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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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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边回过身,布雷尔甩甩头,好把路·莎乐美赶出脑海。他扯了扯挂在桌旁的丝绳,通知贝克太太让等候在办公室外的病人进来。驼背、长须的正统犹太人波尔罗斯先生迟疑地进了门。

布雷尔立刻就知道了,波尔罗斯先生在50年前动过扁桃腺切除手术。直到今天以前,他一直拒绝向医生求诊,可以见到那次手术所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刻。今天到布雷尔这里来,还是百般拖延的结果,用波尔罗斯的话来说,是一种“生死攸关的健康状况”将他逼到了别无选择、唯有就诊的地步。布雷尔立刻抛开了他的专业架子,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并与波尔罗斯先生并排坐在毗邻的椅子上,就像他不久前对待路·莎乐美的方式,布雷尔开始跟这位病人随意闲谈。他们谈论着天气、新一波来自加利尼西亚的犹太移民潮、奥地利改革协会煽动的反犹太主义以及他们共同的祖先。波尔罗斯先生对布雷尔的父亲利奥波德的尊敬,就像犹太人社区中的其他成员一样,并无二致,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这种对其父亲的信任情感,就已经转移到儿子身上。

“波尔罗斯先生,”布雷尔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医生,我尿不出来。白天如此,晚上也一样,但我真的想尿。我跑去厕所,但尿不出来。我站了又站,最终只滴了几滴。20分钟后,又来了。我又想上厕所,但是……”

几个问题,布雷尔就确定了波尔罗斯的毛病,他的前列腺一定压迫到尿道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重要问题:波尔罗斯的病,仅是良性的前列腺肥大还是癌症?接着,布雷尔为波尔罗斯做直肠检查。触诊时,他并未发现如岩石般坚硬的瘤状物,但却触及松软的良性肿瘤。

听到没有癌症的迹象,波尔罗斯先生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抓起布雷尔的手就吻了起来。不过,这快乐持续不久,他的心情便黯淡下来。尽管布雷尔一再安慰波尔罗斯放心,接下来的疗程叙述,听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让人舒服:尿道必须被扩大,这得用一种带有刻度的长金属棒,或者说是“探针”,插进阴茎。由于布雷尔不做这种治疗,他推荐波尔罗斯去见他的连襟——麦克斯,他是泌尿科医生。

波尔罗斯离开之后——时间才过6点不久,这是布雷尔医生傍晚出诊的时间。他整了整大型的黑色皮制医疗袋,穿上皮毛衬里的大衣,戴上高顶丝质礼帽,向门外走去,车夫费雪曼与四轮马车已在等候他了。当他在检查波尔罗斯先生时,贝克太太招呼了一名在十字路口站岗的小厮——那个年轻跑腿,有红眼圈与红鼻头,别着一枚徽章,戴着一顶尖帽子,穿着一件有军官肩章的过大的卡其军外套。贝克太太给了他10枚铜币,要他跑去把费雪曼找来。布雷尔比大多数维也纳医生富裕得多,因此他负担得起以按年计费的方法,租下一辆小型马车使用,而不是在需要时才叫车。

按惯例,他递给费雪曼要拜访的病人名单。布雷尔每天出诊两次:早上的一次,是在他用过咖啡与松脆的三角面包卷的早餐之后;晚上的一次,则是在他结束了下午的办公室看诊之后,就像今天的情况。一如维也纳多数的医生,布雷尔只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的时候,才把病人送去医院。不仅是因为在家里有较佳的照料,也因为病人得以远离传染性疾病——公立医院经常是这类疾病的温床。

如此,布雷尔的马车经常出勤:它真的是一个活动书房,里头有最新的医学期刊与参考资料。几个星期以前,他邀请了一位年轻的医生朋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陪伴了他一整天。那也许是一个错误!那位年轻人正处在选定医学专业的阶段,而那天,可能将他从内科给吓跑了。因为,根据弗洛伊德的计算,布雷尔竟在他的小马车上花了6个钟头!

拜访完7个病人之后——其中3个病况严重,布雷尔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费雪曼转向格林史泰德咖啡馆,布雷尔通常在那儿与一群医生和科学家喝咖啡,15年来,他们每晚都在同一张保留餐桌碰面——一张咖啡馆最好角落的大桌子。

不过今晚布雷尔改变了主意:“带我回家,费雪曼。我今天太累了。”

他把头靠在黑色皮制座椅上休息,闭上了双眼。筋疲力尽的今天开始得很糟:凌晨4点的一场噩梦之后,他便无法入眠。上午的行程表很紧:10个出诊,接着9个来办公室求诊的病人。下午办公室有更多的病人,然后就是与路·莎乐美刺激但耗神的晤谈。

即使是现在,他的心绪也不为自己所掌握。悄悄渗透进来的是对贝莎的幻想:握着她的纤纤玉手,与她一同在和煦的阳光下漫步,远离维也纳冰冷的灰色雪泥。但是,触目惊心的意象很快介入:在他即将登船永远离开,要跟贝莎在美国开始一段新生活时,烟消云散的是他的婚姻,被弃而不顾的是他的孩子。这些想法老是缠着他不放,他痛恨它们,它们夺走了他的宁静;这些想法是怪物,不但与他的幻想无法相容,也不可能成为事实。虽说如此,布雷尔却欢迎它们,如此一来,他脑海中的贝莎才得以被赶走,否则哪有其他的办法啊!

辘辘的车声越过了维恩河的石板桥。布雷尔望出去,行色匆匆的路人赶着下班回家,每个人都撑着黑雨伞,与他的穿着没什么不同——深色皮毛衬里大衣、白手套、黑色高顶丝质礼帽。突然,他的视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矮小、没有戴帽子的男人,他有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步伐之快,超越其他人好像为了赢得比赛!那有力的步伐——到哪里布雷尔都认得出来!好多次在维也纳的森林中,他试图跟上那双来回舞动的脚,那双脚除了寻找绅士蕈之外从未慢下来过——绅士蕈是种尖细的大野菇,生长在黑枞树的根部。

要费雪曼停到路边,布雷尔打开车窗并对外叫道,“西格,你要上哪去啊?”

他年轻的朋友穿着一件粗劣的纯蓝色大衣,在转向马车时收拢了他的雨伞,在认出是布雷尔之后,露齿而笑并回答说:“我正赶去贝克街7号。一位最迷人的女子今晚邀请我共进晚餐。”

“喔!我有一个扫兴的消息!”布雷尔笑着回答说,“她最迷人的丈夫这一刻正在回家的路上!上来吧,西格,跟我一道走吧。我今天的正事办完了,而且累得不想去格林史泰德。我们可以趁着吃饭前的空当聊聊。”

弗洛伊德抖掉雨伞上的水,把脚在人行道的石边跺一跺,爬上了马车。天很黑,车厢内的烛光产生的阴影多过了亮光。在一段沉默之后,弗洛伊德转头仔细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容。“约瑟夫,你看起来真的很疲倦。漫长的一天?”

“艰苦的一天。阿道夫·菲弗(adolf fifer)是我今天的开头与结尾,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我在《新自由报》上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一个不错的作家。”

“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们以前都一块儿走去学校。他从我开业的第一天起就是我的病人。唉,大约三个月前,我诊断出他得了肝癌。之后,癌细胞就像野火燎原般地扩散,现在他有末期的阻碍性黄疸。西格,你知道下一个阶段是什么吗?”

“嗯,如果他的胆管受到阻碍,那么胆汁会持续回流到血液中,直到他死于肝中毒为止。在此之前,他会先进入肝衰竭,对不对?”

“正是如此。他现在每天都有可能死去,但是我不能对他说。即使我想要跟他诚挚地道别,我仍然挂着我那乐观又不诚实的笑容,我永远无法习惯病人的死亡。”

“但愿我们之中,无人能习惯病人的死亡吧。”弗洛伊德叹息说,“希望是最最根本的,除了我们医生之外,还有谁能撑得住希望呢?对我来说,这是作为医生最困难的一部分。有时我极度怀疑,是否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工作。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们的治疗又如此微不足道,尤其在神经学方面。感谢上帝,我上的那门神经回路课快告一段落了。他们对位置确定的执著要求,简直让人厌恶透了。你真该听听威斯特佛与梅尔今天在巡房时的争执,关于癌症的脑部精确定位——他俩就当着病人的面吵!”

“但是,”他暂停了一下说,“我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六个月前,当我在神经病理学实验室工作时,我为拥有一具婴儿大脑可供实验而欣喜若狂,因为我可以用它来找到症状的明确位置!或许我太愤世嫉俗了,但我越来越相信,对病症位置的争辩已经淹没了真正的真相,真相是:病人死了,一旁的医生束手无策。”

“西格,可叹的是威斯特佛的学生,他们将永远也学不到如何去安慰垂死的病人。”

马车摇晃于强风中,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雨点再度落下,泼溅在车厢的车顶上。布雷尔想要给他的年轻友人一些忠告,但是迟疑着,他推敲着遣词用字,因为弗洛伊德是个相当纤细敏感的人。

“西格,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最近的医疗实习让你相当失望。你觉得被打败了,你觉得委屈了自己。昨天在咖啡馆里,我无意中听到你对布吕克的批评,他不但拒绝升你的职,还建议你放弃对学术的抱负。不过,别怪他!我知道他对你的期望殷切。从他本人的口中,我亲耳听到他说,你是他有过的最好学生。”

“那为何不让我升职呢?”

“升到什么,西格?升到艾科斯纳或者是弗莱契的职位,如果他们离开的话?让你拿一年100基尔德银币的薪水?布吕克在钱这件事上是对的!研究是有钱人的工作,你无法以那份薪水过活。想用那份薪水奉养你的父母吗?拿那份薪水,再过10年你都没有能力结婚。布吕克也许不够敏锐细心,不过当他说,除非你拿到一大笔嫁妆,否则你不会有继续研究的机会,就这点来说,他是对的。当你六个月前跟玛莎求婚时,你清楚地知道她没法为你带来任何嫁妆,不是布吕克,而是你,是你自己决定了你的未来。”

弗洛伊德在回话之前,闭目沉思了片刻。

“你的话伤到了我,约瑟夫。我一直觉得你不赞成我和玛莎在一起。”

布雷尔知道,要弗洛伊德对他直率地说话,是多么困难!对他而言,布雷尔是个较他年长16岁的人,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的老师、父亲、兄长。他伸手轻触弗洛伊德的手。

“不,西格!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们所不赞同的只是时机。我觉得你的面前还有太多年的艰苦锻炼,此时不适合有个未婚妻来增加你的负担。我们喜欢玛莎,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她全家前往汉堡之前的派对上,我当时就对她有好感,她让我想起玛蒂尔德在她这个年纪时的样子。”

“这不足为奇,”弗洛伊德的声音现在和缓下来,“你的太太是我的偶像。自从我见过玛蒂尔德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老实说,约瑟夫,跟我说实话,如果玛蒂尔德是穷人,你还会娶她吗?”

“西格,不要为了这个答案而恨我,事实上,那是14年前的事,其实已该事过境迁了。事实是,当时的我会做任何我父亲要求我做的事。”

当弗洛伊德拿出一支便宜雪茄时,他一直保持沉默,然后,把它递给布雷尔,布雷尔则一如以往地婉拒了它。

在弗洛伊德点燃雪茄时,布雷尔继续说:“西格,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感受得到你的感受。你就是我,你就是我10年、11年前的样子。当我在医学院的老板乌普塞猝死于斑疹伤寒的时候,我的学术生涯就像你的一样,突然告终。那种残酷啊,就跟你的一样。当时我也认为自己是个有远大前程的家伙,我期盼能接他的位子。我那时应该接任他的位子,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可是,是个非犹太人接手他的位子。我就像你一样,被迫委屈在次等待遇。”

“那么,约瑟夫,你就会知道我的挫折感有多大了。这不公平!看看医院的院长——诺斯纳格尔,那个粗鄙不文的东西!看看精神病学的主任——梅纳特!我的能力不足吗?我可能会做出重大发现的!”

“西格,你一定会的!11年前,我把实验室与鸽子搬回家,继续做研究。这是办得到的,你总会找出方法来。但是,你找到的方法永远不会是大学里的那一套。你我都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已。每一天,反犹太主义的声势都愈加强悍。你看了今天早上《新自由报》上的那篇报道吗?非犹太人兄弟会冲进课堂并把犹太人拉出教室,他们现在威胁要扰乱所有犹太裔教授的课程。还有,你看过昨天的新闻评论吗?那篇关于加利尼西亚一个犹太人的审判,他被指控用基督教幼童作为献祭的牲畜?他们居然说,这人是为了得到马萨面包的生面团而需要基督徒的鲜血!你相信吗?1882年了,这些事还在发生!这些人是野蛮人,仅仅披着基督教薄薄外皮的野蛮人。他们才是你没有学术前途的理由!当然啦,布吕克他个人摆脱了这样的偏见,然而,谁知道他究竟相信的是什么?有件事我的确知道,他私下跟我说过,反犹太主义终究会毁掉你的学术事业。”

“但是,约瑟夫,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做研究。我不像你那样适合单独从业,所有的维也纳人都知道你在诊断上的准确直觉,我没有那种天赋。如果我去执业的话,终其一生,我将会一直是个受雇医生,就像犁头套在天马身上,终究是大材小用!”

“西格,我所有的诊疗技巧都可以传授给你。”

弗洛伊德往回靠,坐到烛光光晕之外。好在有这片暗影,他从未向约瑟夫泄露过如此多的心事,或者是向玛莎以外的任何人。他只在每天写给玛莎的信中,谈论着最私密的想法与感受。

“但是,西格,别把怒气发泄在医学上,你是在无谓的愤世嫉俗。看看过去20年来的进步,甚至是在神经学上。想想铅中毒的麻痹,或是溴化物导致的精神异常,或是大脑的旋毛虫病。这些,20年前都是谜团。科学的进展虽然缓慢,但是10年间我们就克服了一种疾病。”

在布雷尔继续说话之前,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想要问你些事情。现在的医学院学生中,你对一个姓莎乐美的俄国学生有印象吗?耶拿·莎乐美?”

“耶拿·莎乐美?没印象。怎么回事?”

“他的姐姐今天来见我,一场奇特的会面。”马车穿过了贝克街7号狭小的入口,并且摇摇晃晃地突然停了下来,车厢在马车厚实的弹簧上摆晃了一阵子,“到了,进去里面我再告诉你。”

他们走下马车到16世纪堂皇的圆石中庭上,周围是常春藤覆盖的高墙。在地面每一边的上方,圆拱支撑着庄重的半露方柱,上面升起五排大型的拱窗,每一扇拱窗都有12片木头嵌框的玻璃窗。当两位男士行近玄关的大门时,值班的门房透过公寓大门上的小玻璃窗往外看,然后急忙开启大门,弯下腰来问候他们。

他们拾级而上,经过布雷尔在二楼的办公室,来到三楼的宽敞公寓——玛蒂尔德正在等候。以36岁的年龄来说,她是个颇具吸引力的女性。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突显出精雕细琢的鼻子、蓝灰色的眼睛、棕栗色的浓密头发,长长的穗带则将头发盘在她的头上。白色短衫穿在身上,灰色的长裙紧紧缠绕在她的腰际,显露出她曼妙的身材,虽然她几个月前才生下第五个孩子。

接过约瑟夫的帽子,她一边用手往后梳拢他的头发,一边帮他褪下大衣,交给一旁的仆人阿露希亚——打从她14年前开始服侍他们以来,他们就叫她“露易丝”。然后玛蒂尔德转向弗洛伊德。

“西格,你又湿又冷的。快到浴盆里去!我们已经热好水了,我在架子上为你准备了些约瑟夫还没穿过的亚麻内衣。幸好你们两个体型差不多!我从来就无法这样招待麦克斯。”麦克斯是她妹妹瑞秋的丈夫,是个彪形大汉,体重230多斤。

“别担心麦克斯,”布雷尔说,“我用转诊病人来巴结他。”他转向弗洛伊德,加上一句,“我今天又送给麦克斯另一个前列腺肥大的患者,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的第四个。那儿可有一片天地给你?”

“才不咧!”玛蒂尔德插嘴说,抓着弗洛伊德的臂膀带他到浴室去,“泌尿科不适合西格。整天清理膀胱与输尿管!西格一个星期就疯掉了!”

她在门边停下,“约瑟夫,孩子们在吃饭。看一会儿他们,只要一小会儿。晚餐前打个小盹吧,我听到你昨天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你简直没睡。”

布雷尔毫无异议地走向卧室,随后又改变了,决定去帮弗洛伊德倒满浴缸。转回身来,布雷尔看见玛蒂尔德倚向弗洛伊德,并且听到她耳语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了,西格,他几乎不跟我说话!”

在浴室内,布雷尔把喷嘴接上浴盆,里面的热水是露易丝与玛蒂尔德从厨房拎来的。硕大的白浴盆,由娇柔的黄铜猫爪奇迹般地支撑着,水很快就倒满了。在布雷尔走出浴室,沿着走廊而行时,他听到弗洛伊德滑进热气蒸腾的水中时,所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声。

躺在床上,布雷尔想到玛蒂尔德竟如此亲密地跟弗洛伊德吐露心事,这让他难以成眠。弗洛伊德越来越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现在甚至一星期与他们共进几次晚餐。起初,凝聚力主要来自布雷尔与弗洛伊德之间:或许西格代替了阿道夫——他几年前过世的弟弟。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玛蒂尔德与弗洛伊德日益亲近。他们之间10岁的年龄差距,容许玛蒂尔德以亲情般的母性特权来对待弗洛伊德,她时常说,弗洛伊德让他回想起她初次见到的约瑟夫。

又怎么样呢?布雷尔问自己,如果玛蒂尔德真的对弗洛伊德倾诉,说我对她的疏远,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呢?弗洛伊德大有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个家庭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个机灵的医学诊断专家,但是他很少错过任何与人类关系有关的事情。还有,他一定注意到孩子们对父爱是如何渴求,无论何时只要他一出现,罗伯特、贝莎、玛格利特与乔纳斯就蜂拥到他身边,欣喜地尖叫着“西格叔叔”,甚至连小朵拉都露出微笑。弗洛伊德在家里的出现无疑是件好事,布雷尔知道他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因此,无法顾及家里对他的需求。是的,弗洛伊德取代了他,与其说布雷尔有羞愧感,毋宁说,他对这位年轻朋友大体上是心存感激的。

布雷尔心知肚明,他无法抗辩玛蒂尔德对婚姻的怨言。她大有理由抱怨!几乎是每个晚上,他都在他的实验室工作到午夜时分。他还把星期天的下午花在他的办公室内,为当天下午在医学院的讲座备课。一个星期有几个晚上,他在咖啡馆待到八九点,而且他现在一个星期玩两次塔罗牌,而不是以往的一次。中午的正餐,这向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时间,现在也遭到了侵占。至少每个星期一次,约瑟夫替自己安排了过多的工作,并略过了大部分用餐的休息时间。每次麦克斯来的时候,他们就理所当然地锁上书房的门,下几个小时的棋。

布雷尔放弃了小憩的念头,走进厨房去问晚餐好了没有。他知道弗洛伊德喜爱长时间地泡热水澡,但是又挂念用完晚餐之后,还可以有时间回实验室工作。他敲着浴室的门,“西格,你洗完以后到书房来。玛蒂尔德同意让我们在那儿轻松地用餐。”

弗洛伊德迅速把自己擦干,穿上约瑟夫的内衣,把他的脏内衣留在待洗衣物的洗衣篮里,赶忙去帮布雷尔与玛蒂尔德,把两人的晚餐装在托盘上。(布雷尔夫妇就像大部分维也纳人一般,在中午吃他们的正餐,并且以冷的剩菜作为简单的晚餐。)通往厨房镶着玻璃的门,还滴着雾气的水珠。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胡萝卜芹菜大麦汤的芳香。

手里拿着长柄勺的玛蒂尔德向他致意,“西格,外面这么冷,所以我做了些热汤,这正是你们两个所需要的。”

弗洛伊德接过她手上的托盘,“只有两碗,你不吃吗?”

“当约瑟夫说他想要在书房吃的时候,那通常意味着他想要单独跟你谈谈。”

“玛蒂尔德,”布雷尔抗议着,“我可没有这样说。如果没有你做伴用餐的话,西格会不想再来我们家的。”

“不了,我很累了,况且你俩这星期都没有机会独处。”

走在长长的走廊时,弗洛伊德突然拐进孩子们的卧室,亲亲他们道晚安,孩子们苦苦哀求要听一个故事,他用下次讲两个故事的保证脱了身。他进了布雷尔的书房,那是一个环绕着深色木板的房间,中央一扇大窗户悬垂着暗褐色的天鹅绒帘幕。塞在窗子下半部、内窗与外窗之间的,是几个用做隔音之用的枕头。临窗是一张厚重的深胡桃色书桌,上面摊开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地板上,铺着蓝白织花地毯,三面墙竖立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深色皮革精装的厚重书籍。房内远端角落的一张毕德迈尔式牌桌,有着黑金两色螺旋桌脚,露易丝已经在桌上放好一盘冷烤鸡、一份甘蓝菜色拉、香芹籽、酸乳酪、一些面包片以及矿泉水。现在玛蒂尔德从弗洛伊德端着的托盘上把汤碗拿起放在桌上,并且准备离去。

意识到弗洛伊德在场,布雷尔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待一会儿吧,弗洛伊德跟我没有瞒着你的秘密。”

“我早已跟孩子们一块儿吃了些东西。没有我作陪,你们两个也不会有问题的。”

“玛蒂尔德,”布雷尔试着轻松些,“你说你见到我的时间不多。但当我人在这里了,你却又弃我而去。”

她摇摇头:“我待会儿会带些水果卷心饼回来。”布雷尔向弗洛伊德投以乞求的眼神,仿佛在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过了一会儿,就在玛蒂尔德把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他察觉到她对弗洛伊德意味深长的一瞥,宛如诉说着,“你看我们的夫妻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布雷尔意识到他的年轻友人微妙尴尬的角色:他是这对怨偶分别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两位男士静静地吃饭时,布雷尔注意到弗洛伊德的眼光扫视着书架。

“我是不是该保留个书架呢,好放你未来的大作,西格?”

“多希望能如此啊!但10年内不可能,约瑟夫。我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我这个维也纳综合医院的实习医生,目前唯一写过的东西是张明信片。我想读这些书,而不是去写。噢,皓首穷经于无尽的智慧——我想把所有的知识,都透过眼球上三毫米宽的小孔,倒进我的脑子里去。”

布雷尔微笑着,“精彩的想象!把叔本华与斯宾诺莎(spoza)蒸馏、浓缩、穿过瞳孔,沿着视神经,直接进入我们后脑的脑叶。我真想用我的眼睛来狼吞虎咽——我现在常常累到无法认真地阅读。”

“你的小睡呢?”弗洛伊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准备在晚餐前躺一躺。”

“我已经无法小睡了。我想我是太累了,累到难以入眠的程度。那个噩梦再度让我在半夜惊醒——那个有关坠落的梦。”

“再说一次,约瑟夫,那是个怎样的梦?”

“每次都一样。”布雷尔吞下整杯威斯巴登矿泉水,放下叉子,往后靠,以使他吃进去的食物安顿下来。“而且非常逼真——在过去一年里,肯定做过10次这个梦了。首先我感觉到地面在颤动,我惊骇不已并到外面去寻找……”

他沉吟了一阵子,试图回忆起他以前是如何描述这个梦境的。在梦里,他一直寻找的是贝莎,不过,他对弗洛伊德所吐露的心事,总得有个限度。不仅是对贝莎的迷恋让他困窘,还在于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弗洛伊德一些事情,同时又要求他对玛蒂尔德保密,这样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

“……去寻找某个人。我脚底的地面开始液化,就像流沙一样。我缓慢地沉进泥土里并坠落了40英尺——不多也不少。然后我躺在一块大石板上休息。石板上有书写的文字。我尝试辨认它们,但是我读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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