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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迪撞大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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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斯军士,田纳西人,身材修长,沉默寡言,身穿迷彩服也显得整洁干练,跟我们期待中的步兵排长完全不同。不久我们就了解到,他是那种典型——几乎可以说是某种样板——三十年代时卷入正规军,然后留在军中,成了战时训练中心的骨干,可是当时他让我们很吃惊。我们很天真,我以为我们会遇上更像维克多·麦克拉格伦 [1] 那样的军士——身体结实、爱吼叫,并且十分严厉,然而可爱,像好莱坞老电影里的那种人。瑞斯确实很严厉,可他从不咆哮,而我们也不爱他。

第一天点名时,他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就此跟我们有了距离。我们全都来自纽约州,大部分名字确实需要点努力才叫得出来,可是瑞斯被它们难倒了,简直大大出了场丑。对着花名册,他单薄的五官皱成一团,每说一个不熟悉的音节,唇上的小胡子就猛地一抽。“蒂——蒂——爱丽丝——”他结结巴巴地叫道。“蒂·爱丽丝——”

“到,”达利山德罗说,几乎每个名字都像这样。当他与沙赫特、斯科吉利奥、西兹科维奇这些名字搏斗完毕,他遇到了史密斯。“嘿,史密斯,”他说,抬起头,慢慢咧嘴而笑,可笑容一点都不迷人。“见鬼,你 跟这帮大猩猩搅和在一起干什么?”没人觉得这好笑。最后他点完名,把点名簿夹在腋下。“好啦,”他对我们说。“我是瑞斯军士,你们的排长。那就是说我说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他瞪着我们看了好长时间,上下打量评价着。“全排!”他突然吼道,胸腔都跟着往上跳。“解——散!”他的暴政开始了。到这天结束时,以及从此后的许多天里,他的形象,用达利山德罗的话说,就是蠢货瑞贝尔 [2] 杂种,在我们心里牢牢树立起来。

乔迪 [3] 撞大运在此我最好说明一下,我们大概也不怎么可爱。我们都才十八岁年纪,全排都是帮混沌糊涂的城市小孩,这就决定了我们对基本训练缺乏热情。那个年纪的小伙子这般冷漠可能不太正常——肯定也不讨人欢喜——可这是1944年,战争不再是什么新鲜事,苦涩是种时髦的情绪。满腔热情的投军只意味着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人愿意这样。私下里我们可能向往战斗,至少渴望勋章。可是表面上,我们是帮无耻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要把我们训练成军人,一定是件棘手的活,瑞斯首当其冲,承受着最大的压力。

可是,当然,一开始我们没想到这层原因,只知道他管得太严,我们恨透了他的毅力。我们很少见到中尉,一个胖胖的、年轻的军校毕业生,他隔很长时间才露一次面,总是说如果我们跟他合作,他也会跟我们合作;我们也很少见到连长(除了他戴眼镜外,我连他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可是瑞斯总在那里,沉着而不屑,除了发命令,从来不说话,只有冷酷,没有笑容。我们观察其他排就知道他对我们特别严厉;比如,在定量用水上,他有自己的管理方式。

那时正好是夏天,营地被得克萨斯酷热的阳光晒蔫了。大量供应的食盐片剂让我们在夜幕降临前勉强保持清醒;盐分随着汗水流失,在我们的工作服上留下一道道白色印渍,我们总是渴得要命,可是营区的饮用水是从数英里远的泉水处运过来的,因此长期以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省着点用。许多军士自己也渴得要命,因此对这个规矩要求不是那么严,可是瑞斯却把它记在了心里。“如果你们这帮人对什么是军人一无所知,”他说,“你们可以从饮水纪律中开始学习。”装水的军用帆布袋胖胖的像牛、羊这类动物的乳房,沿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个,尽管水给晒得烫烫的,喝上去还有股化学物质的苦味,但每天上午和下午我们最盼望的时刻便是命令我们把军用水壶装满的那刻。大部分排会你推我挤地抢一个军用水袋,让它的小小钢乳头工作到袋子瘪了,缩了,下面的地上留下一条湿印。可我们不是这样。瑞斯觉得每人每次装半壶水就足够了,他会站在帆布水袋旁边严密监视,让我们排成两行,按秩序接水。如果谁在水袋下举着水壶的时间长了点,瑞斯会让大家全停下,把那人揪出队伍,说:“把它们倒出来。全倒出来。”

“如果我这样干,我就不是人 !”有一天,达利山德罗把他给顶了回去,我们全都站在那里,呆住了,看他们在毒日头下相互瞪眼。达利山德罗是个壮实的小伙子,眼神凶狠,才几周就成了我们的发言人;我猜他是唯一够胆,敢于来上这么一出的人。“你以为我是谁,”他叫道,“跟你一样,是头该死的骆驼 ?”我们哈哈笑了。

瑞斯命令我们其余的人保持安静,等大家止住笑声后,他转身对着达利山德罗,眯缝着眼,舔着干嘴唇。“好吧,”他平静地说,“喝了它。全都喝了。你们其余的人往后退,离水袋远点,手从水壶上放下。你们给我看着。来吧,喝。”

达利山德罗咧嘴冲我们一笑,虽然赢了,却有些紧张。他开始喝起来,只在换气时才停下,水从他胸前滴下。“给我接着喝,”他每次停下来,瑞斯都会大叫一声。我们绝望地看着,渴得要命,不过我们有点明白了。水壶空了后,瑞斯又叫他装满。达利山德罗照做了,还在笑,但看起来开始不安了。“现在把它给喝了,”瑞斯说。“快点,快点。”达利山德罗喝完后,喘着粗气,手里举着空水壶。瑞斯说:“现在戴上你的头盔,拿着步枪。看到那边的兵营了吗?”一栋白色的建筑在远处微微闪光,几百码远。“跑步去兵营,绕过它,然后跑步折返回来。你的兄弟们在这里等你,你回来后,他们才有水喝。好了,现在,走。走。跑步走。 ”

出于对达利山德罗的忠诚,我们谁也没笑,但是他费力地小跑着穿过训练场,头盔晃荡着,那样子真可笑。还没到兵营,我们看到他停住,蹲下来,大口呕着水。接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们看到远处尘土中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兵营后,终于又出现在兵营的另一边,开始漫长的回程。最后他回来了,倒在地上,精疲力竭。“现在,”瑞斯温和地说。“喝够了吗?”直到这时,他才允许我们其余的人用水壶接水,一次两人。我们全接完后,瑞斯敏捷地蹲下,自己接了半壶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他就做这种事,每天如此。如果有人说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工作而已,我们的反应绝对是一阵长长的、完全一致的布朗克斯嘘声 [4] 。

我想我们对他的敌意有所松动,是在训练期开始不久。一天早上,有个指导员,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尉,教我们如何使用刺刀。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在我们即将参加的大规模现代战争中,可能没人会命令我们用刺刀搏斗(而且也想当然地觉得,即使要求我们拼刺刀,我们有没有掌握更好的挡、刺部位,其实真没什么太大差别),所以那天上午我们甚至比平时更懒散,任指导员对我们讲述一通,然后站起来,照他描述的要点,笨手笨脚地做着不同的姿势。

其他排看起来比我们更糟,看着全连都这么沉闷、无能,指导员摩挲着嘴唇。“不对,”他说。“不,不,你们根本没领会。你们往后退回原地,坐下。瑞斯军士,请上前到中间来。”

瑞斯一直和其他排长坐在一边,通常是个无聊的小圈子,离训练地很远,可他立即起身,走上前来。

“军士,我要你给这帮人演示一下如何使用刺刀,”指导员说。从瑞斯举起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枪起,我们知道,不管愿不愿意,我们有好戏看了。那种感觉是在棒球比赛中,一名大力击球手在挑选球棒时你才会有的感觉。在指导员的命令下,他干净利落地做好每一个动作,修长的身材保持不动,指导员蹲下来,绕着他来来回回地讲解,指出他身体重心的分配、四肢的角度,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接着,示范的最高潮到了,指导员让瑞斯单独做完全套刺刀课程。他动作很快,但从不会失去平衡,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用步枪枪托砸碎木头垒成的肩膀,把刺刀深深插入一捆树枝做成的、颤抖着的人体躯干,再拔出来,又插入另一个之中。他看上去很棒。说他燃起了我们的敬佩之情也许有点过了,可是看到他把活干得如此漂亮,真让人心旷神怡,明显给其他排的士兵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我们排谁也没说什么,可我想因为他,我们有点得意。

当天第二节课是密集队形操练,这种课排长有绝对控制权,半小时内,瑞斯的呵斥又让我们公然憎恨起他来。“该死的,他在想什么,”沙赫特在队伍里嘀咕着,“现在他可成了大人物,就因为他是个愚蠢的刺刀高手?”大家都有种说不清的惭愧,仿佛差一点就上当了。

我们最后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但要特别指出的是,不是因为他的行为,而是由于我们对整个军队,对我们自己态度的转变。步枪射击,是我们唯一完全喜欢的训练内容。经过无数小时的队形操练和软体操,日头下单调地听了无数小时的讲课,在令人中暑的板房里看了无数小时的训练影片后,实地走出去,打靶射击,很是令人期待。待到真的射击时,你发现的确很有意思。你趴在射击地线地基上,步枪支撑架紧贴着你的脸颊,油光闪闪的子弹匣就在手边,真的让你十分畅快;你眯起眼望出去,隔着一大段地面,看到靶子,同时等着扬声器里标准声音发布开火信号。“右边准备。左边准备。射击地线准备……示风旗升起。示风旗飘动。示风旗降下。开始——射击 !”你耳朵里一阵步枪的巨响,你紧扣扳机,开火时强烈的后坐力,都让你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然后你放松下来,看着远处的靶子滑下去,下面坑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片刻后,它再次出现时,有个彩色圆盘跟着冒上来,摇晃着,落下,显示你的得分。跪在你身后的记分人员会嘟囔着“打得不错”或“马马虎虎”,于是,你又在沙地里蠕动着,再次瞄准目标。与兵营里我们碰到的其他任何事都不同,射击能激起我们的竞争本性,我们想让我们排比其他排做得更好,没什么比这更能激发起我们真正的团队精神 。

我们在射击场上待了大约一周,每天很早就去,在那里待上一整天,在野外炊事班吃中饭,与以前在闹哄哄的大食堂里吃饭相比,这是让人精神为之振奋的改变。还有个好处——看来也是最大的好处——射击场让我们能暂时躲开瑞斯军士。他带领我们行军到射击场,然后回去。他在兵营里监督我们把步枪擦干净,可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他把我们交给射击场的那帮人,他们客观、和善,不会过于注重细枝末节的纪律,而是更在乎你的枪法。

然而,在瑞斯管我们的时候,他还是有很多机会欺负我们。不过,我们发现在射击场上待了几天后,他对我们不那么严厉了。比如,当我们喊着口令走在路上时,他不会像以前那样,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喊,一次要比一次大声,直到我们干巴巴的嗓子喊“哈,活,厄,吼!”喊到冒烟为止。现在,他会像其他排的军士一样,喊过一两次口令后就算了。起初我们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我们互相问道,迷惑不解。我猜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为我们总算开始做对了,声音足够宏亮,而且非常整齐。我们齐步走也走得很好,瑞斯用他的方式让我们明白了这点。

去射击场的路有几里远,经过营地的那段路很长,那里要求正步走——以前,在彻底走过连队道路和兵营之后,他才同意我们便步走 [5] 。可是由于我们行军的新成效,我们获准便步走,我们几乎很享受这种走法,甚至热烈地回应着瑞斯的行军歌。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待我们喊完行军口令后,他会喊上一段传统而单调的说唱式行军歌,我们再喊上一句口号应答,以前我们讨厌这个。可现在,行军歌似乎无与伦比地激动人心,这是从旧时战争旧时军队里传下来的地道的民谣,深深根植于我们正要开始理解的生活中。当他把一贯鼻音很重的“离……开……了”扩展成悲伤的小调时,这就开始了:“噢,你们有 个好家 ,你们离开 了……”我们就回答,“对!”同时右脚落下 [6] 。在这一主题之下我们会有不同的形式:

“噢,你们有个好工作,你们离开了(左)——”

“对(右)!”

“噢,你们有个好女孩,你们离开了(左)——”

“对(右)!”

然后他会稍稍变点调:“噢,乔迪撞大运,你们离开了(左)——”

“对(右)!”我们军人般齐声吼道,没有谁想过这些话的意思。乔迪是你背信弃义的朋友、软弱的市民,命运之神把你珍爱的一切给了他;接下来一组歌词,全是嘲弄的对句,很显然乔迪总会笑在最后。你可以把行军、射击做到尽善尽美,你可以彻底学会信仰纪律严明的部队,可乔迪是股无法控制的力量,一代又一代骄傲、孤独的人,就像太阳下挥动着手臂、走在我们队伍旁边这位优秀士兵一样,他们面对的就是这种事实。他歪着嘴吼道:“回家也没有用——乔迪抢走你的女人,走了。报数——”

“哈,活!”

“报数!”

“厄,吼!”

“每次你们原地休息的时候,乔迪又得到一个好处。报数!”

“哈,活!”

“报数!”

“厄,吼!”快到营地时,他让我们便步走,我们又成了单个的人,头盔向后扣在后脑勺上,懒懒散散,一路走得没有步调,整齐一致的行军歌落在身后,我们几乎有些失望。从灰尘满天的射击场回来时,我们的耳朵给射击噪音震聋了,在行军的最后一程里,如果喊起正式的行军口令,头高高昂起,背挺得笔直,用我们大声的应答劈开清凉的空气,不知何故,会令我们精神振奋。

吃过饭后,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按瑞斯的要求,极其细心地擦拭我们的步枪。我们擦枪时,整个兵营里都弥漫着炮膛清洁剂和机油的味道,浓烈但好闻。当枪擦到瑞斯满意后,我们通常会踱到前面台阶上抽会儿烟,轮流等着冲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在台阶上消磨时间,比平时安静得多,我想,我们突然发现,以前常有的牢骚扯淡少了,再说也与这些天来我们刚觉察到的奇怪的安宁不协调。最后,福格蒂把这种情绪说了出来。他人很正经,只是个头小,是排里的矮子,少不了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我猜他放松些,别那么端着,于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我搞不懂,”他倚在门框上叹了口气说,“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家伙,可我喜欢这样——走出去,到射击场上,还有行军什么的。让你觉得你真的像个军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样说是极其幼稚的——因为“像个军人”是瑞斯最爱说的话——我们满腹狐疑地看着福格蒂有一两秒钟。可是达利山德罗面无表情,挨个扫我们一眼,看谁敢笑,结果我们放松下来,不紧张了。像个军人的想法值得尊敬,因为在我们脑子里,这想法连同这个词与瑞斯军士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他也成了我们尊敬的人。

不久,整个排都变了。我们现在很配合瑞斯,不再跟他作对,我们尽量配合他,而不是假装尽量。我们想做个军人。有时我们努力到可笑的地步,可能会惹得那些小人怀疑我们是在开玩笑——我记得,无论何时,只要他发布命令,我们会非常严肃整齐地回答“遵命,军士”——可是瑞斯板起面孔听着,无比的自信,这是优秀领导者的首要条件。他也非常公平,跟他的严厉如出一辙,毋庸置疑,这是优秀领导者的第二个必要条件。比如,在指派临时班长时,他头脑清晰地否决掉几个为了得到他的赏识一味奉承他的人,而是挑了几个他知道我们会服的人——达利山德罗就是一个,其余几个被选中的也差不多。他的其他准则简单且经典:以自己为表率,凡事追求卓越,从擦拭步枪到卷袜子莫不如此。我们追随他,尽量模仿他。

可是,钦佩卓越容易,喜爱却难,而瑞斯还拒绝让自己讨人喜欢。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却是个大缺点,因为光有敬佩没有爱,敬佩之情难以持久——至少,在多愁善感的青少年脑袋里是如此。瑞斯像定量分配饮水一样定量分配他的友善:对于每一滴,我们可能备感珍惜,可是我们得到的从来不够多,难以解渴。当点名时他突然正确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当我们发现他批评里的污辱语气日益减少,我们欣喜万分;因为我们知道这些标志着他对我们成长为军人的肯定,可不知怎么地,我们觉得我们有权期待更多。

胖中尉有点怕他,这一发现让我们很高兴;不管中尉何时出现,瑞斯脸上便浮现出高傲的神色,我们很难掩饰我们的快乐,又或者,当中尉说“好吧,军士”时——语调里的不自在,听来几乎像道歉——也让我们十分快乐。它让我们觉得离瑞斯很近,这是军人间骄傲的同盟。有一两次,我们在中尉身后挤眉弄眼,算是他默许了我们对他的恭维,但仅一两次而已。我们可以模仿他走路的姿势、他眯缝着眼凝视远方的样子,把我们的卡其布衬衫改得和他的一样紧身,甚至学他的说话习惯,南方口音什么的,可是我们永远不会认为他是好好乔 [7] 。他不是那种人。在训练时间里,他要的只是刻板的服从,还有,我们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晚上,他极少待在营地,偶尔在的几个晚上,他不是一个人干坐着,就是找上一两个和他同样沉默寡言的干部,上陆军消费合作社喝啤酒,别人难以亲近。大部分晚上,以及所有的周末,他都消失在镇上。我肯定我们没有谁指望他会在空闲时间里和我们待在一起——实际上,我们从来就没这样想过——可是哪怕些微了解点他的私人生活也有用。比如,如果他曾和我们一起回忆他的家,或聊聊他和他消费合作社朋友们的谈话,或告诉我们他喜欢小镇上哪间酒吧,我想我们全会又感动又感激。可他从不这样做。更糟的是,我们跟他不同,我们除了每天老一套的操练外,没有真正的生活。小镇那么小,迷宫般灰蒙蒙的板房、霓虹灯闪烁,镇上挤满了士兵。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那里只出产寂寞,然而,我们曾在它的街道上大摇大摆走过。周围没有多少小镇可供我们闲逛;如果有点什么乐子,那些首先发现的人却想保密,据为己有。如果你年轻、腼腆,还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话,那地方乏味之极。你可能在劳军联合组织附近徘徊,也许找个姑娘跳舞,可她对乳臭未干的士兵始终冷漠无情;你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在西瓜摊和投币游戏机前找点平淡的快乐,或者,你可以跟一伙人在黑漆漆的后街上无目的地四处瞎逛。照例,在那里你会碰上另一伙也在瞎逛的士兵。“你们打算干 什么?”我们彼此会不耐烦地问,唯一的回答是:“啊,不知道。四处走走,我想。”通常,我们会喝很多啤酒,直到喝醉或想吐为止,在回营地的公共汽车上,感激地巴望着按部就班的新一天。

因此说我们的感情生活自给自足,可能就不足为奇了。像沮丧的郊区家庭主妇们一样,大家从彼此无休止的渴望中得到满足;我们慢慢分成几个自私的小圈子,再又形成三两一伙的哥们,就这三两人还因猜忌而不停变换。我们用飞短流长串起无所事事的时光,许多流言蜚语都是我们排内的事情;因为,排之外的消息大部分来自连队文书。文书人很友善,长期伏案工作。在凌乱不堪的食堂里,他喜欢从一张餐桌踱到另一张,一边喝着仔细摇匀后的咖啡,一边散播各种传闻。“这是我从人事部听到的,”他的开场白总是这句话,然后便是有关某个遥不可及的高级将领的一些难以置信的谣言(上校有梅毒啦;军队典狱长逃避一项战斗任务啦;训练任务被削短,一个月内我们就要开赴海外啦)。可是星期六中午他的八卦不那么遥不可及了;这是他从本连队传令兵办公室里听来的,听上去有点像真的。他告诉我们,好几周来,胖中尉一直想把瑞斯调走;现在似乎管用了,下星期很可能就是瑞斯当排长的最后一周。“他的日子数得清了,”文书含糊地说。

“你什么意思,调走?”达利山德罗问。“调到哪儿?”

“你小声点,”文书说,同时不安地朝军士们那桌扫了一眼,瑞斯面目无表情地低头对着他的饭菜。“我不知道。调哪儿去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是极其肮脏的交易。如果你们想知道什么的话,那我告诉你们吧,你们这帮孩子有营地里最好的排长。实际上,他太他妈的优秀了;这就是他的毛病。太好了,那些屁本事都没有的少尉玩不转。在军队里,那么优秀永远没有好处。”

“你说得对,”达利山德罗严肃地说。“永远没有好处。”

“是吗?”沙赫特问道,张开嘴笑了。“那样对吗?班长?跟我们说说,班长。”我们这桌的谈话堕落成俏皮话。文书不声不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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