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她也站起来,毫无戒备地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
她用普通的声音问道,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歪着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里没有邪恶和虚饰。我同她四目对视,惶惑着移开视线,唯有这时候丝毫没有羞怯之感,两人的面孔相隔一尺,约有六十秒,心情无比畅快。我望着她的眼眸,然后微笑着说:
“可是……”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呀。”
她依然一本正经地说。
我忽然想到,所谓“真诚”,也许就是这种感觉的表情吧。这不是修身教科书上那种严肃的道德说教,而是用真诚的话语表现出来的本来的道德。我以为,这才是可爱的东西。
“我下次再来。”
“好的。”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芥蒂的对话。我于某年夏日的午后,访问了这位油画家的公寓。油画家不在,夫人说他马上回来,请我进去稍候。我听从夫人的吩咐,走进屋子,读了三十分钟的杂志,她丈夫也没有回来,我便起身告辞了。事情仅仅如此,但我却苦苦爱上了当日当时她的那双眸子。
也许可以称作高贵吧。我敢断言,在周围的贵族中,像妈妈那样能够表达无警戒“真诚”的眼神的人,一个也没有。
后来,一个冬天的黄昏,有件事我被她的倩影打动了。依然是在画家的公寓,从早晨起我就同画家坐在被炉里喝酒。我们两个对日本的所谓文化人痛加贬斥,笑得前仰后合。不久,画家倒头而眠,鼾声如雷,我也躺在旁边昏昏欲睡。这时,一件毛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睁眼一看,东京冬夜淡蓝的星空水一般澄净,夫人抱着女儿,安然坐在公寓的窗户旁边,她那端庄的身影,在淡蓝色邈远的星空衬托之下,犹如文艺复兴时代的肖像画,轮廓鲜明地浮现出来。她为我轻轻盖上毛毯的亲切情意,不含有任何情色和欲望,啊,或许“人性”这个词儿此时用在这种场合才更加合适吧。一个人应有的恬淡的关怀,几乎无意识地表现出来,宛若画像中娴静的姿影,盈盈然凝望着远方。
我闭着眼睛,心中涌起狂热
的爱欲,眼眶里溢满泪水,拉起毛毯盖在头上。
姐姐:
我到这位油画家那里玩,是因为当初被他作品中特异的笔触,以及深深蕴蓄着的热烈的情愫所迷醉。但是,随着交际的深入,逐渐对他那毫无教养、一味胡闹以及龌龊的行为有所警惕。与此成为反比的是,我被他的夫人美好的内心所折服,不,我恋慕这位有着真正爱情的女人,很想一睹夫人的芳颜,所以才去那位油画家里游玩。
如果说那位油画家的作品,多多少少带有艺术的高贵之气,那么,我甚至想说,那不正是夫人优雅内心的反映吗?
我现在可以清楚地表明我对那位画家的感想,他只是一个酒鬼,一个耽于玩乐的奸商。他为了赚钱享乐,用颜料在画布上胡乱涂抹,赶超新潮,抬高市价。他所具有的只不过是乡巴佬的无耻、愚钝的自信和狡猾的敛财手段而已。
抑或他对别人的画作,根本弄不清是外国人的画还是日本人的画。就连自己的绘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作吧。他只是为了挣钱享乐,才那般热衷于在画布上胡乱涂抹吧。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自己的胡作非为,看样子丝毫也不感到疑虑、羞愧和恐怖。
他扬扬自得,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更不会了解别人工作的优点。他只是一味地贬损别人,贬损别人。
就是说,他过着颓废的生活,口头上叫苦连天,事实上,只不过是乡巴佬进城,走进向往已久的都市,偶尔获得意外的成功,于是喜出望外,乐而忘返罢了。
又一次,我对他说:
“朋友们都很怠惰,热衷于玩乐,自己一个人用功有些难为情,有些担惊受怕。这样下去怎么行?所以,即使没有这份心思,还是要同朋友一起玩玩才是。”
中年油画家泰然回应道:
“哎?这正是所谓的贵族气质吧,我讨厌。而我一看到人家在玩乐,自己不玩反而觉得吃亏,所以也就大玩一气了。”
当时,我从内心里瞧不起这位油画家。此人的中没有苦恼,或许他更为自己的玩乐而感到自豪。他实在是个快乐的傻瓜。
不过,一个劲儿讲述这位油画家的坏话,这些都和姐姐无关。如今,我面临死亡,依然怀恋同他的一段漫长的交往,甚至有着再度重逢、共同玩乐的冲动。我一点也不憎恶他了,反而觉得他寂寞难耐,是个有着诸多优点的人。所以,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只想让姐姐知道,我迷上了他的夫人,徘徊不定,坐立不安。因此,姐姐即便知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必要为实现弟弟生前的心愿什么的而多管闲事,做出一些令人生厌的举动。我只巴望姐姐一个人知道此事,暗暗在心中记住就是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欲望的话,姐姐听了我的可耻的告白,更加深刻理解我以往生命中的苦恼,我也就高兴非常了。
一次,我梦见和夫人互相握手。我得知夫人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梦醒之后,我的手心依然存留着夫人手指的温馨。我认识到,我必须因此而获得满足,从此也就应该死心了。道德并不可怕,我十分惧怕的是那位半疯,不,可以说完全是个狂人的油画家。我想罢手,我想转移胸中之火,于是我同形形色色的女人鬼混在一起,玩得昏天黑地,一天夜里,甚至那位画家看了也眉头紧锁。我想从夫人的幻影里挣脱出来,忘掉她,舍弃一切。然而,不行。我这个人注定只能恋上同一个女人。我要说清楚,我从未觉得夫人的其他女友,更加漂亮可爱。
姐姐:
请允许我死前就写一次吧。
……suga女士。
这是那位夫人的名字。
昨天我把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舞女(这女人本质上某些地方很愚蠢)带到山庄,但并非今早想到死才带来的。我是打算最近一定要死的,但昨天带她来山庄,是因为那女人逼着我要旅行,我又倦于到东京去,于是想到,将这位蠢女子带到山庄休息两三天也不坏,虽说于姐姐有些不便,但还是一同来了。谁知姐姐要到东京的朋友家去,此时我突然想到,要死就现在死吧。
我过去曾经打算死在西片町故居的里间屋子,因为我不愿死在大街或原野,让那些看热闹的人随便翻动自己的尸首。可是,西片町那座住宅已经为他人所有,如今只能死在这座山庄,别无他处了。不过,最初发现我自杀的当是姐姐,一想到姐姐那种惊愕和恐怖的神色,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在只有我们姐弟俩人在家的夜间自杀。
眼下正是好时机。姐姐不在,那位愚钝的舞女成为我自杀的发现者。
昨夜,我们俩人喝了酒,我叫那女人先到楼上西式房间睡了,我一个人在妈妈死去的楼下屋子里铺好被褥,开始书写这篇悲惨的日记。
姐姐:
我已经没有希望的地盘了,再见吧。
从结局上说,我的死实出于自然。因为人,单凭思想是死不了的。
我还有一桩难以启齿的心愿,那就是妈妈那件遗物——麻布衣裳。本来,那件衣裳经姐姐改制留给直治来年夏季穿的吧,请把那件衣裳纳入棺材,我很想穿。
天快亮了。长期以来让你吃苦了。
再见吧。
昨夜酒醉,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我以本来面目而死。
再一次向你道别。
姐姐:
我是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