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讨苦吃(1/2)
沃尔特·亨德森九岁那会儿,有阵子觉得装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伙伴们也这样看。他们发现警察抓强盗的游戏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装被枪打中,扔掉手枪,捂住胸口,卧倒在地。不久,大家就撇开游戏的其他部分不玩了,如选择站在哪边,偷偷摸摸地到处躲藏什么的,麻烦得很,他们只玩游戏的精华部分。结果这游戏就成了一场个人表演,几乎像门艺术。每次会有个人从山顶上冲下来,跑到指定的地方,受到伏击:许多把准备好的玩具手枪同时扣动扳机,喊哑了的嗓门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一种沙沙的轻声“砰!砰!”——这是男孩们在模仿手枪的声音。接下来,表演者要站住、转身、摆出优雅的痛苦姿势,并停顿片刻,然后一头栽倒,手脚并用滚下山坡,卷起一阵尘土,最后趴在地上,成了一具皱巴巴的尸体。然后他站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这时其他伙伴就开始评论他的形体姿势(“好极了”或“太僵硬”,或“不太自然”),然后轮到下一个上场。这就是整个游戏了,沃尔特很喜欢。他个头瘦小、协调能力差,这是唯一他能胜任的、有些类似于体育运动的活动。他蜷着身子滚下山去的样子,没人能比得上他的那种沉醉,他赢得了大家的欢呼,这让他着迷。后来,年纪大点的孩子嘲笑他们,终于其他孩子厌倦了这个游戏;沃尔特只有勉强地加入到其他更健康的游戏中去,不久他也把这给忘了。
自讨苦吃二十五年后一个五月的下午,在列克星敦大道的办公大楼里,沃尔特坐在桌前假装工作,等着被炒时,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游戏,而且印象鲜明。现在的沃尔特看上去是个沉着冷静、头脑灵活的年轻人,身上的衣着有股东部大学校园风,褐色头发干净整齐,只是头顶有点稀疏。多年的健康让他结实了不少,虽然他的协调能力还是有点小问题,但主要都体现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像戴帽子、掏钱包、拿戏票、找零钱等,总要让妻子停下来等他;还有,门上明明标着“拉”,他却总是用力去推。不管怎样,坐在办公室里,他看上去还是一副心智健全、颇有能力的样子。现在没人能看得出他背后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里,慢慢捻着、扯着纸板火柴,直弄得火柴纸板湿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团。好几周前他已明白这迟早会发生的。今天早上,从步出电梯那一刻起他就有种预感,就是今天了。当他的几个上司对他说“早上好,沃尔特”时,他看到他们微笑下隐藏的一丝微弱的关切之情;下午,他从工作的格子间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与部门经理乔治·克罗威尔对上眼神。克罗威尔在他的办公单间内,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正犹豫不决。一对上眼神,克罗威尔便立即转过身,但沃尔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虽然看似有点烦恼,可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沃尔特肯定,几分钟之后,克罗威尔会叫他进去,公布这个消息——当然有点困难,因为克罗威尔是那种总以平易近人为荣的老板。现在没什么可做的,只能顺其自然,尽可能体面地接受。
儿时的回忆就在这时袭上心头,因为他突然想到——这想法让他的指甲深深掐入口袋内的纸板火柴里——顺其自然,体面地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了他一种生活风格。甚至无需否认,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整个青年时代,他都擅长此道:与比他强壮的男孩打架时,总是勇敢地输给对方;打橄榄球时无心恋战,心底下偷偷渴望受伤,被抬出场外(“不管怎样,你们得给亨德森这家伙一下,”高中教练曾哈哈笑着说,“他可真有点自讨苦吃”)。大学为他的这种才华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考试不及格、竞选落败——后来,空军又让他名副其实地品尝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没能进入空军士官学校。现在,看起来,他不可避免地要再体会一次了。在这份工作之前他所干的都是初级入门活,不容易出错;得到这个工作机会时,用克罗威尔的话说,这份工作“是一次真正的挑战”。
“好啊,”沃尔特曾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当他将谈话的这部分告诉他太太时,她说:“哦,太棒了!”有了这份工作,他们搬进了位于东六十街的高级公寓。近来他回家时总是神情沮丧,阴沉着脸宣布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坚持下去,她总是嘱咐孩子们不要去打扰他(“爸爸今晚很累”),给他拿上一杯喝的,用一个妻子的小心安慰让他平静下来,尽量掩饰她的恐惧,从不猜测,至少从不流露出她是在与一种慢性强迫失败症打交道,是在与爱上崩溃心态的古怪小男孩打交道。而令人惊异的是,他想——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他自己之前还从没那样看待过自己。
“沃尔特?”
格子间的门给推开了,乔治·克罗威尔站在那里,看上去有点不太自在。“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
“好的,乔治。”沃尔特跟着他出了格子间,穿过办公室,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保持尊严,他提醒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尊严。接着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就他们两人单独在克罗威尔的专用办公室里,房间里铺着地毯,很安静。从二十一层的楼下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其他能听到的就是他俩的呼吸声、克罗威尔绕过办公桌在转椅上坐下时鞋子的咯吱声、椅子的叽嘎声。“沃尔特,你也拉把椅子坐下,”他说。“抽烟吗?”
“不,谢谢。”沃尔特坐下来,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中间。
克罗威尔啪的一声合上香烟盒,把它推到一旁,自己也没抽。他俯身向前,两手摊开,撑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沃尔特,我还是直接跟你说了吧,”他说。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有趣的是,即使早就有准备,它还是让沃尔特一惊。“我和哈维先生考虑了很久,我们觉得你跟不上这里的工作,我们都不愿得出这样的结论。为了你好,当然,也为了我们,最好的办法是,让你走。不过,”他飞快地加上,“这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看法,沃尔特。我们这里的工作非常专业,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得心应手。特别是你,我们真的觉得你在——能力所及的位置上,会更快乐些。”
克罗威尔抬起双手,往后靠去,玻璃上留下两只湿乎乎的手印,像骷髅手。沃尔特盯着手印,它们吸引了他,他看着它们慢慢变小,消失。
“哦,”他抬起头来,说道。“你说得很对,乔治。谢谢。”
克罗威尔的嘴挤出一个老好人歉意的笑。“发生这种事情,”他说。“真的很抱歉。”他开始摸索办公桌抽屉的把手,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最难说出口的已经说了。“现在,”他说,“我们开了张支票,是你这个月和下个月的薪水。它能给你一点——可以说是解雇费吧——让你在找到工作之前渡过难关。”他递过来一个长信封。
“您真是太慷慨了,”沃尔特说。接着一阵沉默,沃尔特认识到该由他来打破这沉默,于是站起来。“好吧,乔治。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克罗威尔立即起身,绕过办公桌,伸出两手——一手握着沃尔特的手,一手搭在他肩上,就这样走出了办公室。这姿势,看似友好,实则令人窘迫,让沃尔特血直冲上喉咙,有那么一刻他十分难受,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好吧,伙计,”克罗威尔说,“祝你走运。”
“谢谢,”沃尔特说,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很平静,他松了一口气。于是他又微笑着说,“谢谢你,再见,乔治。”
回他的格子间大概要走五十英尺的距离,沃尔特·亨德森颇有风度地走完了。他感觉得到,在克罗威尔眼里,他的背影相当整洁、笔直;他也意识到,当他穿行于办公桌时,那些办公桌的主人要么不好意思地扫他一眼,要么让人感觉他们很想这样;他也知道自己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控制得很好,很微妙。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摄影机从克罗威尔的角度开始往后移动,拍摄出办公室的全景,沃尔特的背影在画面中孤独而庄严地走过;现在是沃尔特的脸部特写,定格了很久,然后再给同事们转动的头几个简单的镜头(乔·科林斯看上去很担忧,弗雷德·霍尔姆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开心),接着镜头切换到沃尔特的角度,看到他的秘书玛丽那平凡、毫无疑心的脸,她手里拿着一叠他交待要打印的东西,正站在他办公桌前等他。
“我希望你能满意,亨德森先生。”
沃尔特接过来,扔到桌上。“别管它了,玛丽,”他说。“听着,接下来你还是歇着吧,明天早上去找人事经理。他们会给你安排份新工作的。我刚被解雇了。”
她听后脸上展露出一丝略带疑惑的笑——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马上脸色发白,有点哆嗦。她还很年轻,人也不太机灵;秘书学校里可从没人教过她,老板也可能被解雇。“为什么,这太可怕 了。亨德森先生。我——呃,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呢?”
“噢,我不知道,”他说。“有许多小理由,我猜。”他在不停地打开、合上抽屉,清理他的东西。没有多少东西:一沓从前的私人信件、一枝干了的自来水笔、一个没有打火石的打火机、半块包着的巧克力。她在边上看着他将这些物品一一清点出来,装在口袋里,他意识到这些物品让她十分伤感,他觉得要保持尊严,便挺直腰,转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上。
“对你不会有影响的,玛丽,”他说。“明早他们会给你安排新工作的。好了,”他伸出手,“祝你好运。”
“谢谢你;你也是。好,那么,晚安”——说到这儿她掩着嘴吃吃地笑了,手指甲被咬得歪歪斜斜的,笑得不太肯定——“我的意思是,再见,亨德森先生。”
接下来的场景发生在自动饮水机旁。当沃尔特走近乔·科林斯身边时,科林斯清醒的双眼充满同情。
“乔,”沃尔特说。“我走了。被开掉了。”
“不!”但科林斯震惊的表情只不过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它不可能是出于吃惊。“天啊,沃尔特,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弗雷德·霍尔姆斯插话说,语调十分低沉遗憾,显然这个消息让他很满意:“呀,伙计,真他妈不像话。”
他们一路跟着沃尔特到了电梯口,他按了“下行”键;人们突然从各个角落冲向他,他们的脸因惋惜而拘谨,一双双手都伸出来。
“太遗憾了,沃尔特……”
“好运,伙计……”
“保持联系,好吗,沃尔特?……”
点头、微笑、握手,沃尔特不停地说“谢谢”、“再见”还有“我当然会的”;这时红灯亮了,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接下来几秒钟之内,电梯门缓缓地滑开,操作员的声音在说:“下行的!”他退进电梯里,微笑定格在脸上,朝那些热情的、表情丰富的脸轻松地招了招手,这个场景最后以电梯门缓缓合上、关紧而告终,电梯在沉默里一路下行。
电梯下来时,他和一位脸色红润、目光明亮、心情甚佳的男子并排站着;直到他走到大街上,飞快地走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享受。
这个想法让他吃惊,脚步也慢下来,他在一幢大楼前停下,站了大半分钟。头皮在帽子下阵阵发痒,手指开始摸索着领结和大衣的钮扣。他好像为自己做了什么隐晦可耻的勾当而惊诧万分,从没这般无助,这般害怕过。
于是他又猛然做出一连串举动,理理帽子,动动下巴,在人行道上跺着两脚,试着让自己看上去像忙于工作,火急火燎的样子。如果大下午的,有人企图在列克星敦大道中央对自己来番心理剖析,那他简直疯了。现在唯一可做的是马上让自己忙碌起来,开始找工作。
他又停下来,四处看看,发现唯一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现在站在四十街上段的一个拐角上,路边的花店和不断驶过的出租车使这里显得十分明快,来往行人衣着光鲜,英姿焕发,走在春光明媚的大街上。首先他需要一部电话,于是他冲到街对面,走进一家杂货店,在香皂、香水、调味番茄汁和火腿的混合气味里穿行,来到后面靠墙的一排电话亭边;掏出地址簿,找到记有几家职业中介电话号码的那一页,他已在那几家中介那里填过登记表;接着他准备好零钱,把自己关在电话亭里了。
但是所有中介说的话都一样:眼下没有适合他专业的工作机会;没有他们的电话通知,就是去他们公司也没用。当他打完一圈电话,他又到处摸索地址簿,想找一个熟人的电话号码,那人一个月前跟他说过,他们公司可能很快就会有个职位空出来。可是小本本不在他的内口袋里;他又伸手到大衣的另一个口袋里、裤子口袋里找,手肘撞在电话亭的墙上生疼,但找到的只有那沓旧信件和他办公桌里的那块巧克力。他嘴里咒骂着,把巧克力扔到地上,仿佛它是烟蒂,还蹭上几脚。就这样他在闷热的电话亭里折腾得呼吸急促起来。就在他有点头晕时,突然看见地址簿就在他前面,在投币箱顶上,是自己搁在那里的。他一只手哆嗦着拨着号码,另一只手扯开衣领,脖子上早已汗津津了,等他张口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已像个虚弱而焦急的乞丐。
“杰克,”他说。“我想问问——只是问问而已,你前阵子说过的那个职位空出来了吗?”
“什么空出来?”
“职位。你知道。你说你们公司可能会有个工作——”
“噢,那个呀。没有,没什么消息,沃尔特。如果有,我会跟你联系的。”
“好吧,杰克。”他推开电话亭的折门,靠在压花锡墙上,对着迎面而来的一股冰凉的新鲜空气,大口喘气。“我以为你可能忘了这事,”他说。现在声音几乎正常了,“抱歉打扰你了。”
“见鬼,没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热情的声音。“你怎么啦,伙计?是不是你那儿有什么麻烦?”
“噢,没有,”沃尔特发现自己在这样说,他马上为此高兴起来。他几乎从没撒过谎,现在吃惊地发现原来撒谎竟这样简单。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自信了。“没什么。我在这里很好 ,杰克。我只是不想——你 知道,我以为你可能忘了,仅此而已。家里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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