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年的几天(1/2)
有一次,b 在欧洲参加了一次智利流亡者聚会。b 刚从墨西哥来,大部分与会者不认识。与b 估计的相反,聚会是家族式的:客人们不单单是友人,而且还有亲戚。兄弟们与表姐妹共舞;姨妈们与外甥们共舞。葡萄酒流水般地传送。
在某个时刻,大概是黎明吧,有个年轻人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要跟b 争论。看样子这场争论不可避免,也会是令人遗憾的。那人名叫u,一味地炫耀他博览群书,但是,他把马克思说成是费尔巴哈,把切·格瓦拉说成弗朗兹·法侬[1] ,把罗多[2] 说成马里亚特吉[3] ,把马里亚特吉说成安东尼奥·葛兰西[4] 。另外,争论的时间也不十分合适,巴塞罗那曙光初上往往让一些熬夜的人发疯,让另外一些夜游神会态度冷漠。b 想到此,心里说:这不是我说的;因此答话就冷冰冰,就有讽刺意味,就足以成为u 想吵架的开战理由。但是,眼看就要吵起来的时候,b 起身,拒绝迎战。u 拍桌子(也许是拍墙壁)瞪眼,骂人。一切都无济于事。
b 不予理睬,扬长而去。
本来说到这里故事可以结束了。
b 讨厌巴塞罗那的智利侨民,尽管不可避免地他也是其中一员。是巴塞罗那智利侨民中最穷的一个,可能也是最孤独的一个。或者这是他的看法。在记忆里,那次要发生的争吵更像是小学生打架。但是,u 的粗暴态度让b 得出一些痛苦的结论,因为u 当过兵,也许还入过党——是b 那个时候看好的左派政党。现实生活再次向他表明:蛊惑性宣传、教条主义的说教和愚昧无知并非某个具体集团的专利。
但是,b 忘记或者努力忘记那次争吵,继续活下去。
模模糊糊,如同大家说起某个故人那样,总是定期有关于u 的消息传到b 耳中。b 打心眼里不想知道任何消息。但是,既然你与某些人经常往来,就不可能不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或者人们认为发生的事。于是,眼下b 就知道了u 拿到了西班牙国籍,或者一天晚上u 和妻子看了智利民间歌舞团的演出。还有,b 刹那间想像着u 和妻子坐在某个观众陆续上座的剧院里,等候着大幕拉开民间歌舞团上台的时刻,团员们个个留着长发和胡须,有些像u 的样子。他还想到u 的妻子——只见过她一次,觉得还漂亮,有点令人惊讶,是个在另外场合的女人,是在另外场合打招呼的(就像在那次聚会上跟b 打过招呼一样),她望着尚未拉开的大幕,望着丈夫,那是在另外的场合,一个被她温和、愉快的大眼睛透视过的不定形的地方。b 想,可那女子怎么能有温和、愉快的眼睛呢?没有答案。
但是,一天夜里,答案来了。但不是b 希望的答案。b 与一对智利夫妻共进晚餐时,得知u 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因为他企图杀妻。
也许b 那天夜里喝得太多了。也许那对智利夫妻讲述的故事夸张到了讽刺漫画的水平。但实际情况是,b 特别高兴地听了u 身处逆境的故事;然后,不知不觉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一种非理性、阴暗的胜利感,种种怨恨和失望的阴影纷纷出场亮相。b 想像着u 在智利(或许拉美)一条什么大街上疯跑的样子:一路咆哮或者喷吐着叫骂,与此同时,街道两侧的建筑物在冒浓烟,持续不断地冒烟,尽管无论什么时刻都无法分辨出有一点火焰。
于是,从此,b 每当与那对智利夫妻见面,就一定会打听u 的情况,仿佛那些消息为了悄悄满足他的愿望就每隔两周或者一个月给他斟满酒,这样,他就逐渐得知u 已经离开了疯人院,得知u 已经不再工作,得知u 妻没有抛弃丈夫(b 觉得真是女英雄之举),得知u 和妻子有时说起回智利的事。当然,在那对智利夫妻朋友看来,回智利的想法是很吸引人的。b 觉得无法忍受。
但是,b 问:u 不是左派吗?不是左派革命运动组织成员吗?
b 同情u 的妻子,但没说出口。为什么这样一个美人会爱上那样一个家伙呢?有时,他甚至会想像着二人做爱的情形。那家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孔武有力。他想,要是那天夜里真和他动手打起来,自己恐怕要吃亏了。u 妻苗条,纤细,黑发。b 在想:她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碧眼。一双很美的眼睛。有时,b 一想起u 和u 妻就生气,如果有可能,真想把那对夫妻永远忘掉(仅仅见过一面啊!)。可实际上,那对夫妻的形象出现在那样一次令人遗憾的聚会,却神秘地永远存留在他的记忆中了,仿佛他俩在他脑海里要对他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无论b 任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
一天晚上,b 在林荫大道的步行街上散步,偶然与那对智利夫妻朋友相遇。同行的还有u 和u 妻。b 不得不跟四位打招呼。u 妻冲b 微微一笑,她的问候可以看做是热情的。u 则相反,几乎不跟b 说话。片刻间,b 想,u 假装不好意思,或者假装心不在焉。但u 的态度里没有丝毫咄咄逼人之处。实际上,那样子好像u 与他初次见面。u 在假装?冷淡的样子是自然流露抑或精神病症状的苗头?u 妻好像有意要引起b 的注意,说起一本刚从步行街书亭买来的新书。她拿出书让b 看,问他对作者的看法如何。b 坦率地说,没看过。u 妻说:你应该看看。接着又说:我看完,如果你想看,可以借给你。b 不知说什么才好,耸耸肩膀而已。低声说了一句不置可否的“行”。
分手时,u 妻亲吻b 的面颊。b 握握她的手。说了一句:回头见。
剩下b 自己的时候,他想,u 好像也没在那次聚会上那么高大、强壮了,实际上,只比他高一点点。反之,u 妻的形象变高了,光彩照人,不容置疑。当天夜里,b 很难成眠,原因与这次相遇无关;失眠的某个时候,再次想起u。
b 想像着u 在圣博伊精神病院的样子,想像着u 被捆绑在椅子上,狂怒地扭动着身躯。与此同时,几个医生(或者是医生的身影)在u 头部使用电极。b 想,这种性质的疗法很可能会让高个子变矮。一切都显得荒唐。入睡前,他意识到自己与u 的恩怨已经结清了。
但是,这个故事没有结束。b 知道没有结束。还知道,他与u 的故事不是一个平常的恩怨故事。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起初,b 怀着一种类似自我毁灭的冲动,企图找到u 和u 妻。为达此目的,他走访
(此前从未这样干过)认识的家住巴塞罗那的智利侨民,倾听他们的诉说,怀着一种隐藏在假装关心的眼神下的恐惧与冷漠混杂的情绪,倾听他们关于日常生活的问题。但是,u 和u 妻一直不在,没人见过这对夫妻,当然,大家都有话可讲,都对这对夫妻身上的不幸有相关的看法。但是,经过几天的家访,b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u 和u 妻避免与智利同胞来往。后来,这股冲动没了尽头,疲惫了,b 就恢复了往日的习惯。
但是,一天,他在河口市场看到了u 妻。老远就看见了她。她身边有个b 不认识的姑娘。她俩站在一个出售外国水果的摊位前站着。b 一面向她俩靠近,一面注意到u 妻的表情深沉了许多。她不仅美丽,而且如今显得深沉有趣。他上去打了招呼。u 妻的回应相当疏远,好像没有认出他来。刹那间,b 想,她真的没认出他来。于是做了自我介绍。他提醒她:最近见过面,她给他还推荐了那本书。他甚至说到了他们相识的那次倒霉的聚会。u 妻对b 说的一切都点点头。但是,从她表情上可以看出她越来越不耐烦,好像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走开。b 有些慌乱,仍然站在她俩身边,但是,心里明白:最好赶快说“再见”。实际上,b 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信号,一句证明自己错误的话。但是,对方不发信号。u 妻就是不想见他。而另外那个姑娘则仔细地望着他。b 抓住这个眼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姑娘名叫k,不是智利人,而是丹麦人。西班牙语说得不好,但是可以听懂。住在巴塞罗那的时间不长,对这座城市基本不熟悉。b 自告奋勇愿意做介绍。k 同意了。
于是,当日晚上,b 与丹麦姑娘见面,二人在哥特式建筑区散步(b 不大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那姑娘很高兴,她有点喝多了,因为二人连着进了两家老酒铺),聊天。k 让b 注意看二人在老城墙上和砖石铺路的街道上留下的身影。可说,影子也有自己的生命。一开头,b 没大在意。后来,仔细看看自己的影子,也许是丹麦姑娘的影子,突然感觉到那长长的黑影在斜视着他。这让他吃了一惊。后来,三个或者四个影子都沉没到无形的黑暗里去了。
当天夜里,b 和k 睡在一起了。这丹麦姑娘与u 妻一道攻读人类学。但u 妻不能算是她的亲密朋友(实际上,仅仅是大学同学)。天亮时,她说起了u 妻,可能因为u 妻是他和她惟一的熟人。谈话后,b 弄明白的事很少。k 提供的情况都是大路货。k 说,u 妻是个好人,总是愿意给人帮忙,是个聪明学生(b 从来没上过大学,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尽管这话惟一的根据是她那女性的直觉,可她没根据地断言:问题多多。b 问:哪类的问题?k 说,不知道。各式各样的问题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b 不再去巴塞罗那智利流亡者的住处寻找u 和u 妻了。每两三天,他与k 见面一次,做爱,但是不再谈u 妻,个别时候k 提到u 妻,b 佯装糊涂,或者努力保持距离或者不感兴趣的样子听k 说到这话题,努力做客观状(对他来说这无需费力),仿佛k 在谈社会人类学或者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然后,他回到经常性的话题上来,这是一种说法,就是回到他发疯状态或者自己烦闷的状态。另外,跟k 在一起的时候,不参加社交活动,这样就可以不参加一切他不愿意或者命运安排的会晤了。
有一天,那是经过长时间没去看那对智利夫妻朋友之后,b 身不由己地去那对朋友家里了。
b 希望单独见那对朋友,b 希望与那对朋友共进晚餐,为达此目的,去的时候,他带了一瓶葡萄酒。到那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那对朋友之外,还有一位智利女士,年龄有五十多岁,以用塔罗纸牌算命为生。还有一位大约十六岁的姑娘,面色苍白,神情冷漠,在智利流亡者的圈子里有杰出人物之称(后来得知这个称谓没有根据),是一位被军事独裁政权杀害的工人领袖之女。还有这姑娘的男友,一位加泰罗尼亚地区共产党领导人,比这姑娘至少大二十岁。还有u 妻,面色通红,眼睛里有哭过的痕迹。还有u,他坐在客厅里的扶手椅上,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
b 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马上带着那瓶葡萄酒离开。但是,他好好想想(尽管说实在的,找不到可以留下来的理由),他还是留下来了。
那对朋友家里的气氛是凄凄惨惨的。室内的氛围,人们的动作,都有秘密集会的特点,不是一般形式的秘密集会,而是小型会议,或者是三三两两在不同房间的密谈,仿佛大家一起开会是被人人遵守的难言之隐给禁止掉了。家里的女主人和那位算命“女仙”躲进了男主人的书房里。那位脸色苍白的姑娘、男主人和u 妻关在厨房中。白脸姑娘的男友和女主人关在卧室里。u 妻和白脸姑娘关在卫生间。算命“女仙”和男主人关在过道。这太夸大了。b 在大家来来往往的过程中,竟然发现自己跟女主人还有白脸姑娘关在客房里,同时又透过板墙听见“女仙”对u 妻发出的尖声警告,这两位居然在板墙外面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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