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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蛾之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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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子螺旋形的飞行轨迹之所以看上去散漫随意,那只是因为其嗅觉追踪的机制与我们的截然不同。我们使用双目视物,通过比较双眼获得的影像,判断目标的方位,径直追踪刺激物。但对依靠嗅觉的物种而言,机体会比较空间内的各个点,向着气味因子浓度更高的方向移动,再相继比较两个以上的点,呈之字形向着气味源头飞行。蛾子用嗅觉导航,侦测空气中的气息流,然后一点点地调整飞行角度,迎着气息流而上。

卢萨的几个外甥在金属折叠椅之间呈之字形来回奔跑,使她想起曾读过的蛾子导航的那个段落,并思索良久。而后她又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一百年前吗?前天吗?她总是趁科尔尚未回来,偷偷摸摸地在床上读书,匆匆忙忙地读完一页或一章——这种事不会再有了。现在,她可以想在哪儿读就在哪儿读,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书从头读到尾。卢萨试图使自己相信这怪异的梦想成真的状况,但又无法把自己同此刻坐在这儿的这个人相关联。这个女人穿着借来的领口宽松的黑裙子。这是家殡仪馆,她此前从未置身于此,甚至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尤其是在这里为自己的丈夫守灵。这里的房间四壁刷着一层牙膏绿的涂料,旧兮兮的。房门四周造型奇怪的深色嵌条是塑料的,上面印了木纹,使之看上去像木头。卢萨心想,在这个四面都是森林的镇子里,竟然会有人购买安装塑料的仿木制品,真是奇了怪了。

门外,她能听见人们排队等待的嘈杂声,狭长的过道上挤满了人。那过道就像玻璃移液管或医用滴管,让郑重其事的来客依序进屋,每次一个,个个都挂着一张悲伤的脸。刚刚赶到的来客应该还要等上一个多小时,玛丽·埃德娜刚才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后就是这么宣称的(似乎还挺高兴)。队伍已经排到了大门外,此时已入夜,人们都已下班。大多数人过来时都还穿着工作服,挤奶服里套着干净的牛仔裤以防万一;西装领带则留待明天的葬礼。今晚只是叙叙旧,来看看科尔,私下里向他道别。看来,山谷里的人都来了。科尔很受人爱戴——卢萨当然知道这一点。考虑到这场事故的严重性,殡仪员的手艺也很值得赞赏。

卢萨没必要排队。她会待到最后,她就是队尾。她坐在靠近棺材首端的地方,来客若有需要,就会走过来,吊唁几句。尽管大多数人只知道她的名字,听过些传闻,除了僵硬地颔首致意一下也无法做得更多。她亦明白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在科尔的其他家人那里,安慰之声如滔滔江水,她生怕自己会被这滔天巨浪淹没。她坐在一把金属椅上,旁边坐着大姑子们——此刻是汉尼-梅维丝和玛丽·埃德娜。当玛丽·埃德娜走到前头主持局面、发表演说时,朱厄尔、洛伊丝、埃玛琳就会代替她坐过来。不过就是一堵厚实的黑墙上互换的几块砖头而已。说互换也许不够确切。如果落座的是朱厄尔,她觉得还可以稍稍喘口气,比起树干般粗壮的玛丽·埃德娜和操着一把沙哑烟嗓的洛伊丝,她不那么咄咄逼人。还有画着浓重眼影堪比埃及艳后的汉尼-梅维丝,即便在这种阴郁的场合,她也是这副打扮。起初,卢萨得暗中靠特别的记忆方法才能记住她们的名字。玛丽·埃德娜是气势汹汹的老大姐,汉尼-梅维丝是随时随地都在补妆的活宝,马脸的洛伊丝披肩发、大嗓门,埃玛琳极其情绪化。但朱厄尔就是朱厄尔,像一艘空空荡荡的船,带着两个孩子,有着和科尔一模一样的哀伤眼神。卢萨不记得曾和朱厄尔说过话。除了家庭聚会时在院子里给孩子们发棒冰,也没见她干过其他事。只有一次,她走上车道来问卢萨是否见过她家走失的短尾猫。

朱厄尔家和汉尼-梅维丝家的五岁孩子在脚下跑来跑去,真是这样——其中一个就在刚刚爬到了卢萨的腿下。卢萨脚上穿着怪模怪样的黑袜子,是别人拿来让她穿上的。这些男孩在为舅舅守灵期间坚持不懈地以螺旋形轨迹奔跑,令她想起了蛾子的导航方式并陷入了沉思。孩子们是否在屋内各处侦测到了悲伤的气息?那他们在卢萨周围的空气中又会发现什么呢?她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她的麻木似乎在某个层面上与这里絮絮叨叨的喧闹声相关。夜色愈来愈深,嘈杂声也如潮水一般愈涨愈高。此起彼伏的聊天声在某一刻变成了一种聒噪,她根本无法着手理清头绪。她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琢磨起了跳入她耳中的那些荒唐的语句。山里人的语句,即便粗听,也能发现与城里人的语句截然相异。元音很毛糙,整体的韵律节奏却不知何故显得更柔和。“那上头。”这是她反复听到的话,意思是:“在那儿。”

这咋卖。那些个奶牛又跑劳伦斯家去了。不管咋样,这礼拜的烟草是种完了。那是界篱。这可不,我才不在乎呢。怀德纳家的男孩,怀德纳家的老土地,那敢情,我在上头待过。

哎呀,我小时候,钓过鱼。山谷上头有座池塘。叫苦谷来着。

她咋会难过。那是怀德纳家的地,谁都知道,全是你家的地,她能咋办?

是啊,她不会待下去的。实在看不出她咋能待下去。

她突然意识到,说最后那句话的正是玛丽·埃德娜。就在门口,在说她,说卢萨。怎么能就这样决定了呢?不过,这也是自然,甚至够得上仁慈,卢萨心想,毕竟能这么轻易地放她走。除了盼着卢萨能收起捕蝶网和她那个外国姓氏,立马回列克星敦之外,她们还能指望什么呢?“回她来的地方”是那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眼,只是说得没那么大声。

她竟然感到一身轻松:太好了!她总算能离开西布伦县了。这意味着她拥有了随心所欲地躺在床上读书的自由,现在要看书还得躲着大姑子们,她们不赞成读书,很可能连床上都不让躺;不仅如此,这还意味着她可以离开这地方,有了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去任何地方的自由。她举起手来捂住脸,感到一阵窃喜,好想告诉科尔:他们总算可以离开了!天哪,科尔。她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窝,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是乐昏了头。得知消息后的震惊,连续两晚睡不着觉,以及两天来,这些人都在她家的厨房里吃火腿三明治,这一切简直快要令她发疯。她的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像没上油的尖锐齿条般抖个不停。同时,她的喉中发出一种怪异的啜泣声,听上去就像在笑。汉尼-梅维丝搂住卢萨抽搐的肩头,悄声说:“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没了他该怎么办。我们都和你一样不知所措。”

卢萨看着汉尼-梅维丝。在那弯翘得厉害的、涂满了蓝色油膏的睫毛底下,那双眼睛似乎真的很无助,真像她说的那样不知所措。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难道卢萨没有悲痛欲绝的特权吗?先是他们家的女主人,如今又成了科尔的寡妇,卢萨难道占据了不该占据的位置不成?

“你们会没事的。”卢萨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只要我离开就行。

那个晚上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到了早上她什么都不会记得的梦。她无止境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握着那些至今仍徒手挤奶的男人们布满老茧的手,迎纳着他们的妻子香喷喷、柔嫩嫩的脸颊。

“他是个好人。只有上帝知道他的时间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早。”

“他回家了。现在和上帝在一起了。”

“他的脸色很自然。”

她没有看过遗体,也无法注视它。她甚至无法真心认同它就在棺材里,那不是他的身体。他的腹部平坦犹如桌面,她会像个昏昏欲睡的学童,把脑袋搁在上面。他精力旺盛,令她心向往之,仿佛唱响了内心里一首尘封已久的歌谣,在遇见科尔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唱。他的双手抚摸着她裸露的脊背,他的唇犹如花朵上的蜜源标记将她牢牢吸引——科尔的这些特质,她这一生再也不可能重历了。她睁开了眼睛,害怕会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一个娇小的老妇人正跪在她身前,双手稳稳地摁住她的膝头,让卢萨吃了一惊。

“你还不认识我,”她低声说道,但十分恳切,“在你家农场北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我有一座果园。科尔·怀德纳还是小家伙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常和我女儿玩。我还让他偷苹果。”

“哦,”卢萨说,“谢谢。”

那妇人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倾听什么。她的眼眸是极深的棕色,眼睑上是一圈苍白的睫毛。她将满头白发编成一根根辫子,像冠冕一般盘绕在头上,宛若来自另一个国度或另一个时代。“我失去过一个孩子。”她说着,直视着卢萨的眼睛,“当时我觉得自己肯定活不下去了。但你行的。他走了,但留给你的这片土地,你要学着去热爱。”

她松开卢萨的膝头,转而紧握住她的双手,几秒钟之后,便抽回了手。她的紧握将某种冷静和力量传递到了卢萨虚弱不安的手指上,而后这种感觉便倏然消失了。妇人从门口出去时,卢萨看见她的印花布裙荡向一侧,好似拉起的窗帘。

九点过后,玛丽·埃德娜坚持要卢萨回去。她建议由赫布来送她,之后再让赫布回来和家里人一道守灵。其他人也行——怀德纳家的一个表亲主动表示愿意送她,并且可以和她待在一起。这样,在其他人没去她家之前,她在家里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你们都留下来,我为什么要回家?”卢萨问道,像个孩子似的不明就里。然后,又像个不明就里的孩子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般,用一种坚决而单纯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畏缩胆怯的意愿。她告诉玛丽·埃德娜她会待到最后,直到最后一个人向科尔道完别,离开这间屋子为止。她要看着赫布·戈因斯的秃脑勺从这里消失,她要看着玛丽·埃德娜、洛伊丝、朱厄尔、埃玛琳和汉尼-梅维丝的屁股挪出房门,与丈夫吻别后,才会离开。她在表达自己意图的时候,没有去想科尔的身体,什么都没想。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些话,越说越生气,直到最终将其实现。

守灵之后过了两天两夜,卢萨一直没有睡觉。她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身体筋疲力尽,脑子却毫无疲惫的迹象。而且恰恰相反:越是觉得累,她的头脑就越是想要保持警觉。警觉什么呢?她默默想着,应该没有人会去偷那些银器。这倒不是说她真的十分介意是否有人偷银器。就算有人想偷,屋子里挤了这么多人,他也无从下手。周五下午,就在葬礼之后,她在客厅沙发上眯了一分钟,当时屋里全是身着盛装的人。她发誓,恰恰是因为太安静了,她才被惊醒的。因为当他们意识到她在睡觉后,便突然不再聊天,不再谈论庄稼、雨水、牛肉价格和风湿病了。卢萨睁眼,正好对上那些默默无言的悲哀目光,就好像大家是来为她守灵的。她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入夜后,至少清净了下来。这种场合应该张罗的备餐、迎访一类事宜都已完成。就连那个讨人厌的牧师也都不见踪影了。但夜晚对卢萨来说乃是折磨。她得蹑手蹑脚地爬到楼上的房间休息,尽力避开那间她和科尔曾同床共枕的卧室。但她实际上是被困在楼上了,因为朱厄尔和汉尼-梅维丝仍住在楼下,已经是第五天了。显然,她们已经搬进来住了。今天已是周六,确切地说已是周日凌晨。这样好吗?她们难道不用回家见老公和孩子?卢萨走进空房间(大姑子们称之为“女孩们的房间”),躺在沙发床上的床罩上,听着她们单调乏味的聊天低语。她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她已经在无意中听到了太多的谈话。她们猜想着她的脆弱,推测着她的打算,臆度着她缺乏宗教信仰,估摸着她还有什么亲戚可以倚靠。玛丽·埃德娜曾压低声音对牧师说:“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吧,他老婆不是基督徒。”仿佛这样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她运气怎么会这么差。所有人,大姑子们、邻居们,都对她父亲无从追溯的神秘出身(“战争时期,犹太人的事儿”)和她母亲近来糟糕的健康状况(“春天回去的,真可怜哪——不,还没那么老”)心照不宣,却无法理解生活怎么就这样给卢萨留下了一对不再说话的父母。自从中风后,卢萨的母亲就整天绝望地转着眼珠子,想要说话,她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而她父亲则彻底陷入沉默,仿佛已感到自己行将就木,而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结局。当她打去电话传达噩耗,告诉他说他女婿死了时,父亲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出新的悲剧与他有关。他们甚至都没讨论过他是否需要出席葬礼。

汉尼-梅维丝和朱厄尔此时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弄出耗子般的动静。腼腆阴郁的朱厄尔竟然在折锡箔纸,拿来当化妆镜。她一直流泪,所以得时常补妆(尽管情绪化的埃玛琳的表现早已超过了她,拿着科尔小时候的照片放声号哭)。访客们离开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但卢萨仍能听见她们说话、吃东西的声音。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按照她们母亲在世时的放置来摆放了。当卢萨试图重新安排碗橱时,她们都觉得这是个需要弥补和原谅的错误。她想象得出现在她们正在干什么,必然是双手展开之前折叠的锡箔纸,再次利用它来盖住砂锅。无休无止地打开冰箱再关上冰箱,从嘎吱声到嘶嘶声,已成为卢萨悲惨处境的主题音乐。

要是她能睡着,要是能离开这地方哪怕一小会儿,该有多好。

当楼下的座钟敲响一点时,她便彻底断了念头。今晚肯定是无法入眠了。到处都是幽灵,甚至在这间卢萨迄今为止还未待满一个小时的客房里也不例外。沙发床上没有回忆,但科尔那把硕大的低音提琴立在角落里,像是有个男人站在阴影中,把她吓得不轻。此后她一直在想科尔的手指如何行云流水般地在琴颈上滑动,好似他仍有几缕魂魄在那里盘旋,期期艾艾地不愿就死。这场死亡于是又多了一项对她的极大不公:她从未真正花时间来听过他演奏。近年来,他已不怎么拉提琴了。但她知道他在高中时琴技就已不错,还曾和一支蓝草乐队 [1] 一起在当地巡回演出。乐队名称叫作“出其不意”。她想知道还有其他哪些成员——小提琴、吉他、曼陀林,他们或许都在最近这几天与她相握的那些手之中,但没有人提过这事。如今,科尔已永远缺席,好似被敲落的牙齿,而他那把低音提琴仍立在角落里等候着。她凝视着提琴光滑的深色曲线,意识到这把琴已十分古老,或许比这栋百年老屋还要陈旧。在科尔之前,应该还有其他的亡者拉奏过这把琴。她从没问过他这琴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你和全体亡灵共享着生活中的器物,却从未知觉,直到自己的身边人也成了亡灵,才令你想到这一点。卢萨也只是近来才体会到这一现实:自己与鬼魂同栖。

她叹了口气,从床上起身。她想回自己的卧房,读一读纳博科夫或别的什么,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在那张床上睡着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但那间卧房里至少还有盏阅读灯。读书可使清晨来得更快。她想起科尔常常五点就已起床,夏天甚至更早。她则因自破晓时分就要开始的无数选择和无尽忙乱的日常琐事而厌倦不堪。如今,同无眠之夜无边无际的悲伤相比,那种厌倦实在是相形见绌。此刻若能看见破晓的晨曦,她情愿奉上灵魂。

她找出自己的拖鞋,趿拉着走过吱吱嘎嘎的地板,下楼去找有可能落在客厅里的书。照她现在的神志状况,谁知道会落在哪儿。很有可能留在了冰箱里。今早她给牧师倒了一杯冰茶,放糖进去搅了搅,就把糖罐的盖子盖在玻璃杯上,再把它塞回了碗橱。然后她将糖罐端给了伦纳德牧师。她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是朱厄尔悄悄站起身,纠正了这个错误。

之后,她就再也无法面对那些人了。只有现在,终于挨到的这一刻,下楼找书似乎才是安全的。厨房已经安静了一会儿了,大姑子们肯定在客厅和起居室沙发各自的岗位上睡下了。

然而一袭白衣朝着楼梯走来,把她吓了一跳。有个人身着睡衣往楼上飘来,应该是朱厄尔或者汉尼-梅维丝。

“我正要来看看你好不好。我听见你走来走去的。”朱厄尔,是她。

“哦。我刚要下来拿本书。”

“亲爱的,现在别读书了。你得睡觉。”

黑暗中,卢萨的肩膀无助地垂了下来。告诉拉撒路 [2] ,快快起来。

“我睡不着。”她说,“试了好多次,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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