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1142-1145 第十二章(1/2)
阿莲娜整个冬天都在生病。
她每夜都睡得不好,只能裹着她的斗篷,躺在阿尔弗雷德床脚的地面上;而白天她则困乏无力,成天打不起精神。她经常感到恶心,因此吃得很少,尽管如此,她却像是增加了体重,她确定自己的乳房和臀部变大了,腰也粗了。
她是该做阿尔弗雷德的家务的,不过,玛莎实际上做了大部分的事情。他们三人一起在一个凑凑合合的家庭中住着。玛莎从来不喜欢她哥哥,而阿莲娜如今也特别讨厌他,因此,他尽可能不在家待着就毫不奇怪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班,晚上则消磨在酒馆里。玛莎和阿莲娜毫无热情地买东西、做饭,晚上做衣服,阿莲娜盼着春天来临,到时天气一暖,她就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到她那秘密的林间空地去了。她可以在那儿宁静地躺着,梦想着杰克。
与此同时,她从理查那里得到了慰藉。他有了一匹雄姿勃勃的黑色骏马,一柄新剑和一名骑着小马的扈从。尽管他的人马少了,但又再次为斯蒂芬国王作战了。战争拖到了新的一年,莫德从牛津城堡逃跑,又一次从斯蒂芬的手心里溜掉了。而她弟弟,格洛斯特的罗伯特重新夺取了韦勒姆,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继续着,双方时进时退,互有胜负,但阿莲娜正在完成自己的誓言,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些满足,如果说其余的一切都不尽如人意的话。
新年的第一个星期里,玛莎第一次来了月经。阿莲娜用草药和蜂蜜给她做了热饮料来镇痛,回答了她有关妇女月经的问题,还去从她为自己准备的月经用破布盒子中找垫衬。然而,那盒子不在房子里,她这才想起,她出嫁时就没从娘家把它带来。
但这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
从她结婚那天起。
从她和杰克做爱以后。
她把玛莎留在厨房,坐在火边,一边嘬着蜂蜜热饮,一边烤着脚指头,自己则穿过镇子,回到她的老家。理查不在家,但她有钥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盒子,但她没有马上回去。相反,她坐在没点火的地炉旁边,裹着毯子,深思起来。
她是在米迦勒节和阿尔弗雷德结婚的。现在已过了圣诞节了,那是一年的四分之一了。已经有过三次新月了。她应该来过三次月经了。然而,她的破布盒子一直放在架子上,和理查用来磨他的餐刀的小磨石搁在一起。现在她把盒子抱在膝上。她的一个手指在粗糖的木头上画着。她的指头脏了。盒子上积满了灰尘。
最糟的是,她从来没和阿尔弗雷德同过房。
经过那尴尬的初夜之后,他又试过三次:一次在第二夜,一次在一星期之后,一次是又隔了一个月,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但他始终一点都不成,起初,阿莲娜出于一种责任感,总是鼓励他;但每次失败之后,都使他比上一次更生气,把她吓坏了。看来,躲开他,穿着毫无挑逗性的衣服,根本不让他看到她脱衣服,让他彻底忘掉这件事,反倒更保险,现在,她想不定要不要再试一试。但实际上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处。事情已经无可补救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一也许是艾伦的诅咒,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无能,或者也许是因为对杰克的记忆一但她觉得可以确定,阿尔弗雷德如今更不会和她同房了。
因此,他一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
她凄惨地盯着地炉里冷冷的陈灰,不明白自己何以总是如此命运多舛。她本来一心想尽量弥补一下这一糟糕的婚姻,却又不幸地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其实也只交媾过一次。
自怜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决定怎么办。
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在增加体重,为什么她总觉得恶心,为什么她老是浑身无力。原来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她对自己微微一笑。有个小宝宝多好啊。
她摇了摇头。其实根本不好。阿尔弗雷德会像一头公牛般发疯的。他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不知道——杀死她,把她赶出去,弄死婴儿……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会踹她肚子,来危害怀着的胎儿。她抹了把眉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她能不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吗?或许可以。她已经开始穿没线条的、口袋式的衣服。她的肚子也许不会特别大——有些孕妇就是的。阿尔弗雷德是观察力最差的男人。无疑,镇上最精明的妇女会猜出来,但她大概可以指望她们对此缄口不言,或者无论如何不对男人们提及此事。不错,她想好了,到孩子出生之前,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
以后又怎么办呢?咳,至少小家伙可以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阿尔弗雷德就不能踢阿莲娜把孩子弄掉。不过他还是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一定会恨这可怜的小家伙,因为给他这样一个男子汉脸上抹了黑。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莲娜没法想得那么远。她只是想到了今后的六个月之内的最稳妥的途径。她会在这一期间设法想出孩子出生后该怎么办。
她想,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
她拿着那盒干净的破布站起身,准备给玛莎的第一次经期使用。她疲惫地想着,玛莎,我同情你,你今后也会遇到这一切难题的。
整整一个冬天,菲利普都在思考他的难题。
那天艾伦在教区教堂的门廊里,趁着婚礼仪式发出的异教徒的诅咒,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如今,毫无疑问,他已经认定她是女巫了。他对她若干年前侮辱《圣本笃戒律》一事竟然予以宽恕,实在让他后悔莫及。他本该知道,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女人,是不会真正悔改的。所幸,那种可怕的事的可喜结果是,艾伦再次离开王桥,而且迄今再没露面。菲利普巴不得她再也别回来了。
阿莲娜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显然不幸福,尽管菲利普不相信这是艾伦的诅咒造成的。菲利普诚然对婚后生活一无所知,但他可以揣度,像阿莲娜那样聪明、有知识又活泼的人和阿尔弗雷德那样头脑迟钝、心胸狭窄的人生活在一起,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不管他们是夫妻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阿莲娜当然应该和杰克结婚。菲利普如今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而且他感到很内疚,不该一心只想着自己对杰克的安排,而看不到那孩子真正的需要。杰克从来就不愿过修道院的生活,但菲利普却错误地强迫他就范。如今,杰克的聪明才智全在王桥毁掉尸。
似乎从羊毛集市的那场灾难以来,一切都不顺了。修道院负债累累,超过以前任何时候。菲利普已经辞退了半数的建筑工匠,因为他没钱付他们工钱。结果,镇上的人口减少了,这就意味着,星期曰市场缩小了,菲利普的税收也就下跌了。王桥进人了螺旋形衰落状态。
问题的核心是镇上居民的情绪。虽说他们重建了家园,又做起小生意,但他们对前途始终没底。不管他们计划什么,不管他们建设什么,都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威廉·汉姆雷给毁掉,只要他想再来一次袭击,就会如此。这种不安定的潜流,在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流动,也使所有的事业处于瘫痪之中。
最后,菲利普意识到,他必须努力来制止这种下滑。他需要做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姿态,向世人、更向王桥的居民宣布:王桥正在回击。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祈祷和静思、苦心孤诣地寻求这种姿态。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次奇迹。假如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能够治愈一位公主的疾病,或是使一口苦水井涌出甜水,那样,人们就会涌进王桥来朝圣。但那位圣者已经多年没有显示过奇迹了。菲利普有时会怀疑,他治理修道院的那套稳重而实际的做法,会不会惹恼了圣徒,因为只要没有歇斯底里到忘乎一切的地步,那些治理得不那么明智,气势更具宗教激情的地方,似乎更常出现奇迹。但菲利普一直接受的是比较讲求实际的教育。他所在的第一座修道院的院长彼得神父,就曾经说过:“奇迹靠祈祷,白菜则要靠种植。”
王桥的生命和活力的象征是大教堂。要是大教堂能靠奇迹建成就好了!有一次,他彻夜祈祷这一奇迹,但天明之后,圣坛依旧没有上顶,仍然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而大教堂的高墙还是留着毛茬,准备和交叉甬道的墙壁相接。
菲利普还没有雇用新的建筑匠师。他听到他们要求的工钱之后,简直惊呆了,他从来没意识到汤姆要的钱有多便宜。好在阿尔弗雷德管理起剩下的人手还不怎么费事。阿尔弗雷德婚后变得十分难处,犹如一个人击败了许多对手后当上国王,却发现那个宝座给他带来诸多的烦恼和负担。不过,他独断专行,别人倒也听他的。
但是,汤姆留下的空缺却是无法弥补的。菲利普不仅想念他这样一位匠师,而且也缅怀他本人。汤姆一直对为什么大教堂要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建造很感兴趣,而菲利普也乐于和他分享关于建筑上的一些探索:为什么有些房子巍然屹立,而另一些则会坍塌。汤姆算不上那种十分虔诚敬神的人,但他偶尔向菲利普问及的一些神学上的问题,表明他的智慧不但用于建筑,也用于信仰。汤姆的头脑多少可以和菲利普相匹敌。菲利普一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谈。菲利普一生中太少遇到这样的人了。杰克虽然年轻,倒也算是一个;阿莲娜是另一个,可惜她消失在她不幸的婚姻中了。白头卡思伯特现在有点上了年纪,司财米利乌斯几乎总不在修道院,而来往于各牧场之间,计算土地、母牛和羊毛。总有一天,一座繁荣兴旺的大教堂城中的生机勃勃、紧张忙碌的修道院会吸引来学者的,如同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吸引着武士一般。菲利普巴望着那一天。但如果他找不出办法来为王桥注入新的活力,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圣诞节后的一天上午,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可以比往年早些动工。”
这句话引起了菲利普的思索。这个夏天,将覆盖拱顶。等封顶之后,圣坛就可启用了,王桥就不再是一座没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圣坛是一座教堂的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祭坛和圣骸在最东端,叫做内殿,而大多数祈祷活动都在修士们就座的唱诗班席位上进行。只有在星期日和节日,教堂的其余部分才派上用场。圣坛一旦落成,原先的工地就成了教堂,尽管尚未最后竣工。
遗憾的是,他们几乎还要等上一年,才会有这一切。阿尔弗雷德担保,要在今年建筑季节结束时为圣坛封好拱顶,而建筑季节按照天气,通常在十一月结束。但是,当阿尔弗雷德说,他可以早些动工时,菲利普开始考虑,他是否也能早日结束。如果教堂能在今年夏天开放,大家都会大吃一惊的。这正是他竭力寻求的姿态:这会蔑惊全郡,而且向人们发出了信号——王桥是不会长期遭到贬抑的。
“你能在圣灵降临节完工吗?”菲利普冲动地说。
阿尔弗雷德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疑虑。“上拱顶是最需要技术的工作,”他说,“这事可急不得,你不能指望学徒们去做这种工作的。”
菲利普心烦地想,他父亲会说出行与不行的。他说:“假如我给你再派些壮工——修士们,能帮上多大忙?”
“也就是一点吧。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建筑工匠。”
“我可能会再给你添上一两个。”菲利普性急地说。温暖的冬天意味着可以早些开始剪羊毛,因此,他可以指望比往年提前出售羊毛。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的样子仍然不乐观。
“要是我给工匠们额外发钱呢?”菲利普说,“要是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好拱顶,我外加一星期的工钱。”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阿尔弗雷德说。他的样子,似乎表示这一建议并不合适。
“好啦,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嘛,”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阿尔弗雷德的小心谨慎让他沉不住气了,“你看怎么样?”
“我对这种做法没法说是或不是,”阿尔弗雷德木然地说,“我得和他们商量。”
“今天?”菲利普等不及地逼问。
“今天。”
菲利普只好对此表示满意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的骑士们,紧跟在一辆辆装着羊毛口袋的牛车后面,到达了沃尔伦主教的宫殿。新一年的剪羊毛季节开始了。沃尔伦和威廉一样,也按去年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羊毛,并盼望着用高价卖出。他俩在强迫他们的佃户把羊毛卖给他们时都遇到不少麻烦,几户抵制的农民遭到驱逐,他们的农舍被焚烧一光,这样才算没人敢不听话了。
威廉穿过大门时,抬眼看了看山上。主教始终没建成的城堡的矮墙,已经在山上立了七年,成了不时提醒人们沃尔伦如何败在菲利普副院长机智之下的凭证。沃尔伦一从羊毛生意中获利,他就可能会重新开始修筑城堡。在老王亨利时期,一名主教是无需什么防御工事的,无非是一条围绕宫殿的小沟和沟内的一圈木桩篱笆而已。如今,经过五年的国内战争之后,甚至不是伯爵和主教的人都筑起了难以攻克的城堡了。
威廉在马厩下马时,酸溜溜地想着:沃尔伦可真是万事如意。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不时在国内战争中见风转舵,沃尔伦始终对他忠诚不渝,结果,他就成了亨利最亲近的同盟。几年来,沃尔伦靠稳定的特取和滚滚不断的财源,已经富裕起来,曾经两次访问罗马。
威廉却不那么走运——所以他才酸溜溜的。尽管他每次都随着沃尔伦改变立场,尽管他为战争的双方都提供了大批的军队,却始终没被封为夏陵的伯爵。他曾在战争的间歇中冷静思考这一问题,变得怒不可遏,就打定主意来向沃尔伦非难。
他走上通往大厅入口的台阶,瓦尔特和其余的骑士跟在他身后。门里站岗的管家是武装着的,这又是战时的一种迹象。沃尔伦主教和往常一样,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大椅子上,瘦骨嶙峋的四肢四下摊着,似乎是不合时宜地跌落在那里的。鲍德温现在成了副主教,正站在他身旁,那姿势表明,他正在听候指示。沃尔伦正盯着火沉思,但在威廉走近时,就抬起了犀利的目光。
威廉向沃尔伦问候并就座时,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厌恶。沃尔伦又软又瘦的双手,他的平直的黑发,他的惨白的皮肤和他那双恶毒的浅色眼睛,都让威廉起鸡皮疙瘩。他具备威廉所痛恨的一切:刁钻、体弱、狂妄和机敏。
威廉看得出,沃尔伦对他也抱同感。每次威廉一走进门,沃尔伦从来都不能很好地掩饰他的厌恶感,他坐正了身子,抄起手,嘴角稍稍一弯,轻轻皱了皱眉,这一切就像经受了一次剧烈的胃痛。
他们谈了一会儿战争。这是一场呆滞、尴尬的谈话,这时,一位信使送来了一封写在一卷羊皮纸上并加了蜡封的信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威廉才感到轻松了一点。沃尔伦打发那个信使到厨房去吃些东西。他没有拆信。
威廉借机改变了话题。“我来这里可不是交换战场新闻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沃尔伦扬起了眉毛,什么也没说。对于不愉快的话题,他的反应就是沉默。
威廉步步进逼:“从我父亲去世以来,都快三年了,但斯蒂芬国王还是没封我做伯爵。这让人无法忍受。”
“我十分同意,”沃尔伦慢吞吞地说。他摆弄着手中的信件,察看着蜡封,抚弄着缎带。
“这就好,”威廉说,“因为你要为此做点事。”
“亲爱的威廉,我不能封你为伯爵。”
威廉明知道他会采取这种态度,但他决心不予接受。“你有国王的弟弟听取你的意见。”
“可是我该对他说什么呢?说威廉·汉姆雷勤于王事?如果这是事实,国王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事实,国王也还是知道。”
威廉在逻辑上不是沃尔伦的对手,于是他干脆不理睬他的论据。“你欠我这个,沃尔伦·比戈德。”
沃尔伦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用那封信指着威廉。“我什么也不欠你。你始终都为着你自己的目的,甚至在你做着我要你做的事情时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是不欠感激账的。”
“我告诉你,我不想再等了。”
“你想做什么?”沃尔伦的话里透着轻蔑。
“嗯,首先我要亲自去见亨利主教。”
“还有呢?”
“我要告诉他,你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随后,我将改与莫德皇后结盟。”威廉看到沃尔伦的表情变了,心中暗自得意:他脸色更加阴暗惨白,样子有点吃惊。
“又要变吗?”沃尔伦怀疑地说。
“不过比你多一次,”威廉强硬地回答。
沃尔伦的傲慢与冷漠被动摇了,但动摇得不够。沃尔伦由于能够左右威廉和他的骑士们按照亨利主教某一时刻的意愿去支持战争的一方,从中获益极大,如果威廉突然独立地转向,对他将是一个打击——但还不是致命的打击。威廉一边斟词酌句地道出他的威胁,一边研究着沃尔伦的面孔。威廉可以看出对方的想法:他在想方设法让威廉保持忠诚,但不知该费多大的力气。
为了给自己赢得时间,沃尔伦撕掉信卷上的封记,打开了它。他读信的时候,他那鱼白色的面颊气得泛起了微红。“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怎么回事?”威廉问。
沃尔伦把信递了过来。
威廉接过信来,看了一眼。“致——最——神——圣——高——贵——的——主——教——”
沃尔伦把信一把夺过来,对威廉的缓慢阅读失去了耐心。“这是菲利普副院长来的信,”他说,“他通知我,新的大教堂的圣坛将在圣灵降临节时封顶,他居然斗胆邀我去主持祈祷。”
威廉吃了一惊。“他怎么能办到的呢?我还以为他已经前功尽弃了呢!”
沃尔伦摇了摇头。“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他似乎都会弹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威廉一眼,“当然,他恨你,认为你是魔鬼的化身。”
威廉不知道,此时在沃尔伦那诡计多端的头脑里正转着什么念头。“那又怎么样?”他说。
“如果你在圣灵降临节那天被封为伯爵,对菲利普可是个莫大的打击。”
“你不肯为我加把力,但却愿意为向菲利普泄私愤而去做点什么,”威廉嘴里发着牢骚,但心里却觉得有了希望。
“我无能为力,”沃尔伦说,“但我会和亨利主教说一说。”他期待地抬眼看着威廉。
威廉迟疑着。终于,他不情愿地嘟嚷说:“谢谢你。”
那年的春天寒冷而阴沉,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还下起了雨。阿莲娜由于背疼,半夜就醒了,到这会儿还不时受着刀扎似的阵痛的折磨。她坐在冰凉的厨房里,给玛莎梳辫子,准备去教堂,阿尔弗雷德吃着一大顿早餐:白面包、乳酪以及浓啤酒。背上一阵特别强烈的剧痛使她停下了手,站直了腰,挺了一会儿。玛莎注意到了,问她:“怎么回事?”
“背痛,”阿莲娜简短地说。她不想多谈,因为这一定是在通穿堂风的后室里睡在地上的结果,不过没人晓得这件事,连玛莎也不知道。
玛莎站起身,从火里取出一块热石头。阿莲娜坐下了。玛莎用一块烧煳了的旧皮革包起石头,抵在阿莲娜的背上。她立刻觉得轻松多了。玛莎开始给阿莲娜梳辫子,她的头发自那次大火烧掉之后,如今已经长好,又成了乱蓬蓬的一团深色金发。阿莲娜感到很舒心。
艾伦走了以后,她和玛莎变得很亲近。可怜的玛莎,她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继母。阿莲娜觉得自己替代了母亲的作用,但又做得不够格。再说,她只比玛莎大十岁。实际上,她是个老大姐。奇怪的是,玛莎最想念的人却是继兄杰克。
可是后来,大家都想念起杰克来了。
阿莲娜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在格洛斯特或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工地上工作。更可能的是他已去了诺曼底。不过,他也许走得更远,到了巴黎、罗马、耶路撒冷或是埃及。她回忆起朝圣者们讲过的这些遥远的地方的故事,想象着他在荒凉的沙漠里,顶着烈日,为撒拉森人的要塞刻石。他现在正想着她吗?
她的思绪被外面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随后,她弟弟理查牵着马走了进来。他和马都浑身湿透,蒙满了灰尘。阿莲娜从火上给他倒了些热水,让他洗洗脸和手,玛莎把马牵进了后院。阿莲娜把面包和冷牛肉放到厨房的桌子上,又给他倒了杯啤酒。
阿莲娜:“有什么或争的消息吗?”
理查用一块布擦千了脸,坐下来吃早餐。“我们在威尔顿吃了败仗,”他说。
“斯蒂芬被俘了吗?”
“没有,他逃掉了,跟上回莫德从牛津逃掉一样。如今斯蒂芬在温切斯特,莫德在布里斯托尔,一边养着伤势,一边巩固控制在手的地盘。”
阿莲娜想,消息似乎总是一样。一方或另一方小有胜负,永远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前景。
理查看了看她,说:“你发福了”
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怀孕已经八个月,但还没人知道。所幸天气一直很冷,她就能始终穿着宽松厚实的冬衣,遮住了她的体型。再过几星期,婴儿就要降生了,真相就会大白。她还是没想好,到时该怎么办。
钟声响起,召唤镇上的居民去望弥撒。阿尔弗雷德穿上靴子,期待地看着阿莲娜。
“我怕我去不成了,”她说,“我觉得不舒服。”
他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转向她弟弟。“你得来,理查。今天大家都去——是在新教堂里举办的第一次祈祷。”
理查很吃惊。“你们已经封顶了?我还以为要到这年底呢。”
“我们拼命赶工。菲利普副院长给了工匠们一个星期的额外工钱,要他们在今天完工。他们干起活儿来速度之快,实在惊人。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刚刚赶完——今天早晨我们才取下临时支撑。”
“我得去看看,”理查说。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和牛肉塞进嘴里,站起身来。
玛莎对阿莲娜说:“你要我在家陪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三人披上斗篷,走了出去。阿莲娜走进后室,手里拿上那块裹着皮革的热石头。她躺到阿尔弗雷德的床上,把热石头垫到背下。结婚以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以前,她不但操持家务,而且还是全郡最忙的羊毛商;如今,尽管她无其他事可做,但为阿尔弗雷德做家务,还是觉得很麻烦。
她躺在那里,一时很是自怜,巴不得能睡上一会儿。她突然感到腿裆处有滴滴热流。她吓了一跳。几乎像是在小便,可是她并没有尿,过了一会儿,就成了不停地流淌了。她猛坐起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羊水已经破了,婴儿就要出生了。
她吓慌了。她需要人帮忙。她放开嗓子叫邻居:“米尔·丽德!米尔·丽德,到这儿来!”后来地才想起,没人在家——大家都到教堂去了。
流水缓下来了,但阿尔弗雷德的床湿透了。她害怕地想,他要大发雷霆了;随后她想到,他反正是要发怒的,因为他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想:噢,上帝,我该怎么办?
背又疼起来了,她这才醒悟,这就是人们说的分挽的阵痛了。她不去想阿尔弗雷德了。她就要生孩子了。她实在害怕独自经历这一切。她需要有人帮忙。她决定去教堂。
她摆腿下床,又一次阵痛摄住了她,她停了一下,疼得脸都扭曲了,后来阵痛过去了。她下床,走出了房门。
她在泥泞的街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她走到修道院大门口时,阵痛又来了,只好靠在墙上,咬着牙,等那阵痛过去〃跟着她就走进了修道院大门。
全镇大多数人都挤在圣坛高高的通道和两侧甬道里的低通道里。圣坛在远端。新教堂的样子很奇怪:圆圆的石头天花板上,将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三角形的木顶,但现在看上去缺了这层防护,像是个秀头的男人没戴帽子。望弥撒的人背对着阿莲娜。
她朝大教堂跌跌撞撞地走去,沃尔伦·比戈德主教这时上去讲话了。如同在梦魇中一般,看到威廉·汉姆雷就站在他旁边。沃尔伦主教的话刺透了她,让她沮丧难支。“……我以极大的骄傲和欣喜,告诉你们,斯蒂芬国王陛下,已经封威廉老爷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莲娜虽然又痛又怕,但她乍听到这一消息仍然震惊不已。自从他们在温切斯特的牢房里见到他们的父亲的那个可怕日子以来,已经六年了,她奉献了她的全部身心,来夺回他们家族的财富。她和理查在强盗和流联手中幸免于难,在火灾和战争中大难不死。有好几次,他们似乎已经奖赏在握了,但如今他们却失掉了。
教徒们气呼呼地嘟嚷着。他们全在威廉的手中吃过苦头,现在仍然生活在对他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国王本应是保护他们的,却给予他荣誉,他们愤愤不平。阿莲娜四下张望,寻找着理查,想看看他对这一极端的打击采取什么态度;但她没找到他。
菲利普副院长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让大家开始唱赞歌。教徒们三心二意地唱起来。阿莲娜被又一阵挛缩搔住了,她赶紧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她站在人群背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坏消息反倒让她平静了。她想,我只不过有了个孩子,这种事是每天都有的。我只要找到玛莎或理查,他们自会照应好一切。
那阵痛过去之后,她挤到人群中,去找玛莎。在北甬道的低通道里有一堆妇女,她朝那里挤过去。人们好奇地看着她,但他们的注意力被别的事吸引过去了:有一阵怪声隆隆地响着。起初,在歌声中听不太清,但随着那隆隆声越来越响,歌声迅速消失了。
阿莲娜挤到了那堆妇女跟前。她们都在焦虑地东张西望,寻找那隆隆怪声的来源。阿莲娜碰了碰一个女人的肩膀,说:“你们看到玛莎,我的小姑子了吗?”
那女人看着她。阿莲娜认出了她是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我想,玛莎在另一边,”希尔达说,这时,那隆隆声已经藤耳欲聋,她转过头去看。
阿莲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教堂的当中,人人都仰着头,看着墙头。在侧甬道中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连拱廊的拱券看去。有人尖叫起来。阿莲娜看到这处的墙上出现了裂口,在侧窗的两个相邻窗户之间扩展着。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好几块大石头从上面落到了教堂中间的人群中。尖叫声和喊嚷声乱作一团,人们纷纷转身逃命。
她脚下的地面震颤了。即使在她一路挤出教堂的时候,她也很明白,高墙的顶上在开裂,拱顶已经开了口子,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在她前面摔倒了,阿莲娜收不住脚,也跟她绊倒在地。在她想爬起来时,小石子雨点般地四散落下,砸到她身上。跟着,侧甬道的低顶也有裂缝并塌了下来,她头上挨了一下,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菲利普在祈祷开始时感到自豪和感激。虽说时间紧迫,但拱顶总算按时完工了。事实上,圣坛的四个架间只有三个加了拱顶,因为第四个要等交叉甬道建好,圣坛墙壁的断头和交叉甬道接好之后,才能加拱顶。然而,三个架间就够了。建筑匠们的全部设备都给毫不客气地清除了:工具、成堆的石头和木料、脚手架的木柱和搭板,以及所有的垃圾和废物。圣坛已经清扫干净,修士们已经把石头建筑部分粉刷一新,还把石间灰泥漆上红漆,使勾缝看上去比真实情况要齐整,而且符合习惯。圣坛和主教的坐椅也从地下室搬了上来。然而,保存在石棺中的圣徒的遗骸还放在地下室;移动遗骸叫做肉体升天,是个庄严的仪式,将是今天祈祷的高潮。祈祷开始后,主教坐在他的坐椅上,修士们穿着新的衣袍,在圣坛后面站成一排,镇上的居民聚集在教堂中间,一直挤到侧甬道,这时,菲利普感到大功告成,他感谢上帝把他成功地带到了第一步,重建大教堂的关键阶段结束了。
沃尔伦宣布威廉的封爵时,菲利普义愤填膺。显然,选择这一时间是为了给这一胜利的时刻煞风景,是为了提醒镇民,他们依旧处于他们的霸主野蛮的淫威之下。菲利普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这时就响起了隆隆声。
菲利普有时做过噩梦:他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本来极其安全,却发现捆绑脚手架撑柱的一根绳结松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但当他弯腰去系紧绳结时,他脚下的搁板却歪向一边,起初还不严重,只不过让他站不稳而已,可是随后,眨眼之间,他就落下了大教堂圣坛的巨大空间,下落之快,令人作呕,他知道他这下完了。现在就像那种噩梦了。
隆隆声开始很神秘。他一时以为是在打雷;后来,隆隆声太响了,人们停止唱赞歌了。菲利普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奇异的现象,很快就会弄明白的,其最坏的影响无非是打断了祈祷,这时,他抬头往上看。
第三个架间是今天一早才拆掉临时支撑的。那里的灰泥出现了裂缝,就在墙的高处,在高侧窗的位置。裂缝出现得很突然,而且迅速从一个侧窗裂到另一个高侧窗,如同一条游动的蛇,把窗间壁裂出一条口子。菲利普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他原先为圣坛的竣工而兴奋,但现在却要加以修补了,而且对建筑匠们的工作产生了深刻印象的人们都会说:“欲速则不达。”这时,墙头似乎在向外倾圮,他惊恐地意识到,现在不仅要打断祈祷,而且是大难临头了。
弧形的拱顶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缝。一块大石头从灰泥腹板上脱离了,翻滚着慢慢落了下来。人们开始惊叫着躲开。还没等菲利普看清是否有人受了重伤,更多的石头纷纷落下。教徒们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着,磕绊着,竭力要避开下落的石头。菲利普突发异想,还以为这又是威廉·汉姆雷的一次袭击,这时他看到了威廉,正站在教徒前面,分开周围的人群,慌张地逃命;他这才明白,威廉总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大多数人都想远远躲开圣坛,从敞开的两端逃出大教堂。但恰恰在大教堂的最西头,也就是敞开的那头,正在坍塌。问题还是出在第三个架间上,菲利普所在位置头上的第二个架间,拱顶似乎还在撑着;在他身后,也就是修士们站成一排的上方,第一个架间也很牢靠。在那~端,相对的两面墙由东山墙连接在一起。
他看到了小乔纳森和八便士约尼在一起,两人在北侧甬道的远端抱作一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那儿比别处都安全;这时他醒悟到,他应设法让他的属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到这里来”他高叫着,“所有的人!向这边走!”也不知他们听见没有,反正没人理踩他。
在第三个架间处,墙头垮了,塌向外面,整座拱顶坍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同致人死命的雹暴,纷纷从空中落下,砸到狂乱的教徒身上。菲利普向前一蹿,抓住了一个市民。“回去!”他吼着,把那人推向东端。那个吓慌了的男人看见修士们都贴着远端的墙挤在一起,马上冲过去,站到他们中间。菲利普又拽过去两名妇女。和她们在一起的人们看明白了他的做法,就主动向东移去。别的人也开始看出了门道,在教徒中站在最前边的人统统向东转移。菲利普再抬头望去,只见第二个架间就要动了:同样的条条裂缝穿过高侧窗游动着,他头顶上的拱顶掉起灰泥渣来。他继续吆喝着人们向东头的安全地带转移,心想,每拉过一个人就是救了一条性命。碎裂的灰泥,雨点般落在他的光头上,跟着,石头就往下掉了。人们四散逃去。
有人躲在侧甬道避难;有的挤到东墙根,其中就有沃尔伦主教;其余的人还在竭力涌出两端,爬过第三个架间落下的石头、灰泥和砸倒的人身体。一块石头砸到了菲利普的肩头。这一下砸得不重,但还是很疼。他用双手护着头,往四下使劲张望。第二个架间下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已跑到了危险地带的边缘。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跑向东端。
他跑到那里,又转过身来,仰头看去。高侧窗的第二个架间,现在正往下掉,拱顶也坍到了圣坛里,和刚才第三个架间的情况完全一样;但这次牺牲的人要少,因为人们已经及时躲开,也因为侧甬道的屋顶看来还牢靠,而第三个架间却已经坍塌无存了。拥在东端的人群往回移动,紧贴着墙根,所有的脸都仰着,看着拱顶,看看会不会扩展到第一个架间,使之坍塌。开裂的灰泥好像不那么响了,但空气中满是尘雾和碎石,有好一阵子,谁也看不见什么。菲利普屏住呼吸。灰尘散尽,他又可以看见拱顶了。坍塌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第一个间架的边缘;此刻似乎已经控制住了。
灰土不再飞扬,一切都安静下来。菲利普呆望着他的教堂的废墟,只有第一个架间还保持完好。第二个架间的墙齐护廊以下还矗立着,但第三和第四个架间处,只有侧甬道还残存着,而且也严重地损坏了。教堂的地面上是一堆堆废料,夹杂着还在动着的伤员和死者的尸体。七年的工程和数百镑的银子全都毁了,几十人也许还有多达数百人被砸死,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菲利普为浪费的工程和死难的人们,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感到痛心;他的眼睛里满是辛酸的泪水。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沃尔伦主教,他那身黑衣服上蒙满了灰尘,正在得意地瞪着他。菲利普觉得如同挨了一刀。眼见到这样一场悲剧已经足以令人心碎,而耳听到对此的责难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说,我只不过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这话却没有说出口:他的喉咙似乎卡住了,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便士约尼和小乔纳森身上,他们正从侧甬道的藏身处走出来,他猛然间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为谁该受责备的事去争辩。眼前还有数十人受了伤,更多的人还正在废墟底下。他必须指挥抢救。他瞪了一眼沃尔伦主教,气冲冲地说:“给我闪开。”主教吃了一惊,赶紧让开一步,菲利普跳上了圣坛。
“听我说!”他扯着嗓门喊,“我们必须照顾伤员,抢救被压着的人,然后再掩埋死者,为他们的灵魂祈祷。我要指定三个人来组织这些工作。”他看了看周围的面孔,察看着谁还活得好好的。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建筑匠阿尔弗雷德负责清理废料和抢救被压住的人,我要所有的工匠都和他一起干。”他看看修士们,很舒心地发现他可信赖的密友米利乌斯没有受伤。“司财米利乌斯负责把死者和伤者运出教堂,他需要强壮的年轻助手。疗养所长兰道夫在伤员被抬出这块乱糟糟的地方之后,负责照顾他们,老年人,尤其是老妇人可以帮助他。好啦——咱们马上动手。”他从圣坛上跳了下来。人们开始下命令、提问题,声音一片嘈杂。
菲利普走到阿尔弗雷德跟前,阿尔弗雷德怕得直抖。如果有谁要为此受责备的话,那就是他这个担任建筑匠师的人了,但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菲利普说:“把你的人分成组,让他们各管一段,动手干活儿吧。”
阿尔弗雷德一时样子很茫然;后来,他的脸色开朗了。“是的。好吧。我们从两端干起,把废料清理到空地上去。”
“好的。”菲利普离开他,挤过人群,来到米利乌斯跟前。他听见米利乌斯说:“把受伤的抬到离教堂远远的地方,放在草地上。把死者的尸体抬到北侧去。”菲利普走开了,心中很满意,他一向相信米利乌斯办事漂亮。他看到疗养所长兰道夫跨过废料,就匆忙追了上去。他俩在损毁的石头建筑废料中寻路前进。教堂外面的两端处,聚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在最严重的坍塌发生前跑出来的,因此都没有受伤。“用用这些人,”菲利普对兰道夫说,“派个人到疗养所去,把你的用具和药物拿来。再找几个人到厨房去弄热水,找司务要些浓葡萄酒来,给那些需要恢复精神的人。把死者和伤者都分头停放整齐,别把给你帮忙的人绊倒。”
他四下张望。活下来的人已经着手工作,许多躲在完好的东端的人,随着菲利普跨过废料,搬运尸体。有一两个只是头晕或擦伤的人正在自己站起来。菲利普看到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他认出她是银匠的遗孀,银子茉德。他搀她起来,带她走出废墟。“出什么事啦?”她说着,眼睛也不看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茉德,”他说。
他返回来帮助另一个人时,沃尔伦主教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这种指责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他觉得可能是真的。他总是催促更多、更好、更快。他催促阿尔弗雷德早口封拱顶,正像原先他急着开设羊毛集市和开采夏陵伯爵的采石场一样。每次都以悲剧告终:采石匠们遭到杀害,王桥给人放火烧平,还有现在这次。显而易见,奢望是该指责的。修士们最好还是过听天由命的日子,耐心地接受世上的苦难和挫折,把这一切都当做万能的主所给的教训。
菲利普帮着从大教堂的废墟里往外抬放呻吟着的伤员和搬运死尸时,心中想好,今后他将把奢望和催促留交上帝,他菲利普将被动地接受一切现实。如果上帝需要一座大教堂,上帝自会提供一个采石场;如果城镇给烧了,应该看做是上帝不需要羊毛集市的迹象;如今大教堂坍倒了,菲利普不会再建了。
就在他做出这决定时,他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这位新的夏陵伯爵,坐在第四架间处的地面上,靠近北侧甬道,满脸灰尘,疼得直抖,他的一只脚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菲利普一边帮着滚开石头,一边纳闷:上帝为什么会选择让这么多好人死掉,却饶过威廉这样的一个畜牲呢。
威廉因为脚痛大叫大嚷,其实并没什么伤。他们扶他站了起来。他靠在一个和他身材相仿的大汉肩上,跳着走开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大家都听到了哭声,但看不到有婴儿。他们全都神秘地四下张望。哭声又响起来了,菲利普明白了,声音来自侧甬道的一大堆石头底下。“在那儿呢!”他叫道。他和阿尔弗雷德目光相遇,便向他招呼。“那下边有一个活着的婴儿,”他说。
他们都听着那哭声,听起来像是个还没满月的很小的婴儿。“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说,“咱们来搬开那些大石头。”他和他的助手着手移动完全堵住了第三个架间拱券的一堆废料。菲利普也和他们一起做着。他想不出来镇上有哪个女人最近几星期内生过小孩。当然啦,一个新生婴儿也许没引起他注意。虽然过去的一年里,镇子缩小了,但要他对这种常见的事情都不遗漏,那还是太大了。
哭声突然停止了。大家都站着不动,龄听着,而那哭声再也没有了。人们感到不妙,又继续移动石头。这是极危险的事,因为移动一块石头,可能会引起别的石头滚下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让阿尔弗雷德负责。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像菲利普预期的那样小心,他好像任由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搬动石头完全没个通盘计划。有一阵子,整堆废料都危险地移动了起来,菲利普叫:“等一等!”
大家都停住了手。菲利普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吓慌了神,没法很好地指挥人手了。他只好亲自出马。他说:“如果下面还有人活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假如我们让这堆石头滚动起来,底下的人就可能失去保护,我们反倒害了他们。咱们都小心点吧。”他指着一伙站在一起的砌石匠,“你们三个,爬到顶上去,从上面搬石头,你们用不着亲自搬走石头,只要把每块石头递给我们,由我们搬走好了。”
他们按照菲利普的计划重新开始工作。现在看来做得又迅速又安全。
这时,由于婴儿停止了哭泣,大家都心中没底,不知该以哪里为目标,只好清理起一大片地方,几乎和架间的宽度差不多。有些废料是从拱顶上落下来的,但侧甬道的顶也塌下了一部分,因此,既有石块和灰泥,也有木料和石板。
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想救活婴儿。尽管他知道已经死了几十人,但这婴儿似乎更重要。他觉得,如果婴儿能够得救,将来就还有希望。他一边搬着石头,让灰尘呛得直咳嗽,视线也模糊了,一边热切地祈祷,希望婴儿救出来时能活着。
终于,他能从堆着的废料上,看到侧甬道的外墙和一个深陷的窗户的一部分。看来,在废料堆下边还有一个空间。也许那儿有人还活着。一个建筑工匠战战兢兢地爬上石堆,往下面的空间看去。“耶稣!”他惊呼着。
菲利普一时没去理踩这种不敬的喊叫。“那婴儿没事吧?”他说。
“我说不上,”那工匠说。
菲利普想问一下那工匠看到的情况,或者,最好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但那人开始更起劲地清理起石块,他除了带着强烈的好奇继续帮忙,什么也做不了。
石堆迅速地变矮了。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需要三个人来移动,那块大石滚到一边之后,菲利普看见了那婴儿。
婴儿光溜溜的,是新生下来的。白皙的皮肤上沾着血和尘土。
但他可以看到婴儿头上那胡萝卜色的头发。菲利普再凑近跟前,仔细看着,原来这是个男婴。他躺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吸着奶。他看出来,那孩子活着,他的心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看看那女人,她也活着。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向他疲乏而幸福地微笑了。
她是阿莲娜。
阿莲娜再没回阿尔弗雷德的家里去。
他向所有的人说,那婴儿不是他的,他还指着那孩子的一头红发作为证明,说和杰克的发色完全一样,但他对婴儿和阿莲娜都没有做任何加害的事,除了逢人便说他不会再让她们母子住在他家了。
阿莲娜搬回了贫民区的那一间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报复居然这么轻微,她感到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不必再像狗一样,睡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为自己的宝贝婴儿感到激动和自豪。他长着红头发、蓝眼睛和白皮肤,让她活生生地想起杰克。
没人知道,大教堂为什么会坍塌。不过,有很多解释。有人说,阿尔弗雷德不够格做建筑匠师。还有人埋怨菲利普,因为他催着赶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完拱顶。有些建筑工匠说,临时支撑没等灰浆干透就拆除了。一个老工匠说,当初这墙就不是为支撑石头拱顶盖的。
一共死了七十九个人,包括那些后来死于不治之伤的。人们都说,要不是菲利普召唤那么多人到东端去,死的人还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经由于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灾而葬满了,因此,大多数死难者便埋在了教区教堂。很多人说,大教堂受到了诅咒。
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里给有钱人盖石头住宅。别的工匠也离开了王桥。其实,菲利普没有辞退谁,他照样发工钱,但除了清理废料,没有别的活儿可干,于是大家在几个星期后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没有人来自愿干活儿了,市场上只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小贩,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财,打点到一辆四头牛拉的大车上,离开了镇上,去寻找更绿的牧场了。
理查把他的黑色骏马租给一个农民,他和阿莲娜靠租金生活。没有阿尔弗雷德的支持,他没法维持骑士的生涯,何况,如今威廉被封做伯爵,再靠在战场上厮杀来力争,也没有意义了。阿莲娜仍然念念不忘对父亲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无能为力了。理查过起了懒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晒太阳,晚上去泡酒馆。
玛莎还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仆妇陪着她。不过,她大部分时间却和阿莲娜住在一起;她喜欢帮着照料那婴儿,尤其因为他的样子特别像她所崇敬的杰克。她想让阿莲娜管孩子叫杰克,但阿莲娜出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不情愿给他命名。
整个夏天,阿莲娜是怀着母性的喜悦度过的。但秋收之后,天气变冷,白天变短,她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来,杰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他永远不再回来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着她的思绪,他英姿勃发,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还见到他似的那么清晰生动。她盘算过搬到另一个镇上去,假装是个寡妇;她想过劝劝理查想点谋生的办法;她考虑过织点东西,或替人洗点衣服,或者到镇上还雇得起仆人的人家去帮佣;她的每一种打算,都遭到她头脑里想象中的杰克的冷笑,他说:“没有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在嫁给阿尔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却委身于杰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怀疑,她如今正遭着报应。但也有时候,她觉得这是她生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当她看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无法让自己对此懊悔。然而,她始终六神无主,只有一个婴儿是不够的。她觉得不完整、不充实。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桥看来半死不活,生活显得太平淡无奇。她变得对婴儿不耐烦,对玛莎急躁。
夏天一过,农民就把马还回来了,他用不着了,突然之间,理查和阿莲娜没有了收人。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卖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莲娜吃苹果当午饭,好省些钱,这时,杰克的母亲走进门来。
“艾伦!”阿莲娜说,她完全愣住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惊愕,因为艾伦诅咒过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可能会为此而惩罚她。
“我来看我的孙子,”艾伦平静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听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摇篮跟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她的脸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谁的儿子,已经没有疑问了。他好吗?”
“从没生过任何病——这小家伙结实得很呢,”阿莲娜骄傲地说,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详着艾伦,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些,皮肤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两脚是光着的。她看上去又年轻又健康,森林生活看来很合她的意。阿莲娜默默算了一下,她应该是三十五岁了。
“你看来很不错,”她说。
“我想念你们大家,”艾伦说,“我想念你,想念玛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杰克。我想念汤姆。”她的样子很哀伤。
阿莲娜仍然为她的安全担心。“有人看见你回到这儿来吗?修士们也许还想惩戒你呢。”
“王桥还没有一个修士有胆子抓我,”她冷冷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很小心——没人看见我。”两人都不再说话。艾伦使劲盯着阿莲娜。在艾伦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视下,阿莲娜有点不自在。艾伦最后说:“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莲娜说,虽说艾伦的话立刻拨动了她的心弦。
“你该去找杰克。”
阿莲娜感到了一阵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首先。”
“我知道。”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为,谁都不知道杰克跑到哪儿去了。似乎他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现在,她能够想象着他在一处具体而真实的所在。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也许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儿子抱给他看。
艾伦说:“至少,我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去了。”
“哪儿?”阿莲娜迫不及待地说。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哦,上帝。”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极。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使徒雅各就葬在那里。那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的。杰克简直是在天边。
艾伦说:“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和一些吟游诗人谈一谈,发现些他父亲的情况。”
阿莲娜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杰克一直为对生父所知太少而懊丧。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在这迢迢旅程上,他几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儿工作的大教堂,那样一来,他就会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亲,却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儿子。
“太远了,”阿莲娜说,“我要是能一路尾随着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去呢?”艾伦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圣。你怎么就不能去呢?”
“我向我父亲发过誓,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伯爵,”她告诉艾伦,“我不能离开他。”
艾伦面露怀疑。“你以为,目前你怎么帮他呢?”她说,“你一贫如洗,而威廉又刚当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夺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机会。你就是待在王桥,不去孔波斯特拉,对他也无济于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费在那无法实现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我看不出,你父亲会怎么非难你。如果你问我,我就说:你能给理查办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暂时抛开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学会独立。”
阿莲娜想,这话不错,她此时对理查毫无帮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桥。她现在可以不受约束吗——自顾自地去寻找杰克?单单这么想,就已经让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去朝圣呢?”她说。
“那匹黑骏马怎么样了?”
“我们还留着——”
“卖掉它。”
“我怎么能够呢?那是理查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是谁买下的呢?”艾伦生气地说,“是理查辛苦了几年做羊毛生意的吗?是理查和贪心的农民和狠心的佛兰芒商人讨价还价的吗?是理查收购来羊毛,贮存起来,设个市场上的摊位再卖掉吗?别跟我说是理查的马了!”
“他会生气的——”
“好啊。但愿他能一气之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点事做。”
阿莲娜张开嘴巴想争辩,又闭上了。艾伦是对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当他为他的遗产而战时,她确实有义务支持他。如今他已经不为什么而战了。他对她没权提更多的要求。
她想象着她又见到了杰克。她幻想着他的面容,他对她微笑。他们会亲吻。她感到她下身一阵兴奋的刺激。她意识到,只要想到他,她那下边就湿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艾伦说:“路上当然很危险。”
阿莲娜笑了。“这我倒一点不怕。我从十七岁起就在奔波。我能照顾好自己。”
“反正,去孔波斯特拉的路上会有上百人的。你可以加人一支大的朝圣队伍。你不必单独行动。”
阿莲娜叹了口气。“你知道,要不是这孩子拖累,我想我是能去的。”
“正是因为有这孩子,你才非去不可呢,”艾伦说,“孩子要有父亲。”
阿莲娜还没这么想过,她只想着自己要去走这一趟。这时她明白了,孩子和她一样需要杰克。她天天忙着照看婴儿,却没想到他的未来。突然,她似乎感到,孩子长大成人,而不知道他父亲是那么聪明盖世、天赋过人,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意识到,她在说服自己去找他,她顿时感到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
她突然想到一个难处。“我不能带着孩子去孔波斯特拉。”艾伦耸耸肩。“他又不懂西班牙和英格兰有什么不同。不过你不用带着他。”
“那我该怎么办?”
“把他留给我。我会用羊奶和野蜂蜜喂他的。”
阿莲娜摇起头。“和他分开我可受不了。我太爱他了。”
“你如果爱孩子,”艾伦说,“就去找孩子的父亲吧。”
阿莲娜在韦勒姆找到一条船。她小时候随她父亲渡海去法兰西,乘的是一艘诺曼战船。那种战船长长的、窄窄的,两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两弧相接成尖状。两舷都有一排船桨,中间是一面皮帆。现在载着她去诺曼底的船和那种战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宽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装货。船是从波尔多驶来的,她看到赤脚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运来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阿莲娜明白,她得把婴儿留下,但她还是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脑子里都要争论一番,最后再次确定她还是得走;其实想也枉然,她反正不愿意和孩子分手。
艾伦送她到韦勒姆。阿莲娜在这儿搭上了伴,两个来自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诺曼底去视察他们的财产。船上另外还有三名乘客:一个年轻的乡绅,在一个英格兰的亲戚家住了四年,现在要返回图卢兹的父母身边;还有两名年轻的建筑匠,他们听说海峡那边的工钱,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们往船上装沉重的科尼什锡锭,乘客们则在小酒馆里等候。那两名工匠喝了好几罐淡啤酒,却毫无醉意。阿莲娜紧抱着婴儿,暗自流泪。
船终于要离岸了。阿莲娜在夏陵买的那匹壮实的灰色母马,从来没见过大海,不肯上跳板。多亏那乡绅和两名工匠热心帮忙,才总算把马弄上了船。
阿莲娜把婴儿交给艾伦时,泪眼模糊了。艾伦接过孩子,却说:“你不该这样子走的。我给你出错了主意。”
阿莲娜哭得更厉害了。“可是那儿有杰克,”她抽噎着说,“我不能没有杰克自己过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噢,对,”艾伦说,“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带着吧。”
阿莲娜感激不尽地泪如泉涌,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当真认为,他会好好的吗?”
“他这一路上随你骑马走来,可高兴呢。其余的路途也是一样,不过再长些罢了。而且,他不太喜欢吃羊奶。”
船长说:“上船啦,女士们,潮水到了。”
阿莲娜又把孩子接过来,还亲吻了艾伦。“谢谢你,我太高兴啦。”
“祝你好运,”艾伦说。
阿莲娜转过身,跑过跳板,上了船。
船立即起航了。阿莲娜挥着手,直到艾伦成了码头上的一个小点。他们驶出普尔港之后,天就下起雨来。甲板上没有遮掩,阿莲娜就坐在舱底,与马匹和货物待在一起。她头上是桨手们坐的甲板,并不是封闭的,没法遮风挡雨,但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还不致淋湿。船在起伏行驶,似乎很合小家伙的意,他很快就睡着了。天黑下来,船抛了锚,阿莲娜和修士们一起祈祷。后来,她抱着孩子坐着,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他们第二天在巴夫勒尔上了岸,阿莲娜在最近的城镇瑟堡找到了住处。她在城里待了一天,到处向客房主和建筑匠们打听,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长着火红头发的英格兰建筑匠。谁都不记得。诺曼人红头发的很多,所以他们可能没注意他。也许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个口岸。
阿莲娜很现实,并没指望这么快就找到杰克的踪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沮丧。第三天她就朝南出发了。她和一个卖刀子的小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个孩子结伴而行。他们走得很慢,阿莲娜倒很愿意迁就他们的速度,省着点马的脚力,因为马要驮着她走很长的路呢。尽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还是在左衣袖里藏着她那把锋利的长刃刀。她看起来并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并不讲究,她的马也只是健壮而已,远远称不上生气勃勃。她小心地把几枚硬币放在手边的钱袋里,从不让别人看见她藏在斗篷里、缠在腰间的沉重的钱带子。她给婴儿喂奶时很谨慎,不让陌生的男人看见她的乳房。
那天晚上,她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在一个叫做莱塞的小村里休息,阿莲娜遇到一个修士,那修士记得一清二楚,一个年轻的英格兰建筑匠对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为着迷。阿莲娜惊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还记得,杰克说,他是在翁弗勒尔上岸的,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瑟堡没人见过他。虽然已事隔一年,那修士却滔滔不绝地谈着杰克,显然对他印象极深。阿莲娜和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谈天,心中十分激动。这证实她没找错路线。
最后,她离开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孩子,对着他那粉红色的小耳朵悄声说:“我们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孩子在图尔生病了。
这座城又富、又脏、又挤。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卢瓦尔河畔的硕大粮仓周围跑来跑去。城里到处都是朝圣的香客。图尔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传统。而且,圣马丁节近在眼前,这位圣徒当初是图尔的第一位主教,许多人都到修道院来朝觐他的陵墓。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开,把一半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并因此举而闻名于世。由于节日在即,图尔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满为患。阿莲娜只好随遇而安,住进了码头附近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旅店,店主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姐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洁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住处久留。她抱着孩子在街上四处走,打听杰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座城市经常人来人往,店主们甚至记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们询问一年前到过这里的人,实在毫无意义。然而,她还是在每一处建筑工地停下来,问人们是不是雇过一个叫做杰克的红头发的英格兰年轻建筑匠。谁也没雇过。
她失望了。她从莱塞以来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到孔波斯特拉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到过图尔。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她随着大家去了圣马丁教堂,在那儿看见一伙工匠在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筑匠师,一个脾气不好的小个子,长着稀疏的头发,问他是不是雇过一个英格兰建筑匠。
“我从来不雇英格兰人,”他不等她说完就无礼地打断了她,“英格兰建筑匠不好。”
“这个英格兰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说:“而且他还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兰人。他留着红头发——”
“从来没见过他,”那匠师粗鲁地说,转身就走开了。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心中很消沉。毫无因由地被人顶撞一番,实在让人泄气。
那夭夜里,她胃里七上八下,一点也睡不着。第二天,她感到身体不舒服,无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从窗子飙来河水的臭味,从楼下传来醉酒呕吐和做饭油腻的气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他的哭叫声惊醒了她。这不是他平时那种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丝丝微弱无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莲娜头一晚上一样在翻腾,但他还加上了发烧。他平日里那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地紧闭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他的皮肤红肿,还起了小水疱。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阿莲娜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他喂奶,他如饥似渴地猛嘬了一阵儿,就又哭起来了,然后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来并没解除他的病痛。
小客房里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侍女,阿莲娜请她到修道皖去买些圣水。她想过去请个医生,但医生也就知道给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给小婴儿放血能有用。
那侍女带着她母亲回来了,那女人在一只铁碗里烧了一把干草药,从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烟雾,似乎吸掉了屋里的怪味。“孩子会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给他吃奶,”她说,“你自己也要多喝水,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奶水。这就好了。”
“他会好吗?”阿莲娜忧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亲爱的。婴儿太小,你拿不准。通常他们像这样都能好,有时候也不行。他是你的头一个吗?”
“是的。”
“你就想想,总还会再生的吧。”
阿莲娜想:这是杰克的孩子,我现在失去了杰克。她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只是谢了那女人,给了草药钱。
那母女俩走了以后,她用平常的水把圣水冲稀,用一块布蘸着,给婴儿的头部降温。
过了几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给他喂奶,他睁眼躺着的时候,她就给他唱歌,等他睡着了,她就用圣水给他清凉。他不断吃奶,但是一阵一阵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没好,不时要吃些干面包,喝些冲淡的葡萄酒。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对住的屋子不满起来,光秃秃沾满蝇屎的墙壁,粗木地板,透风的门和狭小的窗户。屋里实际上只有几件家具:摇摇晃晃的床,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一个挂衣架和一盏落地烛台,上面本有三个烛叉,但只有一支蜡烛。
天黑以后,那个侍女进来,点着了蜡烛。她看了看婴儿,孩子躺在床上,挥舞着胳膊腿,哀哀地哭着。“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他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不舒服。”
阿莲娜从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来,她没吹灭蜡烛,好随时看着孩子。整整一夜,他俩都是一阵阵地打个吨。天快亮时,孩子的呼吸变轻了,也不再哭叫、扭动了。
阿莲娜默默地哭泣起来。她失去了杰克的踪迹,她的孩子也要死在这儿了,她在客店里举目无亲,这座城市又远离家乡。不会再有一个杰克,她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或许她也会死,那样倒也好。
天亮以后,她吹熄了蜡烛,困乏地睡着了。
楼下一个很响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窗下的河边一派繁忙喧闹。孩子一动也不动,面孔终于平和了。她的心吓得发冷。她摸摸他的胸口:既不烫也不凉。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接着,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阿莲娜松心得都要晕过去了。
她一把抱起他,紧紧按在胸前,他放声大哭了。他又好了,她知道,他的温度恢复了正常,也不再没精神了。她把他凑到胸前,他贪心地使劲嘬着奶。他不再吃上两口就扭过脸去,而是不停地吃着,吸干一个乳房,又吸另一个。然后他满意地沉沉睡去。
阿莲娜知道,她自己的症状也消失了,只是还感到全身无力。她躺在婴儿身边,直睡到中午,然后又喂了他一次奶;接着,她下楼到客店的餐室,吃了一点羊乳酪、新鲜面包和一小块咸肉。
或许是圣马丁的圣水救活了孩子,那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圣马丁的陵墓,向圣徒致谢。
她在修道院大教堂里,看着工匠们在干活儿,心里想着杰克,也许他根本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偏离了他预定的路线。也许他在巴黎干活儿,为那里的一座新的大教堂刻石。她心里想着他,目光却落到工匠们正在安装的一个新梁柱上。那上边刻着一个男人,似乎正用他的背支撑着柱子的重量。她出声地喘着气。她毫无一丝怀疑地立刻就明白了,那个扭曲的、极度痛苦的造型就是出自杰克之手。如此看来,他到过这里!
她的心激动地跳着,连忙走过去问那些干活儿的人。“那个梁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刻那个梁托的人是个英格兰人,对吗?”一个鼻子破损的老工人回答她:“不错——是杰克·费茨杰克刻的。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刻石。”
“他什么时候在这儿?”阿莲娜说。她屏住呼吸,等着回答,那老人搔着他那油腻腻的便帽下头发变灰的脑袋。
“从现在算起,差不多一年以前了。嗯,他没有待很久。匠师不喜欢他。”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是因为杰克太能干了。他把匠师给比下去啦。所以他只好走了。”他把一个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个别让人听见的姿势。
阿莲娜激动地说:“他有没有说他到哪儿去?”
那老人看了看婴儿。“要是头发能用来判断的话,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是的,是他的。”
“你认为,杰克会高兴看到你吗?”
阿莲娜明白了,老工人以为杰克也许是从她身边逃开的呢。她笑了。“噢,当然!”她说,“他见到我会喜出望外的。”
他耸了耸肩。“他说,他要到孔波斯特拉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谢谢你!”阿莲娜高兴地说,老人没想到,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他开心极了。
朝圣者的队伍,横跨法兰西,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奥斯塔巴会合了。阿莲娜所在的那支二十人左右的队伍,在那儿扩展到了差不多七十人。他们这些人,脚虽然走痛了,但心里很快活,他们当中有些是殷实的市民,有些人可能是逃避法律的,还有几个醉汉,好几名修士和教士。那些神职人员是出于虔敬上帝才朝圣的,其余的大多趋向于做一次开心的旅行。大家操着好几种语言,包括佛兰芒语——日耳曼语的一种方言和一种叫奥克的南部法语。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跨越比利牛斯山脉的时候,大家唱歌、做游戏、讲故事,并且——还出了好几桩——风流韵事。
不幸的是,离开图尔之后,阿莲娜再没找到有人记得杰克。然而,她在法兰西走这一路,并没见到如她想象的那么多的吟游诗人。一名佛兰芒旅客,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他说在山那边,西班牙境内,会有更多的吟游诗人。
他说得不错。在潘普洛纳,阿莲娜激动地找到了一名吟游诗人,他记得和一个红发英格兰青年搭过话,小伙子向他打听自己的父亲。
当这支疲乏的朝圣者的队伍缓缓穿过西班牙北部,朝海岸进发时,她又见到了好几名吟游诗人,大多记得杰克。她越来越兴奋地意识到,大家异口同声说他是在孔波斯特拉,而且没人遇见他往回走。
这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她的身体虽然更疼痛了,可是她的情绪却益发高涨。临近旅程的最后几天,她几乎乐观起来了。时值仲冬,但天气仍很晴暖。婴儿如今已经半岁了,结结实实,高高兴兴的。她觉得,在孔波斯特拉一定能找到杰克。
他们在圣诞节那天到达了。
他们径直来到大教堂,望了弥撒。大教堂里自然是人山人海。阿莲娜在教堂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一张张面孔,但杰克不在。当然,他不那么虔诚;事实上,除了干活儿,他从来不去教堂。等她找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她上了床,但激动得难以人睡,心里想着,杰克也许近在咫尺,明天她就会见到他,亲吻他,给他看他的孩子。
头一道阳光照射的时候,她就起身了。小家伙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吃起奶来很烦躁,用牙床咬着她的奶头。她匆匆给他洗了一把,就抱着他出去了。
她走在布满灰尘的街道上,在每一个拐角都盼望着能看到杰克。他看到她时,会多么惊喜啊!然而,她在街上没看到他,于是便开始到租房子的地方去问。等人们开始上班以后,她又到各个工地去打听建筑工匠。她会用卡斯蒂利亚方言讲建筑匠和红头发这样的词,何况,孔波斯特拉的居民都习惯外国人了,因此,她还能和他们交谈;但她没找到杰克的踪迹。她开始忧心起来,人们不会不知道他的。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他该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了。她也十分留心他那种独特的刻工,但她没见到一个。
上午过了一半,她遇到了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她开着一家小客店,而且会讲法语,她说她记得杰克。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是你的男人吧?这地方没一个姑娘能在他那儿取得什么进展,真的。他在仲夏时分来的,不过没待多久,真遗憾。他也不肯说,他要到哪儿去。我喜欢他。要是你找到他,替我好好吻他一下。”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婴儿哭泣起来,她这一次没去管他。她疲惫不堪,失望至极,十分想家。这太不公平了:她一路追他到孔波斯特拉,但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既然他没有返回比利牛斯山,而且从孔波斯特拉再往西,除了一条狭长的海岸线和通往天尽头的大洋,已经再无其他,杰克一定是又往南走了。她得再次上路,骑着她的灰马,抱着她的孩子,前往西班牙的腹地。
她不知道,她还要离家再走多远,她的朝圣才能到头。
杰克在托莱多和他的朋友拉希德·阿尔哈伦一起过的圣诞节。拉希德是个受了洗的撒拉森人,靠从东方进口香料,特别是辣椒,发了大财。他俩在大教堂的正午弥撒上相遇,然后在暖和的冬日中,穿过狭窄的街道和芳香的市场,往回走。
拉希德的住房是用令人目眩的白色石头盖的,还在一个院子的四周修了喷水池。院中多荫的连拱廊,使杰克想起了王桥修道院的回廊。在英格兰,连拱廊可以挡风遮雨,可是在这儿,其目的都在于隔绝烈日暴晒。
拉希德和他的客人们坐在地面的坐垫上,吃着一张矮桌上的东西。男人们由妻女和侍女伺候。这些侍女在家中的地位有点让人生疑,作为一名基督徒,拉希德只准有一个妻子,但杰克揣测,他不声不响地漠视教会不准纳妾的规定。
拉希德好客的住所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女人。她们个个美貌异常。他的妻子是个轮廓鲜明、相貌端庄的妇人,有着光洁的深棕色皮肤,浓密的油黑头发和晶莹的棕色眼睛,他的女儿们和她属同一类型,只是更苗条一些。他一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已经和在座的一位客人订了婚,这位未婚夫是城里一个丝绸商的儿子。“我的拉雅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儿,”拉希德说,这时她正绕着桌子,让客人们在她手中的一盆香水中蘸手。“她认真、听话又漂亮。约瑟夫是个幸运儿。”那位未婚夫点了下头,承认他交了好运。
次女非常骄傲,甚至高傲。她听到夸奖她姐姐,看来很不痛快。她从一个黄铜罐里给杰克的酒杯中倒着一种饮料,同时垂下眼睛看着他。“这是什么?”他问。
“薄荷甜酒,”她倨傲地说。她不喜欢伺候他,因为她是个大人物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
三女儿爱莎是杰克最喜欢的。在他来此的三个月中,他已经对她相当了解了。她有十五六岁,小巧而活泼,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虽说她比他小了三四岁,但看上去并不幼稚。她有着活跃好奇的头脑。她没完没了地向他询问有关英格兰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问题。她时常取笑托莱多上流社会的举止——阿拉伯人的势利,犹太人的挑剔和基督徒暴发户的无聊趣味——并逗得杰克一阵大笑。三姐妹中虽然数她最小,但却是最不天真的,当她俯身向他,往桌上摆放一盘辣虾时,她看着杰克的那种神态,确实无误地流露出放肆的挑逗。她看着他的眼睛,惟妙惟肖地学着她二姐那种势利相,说了声“薄荷甜酒”,逗得杰克咯咯直笑。当他和爱莎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忘掉阿莲娜几个小时。
但当他一离开这座房子,阿莲娜就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宛如昨天才离开她。虽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但他对她记忆犹新,栩栩如生到令他痛苦的地步。他可以随时记起她的任何表情:欢笑、深思、怀疑、忧虑、高兴、惊愕,以及——最清晰不过的——激情。他对她身体的一切全都没有忘记,他仍能看到她乳房的曲线,摸到她大腿内侧的柔滑肌肤,尝到她的亲吻,嗅到她散发的体味。他时常思念她。
为了消除他那无果的渴望,他有时会设想着阿莲娜此时正在做着什么,在他的心目中,他会看见她在一天结束的时候,给阿尔弗雷德脱靴子,坐下来和他晚餐,亲吻他,和他做爱,给一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喂奶。这些幻象折磨着他,但并没使他不去思念她。
今天是圣诞节,阿莲娜会烤好一只天鹅,再把羽毛摆在上面,好摆上桌面;会有牛奶甜酒可喝,是用淡啤酒、鸡蛋、牛奶和肉豆蔻做的。而现在摆在杰克面前的食物可就大不一样了,有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奇怪的辣味羊肉,加了坚果的米饭,用柠檬汁和橄榄油浇的沙拉。一时,杰克竟然习惯了西班牙的烹饪风味。在英格兰的宴会上不可或缺的大块牛排、猪肉火腿和整条羊腿,在这里从来吃不到;他们也不吃厚厚的面包。他们这儿没有茂盛的牧场来放养大群牛羊,没有肥沃的土壤种植小麦,形成麦浪滚滚的庄稼地。他们制作相对较小的肉食,而且都是用奇思异想的方式,加上各种各样调料烹制的;代替英格兰无处不在的面包的,是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
杰克和一小伙英格兰教士住在托莱多。他们是一个国际学者社团的部分成员,其他学者包括犹太人、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的基督徒。这些英国人忙于把数学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以供基督徒阅读。他们发现和探索阿拉伯人的知识宝库时,有一种热烈和激动的气氛,他们很轻易地就接纳了杰克做学生:凡是了解他们的工作并分享他们热情的,他们一概予以接纳。他们如同那些农民,一向在贫瘠的土地创食,如今却突然搬到一片有肥沃的冲积土的山谷里。杰克放弃了建筑而致力于钻研数学。他还不需要干活儿挣钱,教士们很随便地给了他一张床,还让他想吃就吃,如果他需要,他们还会给他一件新袍子和一双新的皮便鞋。
拉希德是他们的第一位赞助人。作为一名国际商人,他懂得多种语言,有着包容世界的胸怀。他在家讲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基督徒的语言,而不讲莫扎阿拉伯语。他一家人也都讲法语,即诺曼人的语言,因为诺曼人中多有重要的商人。他虽然身在商界,却智慧过人,并广为涉猎。他喜欢和学者们谈他们的理论。他很快就和杰克有了交往,杰克一星期常要在他家吃好几顿饭。
此刻,他们开始就餐后,拉希德问杰克:“哲学家们这个星期教了我们什么?”
“我在读欧几里得。”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是第一批翻译的书中的一部。
“欧几里得这个名字对一个阿拉伯人来说很有意思,”拉希德的兄弟伊斯梅尔说。
“他是希腊人,”杰克解释说,“他生活在基督诞生之前的时期。他的著作被罗马人毁了,却由埃及人保留了下来——所以我们要靠阿拉伯文。”
“如今英格兰人在把他的书译成拉丁文!”拉希德说,“我觉得很开心。”
“你学到了什么呢?”拉雅的未婚夫约瑟夫说。
杰克迟疑了。这很难一下说清。他尽量解释得实际点。“我的继父是位建筑匠师,他教我怎么进行某些几何运算:怎样把一条直线分成相等的两段,怎样画直角,怎样在一个大正方形中画一个小正方形,并使小的面积相当于大的一半。”
“这种技巧的目的何在呢?”约瑟夫插嘴说。他的口气里有种轻蔑的调子。他把杰克看成暴发户一类的人,并且因为拉希德对杰克的话洗耳恭听而心怀妒意。
“那些运算在建筑设计中是最起码的,”杰克兴致勃勃地回答着,假装没有注意到约瑟夫的腔调。“看看这个院子吧。周边的连拱廊所占的面积,和中间空地的面积完全相等。大多数小院子,包括修道院的回廊,都照这样子修建。因为这种比例最舒服。如果中间空地大了,就会像个市场,而如果小了,看着又像是屋顶中开了个洞。但为了让尺寸分毫不差,建筑匠师就得会把中间空地画成整个院子的面积的一半。”
“我从来不懂这个!”拉希德如获至宝地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学到了新东西。
“欧几里得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技术有用,”杰克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被分割的线段的两部分之所以相等,是因为它们构成了等边三角形的两条对应边。”
“等边?”拉希德询问道。
“意思就是完全一样。”
“啊——现在我明白了。”
然而,杰克看得出来,别人都没懂。
约瑟夫说:“你在读欧几里得以前就会做这些几何运算了——所以嘛,我看不出你现在强到哪儿去。”
拉希德争辩说:“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一个人总会强得多的。”杰克说:“再说,现在我弄明白了几何原理,我就能为一些困扰着我继父的新问题求解。”他觉得这么谈下去相当扫兴,欧几里得于他,就如黑暗中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很多东西,但他却不能把这些新发现的激动人心的重要性给这些人解释清楚。于是他改变了方针。“欧几里得的方法才是最有趣的,”他说,“他设了五条公理——就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并从中十分有逻辑地演泽出其他多种情况。”
“给我举一个公理作例子,”拉希德说。
“一条直线可以无限延长。”
“不行,”爱莎说,她正在从一个大碗里给大家的碗中递上无花果。
客人们听到一位少女加人了这场辩论,都感到有点惊铭,但拉希德却宽容地哈哈大笑,爱莎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为什么不行呢?”
“总有一天会到头的,”她说。
杰克说:“但在你的想象中,会无限地延长下去。”
“在我的想象中,水可以流上山去,狗会说拉丁文,”她反驳说。
她母亲走进屋来,听到了她的强词夺理。“爱莎!”她口气坚决地说,“出去!”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爱莎做了个鬼脸,就走了出去。约瑟夫的父亲说:“谁娶了她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大家又笑了一阵儿。杰克也笑了;随后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似乎那句玩笑是针对他的。
午饭以后,拉希德展示了他搜集的机械玩具。他有一个宝器,把水和酒倒进去掺在一起,它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分开的;一个水动钟表,可以在白天准确地计时;一个罐子,灌满水后不会溢出来;一个女人形的小木人,眼睛是用一种水晶做的,在暖和的白天可以吸水,到晚上凉了就又喷水,看着就像在哭。杰克对这些玩意儿和拉希德一样着迷,但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哭泣的人形,因为别的机器一说清楚都很简单,唯独这个哭人,谁也弄不明白是靠什么原理制出的。
下午,他们坐在围着院子的连拱廊里,做游戏,打瞌睡或者闲聊天。杰克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大家庭,有姐姐,有叔伯,有姻亲,还有一个大家都能来拜访的家园,以及一个在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他突然记起,母亲救他逃出修道院的管教室那天夜里,他和母亲的谈话。他当时问起父亲的亲戚,她说:是的,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杰克意识到,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在某个地方。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我可能还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他们?
他感到自己在流泪。他走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却哪里也不属于。他曾经当过刻石匠、建筑匠、修士和数学家,但却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杰克。有时候,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像父亲那样,当一名吟游诗人,或是像母亲那样,当一个逍遥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无家可归,无根可寻,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的目标。
他和约瑟夫下了一盘棋,他赢了;这时,拉希德走上前来,说:“约瑟夫,把你的椅子给我——我想再多听听欧几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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