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痛(1/2)
麦拉在车后座上挺直腰,推开杰克的手,抚平裙子。
“好了,宝贝,”他笑着低声说,“放松点。”
“你才放松点,杰克,”她对他说。“我是说真的,松手!”
他的手收了回去,无力地搁在那里,但胳膊还是懒懒地搂着她的肩膀。麦拉没理他,只望着窗外出神。这是十二月末的一个周日傍晚,长岛的街道看上去污浊不堪;结了层冰壳的雪堆在街边人行道上,肮脏的样子。打烊的酒馆里,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斜眼瞟着外面。
“让你们一路开车送我来,真不好意思,”麦拉大声对正在开车的马蒂说。她想礼貌点。
“这没什么,”马蒂嘟囔着。接着他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卡车喊道:“你这狗娘养的,让路啊。”
麦拉有点不安——为什么马蒂总是这样爱发牢骚?——但马蒂的妻子爱琳,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马蒂可不在乎,”她说。“这对他也好,星期天出来走走,总比躺在家里要好。”
“啊,”麦拉说,“真的太谢谢了。”其实她宁愿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公共汽车来。四年了,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来这里探望丈夫,她习惯了走这段长长的路。她喜欢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馆耽搁一会,喝口咖啡,吃点蛋糕,再从那里换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和杰克一同去爱琳、马蒂家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马蒂提出说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只好同意。当然,爱琳得跟着来,杰克也要来,他们这样做好像帮了她好大一个忙。所以你还得有礼貌。“这可真是太好了,”麦拉叫道,“坐小车去那里,而不是坐——不要这样 ,杰克!”
一点也不痛杰克说:“嘘……别紧张,宝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过身去。爱琳看着他们俩,咬着舌头扑哧笑了,麦拉觉得自己脸红了。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琳和马蒂都认识杰克,知道他俩所有的事;她的许多朋友也是,没人责备她(毕竟,她跟寡妇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杰克应该更识趣些。他现在就不能庄重点,管住自己的手吗?一路上都是这样。
“好了,”马蒂说。“现在我们可以省点时间了。”那辆挡路的卡车转上另一条路,他们加快了速度,将有轨电车车轨、商店抛在身后,小巷变成大路,接着驶上高速公路。
“想不想听广播,伙计们?”爱琳叫道。她打开收音机,里面的人在怂恿大家今晚都坐在家里看电视。她换了个频道,另一个声音说:“没错,在克劳福德商场您的钱可以买到更多东西!”
“把那狗娘养的东西关了,”马蒂说,又开始按喇叭,车驶入快车道。
当车子驶进医院,爱琳从前排转过身来,说道:“嘿,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这里不是很美吗?噢,看啊,他们还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还有小灯什么的。”
“好了,”马蒂说,“往哪走?”
“往前直走,”麦拉告诉他,“开到圆盘那里,就是摆圣诞树的地方。然后向右转,绕过行政大楼,开到那条路的尽头。”马蒂按她说的转了弯,当他们慢慢驶近那又长又矮的结核病大楼时,她说:“到了,马蒂,就是这栋楼。”他把车靠向路边停下,麦拉收拾起给丈夫带的杂志,下了车。地上铺着层薄雪。
爱琳缩起肩膀,双手紧紧搂着自己身体,转过身来。“噢-喔,外面好冷 ,是不是?听着,亲爱的,你要多久才完?八点,是吧?”
“对,”麦拉说,“可是听我说,你们几个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平时都这样。”
“你以为我是谁,疯了吗?”爱琳说。“你以为我愿意开车回去,让杰克在后座上一路闷闷不乐吗?”她咯咯笑了,还朝麦拉挤挤眼。“你在车里,他都难得开心,更别说让他自个儿回家了。不,听着,亲爱的,我们到别处逛逛,可能去喝点酒什么的,然后八点整回这儿来接你。”
“嗯,好吧,可我真的宁愿——”
“就这儿,”爱琳说。“八点整,我们就在这栋楼前等你。现在快走吧,把门关上,我们快冻死了。”
麦拉笑着使劲摔上车门。可杰克还在那里不高兴,头都没抬,也没朝她笑,或挥挥手什么的。车子慢慢开动了,麦拉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上结核病大楼的台阶。
小小的等候室里一股水蒸气和湿套鞋的气味,她飞快地穿过,经过标有“护士办公室——清洁区”的门,走进阔大、嘈杂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里有三十六张病床,中间一条宽敞的走道将它们分成两半,再用齐肩高的屏风区分成开放式的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六张病床。所有床单和病服全给染成黄色,好与医院洗衣房里其他未受污染的衣物分开,这种黄色与墙面的灰绿色搭配在一起,让人恶心,麦拉到现在还不习惯。而且噪音也让人难以忍受,每个病人都有台收音机,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时收听,且听的还不是同一个频道。不少床边坐着来探望的人——有个新来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手搂着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孤独,有看书的,有听收音机的。
麦拉走到床边了,她丈夫才发现。他盘腿坐在床上,蹙着眉头望着膝盖上的一件东西发呆。“你好,哈利,”她说。
他抬起头。“哦,嗨,亲爱的,没看见你来。”
她弯下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吻在嘴唇上,但这其实是不允许的。
哈利扫了一眼他的手表。“你来晚了。是车晚点了吗?”
“我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边说边脱下大衣。“我搭顺风车来的。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爱琳,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开车送我来的。”
“噢,那好啊。为什么你没请他们进来坐坐?”
“哦,他们没法久待——还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们向你问好。给你,我带了这些来。”
“噢,谢谢,太好了。”他接过杂志,把它们摊在床上:《生活》、《柯里尔》 [1] 和《大众科学》。“太好了,亲爱的。坐下来,待会儿。”
麦拉把大衣搭在床边椅子背上,坐了下来。“嗨,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个黑人打招呼,他朝她点头致意,咧嘴笑了笑。
“你好吗,威尔逊太太?”
“挺好的,谢谢,你呢?”
“噢,发牢骚也没用,”查恩斯先生说。
她瞥了一眼哈利另一侧的雷德·奥马拉,他躺在那边床上听收音机。“嗨,雷德。”
“噢,嗨,威尔逊太太。没看到你进来。”
“你妻子今晚会来吗,雷德?”
“她现在星期六来看我,昨晚来过了。”
“哦,”麦拉说,“好,告诉她我问她好。”
“当然,我会的,威尔逊太太。”
接着她朝对面小格子间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看望他。他也朝她腼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钢椅上坐下,打开手提包找香烟。“你膝盖上是什么东西,哈利?”这是一个原木色木环,一尺来宽,织好的蓝色羊毛线挂在两边的小齿上。
“啊,这个吗?”哈利举起它说。“他们管这叫耙式针织。我在做职业疗法时学的。”
“什么 针织?”
“耙式针织。拿起这个小钩,像耙草一样把羊毛线上下钩到每个小齿上,就像那样,绕着这个圆环一圈一圈地织,直到你织出一条围巾,或绒线帽——或这类的东西。明白吗?”
“噢,我知道了,”麦拉说。“就像我们以前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们是用一个普通的小线轴,上面卡着些小齿。你将线绕在小齿上,穿过线轴,就编好了。差不多。”
“噢,是吗?”哈利说。“用一个线轴,啊?是的,我想我妹妹以前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用一个线轴。你是对的,这个原理一样,只不过大一点。”
“你打算织个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我想可能织个绒线帽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耙式织物,又翻过来看看,然后探起身,把它扔到床头柜上。“只是找点事做而已。”
麦拉把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当他弯下腰凑过来对火时,黄色病服的领口敞开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难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边都凹进去了,看得到上次动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伤疤,难看极了。
“谢谢,亲爱的,”他说,香烟在他嘴里一抖一抖。他往后靠着枕头,穿着袜子的脚在床上摊开伸直。
“你感觉怎样,哈利?”她问。
“还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个谎。“如果能再长胖点,看上去会更好。”
“清账啦,”透过喧闹的收音机传来说话声,麦拉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中间走道上过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却用脚慢慢在带动轮椅。用手转动车轮时会牵扯到胸部,肺结核病人要避免这样做。他径直朝哈利的病床过来,张嘴笑时露出满口黄牙。“清账啦,”轮椅到哈利床边停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根橡胶管从他胸前的绷带里露出来,从病号服上头绕过,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末端是个小小的,塞着橡胶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显得很重。“快点,快点,”他说,“清账。”
“噢,对!”哈利笑着说。“我全给忘了,沃尔特。”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美元,递给那个男人,那人细细的手指把钱叠好,放进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好了,哈利,”他说。“我们两清了,是不是?”
“是的,沃尔特。”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微弱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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