥了一眼,听了听身周的动静。要说对埃迪·邦多有什么指望,那就是快快消失。很好,现在他没必要掺和进来。“中学到现在,一点都没变?”她柔声问道,“你的意思是除非县里的女人都得了狂犬病,否则我就甭指望谈男朋友了?”
“没,你理解错了。我们都很爱你,迪安娜。”
“算了吧,萨米。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笑了。“我们有点怕你。”
“所以,你今天就带了把枪上来?”
他瞅了眼步枪,有些惊慌。“什么,这个吗?”
“我真不想说,萨米,”她说道,语气透着真诚的悲哀,“猎鹿季要等到秋天。现在还是六月。”
他看着她,眨巴着眼睛,努力表现出一脸无辜。
“你知道吧,”她说,“乔治·蒂克的加油站那儿?他那儿免费分发日历。你回镇上的途中可以去那儿拿一本。”
萨米轻笑了几声,摇了摇头。“迪安娜·沃尔夫。你啊。”他又笑了笑,“还和以前一样搞笑。”
“你不也是,萨米。”她脸上维持着笑容,等着。她知道这是老套路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他似乎灵光一闪。“得啦,我没指望今天能猎什么,我是在找参。”他说,“弄点钱付离婚赡养费。”
“哦,好吧,”她说着,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带着枪来找参真是个好主意。繁殖季里,参还真是个大角色。”
萨米·希尔轻轻地笑个不停。他往后歪了歪脑袋,冲她眨了眨眼,霎时,她仿佛看见了他十六岁的模样,体态和现在截然不同。细瘦,自信,手腕一抬,就将一团纸扔进垃圾箱——打篮球的萨米·希尔就是那个样。他有个目空一切的姐姐雷吉娜,男孩子们都叫她希尔家的女王。
萨米屈起指节挠了挠脸颊,尴尬地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臼齿的牙槽。“没有啦,我带枪是为了自卫,”他说,想让人相信他的话,“防狗熊什么的。不是听说了你的事吗。”
“好吧,我完全能理解。可如今的你,萨米,你不都能单手擒熊了吗?你那块头就像个田径运动员。你现在还能像以前那样跳投吗?”
他脸上焕发了神采。“哪有啊。”他说,连胡楂儿都羞红了。
“好吧,现在来说个坏消息。山上再也没法采参了——州长想让山上的东西全都长回去。对不起,萨米,我只能让你离开了。”她是真心为这个大块头版的萨米感到遗憾,他成熟得太早,如今全走了形。“也许你爸农场后头的山上有参可以采,”她提了个建议,“就从岔路口往上走。”
“那倒是,我觉得那儿肯定有。”
“你爸怎么样?”
“死了。”
“哦。真糟心哪。”
“也没啥。”
“好了,”迪安娜说,“见到你很高兴,萨米。替我向雷吉娜问好。”
“得啦,雷吉娜,除了数落,老早就不和我说话了。自从我把她的大黄蜂撞坏后就这样了。你还是自己和她打招呼吧。”
“我会的。”迪安娜说着,扬起手略挥了挥。萨米碰了碰迷彩帽的帽檐,便往山下走去。他走得很慢、很笨拙,脑袋往前伸着。个子大,还有小肚子,再加上背不好,就会这样。山坡很陡,他得小心踩稳了。
她在原地站了好久,等着埃迪·邦多的分子从松树的枝干和潮湿的空气里重新聚合,现身而出。结果他没在她身后,而是在她上方,就站在刚才萨米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先瞄到了他那抹咧嘴的笑,活像一只柴郡猫。
“得啦,迪安娜……”他又在取笑,还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别乱说。那是我的家乡话。”
“我觉着那些小伙子以前肯定都爱死你了。”
“啊哈,哪有的事,他们全都瞧不上我。”
他顺着斜坡朝她走来,简直是天生的下坡好手。矮个子就是有优势,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欣赏他优雅的步态。他们的后背更容易挺直。重点是,那肩膀、那窄窄的髋部,还有那咧嘴笑都很养眼——那可是埃迪·邦多的特色。她内心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小小傲气,这帅气的男人是她的伴儿,至少当季如此。
“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人参。”她选了蛋溪小径的方向往前走,他跟在后头。
“我猜也是。”他说。
“你见过?”
“不知道。它长什么样?”
她想了会儿。“长着五指样子的五片叶,很小巧,冬天就枯萎了,地下的参根进入休眠期。它生长的地方很特别。只有北坡那儿的糖槭底下才能生长。”
“对前妻有好处吗?”
她一时没弄明白。“哦,对,你说赡养费啊。对各种费用都有好处。不过很难找到。我觉得过度开采了差不多有五代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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