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2/2)
后来,b 和父亲离开了那家饭馆。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他们上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老人也跟着上了“野马”。起初,b 以为他和父亲甩不掉这老人呢。但是,车子到了阿卡普尔科市中心,老人在一家台球馆下了车。只剩下父子二人的时候,b 父说吃红鲷鱼花钱不多,味道很好。要是咱俩在海边旅馆吃海鲜,价格贵得能吓死人。回到房间,b 换上泳衣,去海滩了。在海里游了一阵子,打算借助晚霞看书。看超现实主义诗人的作品,什么也看不懂。一个平和又孤独的人面临死亡。一群形象,都是受伤的。这是他惟一看明白的地方。实际上,那些形象像落日一样逐渐淡出,剩下的只有伤痕。一个二流诗人在等候去新大陆的签证时失踪了。一个二流诗人滞留法国地中海边某村镇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失踪了。没人去调查。没发现尸体。b 正要阅读多马尔的作品时,夜幕降临到海滩,他合上书,慢慢回旅馆去了。
晚饭后,父亲建议他出去玩玩。b 婉拒了。b 建议父亲自己单独出去走走,他不想玩,只想留在房间看电视、电影。b 父说,真难以置信,你这么年轻像个老人。b 看看父亲——已经洗了澡,正在穿干净衣裳——就笑了。
父亲走之前,b 说:注意安全!父亲站在门口看看儿子,说,就是喝两口而已。还说:你也注意安全。然后,轻轻关好了门。
室内只剩下自己了,b 脱下鞋子,找香烟,开电视机,重新上床躺下。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梦见自己住在一座巨人城里(也许是参观)。梦中只有不停地走来走去,走在黑乎乎的长街上,他记得别的梦里也有这些长街。梦里有一种姿态,他知道清醒时没有过这样的姿态——一种站在楼群前的样子,它们之间巨大的影子好像互相冲撞;不一定是什么有意义的姿态,更像是冷淡。
片刻后,就在电视剧结束时,b 突然醒了,仿佛被火焰烤醒的。他起床,关掉电视机,去窗户那里看看。露天茶座上,那美国女人还坐在昨天夜里那昏暗的角落里,眼前摆着一杯酒或者是果汁。b 看了一眼,没有兴趣,离开窗户,在床上坐下来,打开那本超现实主义诗人作品集,打算看下去。可是不行。于是,打算想点什么,为了能想点什么,再次上床躺下,闭上眼睛,胳膊伸直。他以为很快能入睡呢。甚至能看到一条梦中的斜街。但很快就明白了他只是在回忆梦境。于是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随后关掉床头灯,再次来到窗前。
那美国女人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花瓶的影子延长到了旁边的桌子下面。游泳池水闪烁着来自服务台的灯光。与露天茶座相反,服务台灯火辉煌。忽然,有辆汽车在距离旅馆门前几米处停下来了。b 以为是父亲的“野马”。但是,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没人出现在旅馆门口。b 以为自己错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认出了父亲的身影正在登上石阶。先是头,接着是宽宽的肩膀,然后是腿,最后是一双白帮皮鞋——b 平时很不喜欢的鞋子,但现在却有一种亲切感。他想,父亲走进旅馆的样子像是舞蹈。父亲像是从守灵仪式回来的人,感觉继续活着真好。但最奇怪的是,父亲在服务台稍一露面,就转身向露天茶座的方向走去:走下台阶,绕过游泳池,在美国女人附近的座位上落座。终于,服务台那边来人送来一杯饮料,b 父给了钱,不等服务员完全离去,就起身,端着杯子走到美国女人桌旁,站在那里说话,比比划划,喝饮料。最后,那美国女人打个手势,b 父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b 想,对父亲来说,她太老啦。随后,b 回到床上,躺下,很快就意识到脑海里储存的梦境都消散了。但他不愿意开灯(尽管很想读书),不愿意父亲以为(哪怕是一分钟)儿子在监视他。有好大工夫,b 用心在想。想女人,想旅游。最后睡着了。
夜里,他有两次惊醒过来。父亲的床铺是空的。第三次醒来时,天亮了。这时,他看见了父亲的脊背:睡得很香。于是,开灯,有好大工夫没下床,抽烟,看书。
那天上午,b 再次去海滩,租了一个冲浪板。这一回,没任何问题就到了对面的小岛上。上去后,喝了一杯芒果汁,在海里(没人)游了一会儿。然后返回旅馆前的海滩,把冲浪板还给那小伙子(满面笑容地望着他),溜达了一圈回去了。在旅馆餐厅里,他看见父亲在喝咖啡,便在他旁边坐下。父亲刚刚刮了脸,皮肤上有一股b 喜欢的廉价须后水味。父亲的右边脸颊上显出一道从耳边到下巴的抓痕。b 打算问问父亲昨夜出什么事了,但到最后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稀里糊涂。有一段时间,b 和父亲去了机场附近的一处海滩。那海滩很大,四周有大量用芦席天棚搭盖的茅屋,里面存放着渔民的渔具。大海在翻腾:有一阵子,b 和父亲欣赏着撞击侯爵港湾的浪涛。旁边有个渔民告诉父子俩:天气不好,别下海游泳。b 说:对。但是,他父亲下海了。b 在沙土上坐下来,支起膝盖,看着父亲迎着海浪深入海水。那渔民一手举到前额,说了一句什么。b 没听懂。有那么一会儿,b 父的头部、划水的双臂从b 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渔民身边这时来了两个孩子。他们都站在那里看海。b 除外,仍然坐着。这时,天上飞来一架民用客机,样子特别安静。b 不看海了,看天上那架飞机一直飞到青山绿茵之后。b 回想起一次梦醒的经历:那刚刚好是在一年前的事,就是在阿卡普尔科机场。他从智利来,在阿卡普尔科中间停留。他记得自己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道橘黄色光线,里面有紫蓝色,像老影片,颜色正在淡化。于是得知已经到了墨西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脱险了。此事发生在1974 年,那时b 不满二十一岁。如今,他二十二岁。他父亲大约四十九岁。b 合上了眼睛。海风吹得渔民和那两个孩子的惊叫声变得模糊不清。沙土是凉的。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正在上岸。b 又合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父亲的大手湿漉漉地放在了他肩膀上。父亲说:走!去吃海龟蛋吧。
b 萎靡不振地想,有些事可讲,有些事不可讲。从眼下起,他明白那灾难临近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用b 父的话说,过得真有“度假的概念”:平和,愉快。(b 不知道父亲是在笑他呢,还是认真的。)父子俩每天去海滩,在旅馆餐厅或者洛佩斯·马特奥斯大街一家便宜饭馆吃午饭;下午,租上一条船——一条橡皮艇(小型的),驶过旅馆附近的海域,驶过出售小玩意儿的商贩跟前——他们在木筏或者浅水小船上像走钢丝的演员或者木偶一样从一处沙滩到另外一处沙滩推销商品。在回程的路上,父子俩吃了一点苦头。
b 父划的小船距离岩石太近,结果翻船了。当然,这点事故无关紧要。父子俩都会游泳,游得相当好。小船的构造不怕翻船,不费力气就可以翻转过来,再爬上去就行了。他们就是这么干的。b 想,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危险的。可是,父子俩回到船上后,b 父发现钱包没了,就对儿子说了。父亲拍拍胸口:钱包没了。接着,毫不犹豫就一猛子扎进了水里。b 不由得哈哈一笑,但随即趴在船上,望着水面,没看见父亲任何动静,刹那间想像着父亲潜水,或者是更糟地直落海底,但眼睛是睁开的,闯过一处深海洼地;水面上则是小船摇晃的位置,b 已经从笑到惊慌了。于是,b 直起身子,先看看小船另外一侧,没发现父亲的动静,随后准备下潜,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b 下水;b 父上来。二人都睁着眼睛(可以说几乎擦肩而过)。b 父右手拿着钱包,与儿子相遇的时候,互相对视一眼。但是,两人都无法立即改变游泳的方向,结果父亲默默地向上游去;儿子默默地向下潜水。
对于鲨鱼,对于大部分鱼类(飞鱼除外)来说,水面是地狱。对于b 来说(对于大多数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来说),海底有时就是地狱。b 在与父亲留下的尾波相对下潜的同时,心想,恰恰此时此刻更有理由哈哈大笑。到了海底,不是他预想的那样有沙子,而是看到岩石,只有岩石,层层叠叠的岩石,好像这个地区的海岸地貌就是一座下沉的大山,从下潜一开始,他就在山顶上呢。后来,他转身向上面回游,从下面看小船,它时而轻飘飘的,像是飞翔;时而要沉船,带着坐在船中央的父亲一道下沉,而父亲正在努力吸一支受潮的香烟。
随后,这令人愉悦的四十八小时结束了。其间,他们到了几家酒吧,睡过海滩,吃了,喝了,甚至乐了;接着一个冷冰冰的时期、一个正常时期开始了,但这个时期是由几位冷冰冰的神统治的(而这些神却丝毫不干涉阿卡普尔科的炎热),要统治几个小时,要是在过去,比如小的时候,b 会说“烦人的时期开始了”。但如今,绝对不会这么说了,而是称之为“灾难来临”、一种特别的灾难、一种压倒一切、会让b 离开父亲的灾难,是父子俩为生存而付出的代价。
一切始于跳水老人的出现。b 立刻就意识到老人是来找他父亲的,而不是找他,哪怕父子二人是一家子。姑妄说之吧。b 父邀请老人到露天茶座喝上一杯。老人说有个地方比这里更好。b 父瞅老人一眼,笑了,说了一声:行啊!上路后,天色开始暗下来。有一瞬间,b 觉得身上有种无名的刺痛,认为要是留在旅馆里就好了,让父亲独自去玩。但是为时已晚。“野马”奔驰在修宪大街上。b 父从口袋里掏出几天前服务员给的那张卡片。他说,那地方叫圣迭戈。老人说那地方太贵了。b 父说:我有钱。从1968 年起我就住在墨西哥城。这是我第一次出来休假。b 在父亲身边坐着,想从后视镜里看看老人的表情,没看出什么。于是,三人先去圣迭戈。接着就是吃饭和跳舞。每跳一次,需要给舞女一张舞票(事先在柜台买好)。起初,b 父只买了三张。他对老人说:这套办法有点不实在。但后来他兴奋起来了,一下子买了整整一叠。b 也跳了。第一个舞伴是个瘦姑娘,模样像印第安人。第二个是个丰乳的女子,样子忧心忡忡或者为b 永远无法得知的什么事情而生气。第三个是个快活的胖丫头。跳了一小会儿,她就在b 耳边说她吸毒了。b 问:吸的什么?女的说:迷幻剂。b 笑了。b 父也在跳舞,是跟一位印第安人模样的姑娘。b 时不时地看看父亲。那舞女笑起来很漂亮。父亲在和舞女说话(其实一直说话)。但b 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后来,父亲不见了。b 走到柜台旁,跳水老人在那里呢。二人聊了起来。聊过去的年代。聊勇气。聊海水冲刷的悬崖。聊女人。这些话题,b 都不感兴趣。至少那个时候不感兴趣。但是在聊。
半小时后,父亲回来了。金发是湿的,刚刚梳理过(梳向脑后),面色发红。笑一笑,什么也没说。b 看看父亲,什么也没说。b 说:该吃饭了。三人向“野马”走去。他们走进一家餐厅吃海鲜,那地方又深又窄,像一副棺材。吃饭的时候,b 父看看儿子,像是寻找什么答案。b 顶住了父亲的眼神。对父亲的眼神有心灵感应,心说:没答案,因为问题不成立。这问题是愚蠢的。后来,b 不知怎么的就跟着父亲和那老人(路上一直在谈拳击)来到了阿卡普尔科郊外一个地方。那建筑物是砖木结构的,没有窗户,室内有个自动点唱机,播放着鲁恰·比利亚和洛拉·贝尔特兰[7] 的歌曲。忽然,b 感觉恶心。只是这时,他才离开了父亲,去找卫生间或者后院或者出口,方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还发现另外一件事:有人伸手表面上好客地拦住他不许上街。b 想,有人担心他会逃跑。接着,在一个敞开门的院子里(那里堆放着成箱的啤酒,有条拴着链子的猛犬),他连着呕吐了几次。肚子里轻快了一点之后,他抬头看看星星。很快他发觉身边有个女子。她影子很黑,但是衣裳很白。这让b 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她问:舒服舒服?声音显得年轻但沙哑。b 呆呆地望着她,不明白什么意思。那女子跪下,解开了他的裤子扣。b 明白了,让她去做。完活以后,b 觉得发冷。女子站起来了。b 拥抱了她。二人看夜幕。b 说要回到父亲身边,女子没跟着。b 拉住她的手,说道:走吧!她拒绝了。这时,b 才发觉自己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这样更好,他想,我只抱了她一下,可还不知道她的模样呢。进入室内前,回头看到那妓女走到狗身边,摸摸狗头。
室内,b 父正围着一张桌子,坐在跳水老人和另外两名男子中间。b 走到父亲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咱们走吧!父亲正在玩牌,说道:我正赢着呢。不能走。b 想:这几个人要把我们的钱全都骗走了。接着,他看看那几个女人,后者也正在看他和他父亲,眼神里有着可以感觉到的怜悯。b 想,她们知道我们要发生什么事情。父亲要牌的时候,问他:喝醉啦?b 回答:没有,没有。父问:嗑药啦?b :没有。父亲于是笑了,要儿子去买一杯龙舌兰酒。b 起身去柜台。他从柜台方向发疯般地注视着那犯罪的舞台。此时,b 明白了这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旅行了。他睁开眼,又闭上眼。那几个妓女好奇地望着他,其中一位请他喝酒,他摆摆手拒绝了。有时,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父亲手持双枪正从一扇门后出来,而那个地方是从来不会有门的。但是,父亲从那里出来了,动作很快,灰眼睛发亮,头发没有梳理。b 想,再也不能跟父亲一道旅行了。就是这么回事。自动点唱机里正在放鲁恰·比利亚的歌。b 想起了居伊·罗塞,那位在法国南部失踪的二流诗人。b 父在发牌,在笑,讲故事,听故事,一个比一个下流的故事。b 回想起1974 年从智利回来,去看父亲。此前,父亲足部骨折,正在卧床看报,一份体育报。父亲问他旅行怎么样。他说了一路上的经历。简而言之:拉美发生的战争。他说:我差点被打死。父亲瞅瞅他,笑了。问他:有几次?b 答:至少两次。此时,父亲正在大笑。b 极力想弄个明白。他想,居伊·罗塞自杀了;他想,也许是被杀害的。尸体是在海底。
b 说,来一杯龙舌兰酒。一个女的递给他半杯酒。她说:年轻人,别又喝醉了!b 很清醒地说:不会的,我很好。很快,有两个女人走了过来。b 问:两位想喝点什么?其中一个年轻的,黑黑的长发,也许就是刚刚为他口交的那一位,说道:您父亲和蔼可亲,很友好。b 回忆
(或者是努力回忆)一些表面上一些不连贯的场景: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抽烟;那时他十四岁,烟是总督牌的。他和父亲在父亲的卡车里等候货运列车的到来;外面天很冷;武器,匕首;家事。两个妓女在喝掺可乐的龙舌兰酒。b 问:我在外面吐了多长时间?一个妓女说:像是发疯。你来一点吗?b 问:来点什么?他觉得浑身冷得像冰块。那女人大约有三十岁,像她同伴一样也长发,但是染成了金黄色。b 喝了一口龙舌兰酒,问道:是阿卡普尔科黄金[8] 吗?与此同时,那两个妓女又靠近他一些,摸摸他的后背和大腿。金发女郎说:是,可以用于镇静。
b 点点头,接下来他记得的就是一道黑烟把他跟父亲给分开了。一个女人说:您很爱您的父亲。b 说:不是很爱。黑发女人问:怎么不是很爱呢?柜台里服务的女子笑了。b 透过黑烟发现父亲扭头在望着他呢。他想,他望着我的样子严肃得要死啊。金发女郎问道:喜欢阿卡普尔科吗?只是到了这个时候,b 才发觉这里面已经空了一半。一张桌子旁边有两个男人在静静地喝酒。另外一张桌子就是他父亲、跳水老人和两个陌生男子在玩牌了。其余的餐桌全都是空的。
院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白色衣裳的女子。b 想,这是那个给我口交的女人。她样子有二十五岁,但实际上肯定小得多,也许十六七岁。跟所有的妓女一样,也是长发,脚蹬很高很高的高跟鞋。走过室内(她去卫生间)的时候,b 仔细研究她的鞋子:白色,很脏,两边有泥巴。b 父也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b 看看那妓女(已经推开卫生间的门),又看看父亲。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发现妓女不在了,父亲已经聚精会神地玩起牌来了。一个女子在他耳边说:最好把您父亲带走。b 要再来一杯龙舌兰酒。她说:不行。那女人把一只手伸进他肥大的有夏威夷图案的衬衫里。b 想,她这是在检查我带没带枪啊。女人的手指头向上摸着他的胸膛,到了左边乳头处打圈。她捏捏乳头。b 说:喂,干吗?女人问:不相信我啊?b 问:会出什么事?女人:坏事。b :比如多大的坏事?女人:不知道。我要是你,早就跑了。b 笑笑,第一次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说罢喝了一口龙舌兰酒。女人:我还没疯呢!b 于是回想起,有一次,在他去智利之前,父亲说:你是艺术家。我是工人。他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卫生间的门开了。那个白衣妓女又露面了。这一次,高跟鞋一尘不染。她穿过整个房间,一直走到玩牌的桌子旁边停下来,在一个陌生男子身旁站立。b 问:为什么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呢?那女人瞥他一眼,没回答。b 想,有些事情可讲,有些是不能讲的。他闭上了眼睛。
好像在梦里一样,他又回到了酒吧的后院。那个染了金发的女人拉着他的手走路。b 想,这事我已经干过了。我醉了。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了。重复一些动作:那女人在一把散了架的椅子上坐下,为他解开了裤子扣;像致命毒气一样的夜幕笼罩在空啤酒箱子上面。但是,有些东西不在:比如,那条狗不在;东边的上空没有悬挂着月亮,只有几丝黎明前的光线。二人办完事后,那条狗来了,也许是被b 的呻吟声吸引来的吧。狗在距离二人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冲着他俩龇牙。女人说:它不咬人。女人起身,整理整理衣裳。狗拱起脊背,嘴巴里淌出一缕透明的口水。女人反复说:老实点!刺头!老实点!刺头!二人一面向门口退去,b 一面想:它会咬人的。后来的事情就混乱了:父亲玩牌的桌子旁边,人人都站了起来。一个陌生人扯着嗓子大喊一声。b 立刻就明白了那家伙在骂父亲。为采取预防措施,b 去柜台要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噎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向父亲那边走去。b 想,父亲看上去很镇静。父亲身边有一大堆钞票,他数数以后装进口袋里。那陌生人喊道:这钱你别想拿走!b 看看那位跳水老人。想从老人的表情上看出他站在谁一边。b 想,大概站在陌生人那边吧。啤酒正在顺着他脖子流下来。于是才明白自己在发热呢。
b 父把钱数完了,瞅瞅眼前三个男人和那个白衣女子。说道:好啦,先生们,走吧!又说:儿子,来!站在我身边!b 倒掉剩下的啤酒,攥住瓶颈。b 父问:儿子,你干什么?b 听出父亲的声音里有责备的意思。b 父说:咱们安安静静地出去。然后,转身问那几个女人他该付多少钱。柜台里面那个女人拿出一张纸,报了一个很高的数字。那金发女郎(正走在牌桌到柜台的半路上)说了一个数字。b 父掏出钱来,给那金发女郎,说道:给你的。这是酒水钱。然后,又额外加了两张钞票:小费。b 想:该走了吧。那两个陌生男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b 不想看那白衣女子,但是看了:她正坐在牌桌前的空位子上检查散乱的纸牌。b 父低声说:别妨碍我!b 很慢才明白父亲是在对他说话。那跳水老人双手插在口袋里。那陌生人再次谩骂b 父,硬要他回牌桌去再玩。b 父说:不玩啦。有一阵子,b 一面看着那白衣女子(第一次觉得她很美),一面想起居伊·罗塞:无声无息、温顺得像绵羊一样失踪了,同时响彻云霄(天空如血)的是纳粹的进行曲,想像着自己就是居伊·罗塞,一个被埋葬在阿卡普尔科荒郊野外的居伊·罗塞,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时,他听见父亲在斥责那跳水老人,方才明白:与居伊·罗塞不同,他可不是独自一人。
后来,b 父有些驼背地向出口走去。b 让出足够的空间,为的是父亲可以随意活动。b 快活地想:明天我们就走了,明天我们就回首都墨西哥城去了。这时他们动手打起来了。
[1] 墨西哥面向太平洋的海滨城市。
[2] 牧场煎蛋(ranch-style egg),墨西哥传统风味早餐。
[3] 马的名字有吵吵嚷嚷之义。
[4 ] 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henry orth longfellow,1807—1882),19 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5] 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
[6] 阿卡普尔科一项吸引游客的表演活动,起源于1934 年。最有名的地方在拉克布拉达( ebrada) ,表演者从不同高度的悬崖纵身跃入大海。
[7] 二人都是墨西哥著名女歌手。
[8] 一种鸡尾酒,色泽金黄,在龙舌兰酒中加入热带水果的果汁调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