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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1152-1155 第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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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七年时间,杰克完成了交叉甬道——十字形教堂的两臂——与他所预期的完全相同。他在圣但尼教堂的想法上做了改进,把各个部分做得更高更窄——窗户、拱券和拱顶本身无不如此。一簇簇柱身,优雅地矗立着,穿过护廊,延伸成拱顶的扇形肋,弯曲着聚拢到屋顶的中央,高大的尖顶拱券窗,使建筑物内部充满了光线。装饰线条纤细而精巧,石雕装饰是缤纷的叶簇。

在侧窗处有裂缝。

他站在高侧窗的通道里,从北甬道的中断处向外眺望,俯视着上午明媚的春色。他感到震惊和迷惑。依靠建筑匠们的智慧,结构很坚固;但裂缝表明一种薄弱环节。他的拱顶比他所见过的都高,但高得并不很多。他没有重犯阿尔弗雷德的错误,并没有把一个石头拱顶装在并非用来承担这么重的结构上,他的墙壁在设计时就已准备承受石头拱顶。然而在他的高侧窗上出现了裂缝,其位置与阿尔弗雷德失败之处大体一致。阿尔弗雷德是估算错了,但杰克确定,他没有犯同样的错误。在杰克的建筑中有些新的因素发生作用,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这并不构成危险,更不会在短时间内出问题。裂缝已用灰浆填死,而且没有再开裂。建筑是安全的。但还不够牢固;对杰克来讲,这一点使整个建筑都不完美了。他想让他的教堂一直矗立到最后审判日。

他离开侧窗,沿塔楼的扶梯下到护廊上。靠北廊上一个窗户透进来充足的光线,他在一个角落里画起他的设计图。他动手画起一个中殿立柱的底座。他画了一个菱形,又在菱形里画了一个正方形,然后再在正方形中画了一个圆,立柱的主要柱身,将从菱形的四个上升起,形成立柱,最后向东、南、西、北分叉,形成拱券或扇形拱肋。辅助柱身从正方形的四角立起,形成拱顶的扇形拱肋,呈对角线状,一边跨过中殿的拱顶,另一边伸向侧甬道的拱顶。中间的圆代表立柱的核心。

杰克的全部设计都基于简单的几何图形和一些不那么简单的比例,诸如二的平方根与三的平方根的比率。杰克在托莱多学会了如何计算平方根,但大多数工匠都不会,而只能使用简单的几何作图法。他们懂得,如果一个圆圈与一个正方形的四个相接,圆的直径便大于一个正方形的一边,其比率为二的平方根比与根号二比一的比率是建筑匠的最古老的公式,因为在一个简单的建筑中,这是外宽与内宽之比,由此即绘出墙的厚度。

杰克的任务由于各种数字的宗教意义而复杂得多。菲利普副院长计划将教堂重新奉献给圣母马利亚,因为哭泣圣母比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显示出更多的奇迹。于是,他们就想让杰克使用马利亚的数字九和七。他把中殿设计成九个架间,而在其余部分完工后要建的新圣坛有七个架间,侧甬道中的连锁无窗连拱廊,每个架间将有七个拱券,而西门面将有九个尖头窗。杰克对数字的神学意义不甚了然,但他凭直觉感到,如果同样的数字不断重复使用,一定会给竣工的建筑增加和谐感。

他还没画完底座,就给屋顶匠师打断了。他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让杰克解决。

杰克随他上了塔楼的扶梯,穿过侧窗,进人了屋顶的空间。他们穿越圆顶,也就是扇形拱肋的顶端走着,在他们头上,屋顶匠正铺开大块的铅皮,向橡上钉着。他们从底下往顶上一圈圈地钉,这样,上边的铅皮就压着下边铅皮的边,雨水就不致漏下去了。

杰克立即看出了问题。他在两个坡顶接茬的凹槽的端部,安置了一个装饰性的小尖塔,并且把这份设计交给了一个建筑师傅,但那人没有给从顶部流下的雨水预备好穿过或低于小尖塔的流水沟。现在工匠必须做些改动。他告诉屋顶匠师把他的指示传给建筑匠,然后就回到他的设计图上面了。

他意外地发现阿尔弗雷德正在那里等他。

他已有十年没和阿尔弗雷德说话了。他曾在夏陵或温切斯特从远处看到过他几次。阿莲娜则有九年时间没怎么见过他了,虽说按照教会的看法,他俩还是保持婚约的。玛莎大约一年去一次他在夏陵的家。她每次回来总是完全一样地报告说:他发了财,在为夏陵的富裕户盖房;他一个人生活;他还和以前一样。

但现在阿尔弗雷德看起来不像发财的样子。杰克觉得他疲惫不堪,一副受挫的窘态。阿尔弗雷德一向高大健壮,现在却十分消瘦,他的脸更窄了,他把头发从眼前捋开的那只手,皮包着骨头,从前可是肉乎乎的。

他说:“你好,杰克。”

他的表情还有点咄咄逼人,但他的声腔却是奉承巴结的——这种混合可不讨人喜欢。

“你好,阿尔弗雷德,”杰克谨慎地说,“我上次见到你,你穿着一件绸紧身衣,而且在发胖。”

“那是三年前啦——早在第一个歉收年以前的事喽。”

“原来是这样。”连续三年歉收,造成了饥荒。农奴们挨了饿,许多租佃农场主一贫如洗,大概夏陵的自由民再也盖不起讲究的新的石头住宅了。阿尔弗雷德感到了生活窘迫。杰克说:“时隔这么久,是什么风把你吹回王桥的?”

“我听说了你盖的交叉甬道,来看一看。”他的语气是一种勉为其难的钦佩,“你在哪儿学会了修这式样的建筑?”

“巴黎,”杰克简短地说。他不想和阿尔弗雷德谈论他那段生活,他的出走正是因为他。

“好啊。”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很尴尬,然后故作无所谓的态度说,“我愿意在这里干点活儿,好学点这种新玩意儿。”

杰克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真有这厚脸皮向他讨工作吗?他拖延了一会儿,说:“你那帮手下呢?”

“我现在是单枪匹马啦,”阿尔弗雷德说,还尽力装作很随便的样子,“没有足够一帮人干的活儿。”

“不过,我们是不雇人的,”杰克也同样随便地说,“我们的人手足够了。”

“可是你们总能用一个好的建筑匠的吧?”

杰克听出来一种略带乞求的语气,心中明白,阿尔弗雷德是走投无路了。他决定坦诚相待。“经过我们的那段日子,阿尔弗雷德,我是你最不想求的人了。”

“确实是的,”阿尔弗雷德坦率地说,“我到处都试过了。没人雇人。这是闹饥荒的结果。”

杰克想起,阿尔弗雷德那些年一直虐待他,折磨他,殴打他。阿尔弗雷德曾逼他进了修道院,又迫使他远离家园。他没有理由帮助阿尔弗雷德,老实讲,他倒有理由对阿尔弗雷德的倒霉幸灾乐祸。他说:“就算我需要人,我也不会用你的。”

“我还以为你会呢,”阿尔弗雷德硬着头皮坚持着,“终归,我父亲教会了你这一切。是因为他你才当上了匠师。你难道不肯看他的面子帮我一把吗?”

汤姆的面子。杰克突然感到良知的冲击。汤姆以他自己的方式尽量当好继父。他不够温和,也不善解人意,但他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和对杰克没什么两样,而且在传授知识和技能上是耐心和慷慨的。他还让杰克的母亲生活幸福,大部分时间高高兴兴的。再说,杰克想,我在这儿是个成功和富裕的建筑匠师,正在顺顺当当地实现我要建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雄心,而阿尔弗雷德呢,却又穷又饿,没有了工作。这样的报应难道还不够吗?

不行,还是不行,他想。

后来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好吧,”他说,“看在汤姆的面子上,雇下你了。”

“谢谢你,”阿尔弗雷德说,他的表情难以捉摸。“我要不要马上动手干活儿?”

杰克点了点头。“我们正在给中殿打地基。你就跟着干吧。”

阿尔弗雷德伸出一只手。杰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握得和从前一样有力。

阿尔弗雷德走开了。杰克站在那儿,低头盯着他画的一根中殿立柱的底座。那是实际大小,这样,等画好之后,木匠师傅就可以按照这个图直接做木模了,然后再由建筑匠用木模在石头上做出雕刻的记号。

他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呢?他想起阿泶弗雷德的拱顶曾经塌陷。不过,他不会派阿尔弗雷德干拱顶或拱券这类难做的活儿,砌直墙和铺地面是他的专长。

杰克还在思索着,午钟敲响,该吃饭了。他放下了当画图工具的磨尖的铁丝,从塔楼扶梯下到地面。

结了婚的工匠都回家吃午饭,单身的则在工棚就餐。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是提供午饭的,以免下午迟到、旷工和醉酒;但修士的供餐太简单,大部分建筑工匠宁可自己带饭。杰克和继妹玛莎住在建筑匠师汤姆的老房子里,玛莎负责家务。阿莲娜忙的时候,玛莎还要照顾汤米和杰克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他们给她起名莎莉。玛莎通常都给杰克和孩子们做饭,阿莲娜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吃。

他离开修道院,轻快地往家里走。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尔弗雷德会不会想搬回来和玛莎一起住呢?她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啊。杰克在答应雇阿尔弗雷德时,没想到这一点。

他过了一会儿又想,这么担心是愚蠢的。阿尔弗雷德能够欺负他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他是王桥的建筑匠师,如果他说阿尔弗雷德不能搬进来,那阿尔弗雷德只能作罢。

他有点担心也许阿尔弗雷德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但他并不在,这才松了口气。阿莲娜在照顾孩子们吃饭,玛莎在搅拌火上的一个罐里的东西。炖羊肉的香味让人流口水。

他轻轻亲了亲阿莲娜的前额。她现在三十三岁了,但她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深棕色,发卷还是蓬松的,她的嘴还是同样的丰满,眼睛颜色还是那么深。只有她裸着身体时,才会显出年龄和生过孩子的体态:双乳下垂,臀部变宽,肚皮也始终没回到原先那种紧绷绷的平滑的样子。

杰克慈爱地看着从阿莲娜的身体里生出的两个孩子:九岁的汤米是个结实的红发男孩,个子要比同年龄的孩子大,他正在向嘴里扒羊肉,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莎莉已经七岁,长着和母亲一样的深色鬈发,她正高高兴兴地笑着,露出门牙中的缺齿,就像十七年前杰克初次见到玛莎时,她掉了一颗门牙一样。汤米每天上午到修道院上学,读书识字,但修士们不接受女孩,阿莲娜只好自己教莎莉。

杰克坐下,玛莎把肉罐从火上端下来,放到桌上。玛莎是个很奇怪的姑娘,她已经超过了二十岁,但对出嫁毫不感兴趣。她始终很依恋杰克,现在替他操持家务似乎很满意。

杰克无疑主持着全郡最古怪的家庭。他和阿莲娜是全镇的头面人物,他是大教堂的建筑匠师,她是温切斯特之外最大的毛呢制造商。大家都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但他们却不准一起过夜,只好分住两处:阿莲娜和弟弟同住,杰克和妹妹同住。每个星期日下午,每逢节曰,他们就消失了,人人都明白他俩在做什么,当然,只有菲利普副院长除外。这一段时间,杰克的母亲住在林中的山洞里,因为她被认为是一名女巫。

杰克不时地为不准他和阿莲娜结婚而气恼。他会躺着睡不着觉,听着隔壁玛莎的鼾声,心里想:我都二十八岁了——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睡?第二天他就会对菲利普脾气很坏,对修士会议的建议和要求一口回绝,认为是不实际的或是太费钱,对改动或折中都拒不讨论,似乎只有一种方式才能建大教堂,而那就是杰克的方案。随后,菲利普便会躲着他几天,让风暴平息下去。

阿莲娜也不痛快,她把气发泄到杰克身上。她会变得缺乏耐心和不能容忍,对他做的一切事横加指责,他一进门,她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他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她不饿。这种情绪拖上一两天以后,她会大哭一场,说她很抱歉,他们还会幸福的。直到下一次,弦又绷得太紧,她受不了了。

杰克留了些炖羊肉放到碗里,开始吃起来。“猜猜今天上午谁到工地来了,”他说,“阿尔弗雷德。”

玛莎把一个铁壶盖往边上一撂,碰出很响的声音。杰克看了看她,看到她满脸恐惧。他转过脸去看阿莲娜,看到她脸都白了。

阿莲娜说:“他在王桥干吗?”

“找活儿干。我猜想,饥荒把夏陵的商人都给弄穷了,再也盖不起原先那种石头房子了。他解散了他那支建筑队伍,自己也找不到工作了。”

“我希望你揪着他的尾巴把他扔出去,”阿莲娜说。

“他说,我该看在汤姆的面子上给他一份工作,”杰克不大自然地说。他没料到这两个女人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毕竟,没有汤姆,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屁话,”阿莲娜说,杰克心想:她这个说法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反正,我已经雇下了他,”他说。

“杰克!”阿莲娜尖叫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能让他回到王桥来——那个魔鬼!”

莎莉哭了起来。汤米瞪大眼睛看着他母亲。杰克说:“阿尔弗雷德不是魔鬼。他没饭吃,没钱用。我救了他,算是对他父亲的一点怀念。”

“要是他强迫你像狗一样地在他的床脚边睡了九个月,你就不会可怜他了。”

“他待我比这还糟呢——问问玛莎好了。”

玛莎说:“待我也一样。”

杰克说:“我是这么想的,看到他那副模样就是让我看到他的报应了,这就足够了。”

“对我可不够!”阿莲娜大发雷霆,“天啊,你是个十足的傻瓜,杰克·杰克逊。有时候我会谢天谢地,亏得没嫁给你。”

这话太伤人了。杰克扭过头去,他明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他拿起匙子,开始吃饭,但实在难以下咽。

阿莲娜拍拍莎莉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根胡萝卜。莎莉不哭了。杰克看着汤米,汤米还在盯着阿莲娜,脸上很惊恐。“吃吧,汤米,”杰克说,“很好吃的。”

大家默默无语地吃了一顿午饭。

那年的春天,交叉甬道完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到南方视察了一番修道院的产业。经过三个坏年景,他需要有个好收成,他想检阅一下农场的状况如何。

他带着乔纳森陪他去这一趟。这个修道院的孤儿,已经十六岁了,他个子高高的,有点笨手笨脚,但十分聪颖。他和菲利普在这个年龄时一样,对如何生活似乎从没什么怀疑,他已经结束了见习期,宣过誓,成了乔纳森兄弟了。他还有一点也像菲利普一样,他对为上帝服务的物质方面感兴趣,现在成了上年纪的司务白头卡思伯特的助手。菲利普为这孩子感到骄傲,他虔诚、勤奋,有正当的爱好。

他们的卫士是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终于在王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筑起城墙之后,菲利普向教区公会建议:任命理查做警卫长,负责镇上的安全。他组织了夜间的巡更人并且安排维护和加固城墙的事宜,遇上市场开放和节日,他有权逮捕闹事和酗酒的人。随着乡村扩展为城市,这些任务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而又是修士不该做的;教区公会初成立时,菲利普曾认为这是对他的权威的威胁,结果它却变得非常有用。而且理查也很高兴,他已经三十岁了,但这种活跃的生活使他保持了青春。

菲利普巴不得理查的姐姐也能安居乐业。要是说教会对不起谁的话,那就是阿莲娜了。杰克是她爱恋的男人,又是她孩子的父亲,但教会却坚持认为她已和阿尔弗雷德结了婚,哪怕他俩从无肉体关系;由于主教居心叵测的干预,她一直没得以解除婚约。这是教会的不光彩,菲利普虽然毫无责任,仍感到内疚。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即将结束此行,正骑马穿过一片森林返回王桥,年轻的乔纳森说:“我想不通,上帝为什么让人挨饿。”

这个问题是每个年轻修士迟早要问的,答案有很多。菲利普说:“别把饥馑归咎于上帝。”

“但是,上帝管着天气,才造成歉收。”

“饥馑不仅由于歉收,”菲利普说,“歉收是常有的,每隔那么几年就有一次,但人们并没有挨饿。这次危机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在多年内战之后。”

“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乔纳森问。

当过兵的理查回答了他。“打仗对农业是件坏事,”他说,“牲畜给杀了,供养军队;庄稼给烧了,不让敌军收去,骑士们忙着打仗,顾不了农场了。”

菲利普补充说:“前途不保的时候,老百姓是无心投人时间和精力,去开垦土地、扩大畜群、挖沟修渠和建造仓房的。”

“我们可没停止做这些事,”乔纳森说。

“修道院不一样。但大多数普通农场都在战争中放任自流了,所以遇上坏天气,就没法抗御了。修士们的目光要长远些。但我们还有别的问题:羊毛的价格由于饥荒而下跌了。”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乔纳森说。

“我认为,是因为饿肚子的人不买衣服。”在菲利普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羊毛价格没有逐年提高。他被迫放慢了大教堂的建设速度,停止招收新的见习修士,并且从修士的伙食中去掉了葡萄酒和肉。“不幸的是,正在我们精打细算的时候,赤贫的人们却越来越多地涌进王桥,寻找工作。”

乔纳森说:“于是他们就在修道院门口排起长队,领取施舍的硬面包和粥。”

菲利普阴沉着脸点点头。他看到身强力壮的人由于找不到工作而沦为乞丐,心都碎了。“不过要记住:这是由战争,而不是由天气造成的,”他说。

乔纳森带着年轻人的激情说:“我希望在地狱中专门有一块地方,等着那些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王公贵族们。”

“我也这样希望——圣徒保佑我们,是吧?”

一个奇怪的身形,从树丛中站出来,向菲利普猛扑过去。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孔污黑。菲利普以为,这个穷人一定是在逃避一头气势汹汹的野猪,或是一只疯跑的熊。

菲利普惊慌之中,摔下了马。

那个袭击他的人压到了他身上。那人的气味和声音都与野兽无异,他不停地发出不连贯的哼哼唧唧的声音,菲利普扭动着,踢蹬着。那人似乎要抓住菲利普挎在肩上的皮口袋。菲利普意识到那人要抢他。皮口袋中其实只有一本书:《所罗门之歌》。菲利普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不仅因为他特别喜爱那本书,而且因为那强盗实在脏得让人生厌。

但那口袋的皮带是绕到菲利普身上的,那强盗一时夺不走。他们在硬地面上翻滚着,菲利普想逃开,但那强盗死死抓住皮口袋不放。菲利普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马脱缰跑了。

那强盗突然被理查拽开了。菲利普一翻身,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站起身。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吸了口新鲜空气,从那强盗又脏又臭的压挤中解脱出来放松一下。他摸了摸身上的伤痕。没什么破处。他这才去看另外几个人。

理查已经将那强盗按倒在地,他站在那儿,用一只脚踏住那人的两个肩胛骨中间,用剑尖抵住那人的后颈。乔纳森牵着剩下的两匹马,样子很惊惶。

菲利普勉强站起来,仍然觉得四肢无力。他想,我在乔纳森这个年龄时,可以摔下马,立刻再翻身骑上去。

理查说:“你留心这只蟑螂,我去把你的马追回来。”他把剑递给菲利普。

“好吧,”菲利普说。他挥手不要那剑。“我用不着那个。”

理查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剑插人鞘中,那强盗一动不动地躺着。

从他的短外衣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两根细枝,连颜色也差不多;他脚下没穿鞋。菲利普实际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穷人已经饿得无力去掐死一只小鸡。理查去追菲利普的坐骑了。

那强盗看到理查走了,就动了起来。菲利普知道,他想跑。他制止了他,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那强盗抬头看着菲利普,似乎以为菲利普发疯了。

菲利普走到乔纳森的马跟前,打开了一个鞍袋。他取出一条面包,掰开来,把一半给了那强盗。那人难以置信地一把抓过面包,立刻把一大半塞进了嘴里。

菲利普坐在地上看着他。那人的吃相像是野兽,想在那顿饭被夺走之前,尽量多吃一些。起初,菲利普以为那人已上了年纪,现在能看清了,才发现他很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

理查牵着菲利普的马回来了。他看到那强盗坐在那儿吃东西,很生气。“你干吗把咱们的食物给他吃呢?”他对菲利普说。

“因为他饿坏了,”菲利普说。

理查没有做声,但他的表情说明,修士都是些疯子。

等那强盗吃完面包,菲利普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露出警觉的样子。他迟疑着。菲利普有种想法,那人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跟人交谈过了。他最后终于开了口:“大卫。”

菲利普想,他神志还算正常。菲利普说:“你出了什么事了,大卫?”

“上一个收获季节之后,我失去了我的农场。”

“你的东家是谁?”

“夏陵的伯爵。”

威廉·汉姆雷。菲利普毫不吃惊。

数以千计的佃户在连续三年歉收之后,交不起租金。菲利普的佃户欠租时,他不过免收就是了,因为如果他让大家一贫如洗,他们反正还是要到修道院来吃赈济的。别的东家,有名的如威廉伯爵,则利用这一危机来驱逐佃户,收回农场。其结果,就是强盗大量增加,他们住在树林里,劫掠路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不得不把理查带在身边当保镖。

“你的家人呢?”菲利普问那强盗。

“我老婆带着婴儿,回她母亲那儿去了。但那儿没我吃住的地方。”

这种事已司空见惯。菲利普说:“攻击一个修士是有罪的,大卫,靠偷盗为生是不对的。”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那人叫道。

“要是你打算待在林子里,你最好还是抓鸟捕鱼为生。”

“我不会!”

“你当强盗也不够格,”菲利普说,“你又没武器,何况我们是三个人,这位理查是全副武装,你怎么能抢得成呢?”

“我已经绝望了。”

“好啦,下次再走投无路时,就到一座修道院去。那儿总有些东西给穷人吃。”菲利普站起身。他感到口中有种虚伪的酸楚。他明知道,修道院也不可能喂饱所有的强盗。对大多数强盗来说,除了铤而走险,别无他途。但他在人生中的角色是劝人从善,而不是为罪孽寻找借口。

他对这个潦倒的人再无法做些别的事情了。他从理查手中接过马缰,爬上马鞍。他明白,他刚才落马时的擦伤,会让他疼上几天的。“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援引着耶解的话说,然后便踢马向前走去。

“你真是心肠太好了,你啊,”理查在他们走开以后说。

菲利普伤心地摇着头。“真正的烦恼在于我还做得不够。”

圣灵降临节前的那个星期日,威廉·汉姆雷结婚了。

这是他母亲的主张。

他母亲已经唠叨了好几年,让他娶妻生子,好有个继承人,但他一拖再拖。女人让他厌烦,而且以一种他所不解的方式,他确实都不愿去想,她们让他忧虑。他老是告诉他母亲,他就要成亲了,但他从来没有任何行动。

最后,她给他找了个姑娘。

她名叫伊丽莎白。她是韦茅斯的哈洛德之女,哈洛德是一个富有的骑士,而且是斯蒂芬强有力的支持者。他母亲有点吃力地向威廉解释,他本可以有一门更匹配的婚事的——可以娶一位伯爵的郡主——但由于他不情愿考虑这件事,伊丽莎白也就可以了。

威廉曾在温切斯特的宫廷上见过她,而且他母亲还注意到,他盯着她看。她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一头浅棕色的鬈发,还有宽胸窄臀——正是威廉喜欢的类型。

她只有十四岁。

当威廉盯着她看的时候,曾想象着在一个黑夜里遇上她,把她强带到温切斯特的僻静巷子里,脑子里根本没动过结婚的念头。然而,他母亲很快就弄清楚了,那位做父亲的很好相处,而姑娘本人是个听话的孩子,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母亲一再向威廉保证,绝不会重演当年阿莲娜带给他们家的羞辱,于是便安排了一次相亲。

威廉一直很紧张。上次他相亲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二十岁青年,一名骑士之子,要见的却是一位傲慢的年轻郡主。但如今,他已成为经过战争锤炼的三十七岁的成人,做夏陵伯爵也有十年了,为了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相亲而紧张,实在愚蠢。

不过,她更紧张,还竭力讨好他。她激动地谈着她的家庭,她的马和狗,她的亲戚和朋友。他默默地坐着,盯着她的脸蛋,想象着她赤裸时会是什么样子。

沃尔伦主教在伯爵城堡的小教堂中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婚礼之后,举行了盛大宴会,直到傍晚。按照习惯,全郡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应邀请,而如果威廉不能提供丰盛的宴会,他就会丢脸。他们在城堡的院子里,烤了三头整牛和几十只猪、羊,客人们把城堡地窖贮藏的啤酒、苹果酒和葡萄酒喝个精光。威廉的母亲那张丑陋的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主持着宴会。沃尔伦主教感到这种粗俗的庆典有点不合口味,当新娘的叔父讲起新婚夫妇们的趣事时,他就走开了。

新娘和新郎在夜幕降临时,离开了仍在欢宴的客人,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威廉出席过多次婚礼,很清楚在那些年轻的宾客的脑子里都打着什么主意,因此,他让瓦尔特守在门外,并把门关上,以防干扰。

伊丽莎白脱下了她的外衣和鞋子,只穿着亚麻布衬衣站在那儿。“我不懂该做什么,”她单纯地说,“你得做给我看。”

这可和威廉想象的不太一样。他走到她跟前。她仰起脸,他亲了她的嘴唇。然而这亲吻没有使他激动起来。他说:“脱下衬衣,躺到床上。”

她从头上脱下她的衬衣。她相当丰满。她的高耸的乳房上有着凹陷的小乳头。浅棕色的茸毛覆盖着腿裆间的三角区。她乖乖地走到床前,仰卧在床上。

威廉踢掉了他的靴子。他坐在她身边,挤压起她的乳房。她的皮肤很柔软。这个带着甜蜜笑容的听话少女,一点不像那些让他喉咙发干的妇女,她们一为激情攫住,便在他下边呻吟、出汗。他感到上当了。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腿间,她立即劈开了两腿。他把一个指头伸到她里边。她疼得直喘气;但马上就说:“没事,我愿意。”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弄错了方式。他有一种瞬间的幻象,那是他俩并排躺着,摸着,说着,逐渐相互熟悉的不同的场面。然而,在她疼得喘气时,他的性欲总算在体内搅动起来,他撇开疑虑,用手指头粗暴地捅她。他盯着看她的脸,她默默挣扎着忍受着痛楚。

他上床,跪到她两腿之间。他还没有充分勃起。是她那该死的微笑让他不能成事,他敢确定。他向她里边伸进两个指头,她痛得低叫起来。这样好一些。随后,这蠢材又开始笑了。他明白,他必须从她脸上抹去笑容。他使劲打她耳光。她哭了出来,嘴唇也出血了。这样就更像了。

他再打她。

她放声哭了。

这以后就顺利了。

接下来的星期日,刚好是圣灵降临节,大批的人将要到大教堂去,沃尔伦主教要主持祈祷。比起以往,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刚落成的新的交叉甬道。据说,十分令人惊叹。威廉要在祈祷时,把他的新娘向全郡的百姓炫耀一番。自从王桥建起城墙以来,他就没进去过,但菲利普不能阻止他进教堂。

圣灵降临节前两天,他母亲死了。

她大概有六十岁了。死得相当猝然。星期五饭后,她感到喘不上气,就早早上床了。天亮以前,她的侍女叫醒了威廉,告诉他,他母亲很难受。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她的房间,一边还揉着眼。他看到她大口喘着气,已经不能说话,眼里有一种恐怖的神色。

威廉被她那憋着气的样子和瞪大的眼睛吓坏了。她不停地看上他一眼,似乎期待着他做什么。他吓得不敢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这时他看到那侍女站在门口,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他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他母亲。在唯一一支蜡烛的摇曳烛光下,她的面孔似乎在不停地变形。她那刺耳的沙哑喘息声,越来越响,似乎渐渐充塞了他的脑海。他不明白,这么大的声音怎么没把全城堡的人都惊醒。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还是能听得见。听起来好像她在朝他叫嚷,就像他小时候,她狂怒地不停地训斥他似的,她的面容也像在生气,大张着嘴,瞪着两眼,蓬乱着头发。他相信她在索要什么,这种看法越来越强烈,他感到自己的年纪和个头都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他被一种儿时以来还不曾有过的莫名恐怖所攫住,那种恐怖来自他知道了他唯一钟爱的人竟是一个愤怒的魔王。过去往往是这样:她要他到她跟前来,或要他走开,或者要他上马,或者要他下马;他应答得慢了些,她就会吼叫起来;随后,他已经吓得不知要做什么了;这样便会出现一段歇斯底里的僵局:她的叫声越来越高,而他却吓得又瞎、又聋、又哑,茫然不知所措。

但这次不同了。

这一次,她死了。

她先闭上了眼。威廉这时感到平静了些。她的呼吸渐渐徐缓,面孔变得发灰,不再那么激怒了。连蜡烛也似乎燃得无力,摇曳的影子不再使威廉感到害怕了。最后,她的呼吸干脆停止了。

“好啦,”威廉说,“她现在没事了,是吧?”

那侍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静止的脸。侍女找来了教士,教士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来?”威廉几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待在她床边,直到日出;这时,仆妇们请他出去,她们好“为她整理后事”。威廉下到大厅里,城堡里住的人——骑士、士兵、教士和仆人一正在压抑着吃早点。他坐在她年轻妻子的身边,喝了一点葡萄酒。有一两个骑士和城堡的管家和他说话,他没有回答他们。最后,瓦尔特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瓦尔特跟随他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威廉说:“马匹都备好了吗?”

瓦尔特莫名其妙。“做什么用?”

“到王桥去。要走两天的路程——我们今天上午就得出发。”

“我没想到,我们要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出于某种原因,这下威廉生气了。“我说过我们不去吗?”

“没有,大人。”

“那我们就去!”

“是的,大人,”瓦尔特站起身,“我马上就去办。”

上午过半,威廉和伊丽莎白,以及通常那几个骑士和侍从,他们出发了;威廉感到恍如梦中。山山水水似乎越他而过,而不是他在前进。伊丽莎白骑马跟在他旁边,青肿着脸,一声不吭。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瓦尔特负责关照一切。每顿饭,威廉都只吃一点面包,却喝上好几杯葡萄酒。夜里,他舒服地打着瞌睡。

他们走近了王桥,远远地,越过葱绿的田野,就能看见大教堂了。老的大教堂原先是个低矮、宽肩的建筑,念珠眼似的小窗镶在眉毛似的圆拱下。新教堂尽管尚未竣工,看上去却根本不同。它的样式又高又细,窗户大得难以置信。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威廉看到,新的大教堂使周围的修道院建筑显得十分低矮,那是旧的大教堂绝没有的。

大路上挤满了人,骑马的和步行的,全都向王桥进发。圣灵降临节祈祷仪式出席的人很多,因为时值初夏,天气晴朗,气候温和,路面干燥。今年比往年人更多,人们都是听说了新建筑有独特的新颖之处,纷纷慕名而来。

威廉一行人疾驰了最后一英里,把毫无准备的步行人四下赶开。他们蹬蹬地踏上横跨河水的木桥。王桥如今成了全英格兰防御最有力的城镇之一;它有坚固的城墙,还有堡垒式的胸墙,脚下原来直通大街的木桥,现在由一座石砌门楼挡住了路,门楼设有箍铁的极其沉重的大门,此时虽然大敞四开,但无疑到晚间是要紧紧关闭的。威廉模模糊糊地想着,恐怕我再也无法烧毁这座镇子了。

他骑马穿过大街,朝修道院走去,人们当然对他侧目相看,他是伯爵嘛。今天,大家还对骑马走在他左侧的新娘感兴趣。他右边,像往常一样,是瓦尔特。

他们进了修道院,在马厩外下马。威廉把马交给瓦尔特,便转过身去观看教堂。教堂的东端,也就是十字形的顶部,坐落在院子的远端,眼睛看不见。西端,就是十字形的尾部,还没有修建起来,但其轮廓已在地面上用木块和绳索标出,有些地基已经打好了。两端之间是新建的十字形两臂,包括南北交叉甬道,以及中间的交叉点。窗户确实很大。威廉一生中还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实在奇妙,”伊丽莎白再也憋不住了。

威廉后悔不该带她来。

他有点敬畏了,便慢慢地沿着两排木桩和绳索圈出来的中殿向前走,伊丽莎白跟在他身后。中殿的第一个架间已经部分建成,似乎在支撑着进入交叉点西口的巨大尖顶拱券。威廉走过那难以置信的拱券下,来到人头攒动的交叉点。

新建筑看起来不像真的:太高、太细、太优雅、太易断了,简直无法站稳。这里似乎没有墙,除了高雅地矗立的一排细柱外,再没有什么支撑着屋顶了。威廉和周围的人一样,伸长脖子向上看,看到立柱向上延伸成弯曲的屋顶,在拱顶的中心汇合,就像林中成年榆树的树枝构成的穹顶。

祈祷开始了。祭坛安放在圣坛的近端,修士站在后面,这样,交叉点和交叉甬道就可以让教众自由往来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站不下,只好挪到未建的中殿处。威廉向前挤,这是他的特权,和郡里别的贵族一起,站到祭坛附近,他们向他点头招呼,并且交头接耳。

老教堂的油漆木顶,尴尬地和交叉点的高大的东拱券并列在一起,显然,建筑者有意最后拆除圣坛,重新建起,以使之和新建筑匹配。

威廉的脑海掠过这一想法之后,目光便落到了那个建筑者,杰克·杰克逊身上。他这家伙倒是蛮英俊的,一头浓密的红发,身上穿着枣红色的紧身衣,衣边和领圈上还绣有花,俨如一个贵族。他看上去相当自得,无疑是因为他这么快就建起了交叉甬道,而且人人都惊叹他的设计。他握着一个男孩的手,那孩子大约有九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威廉一惊,意识到那一定是阿莲娜的孩子,他感到一阵尖利的嫉妒。不久,他看到了阿莲娜本人。她稍稍站在杰克身后的一侧,脸上带着微笑。威廉的心跳加快了:她像以往一样可爱。伊丽莎白不过是个可怜的代用品,比起充满活力的真实的阿莲娜,她显得黯然失色。阿莲娜怀里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威廉想起,她和杰克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尽管他俩没结婚。

威廉更密切地注视着阿莲娜。她终归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她眼睛周围有了鱼尾纹,在她那骄傲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悲哀。威廉满意地想到,经过这么些年,她还是无法嫁给杰克,这是当然。沃尔伦主教说话算数,一再阻止解除婚约。这想法时常给威廉一些安慰。

威廉这时才意识到,是沃尔伦站在祭坛后,把圣饼高举过头,以便全体教众都可以看见。数百人跪了下去。那作为圣饼的面包瞬即成了基督,这一转变使威廉深感敬畏,尽管他并不清楚其内涵。

有一段时间,他把精神集中到祈祷仪式上,观看教士们的神秘动作,聆听着不解其意的拉丁文词句,叨念着熟悉的应答的片言只语。前一两天一直伴着他的那晕眩感绵延着;这座魔法般的新教堂,以及在那不可思议的立柱上戏耍的阳光,起着强化那种感觉的作用,他犹如在梦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主教开始向教众讲话。“我们现在将要为里甘·汉姆雷伯爵夫人,夏陵的威廉伯爵的母亲祈祷,她在星期五夜间亡故了。”

人们听到这一消息后,纷纷低声议论,但威廉在恐惧地盯着主教。他终于明白了,她临终前要说的话。她一直要见那教士——但威廉并没有派人去叫他。他眼看着她衰竭下去,看着她闭上眼睛,听着她停止了呼吸,让她没忏悔就死去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从星期五以来,她的灵魂就在地狱里,受着她多次对他绘声绘影地描述过的那些折磨,却没有祈祷来解脱她!他的心上压着罪恶感,而且似乎觉得这种感觉放慢了速度,一时他感到自己也就要死了。他怎么能在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时,让她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延宕着,让她的灵魂受到扭曲,如同她的脸长满水疱一样,而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呢?“我该做什么呢?”他说出了声,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列队走了出去,威廉还跪在祭坛前。其余的教众鱼贯出了教堂,到了阳光下,所有的人都不理踩他,只有瓦尔特待在近旁,看着他,候着他。威廉尽了一切力量来祈祷,脑子里想着他母亲的形象,嘴里重复着主祷文以及他能记住的其他祈祷词的片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可以点燃蜡烛;他可以付钱给教士们和修士们,为她定期做弥撒;他甚至可以专门盖一间祈祷室,来超度她的灵魂。但他想到的这一切还嫌不够。似乎他能看到她,她在摇头,痛苦而失望地看着他,说:“你还要让你母亲再受多久的折磨?”

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头,便抬头看去。沃尔伦主教站在他面前,身上还穿着圣灵降临节才穿的灿烂的红色法衣。他那双黑眼睛深深地看透了威廉的眼睛,威廉感到在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中没有秘密可言。沃尔伦说:“你哭什么?”

威廉这才感到脸上淌着泪水。他说:“她在哪里?”

“她已去被火净化了。”

“她痛苦吗?”

“痛得可怕。但我们可以给我们钟爱的人在穿过那可怕的地方时加一点速。”

“我什么都肯做!”威廉抽泣着说,“千万要告诉我做什么!”

沃尔伦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盖一座教堂,”他说,“和这座一模一样的。不过在夏陵。”

阿莲娜只要走在原先属于她父亲采邑的土地上,就会被一种冷冷的恐惧控制住。所有那些堵塞了的沟渠、破损的篱色和坍塌的空牛棚都惹她生气,退化的草地引她伤心,荒芜的村落令她心碎。这不仅是坏年景。这片采邑只要管理得当,即使在这一年,也完全可以养活它的百姓。但威廉·汉姆雷不打算经营他的土地。对他来说,这片采邑只是他个人的钱柜,而不是滋养数千百姓的地产。他的农奴没有东西吃,就挨饿。他的佃户交不起地租,就给赶出去。自从威廉当了伯爵,耕地便在缩小,因为一些退佃的土地已经回到了荒地的状态。他根本没有头脑,看不到从长远来说,对他自己也不利。

最糟糕的是,阿莲娜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这本是她父亲的产业,但她和理查没能夺回来。当威廉成了伯爵,阿莲娜丧失了她全部的钱财之后,他们放弃了努力。但那失败还压在她心头,她并没有忘记她对父亲发下的誓言。

在从温切斯特到夏陵的路上,一个腰带上挎着剑的结实的车夫赶着一辆满载毛线的牛车,阿莲娜就坐在车上。她回忆起和她父亲骑马走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情景。他不断地开垦一些荒地,清理一片片树林,抽干一些洼地的积水,或是耕种一些山坡地。遇上坏年景,总要於备好足够的种子,供那些无种或无粮的人自救之需。他从来不强迫佃户卖掉牲畜或犁耙来交租,因为他懂得,这样一来,他们第二年就无法种地了。他很注意地力的保养,绝不把地用乏,就像一个好的农户会照顾好乳牛一样。

每当她想起往昔的日子有聪明、骄傲又刚强的父亲在她身边,她就感到伤痛般的失落。自从他被俘以后,生活就踏上了歧路。从那时起,她的一切作为,回忆起来,似乎都是一场空:和马修在城中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抱着徒劳的希望到温切斯特见国王;甚至还竭力支持理查在国内战争中打仗。她取得了别人心目中的成功,她成了一名富有的羊毛商。但那只给她带来了一种表面的幸福。她找到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上的位置,得到了安全和稳定,但在她内心,她依旧是痛苦和失落的——直到杰克进人了她生活。

由于她不能和杰克结婚,之后的一切便都枯萎了。她变得痛恨起菲利普,而原先她是把他视为恩人和师长的。她已有好几年没和菲利普进行过亲切、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他们解除婚约得不到批准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他坚持要他们分居,对此,阿莲娜不能不怪他。

她爱她的孩子,但她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父亲一到睡觉时间就得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他们身上还没看出恶劣的影响。汤米身体强壮、模样好看,喜欢踢球、赛跑和玩打仗游戏;莎莉是个甜美的、喜欢沉思的女孩,给她的玩具娃娃讲故事,喜欢看着杰克画设计图。他们不断的要求和单纯的爱好,是阿莲娜的不正常生活中唯一的正常因素。

她当然还有她的工作。成人以来,她~直做着生意。当前,她有几十名男男女女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在他们自己家中为她纺织羊毛。几年前,为她千活儿的人曾经达到好几百,但她和每个人一样,感到了饥馑的后果,如果卖不出去,多织毛呢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她和杰克成了婚,她还是想有她自己的独立的工作。

菲利普副院长老是说:解除婚约随时都可能获得批准,但阿莲娜和杰克至今已过了七年这种令人气恼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带孩子,但却不一起睡觉。

她感到,杰克的不幸福比她更痛苦。她崇敬他,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有他母亲文伦是例外,她没有一件事是看不清的。阿莲娜爱杰克,是因为他让她重获新生。她原来像是草中的毛虫,是他把她拉了出来,并向她表明,她是一只蝴蝶。若不是他走进了她那秘密的林中空地,给她讲他的故事时,轻轻地亲吻了她,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唤醒了她心中蛰伏的爱情,她这一辈子都会对欢乐麻木,对爱情痛苦。当年他尽管年轻,却这么耐心,这么容忍。为了这一点,她要永远爱他。

她穿过森林时,心想不知会不会碰到杰克的母亲艾伦。他们在某个镇子的集市上,偶尔能看到她。大约每年一次,她会在暮色中溜进王桥,和她的孙子孙女过上一夜。阿莲娜对艾伦有一种共鸣的感情,她俩都有奇特之处,是不合时宜的女性。不过,直到她从林中出来,也没有碰上艾伦。

她停下来在一个水塘中饮水,水塘在一个叫做修士地的村子中间,那村子是伯爵地产的一部分。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周围是郡里最好的土地,村里有自己的教士和石头教堂。然而,大约只有一半左右的土地今年播了种。那些没播种的,有的还长着发黄的小麦,剩下的布满了野草。

另外两名行路人,也在村中的水塘里饮他们的马。阿莲娜警觉地看了看他们。有时候,和别的行路人搭伴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互相保护;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可能有危险。阿莲娜发现,像她的车夫这样的男人,当只有他俩的时候,完全甘心听她的话,但如果有别人在场,他总会不那么驯顺。

然而,在修士地水塘饮马的两名行路人中有一个是女人。阿莲娜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少女。阿莲娜认出了她。她曾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在王桥大教堂见过这少女。她是威廉·汉姆雷的妻子,伊丽莎白伯爵夫人。

她那样子痛苦而畏怯。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粗暴的士兵,显然是她的保镖。阿莲娜想,要是我嫁给了威廉,我的命运就会是这样子了。谢天谢地,我反抗了。

那个士兵向车夫随便点了下头,但没理踩阿莲娜。她决定不和他们搭伴走。

他们休息的时候,天空变黑了,大风陡地刮起。“夏天的暴风雨,”阿莲娜的车夫简单地说。

阿莲娜忧虑地望着天空。她倒不在乎挨淋,但暴风雨会影响他们赶路,弄不好会在露天过夜。这时落下了几滴雨点。她不情愿地决定,他们得找地方避雨了。

年轻的伯爵夫人对她的卫兵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待一会。”

“不行,”那卫兵粗暴地说,“老爷有令。”

阿莲娜听到那人这样子跟那少女说话,勃然大怒。“别做这种笨蛋!”她说,“照顾你的女主人是你分内的事!”

那卫兵奇怪地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粗鲁地说。

“马上就有大暴雨了,笨蛋,”阿莲娜用最贵族派的口气说:“你不能要一位女士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你的主人会为你做这种蠢事抽你的。”阿莲娜转过去,对着伊丽莎白伯爵夫人。那少女正热切地看着阿莲娜,显然很高兴有人站出来,替她训那个无理的卫兵。天当真下起雨来了。阿莲娜当机立断。“跟我来,”她对伊丽莎白说。

不等那卫兵做出什么举动,她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走开了。伊丽莎白伯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她走了,脸上笑得像是孩子从学校放了假。阿莲娜猜想,那卫兵也许会跟在后边,把伊丽莎白拉走,但这时天上打了个大闪电,倾盆大雨变成了暴风雨。阿莲娜拉着伊丽莎白,快步跑起来,她们冲过墓地,到了教堂旁边的一栋木头宅子。

门是开着的。她们跑了进去。阿莲娜原以为这是教士的家,果然不错。一个看长相让人觉得脾气很坏的人,穿着黑色外衣,脖子上吊着一个小十字架,迎着她们站起来。阿莲娜知道,待客的职责对很多教区教士是个负担,尤其在当前。她不等对方拒绝,抢先坚定地说:“我的同伴和我需要避雨。”

“欢迎,”那教士从咬着的牙缝里说。

这是一所两间屋的房子,旁边还有一间靠墙搭的披屋养家畜。尽管家畜并不在屋里,但房间也并不干净。桌子上有一个葡萄酒桶。她们坐下来时,一只小狗向她狂吠。

伊丽莎白推了推阿莲娜的胳膊。“太感谢你了,”她说。她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不然的话,雷纳夫会逼着我往前赶路的——他从来不听我的。”

“这没什么,”阿莲娜说,“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内心里全是懦夫。”她端详着伊丽莎白,感到有点可怕,原来这可怜的少女长得跟她很像。当威廉的妻子已经够倒霉的了;而作为他的第二选择,当真是进了人间地狱了。

伊丽莎白说:“我是夏陵的伊丽莎白。你是谁?”

“我叫阿莲娜。我从王桥来。”阿莲娜屏住气,不知道伊丽莎白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明白不明白阿莲娜就是拒绝了威廉·汉姆雷的女人。

但伊丽莎白年纪太小,不记得当时的传闻,她只是说:“这名字很特别。”

一个长相难看,光着两个肉胳膊的邋遢女人,从后室走了进来,满脸挑衅的神气,给她们端来一杯葡萄酒。阿莲娜猜想,她是教士的妻子。他可能说她是他的女管家,因为理论上,教士是禁止结婚的。教士们的妻子制造没完没了的麻烦,但强迫男人抛弃她是残酷的,而且通常使教会蒙上耻辱。尽管大部分人一般会说,教士应该洁身自好,但遇到具体情况,却往往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都认识那女人。因此,教会对这种结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阿莲娜想:心满意足吧,女人——至少你还在和你的男人同居。

那个士兵和那车夫淋得头发湿湿的,走了进来。那个士兵雷纳夫,站到伊丽莎白跟前,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阿莲娜没想到,伊丽莎白立刻软了下来。“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下,”阿莲娜说着,把她拉了回来。她站在那卫兵跟前,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脸。“要是我听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村民们叫来,来救夏陵的伯爵夫人。虽说你不懂怎么对待女主人,他们可懂。”

她看出来,雷纳夫在掂量这个局面。如果非摊牌不可,他可能要对付伊丽莎白和阿莲娜,也许还要加上车夫和教士,但如果再来几个村民的话,他就麻烦了。

他最后说:“也许伯爵夫人宁愿继续赶路。”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伊丽莎白。

那少女吓慌了。

阿莲娜说:“好吧,夫人——雷纳夫谦卑地请求您告诉他您的意愿。”

伊丽莎白看着她。

“干脆告诉他,你的想法,”阿莲娜鼓励她说,“按你的吩咐去做,是他的本分。”

阿莲娜的态度给了伊丽莎白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你去照顾一下马匹,雷纳夫。”

他咕哝一声表示听清了,就出去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那车夫说:“看来天要撒尿了。”

那教士对他的粗俗话皱起了眉头。“我敢说,这不过是普通的雨,”他柔声细气地说。阿莲娜禁不住笑了起来,伊丽莎白也附和着笑了。阿莲娜有一种感觉,这少女平日很少笑。

雨点声像敲鼓般地响着。阿莲娜看着敞开的门外。教堂不过在数码之外,但已经被大雨遮没得看不清了。这可真是大暴雨了。

阿莲娜对她的车夫说:“你把车子遮起来了吗?”

那人点点头。“连那两头牛也遮住了。”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我的毛线都黏起来。”

雷纳夫回到了屋里,身上淋得湿透了。

天上打了一个大闪电,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滚雷。“这对庄稼可没好处,”那教士故作悲哀地说。

阿莲娜想,他说得不错。现在庄稼需要三个星期的日照。

又打了一个闪电,劈裂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更长了,一股狂风摇撼着这座木头房子。冰冷的雨水落到阿莲娜的头上,她抬头看见从干草屋顶上流下一股雨水。她移动了座位,躲开那股雨水。大雨还从门口直接吹扫进来,但没人想去关门,阿莲娜很想看看门外的雨,似乎别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看了看伊丽莎白。那少女脸色煞白。阿莲娜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在颤抖,虽然天并不冷。阿莲娜搂住她。

“我怕,”伊丽莎白悄声说。

“这不过是场暴风雨,”阿莲娜说。

外面变得漆黑。阿莲娜想,大概快到晚饭时间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还没吃午饭呢,现在只是中午时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天空成了铁灰色。她从来没见过夏天有这种怪天气。狂风劲吹,一个闪电照出了许多没检牢的东西从门口吹过:一条毯子,一个畚箕,一只木碗,一个空桶。

她又回到里边,皱着眉,坐了下来。她开始有点担心了。房子又摇撼起来。撑着屋脊中央的那根立柱震动着。这是村里一栋盖得比较好的房子,她想到,如果这座房子不稳,那些更破烂的房子恐怕就有倒塌的危险了。她看着那教士。“要是情况进一步恶化,我们就得把村民聚集起来,都躲到教堂里,”她说。

“我可不打算出门去淋雨,”那教士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阿莲娜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们是你的教民,”她说,“你是他们的牧人啊。”

那教士侮慢地回视着她。“我只听王桥主教的,而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你对我指手画脚,就去当傻瓜呢。”

阿莲娜说:“至少要让耕地的那组牛避避风雨啊。”像这样一个村落,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组拉犁的八头牛了。没有耕牛,农民就没法种地。没有一个农民能单独有一组耕牛的——那是村里的公产。那教士当然会珍惜耕牛,因为他也要靠耕牛才能有收人,才能富裕。

那教士说:“我们没有耕牛。”

阿莲娜不可思议了。“为什么?”

“我们被迫卖掉四头交租;后来我们把剩下的也都宰了,在冬天吃了。”

这一下就说清了只有一半农田播了种的原因了,阿莲娜想。他们只能耕软土,用马或人拉犁。这情况激怒了她。威廉逼他们卖掉耕牛来交租;真是又愚蠢又狠心,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年交租还会成问题,就算一直风调雨顺也不成。她听后恨不得掐住威廉的脖子,把他勒死。

又是一股暴风,摇撼着这座木架房子。突然,一边的屋顶似乎在移动;随后,让风给掀起了好几英寸,离开了墙头,阿莲娜从缝隙中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和叉形的闪电。那股风暴又往下吹,把草顶重新砸到了支撑上,阿莲娜一跃而起。现在这里已经危险了。她挺直腰板站着,用压过风暴的声音,朝那教士叫道:“至少去把教堂的门打开!”

他满脸不高兴,但还是照着做了。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消失在雨中。阿莲娜开始指挥别的人。“车夫,把我的车和牛赶进教堂。雷纳夫,你把马也牵进去。伊丽莎白,跟我来。”

他们纷纷穿上斗篷,走了出去。由于风吹得很猛,要走直线实在困难,他们都伸出手臂来保持平衡,奋力走过墓地。雨变成了冰雹,大粒大粒的冰粒,倾倒在墓碑上,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苹果树,阿莲娜看见,那棵树已经光秃得和冬天一样了,大风把树叶和果实从树枝上给吹落了。她想,今年秋天,这个郡不会有许多苹果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教堂,走了进去。里面突然那么静,简直让人以为自己聋了。风继续狂吼,雨点击鼓般地落在屋顶上,每过一会儿,就打一个响雷,风声、雨声、雷声似乎都随着一个节奏。教堂里已经有一些村民,他们的斗篷都湿透了。他们还带来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装在袋子里的鸡,捆绑着的猪,铅丝拴着的乳牛。教堂里一团漆黑,但这场面不时被闪电照亮。过了不久,车夫赶着阿莲娜的牛车进来了,跟在后面的雷纳夫牵着马。

阿莲娜对那教士说:“咱们把牲口安置在西端,让人都到东端去,别让教堂看起来像马厩。”此时,大家似乎都承认了阿莲娜是负责人,那教士顺从地点了下头。他们俩开始活动了,教士去和男人讲,阿莲娜去跟女人说明。不久,人畜就分开了。妇女带着小孩,进了小圣坛,男人们把牲口拴到中殿的柱子上。马匹都受了惊,眼睛转着,还直蹦跳,乳牛全都卧下了。村民们都按家聚着,开始传递着吃喝。他们准备长期待下去。

暴风雨这么凶猛,阿莲娜还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了,谁知反倒越演越烈了。她到了一个窗户跟前。窗上当然没有玻璃,而是半透明的细亚麻布,此时都成了挂在窗框上的破布片。阿莲娜扒着窗台,吊起身体,向外望去,但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风越刮越大了,围着教堂的墙角呼啸着,阿莲娜开始嘀咕,连这里说不定也不安全。她在这座建筑里,仔细地边走边看。这些年她和杰克在一起,懂得一些门道,知道墙砌得好坏。她看出来这里的石头墙砌得齐整而仔细,才算松了心。墙上没有裂缝,石头是切割过的,不是毛石,看来这房子和山一样牢固。

教士的女管家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时,阿莲娜才意识到,外面天已经黑了。白天那么阴沉,简直和黑夜没有大区别。孩子们在侧甬道里来回跑累了,这时蜷缩到他们的斗篷里,睡着了。鸡都把头伸到翅膀下,休息了。伊丽莎白和阿莲娜在地上并肩坐着,背靠着墙。

阿莲娜对这可怜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因为她担当了阿莲娜十七年前拒绝了的角色,成了威廉的妻子。阿莲娜抑制不住,说:“我以前认识威廉,那时我还小。他现在怎么个样子?”

“我厌恶他,”伊丽莎白激动地说。

阿莲娜对她深感同情。

伊丽莎白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莲娜意识到,这下把自己给搅进去了。

“告诉你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是要娶我的。”

“不!你怎么没嫁他呢?”

“我拒绝了,而且我父亲支持我。但那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我引起了很多杀戮。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拒绝了他!”伊丽莎白惊住了,“你可真有勇气。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她突然又泄了气,“但我甚至在仆人面前都挺不起腰来。”

“你能做到的,你知道。”阿莲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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