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1170-1174 第十八章(2/2)
托马斯微笑了,他看出来,菲利普正用他的论点来说服他。“好极了,”他说着,便站起身。
菲利普在前面引路,他总算让托马斯动身了,他感到舒心,但他又怕大主教还是不会赶紧快走。那条路向下是一长段台阶。除了从大主教卧室中透过来的光线之外,没有其他照明。通道尽头是另一道门。菲利普还像刚才那样用力踹门,但这道门要结实得多,他没踹开。他开始用拳头砸门,同时叫道:“帮帮忙!打开这道门!赶快,赶快呀!”他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惊慌意味,便竭力平静一下,但他的心跳得很快,而且他清楚,威廉的骑士就紧随在后。
其余的人都下来了。他继续边砸门,边叫喊。他听见托马斯说:“尊严,菲利普,请注意了。”但他没有理睬。他只想保持大主教的荨严——他自己的尊严算不上什么。
没等菲利普再抗辩,就有拉闩和转动钥匙的声音,门开了。菲利普松心地哼了一声。两个惊慌不已的司务站在那里。一个人说:“我不知道这道门是通哪儿的。”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推开他们,走出门去。他发现自己在司务的贮藏室里。他在木桶和袋子之间迂回前进,到了另一道门,再穿出去,就到了露天里。
天在黑下来。他在回廊的南走道里。他看到,在这条走道的尽头,有一道门通向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他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几乎安全了。
他必须赶在威廉和他的骑士们追上来之前,就把托马斯弄进大教堂。一行人陆续从贮藏室里出来了。菲利普说:“进教堂,快!”
托马斯说:“不,菲利普;不要快。我们要十分有尊严地进人我的大教堂。”
菲利普恨不得叫嚷起来,但他只是说:“当然,我的大人。”他听得见这废弃不用的通道里响着不祥的沉重脚步声,骑士们已经破门进人卧室,并且发现了藏身处。他知道,大主教的最好防身物就是他的尊严,但脱离危险对尊严是没有伤害的。
“大主教的十字架呢?”托马斯说,“我不能没有十字架就进人教堂。”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教士说:“我把十字架拿来了。在这里。”
托马斯说:“把它举在我面前,像往常那样,请吧。”
那教士举起十字架,用压抑着的匆忙的步伐,朝教堂门口走去。
托马斯跟在他后面。
大主教的随从们在他前面引导着,进人了大教堂,一切都不失规矩礼仪。菲利普走在最后,并为他开着门。就在托马斯刚刚进去的时候,两名骑士从司务的贮藏室里冲出来,沿南走道疾跑而来。
菲利普关上了交叉甬道的门。门框旁边的墙上有个洞,里面放着门闩。菲利普抓住门闩,把门闩上。
他转过身来,才把心放下,用背靠着门。
托马斯正在穿过狭窄的交叉甬道,朝通往教堂北侧甬道的台阶上走,但当他听到闩门的声音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不,菲利普,”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我的大主教大人——”
“这是教堂,不是城堡。把门闩卸下来。”
门外的骑士想把门打开,门被撞得摇晃得很厉害。菲利普说:“我怕他们会杀死你!”
“那么说,他们很可能会成功的,不管你闩不闩门。你知道这座教堂有多少门吗?打开吧。”
门上有一连串的砰砰响声,似乎骑士们在用斧子劈门。“你可以躲一躲,”菲利普绝望地说,“有十几处地方呢——通地下室的进口就在那儿——天已经黑了——”
“躲,菲利普?在我自己的教堂里?你会吗?”
菲利普盯着看了托马斯好长时间。最后他说:“不,我不会的。”
“打开门吧。”
菲利普怀着沉重的心情,卸掉了门闩。
骑士们一拥而入。他们一共五个人。他们的面孔遮在头盔后面。他们手持长剑和短斧。他们的样子像是从地狱来的使者。
菲利普知道他不该害怕,但他们武器的锋刃还是吓得他打了冷战。
有人叫嚷着:“托马斯·贝克特在哪儿,那个国王和王国的叛逆?”
其他人喊:“那个叛逆在哪儿?大主教在哪儿?”
这时天已经相当黑了,大大的教堂只有几支蜡烛发出昏暗的光。所有的修士穿的都是黑袍,而骑士的视力也多少受到了头盔面罩的限制。菲利普突然涌起一线希望:或许他们在黑暗中找不到托马斯。但这希望马上就化作了泡影,托马斯从台阶上下来,朝骑士们走过去,说:“我在这儿——不是国王的叛逆,而是上帝的教士。你们想做什么?”
当大主教站在那里,面对五名长剑出鞘的骑士时,菲利普突然明白,毫无疑问,托马斯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
大主教的随从们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一下子作鸟兽散了。有一些消失在昏黑的圣坛里,有几个分散到中殿里,躲进等着祈祷的镇民中间,有一个人打开一扇小门,跑上螺旋扶梯。菲利普感到厌恶。“你们应该祈祷,而不是跑!”他对着他们身后喊着。
菲利普觉得,如果他不跑,他也可能被杀死的。但他不能从大主教身边走开。
一个骑士对托马斯说:“放弃你的叛逆罪行!”菲利普听出来那是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的声音,先前就是由他说话的。
“我没什么可放弃的,”托马斯回答说,“我没有犯叛逆罪。”他镇定得惊人,但他的面孔是苍白的,菲利普意识到,托马斯和别人一样,知道他就要死了。
雷金纳德对托马斯叫嚷:“跑吧,你是个死人了!”
托马斯站着一动不动。
菲利普想,他们想让他跑;他们无法残忍地下手杀他。
大概托马斯也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他面对着他们坚定地站着,毫不惧怕他们触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全都俚持在一幅谋杀画面中,骑士们不想先行动,大主教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跑掉。
还是托马斯致命地打破了值局。他说:“我准备一死,但你们不准触碰我的任何人,教士、修士或百姓。”
雷金纳德先动了。他朝托马斯挥舞着他的剑。把剑尖越来越近地逼向他的脸,似乎在大着胆子让剑锋触到大主教。托马斯像石头般地屹立着,双眼紧盯着那骑士,而不看剑。猛然间,雷金纳德迅速地一抖手腕,把托马斯的帽子打掉了。
菲利普突然再次满怀希望了。他想,他们不能下手;他们不能碰到他。
但是他错了。骑士们的决心似乎由于打掉大主教的帽子的愚蠢动作而加强了;或许,他们仿佛抱着些许希望,巴不得由上帝的手把他们击倒,然而他们动了一下手都平安无事,这鼓励了他们再下狠手。雷金纳德说:“把他从这里抬出去。”
其他骑士把剑插入鞘中,走近大主教。
其中一个抓住了托马斯腰部附近的地方,想把他举起来。
菲利普绝望了。他们终于碰他了。他们毕竟是打定主意要伤害一个上帝的人了。菲利普对他们的深深的邪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同身临深渊,往下一眼望不到底。他们在内心中应该知道,他们会为此下地狱的;可是他们还是要走。
托马斯失去了平衡,挥舞着两臂,开始挣扎。别的骑士们一拥而上,想把他举起来,抬出去。托马斯的随从中留下来的只有菲利普和一个叫做爱德华·格里姆的教士。他俩冲上前去帮助托马斯。爱德华抓住了托马斯的斗篷,紧紧攥住。一个骑士转过身来,用戴铁甲手套的拳头打了菲利普一拳。那一下击中了菲利普的头侧,他晕过去,倒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之后,骑士们已经放开了托马斯,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做着祈祷的姿势。一个骑士举起了他的剑。
菲利普还躺在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抗议的呼叫:“别——!”
爱德华·格里姆伸出他的一只手臂隔开那一击。
托马斯说:“我把自己交给上帝——”
那一剑落了下来。
击中了托马斯和爱德华两个人。菲利普听到自己在尖叫。那一剑砍断了爱德华的手臂,砍进了大主教的头颅。鲜血从爱德华的手臂上喷出,托马斯跪了下去。
菲利普呆望着托马斯头部的骇人伤口。
大主教缓缓地落下去,用双手撑地,不过只撑了一会儿,然后脸部就撞到了石头地面上。
另一个骑士举起剑,也往下砍。菲利普不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哀号。第二剑砍在同第一剑相同的位置上,把托马斯头颅的顶部劈了开来。这一剑挥得十分用力,最后砍到地面上,剑折为两截。那骑士扔掉了剩下的那半截。
第三个骑士的行为将烙在菲利普的记忆中,没齿难忘:他把他的剑尖伸过大主教被劈开的脑壳中,把脑子挑出到地面上。
菲利普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完全被恐惧压倒了。
那骑士说:“他再也起不来了——咱们走吧!”
他们全都转身跑开了。
菲利普看着他们一路跑过中殿,一面挥舞着剑,驱散镇民。
杀人凶手们走后,有一阵恐怖的沉寂。大主教的尸体俯卧在地上,砍掉的颅顶,连同上面的头发,像个壶盖似的,翻在头的旁边。菲利普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这结束了所有的希望。他不停地想,野蛮取胜了,野蛮取胜了。他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晕眩而失重的感觉,如同他在缓缓坠下一个深湖,在绝望中溺死。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去抓牢,原先看起来仿佛很固定的一切突然都不稳定了。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和恶毒的人的蛮横势力抗争,如今,在这最后的一决雌雄中,他却败北了。他想起,当威廉·汉姆雷第二次来王桥放火时,全镇的人在一昼夜之间筑起了一道城墙,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场胜利!成百上千的普通百姓的和平力量击退了威廉伯爵赤裸裸的残暴。他回忆起那一段时期,为其一己之私,沃尔伦·比戈德想把大教堂建在夏陵,以便能控制大教堂。菲利普一下子动员起全郡的人民。数以百计,多达一千的百姓,在三十三年前那个辉煌的圣灵降临节涌进王桥,单凭他们热情的力量,就粉碎了沃尔的阴谋。但现在却没有希望了。坎特伯雷的全体百姓,甚至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民,都无法让托马斯起死回生了。
他跪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的石板地面上,又一次看见了五十六年前那两个闯进他家,在他眼前屠戮了他父母的人。那种心情,现在从那六岁孩子身上来到了他身上,那不是恐惧,甚至不是哀伤,而是愤怒。他当年无力制止那个大块头、红脸膛、嗜血杀人的人,便抱定一个识烈的理想,要铐住所有这种武士,弄钝他们的长剑,弄瘸他们的战马,强制他们服从于另一种权威,一种基于残暴的君主制的权威。当时没过多久,他父母的遗体还躺在地上的时候,彼得院长就走进屋里,给他显示了那条路。院长既无武器,又无防卫力量,只凭着他的教会权威和他的德行,便立即制止了流血。那场面激励了菲利普一生。
直到这一时刻之前,他始终相信,他和像他的人在取胜。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们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胜利。但如今,在他生命的垂暮之年,他的敌人却证明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胜利是暂时的,他的进展是虚幻的。他曾赢得一些战斗,但理想却最终无望了。同杀害他父母一样的人,现在又在大教堂中谋杀了一位大主教,似乎要丝毫不容置疑地证明,没有一个权威能够击倒一个持剑者的暴行。
他从来没想到他们竟敢杀害托马斯大主教,尤其是在一座教堂里。然而,他也从来没想到过有谁能杀死他父亲,同样的身披盔甲、手持长剑的嗜血杀人的人,在这两次事件中,向他展示了骇人的真理。如今,在他六十二岁时,当他看着托马斯·贝克特惨不忍睹的尸体的时候,他又被一个死去父亲的六岁男孩的稚气的、盲目的、无所不包的愤怒所攫住了。
他站起身来。人们在大主教的尸体周围聚集起来,教堂中的气氛非常凝重。教士、修士和镇民们缓缓地走拢来,一个个满怀恐惧,目瞪口呆。菲利普感觉得到,在他们溪惊的表情背后,有和他一样的盛怒。有一两个人咕哝着祈祷,也许只是难以分辨的呜咽。一个女人迅速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遗体,似乎为了求福。好几个也跟着学她的样子,跟着,菲利普看到先前那女人悄悄地用一个小瓶收了些血,犹如托马斯是一位殉教者。
教士们开始恢复了理智。大主教的总管奥斯伯特泪流满面,他取出一把刀,割下自己的一块衬衫,然后在遗体旁蹲下身去,手脚笨拙又目不忍睹地把托马斯的颅顶绑回头上,尽着他的心意试图多少恢复一些大主教面对暴徒的尊严。他这么做的时候,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低低的哀泣声。
几名修士弄来了一副担架。他们轻轻地抬起托马斯,放了上去。许多手伸出来帮助他们。菲利普看到,大主教英俊的面孔很平和,暴行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右太阳穴流出的细细的一线血,流过鼻子,直到左颊。
大家抬起担架时,菲利普捡起了杀死托马斯的那把断剑的残柄。他一直想着,那女人用瓶子收集大主教的血,犹如他是圣徒。她的这一小小行动,有着巨大的意义,但菲利普还没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意义。
人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跟在担架后面走着,菲利普和人群一起行进,感受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制力紧紧抓住他们大家。修士们抬着遗体穿过圣坛,然后轻轻地放在那高高的祭坛前的地面上。人群中有好多人都出声地祈祷着,他们看着一名教士拿来一块洁净的布,整齐地包扎好大主教的头部,然后用一顶新帽子遮住大部分绷带。
一名修士剪断了黑色的大主教斗篷,把浸透了鲜血的斗篷移开。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该把这浸血的袍服怎么办,像是要扔到一边。一个市民快步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去,犹如那是一件宝物。
在菲利普脑海深处徘徊不定的念头,这时灵感般地闪浮到表面。市民们把托马斯视做殉教者,热切地收集着他的鲜血和衣服,似乎它们具有圣徒遗骸的超自然的神力。菲利普一直把这次谋杀看做是教会的一次政治上的失败,但这里的人民并不这样看,他们看到了一次殉难。一位殉教者之死,虽然看上去是一次失败,但最终绝对可以给予教会鼓舞和力量。
菲利普又一次想起数百名普通百姓聚集到王桥修建大教堂,想起男女老少同心协力半夜构筑城墙。如果这样的人民现在可以动员起来,他心潮澎湃地想着,他们就可以发出愤怒的吼声,响彻全世界。
菲利普看着集合在遗体周围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受着悲愤与惊恐折磨的面孔,他意识到,他们只需要一名领袖。
这可能吗?
他意识到,这一局面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一具伤残的尸体,一群围观的人们和远处的一些士兵。他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感到,下一步将是一小伙死者的追随者排成队列,反对一个强大帝国的全部权力和威望。
当然。基督教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他走到祭坛跟前,转过身来面对着教众。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断剑。大家瞪着他。他有一阵子对自己有点疑虑。他想,我能做吗?我能在此时此地发起一个运动,震撼英格兰的王位吗?他看着众人的脸,他看到人们的表情中悲愤交集,这是希望的迹象。
他把残剑高高举起。
“这把剑杀死了一位圣徒,”他开始说。
下面一阵低声附和。
菲利普受到鼓励,继续说:“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们目睹了一次殉难。”
教士和修士们露出惊奇的神色。他们像菲利普一样,没有立刻看出来他们目睹的这次谋杀的意义。但镇民们看到了,他们发出了赞同的呼声。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走出这里,把他所见到的告诉别人。”好些人用力点着头。他们在聆听——但菲利普想要的不止于此。他想激励他们。布道从来不是他的长处。他不是那种能够抓住听众的情绪,让他们笑,让他们哭,并说服他们听从他的指挥的人。他不晓得怎样让他的声音发出颤抖,并从他的眼睛中放射出荣光异彩。他是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而现在,他需要像天使般讲话。
“很快,坎特伯雷的男女老少,人人都会知道,国王的人在大教堂中谋害了托马斯大主教。但这只是开始。这消息将传遍英格兰大地,然后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
他可以看出,他正在失去他们。一些人的脸上出现了不满和失望的神情。一个人叫道:“可是我们该做什么呢?”
菲利普意识到,他们需要立即采取某种具体的行动。号召人们进行一场远征,然后却打发他们去睡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想,一场远征。就是这个主意。
他说:“明天,我将拿着这柄剑到罗切斯特。后天,到伦敦。你们愿意跟我一道去吗?”
大多数人都感到茫然,但后排有人喊:“去!”跟着,又有一两个声音附和着。
菲利普稍稍提高一点嗓音。“我们要把这件事向英格兰的每一个村镇介绍。我们要把这柄杀害圣徒托马斯的剑拿给人看。我们要让他们看到这件血染的长袍。”他给这个题目又加些温,还流露出一些他的气愤,“我们要引起传遍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呼声,对,直到罗马。我们要把整个文明世界调动起来,反对制造这一令人发指的亵渎神明罪行的野蛮人!”
这次,大多数人高呼赞成了。他们一直在等待某种表达他们情绪的方式,现在他拿给了他们。
“这一罪行,”他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但声音却升到一种呼叫,“将永远永远不会一被遗忘!”
他们吼叫着表示赞同。
他突然明白了从这里该往哪里引了。“我们现在就开始远征!”他说。
“对!”
“我们要拿着这柄剑,走遍坎特伯雷的每一条街!”
“对!”
“我们要告诉城里的每个居民,我们今晚在这里所目睹的一切!”
“对!”
“带上蜡烛,跟上我!”
他高举着那柄剑,大踏步径直走过大教堂的中间。
他们紧随着他。
他感到大受鼓舞,一路穿过圣坛,越过交叉点,下到中殿。一些修士和教士走在他身边。他无须回头去看,他可以听到上百人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他走出了正门。
这时他有了片刻的忧虑。他的目光越过漆黑的果园,能够看见士兵们正在洗劫主教宫殿。如果他的追随者们和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场远征刚开始,就可能变成一次争吵对骂。他突然担心起来,便转了个急弯,领着人群,穿过最近处的一座门,走上街头。
一个修士唱起了一曲圣歌。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都有灯光和火光,但当游行队伍走过的时候,人们打开了门,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向游行的人询问着,有些人加人了游行队伍。
菲利普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正准备上马,离开这座城市。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他们都在等着看,大概是听到了歌声,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手持烛光的游行队伍走近的时候,威廉起初感到好奇。接着他看到了菲利普手中的断剑,才恍然大悟。他目瞪口呆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开了腔。“停下来!”他叫嚷着,“我命令你们解散!”
没人予以理踩。和威廉在一起的人面露忧色,虽说他们手中有剑,面对这一百多人的激动的悼念的人群,他们仍然显得软弱无力。
威廉直接对菲利普发话了:“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停止这一行动!”
菲利普飘然走过他身边,被众人簇拥着一直向前。“太迟了,威廉!”他回过头去喊道,“太迟了!”
小男孩们早早就来到绞刑场。
他们已经在夏陵的市场广场了,向猫扔着石子,戏弄着乞丐,互相逗趣着。这时阿莲娜来了,她是独自一人步行来的,披着一件便宜的斗篷,用兜头帽遮着面孔。
她远远地站着,望着绞刑架。她本来没想来。在执行伯爵职务的这些年中,她目睹过的绞刑太多了。如今她没有那个重任在肩,她觉得,在余生中不用再看处绞刑,实在是一大幸事。但这一次另当别论。
她不再执行伯爵的职务了,因为她弟弟理查死在了叙利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次地震。这消息六个月后才送到。她已经有十五年没见到他,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山顶上,城堡的大门开了,罪犯被押了出来,后面跟着新伯爵,阿莲娜的儿子汤米。
理查始终没有子嗣,因此他的外甥就成了他的继承人。国王被贝克特谋杀案弄得惊惶不安,心力交瘁,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很快便批准汤米继任伯爵。阿莲娜立即向年轻一代移交了权力。她在伯爵采邑上取得了预期的成就。这里又成了富饶、繁荣的郡,封地上到处是肥硕的羊群、油绿的田野和坚实的磨坊。一些大的和进步的地主都学她的榜样,换成用马耕地,用按照三块地轮作休耕系统栽种的燕麦喂马。结果,这片土地比起她父亲进行开明统治的时期养活了更多的人。
汤米会成为一个好伯爵的。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杰克好长时间对此视而不见,想让他儿子当建筑匠师;但最后只好被迫承认事实。汤米从来不能把石头切成直线,但他生就有领导才干,在二十八岁的年龄,就已经是个果断、坚定、聪明又有远见的人了。现在人们都习惯于称他为托马斯。
在他接管之后,人们都以为阿莲娜会留在城堡里,唠叨唠叨儿媳妇,哄哄孙子孙女。她嘲笑了他们。她喜欢汤米的妻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贝特福德伯爵的小女儿~也疼爱她的三个孙子孙女,但在五十二岁的年龄,她还不准备养老。她和杰克在王桥修道院附近有一栋石头大宅——地点就在原先的穷人区,当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又重操羊毛旧业,做买卖,谈生意,精力不减当年,转手之间就赚钱。
执行绞刑的认伍进人了广场,阿莲娜才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仔细看着那罪犯:他双手反绑在背后,被人扯着绳子,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他是威廉·汉姆雷。
站在前排的一些人向他吐唾沫。广场上人山人海,因为人们都高兴地要看一眼威廉的下场,即使原先和他没有恩怨的那些人,也觉得该看一看原来的郡守处绞刑。威廉卷进了最为臭名昭著的谋杀事件,这是人人都记得的。
阿莲娜从来没听说或想象过有什么事像杀害托马斯大主教那样反应强烈。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从都柏林到耶路撒冷,从托莱多到奥斯陆。教皇也戴孝了。亨利国王的帝国在大陆上的那一半处于被褫夺教权的禁令之下,就是说,教堂全部关闭,除了洗礼之外,没有任何祈祷活动。在英格兰,人们开始到坎特伯雷朝圣,似乎那里是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一样的圣地。而且还出现了奇迹。染有殉教者鲜血的水,和他遇难时身穿的袍服的碎片,不仅在坎特伯雷,而且在全英格兰,都治愈过病人。
威廉的人曾试图从大教堂中盗走尸体,但修士们事先得到警告,便将尸体藏匿了起来;如今遗骸安全地保存在一个石头墓穴中,朝圣者只能把头伸进墙上的一个洞中,亲吻大理石石棺。
这是威廉的最后一次罪行。他匆匆赶回夏陵,但汤米逮捕了他,指控他犯有渎神罪,他被菲利普主教的法庭判为有罪。通常,没人敢判处一个郡守,因为他是国王的官员,但就他的案例而论,恰恰反过来,没人,甚至连国王在内,敢为一个谋害贝克特的凶手辩护。
威廉将会悲惨收场。
他的眼睛狂野地东张西望,他的嘴张开着,淌着口水,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他紧身衣的前襟上有一大片他自己弄湿的污溃。
阿莲娜看着自己这个老敌手跌跌撞撞地盲目地朝绞架走。她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强奸了她的那个傲慢无礼、没有心肝的年轻人。简直难以相信,他变成了她如今看到的这个呻吟着的可怕的半人半畜。即使他晚年变成的那个肥胖、患痛风的失意的老骑士,同眼前这个人也判若两人。在他被带近绞刑架时,他开始挣扎、嚎叫。士兵拖着他走,像是赶着一头猪进屠宰场。阿莲娜心中毫无怜悯之情,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舒畅。威廉再也不能吓唬任何人了。
在把他架上牛车时,他踢蹬着,嚎叫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牲畜,红红的脸,又野又脏;但他嘟嚷、哼唧和叫嚷时,听起来又像是个小孩。有四个人按着他,第五个人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他挣扎得太厉害了,自己把绞索早早拉紧,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勒紧了。士兵往后退去。威廉扭动着,愁着气,一张肥脸变紫了。
阿莲娜看呆了。即使她正处于气愤和仇恨的顶峰,她也不希望他这样死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在抽噎。人们站着不动,连小男孩们都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不出声了。
有人朝牛肋抽了一鞭,那牲口往前动了。威廉终于落下了车,但这一下并没有拉断他的脖子,他吊在绞索上晃着,慢慢窒息了。他的眼睛还睁着。阿莲娜觉得他在看着她。他吊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脸上的怪相是她所熟悉的,她意识到,他在强奸她,就要达到他的高潮时就是这副模样。那记忆如同一把刀戳着她,但她不想扭转头看别处。
整个过程时间很长,但人群一直静静地从头看到尾。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青。他那痛苦的扭动变得只剩下抽搐了。终于,他的眼珠吊了上去,他的眼皮合上了,他一动不动了,随后,令人憎恶地,他的舌头吐了出来,乌青肿胀,耷拉在上下牙之间。
他死了。
阿莲娜放松了。威廉改变了她的生活——有一度,她会说是他毁掉了她的生活——如今他已经死了,再也无力伤害她或任何别人了。
人群开始散去。小男孩们互相做着威廉死时的模样:翻起眼珠,伸出舌头。一名士兵爬上绞架,割断绳子,把威廉放了下来。
阿莲娜和她儿子的目光相遇了。他看到她很惊奇。他马上走了过来,弯腰去吻她。她想,我的儿子;我的大儿子。杰克的儿子。她记起当时她曾多么害怕,唯恐怀上威廉的孩子。好啦,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好的结局。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来这儿呢,”汤米说。
“我得来,”她说,“我得看着他死。”
他的样子很吃惊。他不明白,不那么明白。她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明白这种事。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母子俩一起走出了广场。
阿莲娜没有回头去看。
在酷暑季节的一个大热天,杰克和阿莲娜还有莎莉,在北交叉甬道上面的护廊的阴凉里吃午饭,他们坐在画有他设计图的有刮痕的石音上。圣坛里修士们唱诵、祈祷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远处一个瀑布的水流声。他们吃的是冷羊肉片,新面粉烤的面包和一石罐金黄色的啤酒。杰克一上午都在勾画准备明年动工的新圣坛的设计图。莎莉一边用她整齐的白牙咬了一口肉片,一边盯着设计图看。杰克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要发表评论了。他瞥了一眼阿莲娜。她也看到了莎莉的表情,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事。父母二人交换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色,微微笑了。
“你干吗要把东端弄成圆形的呢?”莎莉说。
“我是以圣但尼的设计为基础的,”杰克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优点吗?”
“有。可以便于朝圣的人流动。”
“所以你只有这一排小窗户。”
杰克已经料到,窗户的问题很快就要提出来了,因为莎莉是个玻璃匠。“小窗户?”他假装生气地说,“这些窗户够宽大的了!我初次把这种尺寸的窗户放进教堂时,人们都认为,整座建筑会因为缺乏支撑结构而辑塌呢。”
“如果圣坛是方形的,你就会有宽大平整的墙壁,”她坚持说,“你就能放进真正的大窗户。”
杰克想,她有点道理。用这种圆形的设计,整个圣坛就要有同样形状的向上延续,按传统分成的三层:连拱廊、护廊和高侧窗,一直都得是圆的。一个方形的底部就提供了改变设计的机会。“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便于朝圣的人流动。”他动着脑筋说。
“而且初升的太阳可以透过大窗户射进来,”莎莉说。
杰克可以想象得出。“可以有一排高大的尖头窗,像是立在架子上的矛。”
莎莉说:“或者一个大圆窗,像是一朵玫瑰。”
这倒是个惊人的主意。对于一个站在中殿里的人来说,一直向东看到教堂的屋头,圆窗看上去会像一个巨大的太阳放射出无数道奇光异彩。杰克完全可以看到那种效果。“我不知道修士们愿意要什么主题。”
“律法和预言书,”莎莉说。
他向她扬起了眉毛。“你这滑头的丫头,你已经和乔纳森副院长讨论过这个主意了,对吧?”
她不好意思了,但一个年轻的刻石匠凿子彼得的到来给她解了围。他是个羞怯、笨拙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垂过眼睛,但他的石刻非常漂亮,杰克非常高兴他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彼得?”他说。“实际上,我是来找莎莉的,”彼得说。
“好啦,你已经找到她了。”
莎莉站起身,拍拍胸前的面包屑。“再见吧,”她说,随后,她和彼得就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了螺旋扶梯。
杰克和阿莲娜对视着。
“她脸红了吗?”杰克说。
“但愿如此吧,”阿莲娜说,“我的天,是她该对人动心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好啊,好啊。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我还以为她打算做个老姑娘呢。”
阿莲娜摇起头。“莎莉才不会呢。她和别人一样渴望被爱。她只是太挑剔了。”
“是吗?”杰克说,“本郡里的姑娘可没有排长队非要嫁凿子彼得不可。”
“本郡的姑娘喜欢汤米那样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能够骑在马上大出风头,或者斗篷镶上红绸边招摇过市。莎莉不一样。她要聪明和理智型的。彼得正适合她。”
杰克点了点头。他从没这么想过这问题,但他从直觉上感到,阿莲娜是对的。“她就像她奶奶,”他说,“我母亲专爱有点古怪的人。”
“莎莉像你母亲,而汤米像我父亲,”阿莲娜说。
杰克向她微笑着。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头发里有绺绺灰发,她喉咙的皮肤也不像以往那样如大理石般光滑了,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虽然失去了哺育孩子时的圆润,但她可爱脸蛋的精致骨骼却变得轮廓更鲜明,她有了一种耐看的,似乎是结构之美。杰克伸出手去抚摸着她下巴的线条。“像我的飞拱似的,”他说。
她微笑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直到胸脯。她的乳房也变了。他记得,那时她的乳房像是毫无重量似的向前挺着,乳头向上挑着。后来她怀孕了,乳房变大了,乳头也长大了。现在,乳房已低了,软了,她走路时从一边到另一边高兴地摆动着。他爱着她的乳房各个时期的不同变化。他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她的乳房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干瘪了呢?甚至到那时,我大概还会爱的,他想。他感到她的乳头在他的触摸下变硬了。他俯身向前亲着她的唇。
“杰克,你这是在教堂里,”她嘀咕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他的手向下摸到她肚子下面的私处。
扶梯处响起脚步声。
他犯罪般地抽身坐回去。
她撇嘴笑着他的狼狈相。“这是上帝对你的审判,”她不虔诚地说。
“你就等着吧,”他用假装威胁的口吻说。
脚步声到达了扶梯的顶部,乔纳森副院长走了出来。他庄重地向他俩致意。他的样子很严肃。“有些事我想请你听一听,杰克,”他说,“你到回廊里来一下好吗?”
“当然。”杰克站起身来。
乔纳森返回去,走下螺旋形扶梯。
杰克在门口停住,威胁地指点着阿莲娜。“等着。”他说。
“说好了?”她笑了一下说。
杰克随着乔纳森走下扶梯,穿过教堂,来到通向回廊的南交叉甬道里的一道门。他们沿着北走道,越过用蜡笔和石板写字的小学生,在角落里站住了。乔纳森摆了下头,把杰克的注意力引到西走道中间石壁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修士身上。那修士的兜头帽套着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但当他们俩停住脚步时,那人转回脸来,抬眼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修士是沃尔伦·比戈德。
杰克生气地说:“这该死的在这里干吗?”
“准备去见造物主,”乔纳森说。
杰克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他是一个潦倒的人,”乔纳森说,“他没了地位,没了权势,没了朋友。他已经明白了,上帝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教。他看出了他行事的错误。他步行到这里,要求收留他做一名卑微的修士,在他的余生中请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杰克说。
“起初我也这么想,”乔纳森说,“但最后,我意识到他始终是真心诚意敬畏上帝的人。”
杰克表示怀疑。
“我当真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只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相信,在为上帝服务中,目的决定手段。这就为他的一切行为开了大门。”
“包括阴谋杀害一位大主教!”
乔纳森举起双手,做了个辩护的姿态。“上帝——而不是我,会为此惩罚他的。”
杰克耸耸肩。这是菲利普会说的那类话。杰克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沃尔伦住在这修道院里。然而,这就是修士们行事的方式。“你干吗要我来见他?”
“他想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绞死了你父亲。”
杰克突然感到发冷。
沃尔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两眼看着前面。他光着双脚。老年人虚弱的白脚踝在粗袍服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杰克意识到,沃尔伦再也不可怕了。他衰弱、颓唐和哀伤。
杰克慢慢走上前去,在离沃尔伦一码远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老王亨利太厉害了,”沃尔伦劈头就说。
“一些贵族不高兴——他们受限制太多。他们希望继位的是一个软弱的国王。但亨利有王储,就是威廉。”
这一切全都是老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杰克说。
“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沃尔伦说,他的言谈里又流露出了一点他旧日的傲慢。
杰克点点头。“那就说下去吧。”
“一群贵族决定除掉亨利的王储威廉。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继承人成了问题,他们就能对选择新君有更大的影响。”
杰克端详着沃尔伦又白又瘦的脸,搜寻着有没有耍花招的证据。这老人看上去只是疲惫、衰颓和懊悔。如果他别有用心,杰克还没能看出什么迹象。“但是,威廉死于白船的海难中了,”杰克说。
“那次沉船不是自然事故,”沃尔伦说。
杰克猛地一震。这会是真的吗?就因为一伙贵族愿意有个懦弱的君主,王储就遭难了?但比起谋杀一位大主教来,也就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了。“接着说下去。”他说。
“那伙贵族的人凿沉了白船,就乘小船逃掉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个人抱住了一根桅杆,漂到了岸上。”
“那是我父亲,”杰克说。他开始看出来一点头绪了。
沃尔伦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谈话时不带感情,也不看杰克的眼睛。“他上岸的海滨,离一个参与阴谋的贵族的城堡不远,他们捉住了他。那人根本无意揭发他们的。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船是给凿沉的。但是,如果允许他自由走动和叙述他的经历,他所目睹的事情会向别人揭示真情。因此他们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英格兰,让他们信得过的人看着他。”
杰克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父亲一直只想给人们带来娱乐,母亲这样说过。但沃尔伦的叙述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当场杀死他呢?”杰克说。
“他们本来可以这么做的,”沃尔伦无动于衷地说,“但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吟游诗人,是给大家娱乐的。他们没法下手。”他苦笑了一下,“连最肆无忌惮的人,说到底,也还是有些顾虑。”
“那么,他们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他终于变得危险了,即使在这里。起初,他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但是,他当然学会了,而且开始结交朋友。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在修道院寝室下边的地牢里。这时,人们开始询问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成了让他们困窘的难题。他们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于是,最后他们就要我们除掉他。”
杰克想,这么轻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呢?”
“我们三个人都抱着野心,”沃尔伦说着,他的面部第一次流露出感情,这时他的嘴在自责的痛苦中扭曲着,“珀西·汉姆雷,詹姆斯副院长,还有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我们都得到了报偿。我成了副主教,我在教会中的生涯踏上了辉煌的。珀西·汉姆雷成了一个殷实的地主。詹姆斯副院长的修道院产业也得到了有用的扩充。”
“那些贵族呢?”
“沉船之后,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亨利遭到了来自安茹的福尔克、诺曼底的威廉·克利托和法兰西国王的进攻。一时之间,他像是不堪一击了。但他打败了他的敌人,又统治了十年。然而,当亨利身后无子,斯蒂芬即位的时候,贵族们所巴望的混乱状态,终于到来了。在国内战争持续的后来的二十年里,贵族们在他们的封地中像国王一样统治着,因为没有中央的权威来辖制他们了。”
“我父亲就为这个而死了。”
“其实,连这种混乱局面也变得辛酸了。那伙贵族大多死于战场,有些人连儿子也搭了进去。而为了除掉你父亲,我们在这一带散布的那点谎言,到头来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你母亲在那次绞刑后,诅咒了我们,她的诅咒应验了。詹姆斯副院长被自己的行为拖垮了,雷米吉乌斯在那次审判会上已经讲了。珀西·汉姆雷在真相大白以前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被处了绞刑。再瞧瞧我吧,我作伪证的行为差不多过了五十年才遭到报应,把我的前途葬送了。”沃尔伦面色灰白,精疲力竭,似乎他强硬的自我控制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我们都害怕你母亲,因为我们不敢确定她了解多少情况。最后证实她并不知道什么,但那也就够了。”
杰克感到自己也如沃尔伦表现出来的那样精疲力竭了。他终于了解到了有关他父亲的实情,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弄清的。现在他既不觉得气愤,也没心思报复了。他从来不了解他的生父,但他有过汤姆,教他热爱上建筑这一行,那成了他生活中的第二大激情所在。
杰克站起了身。这些事件全都远在过去,他不会再为之哭泣了。从那时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多都还是不错的。
他低头看着坐在那里难过的老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倒是沃尔伦遭受着悔恨的痛苦。杰克怜悯他,心想,人老了,知道人生虚度了,有多么可怕啊。沃尔伦抬起眼睛,他们的目光才第一次相遇。沃尔伦畏缩了,把目光转向别处,犹如挨了一记耳光。有一阵子,杰克可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他意识到,沃尔伦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怜悯。
对沃尔伦来说,敌人的怜悯是最可怕的羞辱了。
菲利普站在坎特伯雷这座古老的基督教城市的西门口,身穿英格兰主教色彩斑斓、雍容华贵的全套冠袍,手持价值一个国王赎金的镶了珠宝的十字架。大雨倾盆地下着。
他已经六十有六,雨水寒彻他的老骨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冒险离家出来这么远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今天这个特殊曰子。在某种程度上说,今天这个仪式将是他一生工作的巅峰。
自从托马斯大主教惨遭谋害那一历史性事件以来,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短暂的瞬间中,对托马斯·贝克特的神秘崇拜席卷了基督教世界。菲利普在率领手擎蜡烛的一小伙人游行于坎特伯雷街道上时,并不知道他在发动什么。教皇几乎以不够慎重的速度,把托马斯定为圣徒。在圣地,甚至有了一种称做阿克尔的圣托马斯的骑士这样一个新的修士一骑士等级。亨利国王无力对抗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群众运动。其势头之凶猛,使得任何个人都无力抵挡。
对菲利普来说,整个现象的重要性在于它在有关国王权力上的证明。托马斯之死表明,君主能够永远滥用暴力。但对圣托马斯的崇拜证明了:这样的取胜永远都是空洞的。说到底,王权并不是绝对的,它可以被人民的意志限制。这一变化在菲利普的有生之年就已发生了。他不仅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助其实现了。今天的仪式就将是对此的纪念。
一个头大体壮的人,在雨雾中向城市走来。他光头跣足。他身后的远处,跟随着一大群骑马的人。
那人便是亨利国王。
当被雨淋得湿透的国王在泥泞中走向城门时,人群如同参加葬礼似的安静。
菲利普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上大路,在赤足者的前面带路,引领着他们向大教堂走去。亨利低头跟在后面,竭力控制着平曰那种轻快的步伐——他的姿态完全是一幅悔罪的图画。诚惶诚恐的镇民们默不做声地看着英格兰国王在他们眼前俯首躬腰。国王的随从远远地跟着。
菲利普引导着他缓缓穿过大教堂的大门。这座辉煌的教堂的沉重大门洞开着,他们走进教堂,这两个人的庄严行进,形成了那个世纪的政治危机的高潮。中殿的地面是铺了石头的。人群分开,让他俩通过。人们低声耳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基督教世界中最骄傲的国王,浑身湿透,乞丐似的走进了教堂。
他们沿中殿缓缓地走着,再下了台阶,进人地下室。下面,在殉教者的新坟旁边,坎特伯雷的修士们正在守候,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王国中最负声望、最有权势的主教和院长们。
国王跪倒在地。
他的廷臣们随在他身后也进了地下室。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国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忏悔他的罪行,说是他导致了圣托马斯被谋害,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他忏悔完毕之后,脱下了斗篷。里面他穿的是绿色紧身衣和粗纺衬衣。他重新跪好,躬起他的后背。
伦敦的主教折曲了一根笞杖。
国王将受鞭笞。
他要挨在场的每个教士抽的五鞭和每个修士抽的三鞭。当然,鞭笞是象征性的:由于在场的有八十名修士,若是每个人都真打,他就活不成了。
伦敦的主教用鞭笞杖轻触了五次国王的脊背。然后他转过身来,把笞杖交给王桥的主教菲利普。
菲利普上前迈步,去鞭笞国王。他很高兴,能活着看到这个。他想,过了今天之后,这个世界将不复是旧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