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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142-1145 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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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的胜利被菲利普的警告泼了冷水,他不但没有满足和得意之感,反倒担惊受怕,唯恐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当真会下地狱。

他当时曾勇气十足地回答了菲利普,嘲笑地说:“广这就是地狱,修士!”但那不过是仗着进攻时的刺激而说的大话。事过之后,他率领他的人马撤出烈焰一片的王桥镇;当他们的坐骑和心跳都放慢了速度,当他有了时间回顾这次袭击,想着他伤害、烧死和杀死多少人的时候,他忆起菲利普那愤怒的面孔和他那直指地下的手指,以及他那末曰审判般斩钉截铁的词句:“你要为这个下地狱的!”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威廉就彻底垂头丧气了。他的部下原想聊聊这次行动,重温当时的盛况,品味一下屠戮的滋味,但很快就发现了主人的情绪,只好阴沉下脸,默不做声了。他们在威廉一家较大佃户的庭园住宅里过夜。晚餐上,这帮凶神恶煞喝着闷酒,直喝得一个个不省人事。那家佃户晓得打仗以后男人通常的要求,特意从夏陵约来一些妓女,结果她们的生意也没做成。威廉一夜都没合眼,担心他会在睡眠中死去,直接下了地狱。

第二天上午,他没有返回伯爵城堡,而是去见沃尔伦主教。他们一行人到达时,主教不在他的宫里,但鲍德温教长告诉威廉,主教准备下午见他。威廉在祈祷室等候,他瞪着圣坛上的十字架,竞然在炎炎夏日中直打冷战。

沃尔伦终于回来了,威廉觉得自己想吻他的脚。

主教身穿黑袍,快步走进祈祷室,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威廉站起身,竭力把惊恐的可怜相掩藏在强作镇定的外表下。“我刚刚烧毁了王桥镇——”

“我知道,”沃尔伦打断他的话,“这一整天我满耳朵听的全是这件事。你着了什么魔了?你疯了吗?”

主教的这一反应全然出乎威廉的意外。他事先并没有和沃尔伦讨论这次袭击,因为他一心以为沃尔伦定会赞同无疑。沃尔伦痛恨与王桥有关的一切,尤其是菲利普。威廉原以为,他即使不是兴高采烈,也会欢欣雀跃。威廉说:“我刚刚毁掉了你最大的敌人。现在我需要忏悔我的罪行。”

“我并不吃惊,”沃尔伦说:“他们说一百多人给活活烧死了。”他打了个冷战。“这样死法太可怕了。”

“我准备忏悔了。”威廉说。

沃尔伦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能给予你赦免。”

威廉的嘴里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为什么不能呢?”

“你知道,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和我又站到了斯蒂芬国王的一边。我看,国王不会赞成我给予一个莫德女王的支持者赦免。”

“你妈的,沃尔伦,是你劝我倒戈的!”

沃尔伦耸耸肩。“再倒戈回来嘛。”

威廉醒悟到,这是沃尔伦的目的。他想让威廉转而效忠斯蒂芬,沃尔伦对焚烧王桥的惊惧不过是装模作样,他不过想占据讨价还价的有利地位。想到这里,威廉大大舒了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沃尔伦并非坚定不移地反对给他赦免。但是,他想再次倒戈吗?一时间,他没有说话,他要平静地想一想。

“斯蒂芬整整一个夏季都在节节胜利,”沃尔伦接着说,“莫德请她丈夫从诺曼底过海来帮她,但是他不肯。形势对我们有利。”

威廉的眼前展现了一个可怕的前景:教会拒绝赦免他的罪行;郡守控告他犯了谋杀罪;获胜的斯蒂芬国王支持郡守和教会;威廉受到审判,处以绞刑……

“学我的样子,并且追随亨利主教——他知道刮哪边的风,”沃尔伦敦促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温切斯特将会被定为大主教管区,亨利将是温切斯特大主教——其地位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分庭抗礼。而等亨利一死,谁又说得准?我可能是下一任大主教。之后嘛……嗯,已经有英格兰红衣主教了——某一天,也许会有一位英格兰教皇呢……”

威廉瞪着沃尔伦,他忘记了自己的恐惧,而被主教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野心弄得目瞪口呆了。沃尔伦做教皇?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但沃尔伦前程的眼前结果是更重要的。威廉看得出来,他是沃尔伦棋局中的一个卒。沃尔伦通过把威廉和夏陵的骑士们打发到国内战争的一方或另一方,显示了自己的能力,还和亨利主教一起,赢得了威望。威廉要让教会对他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要付出那种代价。“你是说……”他的声音沙哑了。他咳嗽了一声,又重新说,“你是说,如果我宣誓效忠斯蒂芬,并再次站到他一边,你就肯听取我的忏悔?”

沃尔伦的眼睛一亮,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

威廉别无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拒绝。在莫德似乎获胜时,他投靠了她,而如今斯蒂芬看来占了上风,他也准备好再转回来。反正,只要他能摆脱那可怕的地狱,他是什么都肯干的。“好啦,那就同意啦,”他不再犹豫地说,“只是要听取我的忏悔,快点。”

“好极了,”沃尔伦说,“咱们祈祷吧。”

随着他们简短地完成了祈祷,威廉感到罪孽的重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对他的那场胜利,渐渐觉得满意了。他从祈祷室走出来时,他的手下能够看出,他已经振奋起精神,他们也立刻高兴起来。威廉告诉他们根据沃尔伦主教表达的上帝的旨意,他们要重新为斯蒂芬国王而战,他们借此机会,要庆贺一番。沃尔伦吩咐上酒。

他们等候吃午饭的时候,威廉说:“斯蒂芬现在该批准我在我的采邑里行使权力了。”

“他当然应该,”沃尔伦表示同意,“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

“可是我已经投奔到他这边!”

“王桥的理查从来就没离开过他这边。”

威廉让自己做出体面的笑容。“我想,我已经除掉了来自理查的威胁了。”

“噢?怎么回事?”

“理查从来就没有土地。他之所以能够支付得起一名骑士的耗费,全靠用他姐姐的钱。”

“这固然不够正统,但始终够用。”

“可是他姐姐再也没钱啦。我昨天放火烧了她的仓房。她完蛋了。理查也就跟着完了。”

沃尔伦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么说,他销声匿迹只是个时间问题。以后嘛,我可以认为,伯爵采邑就归你喽。”

午餐已经备好。威廉的士兵坐在下席,和主教宫殿里的洗衣妇调情。威廉和沃尔伦以及他的副主教们坐在上席。威廉如今轻松了,倒是很羡慕和洗衣妇们在一起的部下,与副主教们坐在一起,实在乏味。

鲍德温教长端给威廉一盘青豆,说:“威廉老爷,你怎么防止别人做菲利普副院长要做的事,比如开设他自己的羊毛集市呢?”

威廉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们不敢!”

“别的修士也许不敢了;但一个伯爵敢。”

“他需要执照。”

“如果他为斯蒂芬而战的话,他就可能得到一个执照。”

“在这个郡里不成。”

“鲍德温说得对,威廉,”沃尔伦主教说:“围着你的采邑边界,所有的城镇都能设羊毛集市:威尔顿、德维尔兹、韦尔斯、马尔博罗、沃灵福德……”

“我烧掉了王桥,我也能烧掉任何地方,”威廉躁怒地说。他喝了大口酒。他的胜利被否定了,让他很生气。

沃尔伦拿了一个新面包卷,掰开来,但是没有吃。“王桥是个容易的目标,”他争辩说,“那儿没有城墙,没有城堡,甚至连一个让人们避难的大教堂都没有。而且管理那城镇的还是一个没有骑士和士兵的修士。王桥是毫无防范的。大多数城镇可不同。”

鲍德温教长补充说:“等这场仗一打完,不论谁胜谁负,甚至连王桥这样的城镇,你也不能烧完就走,没人管你。那就是破坏了国王的和平。在正常的时候,没有哪个国王会对此视而不见。”

威廉明白了他们的论点所在,对他们的说法很生气。“那么说,整个事情都算白费劲啦,”他说。他放下了餐刀。他的胃由于紧张而痉挛,他再也吃不下了。

沃尔伦说:“当然,如果阿莲娜破产了,那就留下了一种空白。”威廉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今年,这个郡里的大多数羊毛都卖给了她。那,明年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

沃尔伦继续用老谋深算的样子说着。“除了菲利普副院长之外,方圆几英里之内剪羊毛的人,不是伯爵的佃户,就是主教的佃户。你是伯爵,只是还没个名义,而我呢,是主教。如果我们强迫我们的佃户把他们的羊毛卖给我们,我们再卖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去,就算有人弄到了执照,也剩不下多少生意给他的集市了。”

威廉立刻看出来,这个主意很高明。“我们就可以和原先阿莲娜赚一样多的钱。”他指出。

“不错。”沃尔伦咬了一小口眼前的肉,边嚼边想。“所以嘛,你烧毁了王桥,使你最坏的敌人破了产,这就给你自己开辟了新财源。你这一天干得挺值得的。”

威廉喝了大口葡萄酒,觉得肚子里热烘烘的。他往桌子的下首看去,目光落到了一个丰满的黑发姑娘的身上,她正朝他的两个手下卖弄风情。也许今天晚上他能得到她。他知道那会是怎么回事。等他把她逼到墙角,按倒在地,撩起她的裙子,他就会想起阿莲娜的面孔,以及看到她的羊毛冒出火苗时的那种恐惧和绝望,随后他就能千那件事了。他想到这光景,微微一笑,又切下一大块鹿肉,放到嘴里。

菲利普副院长被王桥这场大火一直藤撼到内心。威廉的行动之意外,袭击之野蛮,人们惊慌痛苦的可怕景象,惨不忍睹的屠戮,以及他自己面对这一切的软弱无能,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使他头晕目眩。

最糟的是建筑匠师汤姆之死。汤姆精通他那一行的所有手艺,技巧娴熟,造诣极深,本来指望他继续掌管大教堂的修建,直到完成。他也是菲利普在修士圈子之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至少每天谈一次话,在他们这一巨大工程所面临的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问题中,共同奋斗,寻找解决的途径。汤姆是少有的既有智慧又富人情味的人,与他合作是一种愉快。他就此与世长辞,让人难以相信。

菲利普感到,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理解了,他没有真正的权力,他不能胜任比王桥镇小得多的一座牛棚的管理工作。他一向相信,如果他真诚尽力并相信上帝,一切最终都会好起来。王桥被焚似乎证明了他是错的。他失却了一切动力,整天坐在他在修道院的居室里,看着小圣坛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烧,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彼此无关的种种凄凉念头。

倒是年轻的杰克,看到了该做的事情。他把死尸都运到做墓穴的地下室,把伤者抬到修士寝室,并准备了应急食品,给河对岸草地上活着的人们吃。天气温暖,大家都睡在露天里。大屠杀的第二天,杰克把镇上还昏昏然的居民组成一支支的工作队,把修道院内的灰烬和瓦砾清除出去,而白头卡思伯特和司财米利乌斯则从周围的农场上征收食品。第三天,他们把死者埋在修道院北侧的一百九十三座新坟里。

菲利普只是按照杰克的建议下达着命令。杰克指出,在多数情况下,幸存的居民们在大火中只损失了很少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把铁锹,几根棍棒而已。庄稼还长在地里,牲畜还在牧场,人们的积蓄还在原先埋藏的地方,通常都在他们家中的灶下,没被横扫全城的地面上的大火所触及。烧掉了货物的商人是损失最大的人,有些人,如阿莲娜,破了产;别的人还有不少埋藏的银子,还可以重新起家。杰克建议立刻重建全镇。

在杰克的建议下,菲利普特许,为重建住宅可以在修道院的树林里自由砍伐木材,但只限一个星期时间。结果,王桥一连七天镇上无人,各家全都去挑选和砍伐树木,以供盖新房之需。在这一星期之中,杰克要求菲利普为新城做出规划。这个主意挡住了菲利普的想象力,使他摆脱了沮丧情绪。

他无休止地接连四天做着他的规划。围着修道院墙一圈,将是富有的工匠们和店主们的大房子。他想起了温切斯特交错、方格式的街道,就按照同一现成基础来规划新的王桥镇。足够两辆大车并排行驶的宽阔而笔直的几条大街直通河畔,横向是一些窄街。他把每块标准宅基地定为二十四英尺宽,这样作为一座镇上住宅的门面就很宽敞了;宅基地的进深则是一百二十英尺,这就给一个像样的后院留出了充分的空间,可以安排厕所、菜圃和马厩、牛棚或猪圈。旧桥已经烧毁,新桥的地点选在一个更便利的位置,在新的大街的尽头。这条通道纵贯全城,从桥头直通山顶,还像林肯的一样,沿大教堂的一侧从这端到那端。另一条宽街将从修道院大门直到河边的新码头,也就是桥的下游,沿河弯的一带。这样,大量的供应可以不必使用那条主要的店铺街而直抵修道院。在新码头周围将是一个由小住房组成的新区,穷人们将住在修道院的下游,他们不洁的习惯不致弄脏供修道院用的新鲜河水。

设计重建规划图,使菲利普摆脱了无能为力的恍惚状态,但每当他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看出去,他就会满腔愤怒,并满怀对死者的哀伤。他想不明白,威廉·汉姆雷是不是当真是魔鬼的化身,他造成的灾难似乎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从那些拉着木头从林中返回的居民们的脸上,菲利普看出了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悼念死者的变换的表情。杰克和其他修士用木桩和绳索在地上标出了新城镇的规划,人们在挑选自己的宅基地时,一再有人阴郁地说:“这又有什么用?也许明年又会给烧掉。”假如有些正义的希望,假如能指望那些干坏事的人受到惩罚,也许人们就不会这么了无情绪了。然而,尽管菲利普给斯蒂芬、莫德、亨利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教皇都写了信,但他心里明白,在战争时期,像威廉这样有权势的重要人物,极少会受到审判。

尽管需要交付更多的租金,但菲利普规划中的大宅基地依然供不应求,于是,他改变了他的方案,以容纳更多的大宅院。几乎没人想在较贫穷的地段盖房,但菲利普决定把那块布局照样留着,以备将来之需。大火之后的十天,新的木头房子就在大多数宅基地上矗立起来,再过一星期,这些房子大多就已建成。人们建成自己的住房后,大教堂的工程就马上开始了。建筑工匠们拿到了工钱,就想花掉;于是店铺重新开张了,小贩们把鸡蛋和洋葱拿进城里来卖,帮厨女和洗衣妇重新开始为店主和匠人们干活。于是,王桥的物质生活,日渐一日地恢复正常了。

但是,有那么多人死掉了,这里似乎像是座鬼城。各家至少都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丈夫,一个姐妹。人们没有戴黑纱,但他们的脸上明显地留着悲伤的痕迹,一如光秃秃的树木标示着严冬。受打击最甚的一个,是六岁的乔纳森。他闷闷不乐地在修道院里走着,如同一个迷途的鬼魂。后来,菲利普终于认识到,他是在思念汤姆,看来,汤姆和这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注意到的要多。菲利普一悟到这点,就每天为乔纳森匀出一小时,给他讲故事,和他做计数的游戏,并聆听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

菲利普给英格兰和法兰西所有主要的本笃修道院院长写了信,询问他们,能否推荐一位建筑匠师来接替汤姆的位置。像菲利普这样地位的副院长通常要向他的主教征询这种事,因为他们到过许多地方,可能听说过出色的建筑匠师,但沃尔伦主教不会给菲利普帮忙的。两人之间长期的龃龉,使菲利普的工作处于不应有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菲利普等候各位院长的回音时,匠人们自然地把阿尔弗雷德视为领头人。阿尔弗雷德是汤姆的儿子,是个建筑匠师,而且一段时期以来,在工地上有一个他自己的半独立的队伍。不幸的是,他没有汤姆的头脑,但他识字,有威望,渐渐就补上了他父亲死后的空缺。

在建筑上似乎比汤姆生前有更多的问题和质疑,而每当到处都寻不见杰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要提出个什么问题。这是毫无疑问,而且是很自然的,王桥没有人不知道,这对继兄弟彼此痛恨。然而,其结果是,菲利普发现,他自己又一次被无穷无尽的细节问题所困扰。

但是,几星期过去之后,阿尔弗雷德增强了信心,一天,他来到菲利普面前,说:“你难道不愿意给大教堂上拱顶吗?”

汤姆原先设计的是:教堂的中心部分用木顶,而两条较窄的侧甬道才用石头拱顶。我当然愿意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当初决定用木屋顶是为省钱。”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问题在于,木屋顶容易失火,而石头拱顶却不致着火。”

菲利普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原先是否低估了阿尔弗雷德。菲利普本来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对他父亲的设计做出变更的建议,这种事情更像是杰克会做出来的。但是,教堂防火的主意非常能打动人,尤其是全镇被大火夷为平地之后。

阿尔弗雷德也有着同样想法,他说:“大火之后,全镇唯一留下来而且巍然未动的,是新的教区教堂。”

菲利普想,那座新的教区教堂——是阿尔弗雷德盖的——有一座石头拱顶。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隐伏着的难题。“现有的墙壁,经得起石头屋顶的额外重量吗?”

“我们得加固一下扶垛。扶垛得再往外伸出一点,也就成了。”菲利普意识到,他当真仔细考虑过这一点。“花费呢?”

“当然,从长远说是要多花些钱,而且整座大教堂要多用三四年才能盖成。但你每年的开销并没有增加。”

菲利普越来越喜欢这个主意了。“但这却意味着,我们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在圣坛里祈祷。”

“不是的。不管屋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我们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搭盖,因为我们要等高侧窗干透了,才能往上边加重量。木屋顶盖得要快些,也就是省出几个月吧,但不论如何,圣坛到明年年底总可以封顶了。”

菲利普思考着。这个问题需要权衡防火屋顶的优点和另加四年建筑时间——以及另加四年的耗费的缺点。附加的消耗看来远在天边,但安全上的保障却近在眼前。“我想,我要在会上和兄弟们讨论这件事,”他说,“但这主意我听起来不错。”

阿尔弗雷德感谢了他,便出去了。他走后,菲利普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另找一个新的建筑匠师。

收获节那天,王桥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上午,镇上的每户人家都做了块大面包——麦收甫毕,面粉又便宜又多。那些自己没有烤炉的人家,就到邻居家,或者到属于修道院和镇上的两个面包师——佩吉·巴克斯特和杰卡特·诺文的大烤炉那儿去烤。中午时分,空气中充满了新面包的香味,引得人人都馋涎欲滴。一条条面包都摆在河对岸草地上搭起的桌子上,每个在周围走动的人都羡慕不已。这些面包彼此各异。许多面包里加了果实或香料作馅:有梅子面包、葡萄干面包、姜汁面包、白糖面包、洋葱面包、大蒜面包和种种不同风味的面包。另外一些面包五彩缤纷:加欧芹做的绿面包,加蛋黄做的黄面包,加檀香花做的红面包,或加向阳花做的紫面包。面包的外形也是奇形怪状:三角形的、圆锥形的、球形的、星形的、椭圆形的、方锥形的、长条的、卷状的,甚至还有“8”字形的。还有一些更是别出心裁:外形做成兔、熊、猴和龙的样式。但大家一致公认,最宏伟的当首推艾伦和玛莎所做的面包,那是大教堂完工后的样子,是根据艾伦已故丈夫的设计做出的小模型。

艾伦的哀痛让人目不忍睹。她夜复一夜地痛哭,像是个备受折磨的灵魂,谁也安慰不了。甚至时隔两月后的今天,她依然憔悴枯槁,眼睛深陷;但她和玛莎看来能够相依为命,而做出这个大教堂面包也多少给了她们一些慰藉。

阿莲娜长时间凝视着艾伦的作品。她巴不得能做点什么来自我安慰。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热情。当品尝开始时,她百无聊赖地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一点也没吃。她甚至不想给自己盖一所房子,后来菲利普副院长劝她振作精神,阿尔弗雷德给她弄来了木料,并分配一些工匠帮她起造。她还是每天在修道院吃饭——这还是她想起该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如果她想到该给自己做点什么事——用剩下的木料做一个厨房的板凳,或者用沙泥堵堵墙上的缝隙,或者设下阱、网捉鸟吃——她就会想起,她曾经如何艰苦创业,成为一个羊毛商,一切又如何都迅速地毁之一炬,从而意志消沉。于是,她就一天天地混着日子,起得很晚,中午饿了就到修道院吃顿饭,整天坐在河边看着水流,天黑以后,再回到她的新房子里,睡在地上铺的草上。

尽管她心灰意懒,她也知道这个收获节的景象不过是种假象。城镇重建了,人们像原先一样忙着自己的生意,但大屠杀抛下了长长的阴影,而她可以从表面的欣欣向荣上觉察到一种惊惧的潜流。大多数人比起阿莲娜来,行动上要积极得多,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好如故,但事实上他们都和她想法一样,认为这种景象维持不久,不管他们现在建起了什么,都会再次被毁的。

当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一堆堆的面包时,她弟弟理查到了。他控马从空荡荡的镇上过桥来到草地。他从那次大屠杀以前就离家了,一直为斯蒂芬作战,他对他发现的一切感到吃惊。“见鬼,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对她说,“我找不到咱俩的房子——整座镇子都变样了!”

“羊毛集市那天,威廉·汉姆雷来了,带着一队人马,烧平了镇子,”阿莲娜说。

理查惊得脸色苍白,右耳上的伤疤变得铁青。“威廉!”他喘着气说:“那个魔鬼。”

“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所新房子了,”阿莲娜面无表情地说,“阿尔弗雷德的人为我盖的。可是小多了,而且在新码头那儿。”

“你出什么事了?”他瞪着她说,“你头发都秀了,眉毛也不见了。”

“我的头发着了火。”

“他没。”

阿莲娜摇了摇头。“这次没有。”

一个姑娘给他拿来了一块咸面包,让他尝尝。他拿了一些,但没有吃。他目瞪口呆了。

“无论如何,你平安无事就好,”阿莲娜说。

他点点头。“斯蒂芬在向牛津进军,莫德盘踊在那里。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我需要一把新剑——我回来是取钱的。”他吃了些面包。他脸上恢复了血色。“天啊,这东西真好吃。等会儿你再给我做点肉吃。”

她突然害怕起他来。她知道,他马上会对她发脾气,她没有肚量容忍他了。“我一点肉都没有,”她说。

“那就到肉店去买点儿!”

“别生气,理查,”她说。她开始颤抖起来。

“我没生气,”他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全部羊毛都给烧光了,”她说着,眼睛畏缩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脾气。

他皱起眉,看着她,咽了一口面包,把面包皮扔掉。“全部?”

“全部。”

“可你总还有点钱吧。”

“没有。”

“怎么会呢?你一直有个装满便士的大箱子埋在地下——”

“五月份就没了。我把钱全花在羊毛上了——每一个便士都用光了。而且我还从可怜的马拉奇那儿借了四十磅银便士,如今也还不起了。我实在没法给你买新剑。我甚至没法给你买一块肉当晚饭。我们完全是一文不名了。”

“那,我该怎么支撑下去呢?”他气愤地叫着。他的马竖起了耳朵,不安地骚动着。

“我不知道!”阿莲娜满眼含泪地说,“别叫嚷,你把马吓着了。”她哭了起来。

“威廉·汉姆雷造成的,”理查咬牙切齿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像杀肥猪似的宰了他,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

阿尔弗雷德朝他们走来,他浓密的胡子上净是面包屑,手里还拿着一块三角形梅子面包。“尝尝这个,”他对理查说。

“我不饿,”理查毫不客气地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阿莲娜,说:“怎么回事?”

理查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刚刚告诉我,我们一文不名了。”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人人都有一些损失,但阿莲娜损失了全部家当。”

“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理查对阿尔弗雷德说着,但眼睛却责备地看着阿莲娜,“我完蛋了。如果我不能更换武器,不能给我的部下发钱,不能买马匹,那我就不能为斯蒂芬国王作战,我的骑士生涯也就结束了——我永远不会成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尔弗雷德说:“阿莲娜可以嫁个有钱人。”

理查轻蔑地大笑起来。“她已经把人家全都拒绝了。”

“其中有一个可能再向她求婚。”

“是啊。”理查狞笑着,面孔都扭歪了,“我们可以给所有她拒绝过的求婚者发信,告诉他们,她现在失去了所有的钱,如今情愿重新考虑——”

“够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把一只手放到理查的臂膊上。理查闭住了嘴。阿尔弗雷德转向阿莲娜,“你还记得一年以前,在教区公会的第一次聚餐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简直难以相信,阿尔弗雷德居然会旧话重提。她实在无力应付这个了。“我记得,”她说,“而且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答复。”

“我仍然爱着你,”阿尔弗雷德说。

理查大为吃惊。

阿尔弗雷德继续说着:“我仍然想娶你。阿莲娜,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不!”阿莲娜说。她还想再多说几句,再补充一下,使这件事最后决定下来,不可逆转,但她感到太累了。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看到理查,再回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突然她感到再不能看下去了。她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出草地,穿过木桥,回到镇上。

她对阿尔弗雷德在理查面前重新求婚既厌倦又气恼。她宁可弟弟对此一无所知。大火过后已经三个月了——阿尔弗雷德为何直到今天才说?似乎他在等理查,而且选在理查回来时才采取行动。

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新街。大家都在修道院品尝面包。阿莲娜的住房在新划的贫民区,位于码头下游。那里的房租低,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支付。

理查骑马赶了上来,然后下马,走在她旁边。“全镇都有一股新木头的香味,”他扯着闲话说,“一切都这么干净!”

阿莲娜已经看惯了镇子的新貌,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确实是不自然地干净。大火席卷了旧房子的潮湿、腐朽的木头、长年做饭积满烟垢的草顶、发出恶臭的老马厩和粪堆。这里现在有一种新鲜的气味:新木头、新干草、地上铺的新灯草,甚至还有富裕人家新粉刷的白墙。大火似乎增加了土壤的肥力,以至于野花在偏僻的角落里生长着。有人指出,大火之后,很少有人生病,这种看法证实了许多哲学家的理论:疾病是由恶臭的雾气传播的。

她在浮想联翩。理查说了句什么。“什么?”她说。

“我说,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去年向你求过婚。”

“你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当时,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刚被俘虏。”

“阿尔弗雷德给你盖了房子,心眼挺好的。”

“是啊,他心眼是不错。我们到了?”她看着他,而他则看着房子。他垂头丧气。她替他难过,他生长于一座伯爵的城堡,就连他们在大火前住的那座镇上的大房子,对他已经委屈了。如今他得习惯于这种壮工和寡妇住的陋室了。

她接过他的马缰。“来。后边有马待的地方。”她牵着那匹大马,穿过单间的房子,走出后门。后院有粗糖、低矮的篱色围着。她把马拴在一根篱柱上,开始往下卸沉重的木鞍。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了草和树种,在火后的土地上蔓生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后院里挖好厕所,种下蔬菜,并垄起猪圈或鸡窝,但阿莲娜还没动过她的后院。

理查在房子里转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过了一会儿,他随着阿莲娜进了后院。“这房子有点光秃秃的——没有家具,没有罐,没有碗……”

“我没一点钱,”阿莲娜冷冷地说。

“你在后园里也什么都没干,”他打量了一圈,不满地说。

“我没那份精力,”她气恼地说着,把那个大马鞍递给他,就进了屋。

她靠墙坐在地上。屋里有点冷。她听得见理查在院里弄他的马。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只老鼠从草里伸出鼻嘴。大火大概烧死了上千只老鼠,如今又开始见到了。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把那只老鼠杀死,但手头没东西可以利用,反正,那老鼠又不见了。

她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不能就此终老一生。但只要一想到从头干起,她就感到疲乏了。她曾经从一贫如洗中,拯救了自己和弟弟,但她储存的全部精力已经用光了,她再也做不动了。她需要寻找一条消极的生活道路,一切由别人去做主,这样她就不必做决定、想主意,过过省心日子。她想到了温切斯特的凯特夫人,那女人吻着她的嘴唇,揉搓着她的乳房,说:“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不会缺钱或别的东西。如果你为我工作,我们俩都会发财的。”不,她想,那可不成,永远不成。

理查拿着鞍袋进来了。“如果你不能照顾你自己,最好找个别人来照顾你,”他说。

“我一直有你嘛。”

“我不能照顾你!”他抗议说。

“为什么不能?”她胸中立时迸出暴怒的火花,“我足足照顾了你六年之久了!”

“我一直在打仗——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卖羊毛。”

她想,还手刃过一名强盗,把一个黑心的教士摔倒在地,还在你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咬指头和害怕的时候,就供你吃,供你穿,保护你。但那火花熄灭了,气也消了,她只是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当然。”

他咕哝了一声,不知该不该为那句话生气;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无论如何,你不该立刻就回绝阿尔弗雷德。”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吧。”她说。

“他有什么毛病吗?”

“阿尔弗雷德倒没什么毛病。你难道不明白吗?是我有了毛病。”

他放下马鞍,用一只手指指着她。“这就对了,而且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你是彻底自私的。你只想着你自己。”

这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她甚至都没法生气。眼泪涌到了她眼里。“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痛苦地抗议说。

“因为只要你肯嫁给阿尔弗雷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可你仍一味拒绝。”

“我就算嫁给阿尔弗雷德,也帮不了你。”

“帮得了的。”

“怎么?”

“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就帮我继续作战。我得节省一点——他供不起我的全部士兵~但他答应供我一匹战马和新的武器,以及我自己的扈从。”

“什么时候?”阿莲娜吃惊地说:“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在刚才。在修道院里。”

阿莲娜觉得受了侮辱,而理查也表现出了一丝羞愧之情。这两个男人居然像马贩子似的拿她讲条件。她站起身,二话没说,就出了房门。

她往回走上坡,跳过老磨坊那儿的沟,从南面进了修道院。由于今天是节日,磨坊很安静。要是磨坊在干活儿的话,她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因为锤子漂毛呢的锤击声,始终让她头痛。

不出她所料,修道院里空无一人。工地上也很安静。这一刻,修士们都在读书或休息,其余的人今天都到草地上去了。她摸索着穿过工地北侧的墓地。仔细修葺过的墓地,上面竖着一些整齐的木制十字架,摆着一束束鲜花,向人们表明了真相:城镇还没有摆脱大屠杀的阴影。她在汤姆的石墓旁站住了,石墓上装饰着一个石雕的天使,是杰克所刻。她想,七年之前,我父亲为我安排了一个理由充分的婚姻。威廉·汉姆雷年纪轻轻,外貌英俊,家中富有。换了处于我的地位的别的姑娘,会满足地叹息一声,接受他的。但我拒绝了他,瞧瞧接踵而至的倒霉事吧:我们的城堡遭到袭击,我父亲被投人监狱,我和弟弟身无分文——甚至王桥的焚毁和汤姆的死难也是我的固执造成的。

汤姆之死似乎超出一切其他哀伤,或许因为他得到那么多人的热爱,或许他是杰克失去的第二个父亲。

她想,我正在拒绝另一个理由充分的求婚。我这么特殊,是哪儿来的权力?我这么挑剔已经惹出不少麻烦了,我应该接受阿尔弗雷德,而且应该谢天谢地,不致为凯特夫人工作了。

她离开墓地,朝工地走去。她站在未来的交叉甬道处,看着圣坛。除了屋顶之外,都已经盖好了,工匠们正在为下一步做准备,左右两侧的地面上,已经按图纸钉好木桩,扯好线绳,人们已经开始挖掘地基。她面前高耸的墙壁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天气虽然温和,但大教堂让人感到阴冷。阿莲娜长时间地看着一排排的圆形拱顶:地面上的大的,上面的小的和顶上的最小的。墙壁上的拱形顶和窗间壁构成了规则的节奏,给人一种深深的满足。

如果阿尔弗雷德当真愿意从财力上支持理查,阿莲娜仍有机会实现对父亲发下的誓言:她要照顾理查,直到他夺回伯爵采邑。在她内心里,她知道,她得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只是不能面对这一抉择。

她沿着南侧的甬道走着,一只手在墙上拖着,触摸着粗糙的石纹,用指甲抠着用齿形凿刻出的浅槽。在这儿的侧甬道里,窗下的墙上装饰着浮雕的连拱,如同一排嵌进的拱顶。这种浮雕连拱并没有结构上的作用,但当阿莲娜看上去的时候,增加了她所体会到的和谐感。汤姆的大教堂中的一切,看来都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设计意图。或许,她的生活也像这样,一切都已在一个大型设计中预先注定,而她却像一个愚蠢的建筑工匠,竟然想在圣坛中要一道瀑布。

大教堂的东南角里,有一个低矮的门洞,通向一道狭窄的螺旋形阶梯。阿莲娜一时冲动,穿过门洞,爬上阶梯,当她看不到门洞,但也还看不见梯顶时,她开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那阶梯似乎要盘旋而上,永无终点。后来她看到了光亮,在塔楼墙上开着一个小窄窗,专门给这个阶梯采光的。最后,她来到了侧甬道上的宽阔的护廊上。这里没有朝外的窗户,但内侧却能看到尚未封顶的大教堂。她坐在一个内拱顶的窗台上,背靠着柱子。冰冷的石头摩挲着她的面颊。

她不知道,这个石柱是不是杰克刻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从这里掉下去,她可能会死的。但这里并不算很高,她也许只摔断腿,躺在那儿忍着痛苦,直到修士们来,发现了她。

她决定爬上高侧窗。她回到塔楼阶梯上,继续往上爬。这一段比较短,但她仍感到害怕,等她爬到顶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进高侧窗的通道,那是墙内的一条窄道。她沿着通道,缓缓前进,直到走出来,上了一个高侧窗的内窗台。她用手扒着隔开窗子的柱子。她低头看着七十五英尺高的地面,开始颤抖了。

她听到了塔楼阶梯上的脚步声。她发现自己喘起气来,似乎一直在奔跑。视界之内不见有人。是不是有人在她身后爬上来,悄悄接近她呢?脚步声沿着高侧窗通道过来了。她松开石柱,在边缘上摇摇晃晃地站着。窗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杰克。她的心一阵狂跳,她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了。

“你在做什么?”他谨慎地说。

“我……我在看,你们的大教堂是怎么进展的。”

他指着她头上的柱头。“我刻的。”

她抬头看去。石头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在用背驼着拱券,仿佛承受着极大的重量,身体弯曲着,如同忍受着痛苦。阿莲娜盯着看,她还从来没看过什么这样的东西。她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感觉和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已经站到她身边,握着她胳膊,握得虽轻,但很坚定。“我知道,”他说。

她又低头看下去。一想到一路掉下去,她吓得直恶心。他拽着她胳膊。她任凭他拽着她走进高侧窗通道。

他们一路走下塔楼阶梯,出了拱门,来到地面上。阿莲娜感到很虚弱。杰克转向她,用一种谈天的语气说:“我刚才在回廊里读书,一抬头,看到你在侧窗那儿。”

她端详着他年轻的面孔,上面满布着关切和温柔之情;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逃避大家,跑到这里来追求孤独。她渴望着亲吻他,而且她也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相呼应的企慕。她身体的每根纤维都要她投身到他的怀抱中,但她知道她该做什么。她想说,我爱你,如同雷电暴雨,如同狮子,如同无可奈何的宣泄;但实际上,她嘴里却说:“我想,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他瞪着她。他看上去茫然失措。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哀伤,那是超越他年龄的老成而聪慧的哀伤。她觉得,他就要哭了,但他没有哭。相反,他眼中只有愤怒。他张开嘴想说话,但又变了主意,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说了。

他用一种冷如北风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跳下侧窗呢。”

他背转身,走回了修道院。

阿莲娜想,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她感到她的心似乎碎了。

收获节那天,有人看见杰克溜出了修道院。这件事本身不算严重违纪,但他先前已被多次抓住,而且这次他溜出去,是和一位未婚妇女说话,这就使整个事情严重多了。第二天的例会上,讨论了他的违纪问题,最后决定对他实行软禁。这就是说,他不得离开修道院的回廊和地下室,每当他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时,要有人陪伴。

他几乎没去注意。他完全被阿莲娜宣布的事情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他挨鞭笞而不只是遭软禁,他会同样不以为然的。

不用说,他是不能再在大教堂工地上工作了,不过,自从阿尔弗雷德负责建造事务以来,他已经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了。如今,他下午空闲了,就用来读书。他的拉丁文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已经什么都可以读懂了,只是速度还较慢;而由于大家认为他只是通过阅读来提高拉丁文水准,并无其他目的,他获准使用任何他喜欢的书籍。图书馆藏书虽然很少,但还是有些哲学与数学的书,杰克满怀热情地埋头苦读。

他读到的书大多令人失望。教会系谱学中,尽是些早已辞世的圣徒表现的奇迹的重复记载和无穷尽的神学思考。第一部真正吸引杰克的书,叙述了创世到王桥修道院建立的全部世界历史,他读完后,觉得他了解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就醒悟过来,那本书宣称叙述了所有的事件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世界各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事情,而不仅仅限于王桥和英格兰,还有诺曼底、安茹、巴黎、罗马、埃塞俄比亚和耶路撒冷,所以,作者遗漏的是相当多的。然而,这本书还是给了杰克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往昔如同一个故事,其中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整个世界并非一个无边无际的奇迹,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有限的事物。

更引人人胜的是那些难题。一位哲学家问道,一个无力的人为什么能够利用一个杠杆来移动一堆沉重的石头。这个问题以前从未让杰克觉得奇怪,但如今却折磨着他。他曾经在采石场待过好几个星期,他回想起当时,如果一块石头用一根~英尺长的撬棍不能移动,通常的办法就是换用两英尺长的撬棍。同一个人,为什么用一根短杠杆不能移动的石头,却能用一根长杠杆来移动呢?这个问题又引起别的问题。大教堂的建造者们用一个巨大的轳辘把大块的石头和木材吊升到屋顶。绳端的重物是一个人用双手绝对举不起来的,但同一个人却能转动轳辘,绞着绳索,把重物升起。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点思考在一段时间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阿莲娜身上。他会站在回廊里,面前的读经台上排开一部书,回忆起那天早晨在旧磨坊里,他怎么亲吻了她。他可以想起那次亲吻的每个瞬间,从嘴唇最初的轻轻接触直到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的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的身体从大腿到肩膀全都紧压在她身上,因此,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到臀部的起伏曲线。那种记忆之强烈,此时就如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为什么变了呢?他依然相信,那次亲吻是出于真情,而她事后的冷淡则是假意。他觉得他了解她。她有爱有欲,她浪漫而富于想象,并且还温馨。但她也蛮横、轻率,并且学会了强硬;但她并非冷酷无情。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不符她的性格。她不会幸福,她会后悔,她会痛苦万状;他明白这个,而且,在她内心里,她也该明白这个。

一天,他待在读书室里,一个修道院的雇工扫完地,靠着扫帚休息,那人说:“你们家有大喜事啦。”

杰克正在研究绘制在一张大羊皮纸上的世界地图。他抬头一看,那个说话的人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因为身体虚弱,干不了重活儿了。他可能把杰克错当成别的人了。“怎么回事,约瑟夫?”

“你还不知道吗?你哥哥要结婚了。”

“我没有兄弟,”杰克脱口说出,但他的心都冷了。

“那就是继兄,”约瑟夫说。

“我真不知道。”杰克不得不问清楚。他咬着牙说:“他娶谁?”

“那位阿莲娜。”

这么说,她是打定主意要走到底了。杰克一直暗中抱着希望,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他调头看着别处,不让约瑟夫看到他脸上的失望。“好嘛,好嘛,”他说,尽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动感情。

“是啊——她原先多么高贵,但那把火让她丧失了一切。”

“你——你刚才说在什么时候了吗?”

“明天。他们要在阿尔弗雷德盖的新教区教堂里举行婚礼。”明天!

明天阿莲娜就要嫁给阿尔弗雷德了。直到此刻,杰克始终不相信,这事当真会发生。现在,这一现实对他不啻五雷轰顶。阿莲娜明天就要出嫁,杰克的生命明天就要结束了。

他低头去看面前读经台上的地图。世界的中心到底在耶路撒冷还是沃灵福德,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弄清了杠杆的原理,他会更幸福吗?他曾经告诉阿莲娜,她与其嫁给阿尔弗雷德,还不如从侧窗跳下去。他原来还想说一句,他杰克本人也要从侧窗跳下去。

他鄙视修道院。修士的生活方式是愚蠢的。如果他不能建造大教堂,而且阿莲娜还要嫁给别人,他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更糟糕的是,他很清楚,她和阿尔弗雷德过日子是会极度痛苦悲惨的。这倒不只是因为他恨阿尔弗雷德。有些姑娘嫁给阿尔弗雷德,多少会感到满意的,比如说那个伊迪丝,杰克告诉她,他如何热爱刻石时,她曾咯咯傻笑。伊迪丝对阿尔弗雷德不会抱什么期望,而且只要阿尔弗雷德还有钱,还爱他们的孩子,她就会乐于巴结他、服从他。但阿莲娜会时时痛恨的。她会对阿尔弗雷德的粗鄙感到恶心,她会因他恃强凌弱而藐视他,她会因他的卑琐而厌恶他,她会发现他呆头笨脑而难以容忍。嫁给阿尔弗雷德,她等于下地狱。

她怎么能看不到这些呢?杰克想不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真的,什么都比嫁一个她不爱的人强。七年前,她由于拒绝下嫁威廉·汉姆雷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如今,她居然被动地接受了一个同样不合适的人的求婚。她到底在想什么?

杰克得弄明白。

他得和她谈一谈,让修道院见鬼去吧。

他卷起地图,把地图放回橱柜,就朝门口走去。约瑟夫还靠着扫帚站着,“你要走吗?”他对杰克说,“我想,你该在这儿待着,等巡察来找你。”

“去他的巡察,”杰克说着,就往外走。

他走过回廊的东走道,看到了菲利普的目光,菲利普正从建筑工地往北走来。杰克马上转身躲开,但菲利普叫道:“杰克!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准随便走动的”

杰克现在对修道院的纪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不理睬菲利普,走了另一条路,走向直达新码头一带的小住宅的南走道。但他运气不好。这时,巡察皮埃尔兄弟从那条路上出现了,后边还跟着他的两个副手。他们看见了杰克,就挡在了他前面。皮埃尔那张月牙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表情。

菲利普大叫:“拉住那见习修士,巡察兄弟!”

皮埃尔伸一只手去挡杰克。杰克把他推开。皮埃尔红着脸,抓住了杰克的胳膊。杰克一拧胳膊就挣脱了,顺手给了皮埃尔彝子一拳。皮埃尔大声叫,与其说是出于疼痛,不如说是出于气愤。这时,他的两名副手跳上去扭住了杰克。

杰克发狂地挣扎,几乎就要挣脱了,但这时,皮埃尔从那一拳中恢复过来,也加人进去。三个人一起把杰克按倒在地,让他再也动弹不得。他还继续扭动,心中十分气愤,这个修道院的胡说八道的家伙,竟然不让他去办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和阿莲娜谈话。他嘴里不断地说:“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那两名助手坐在他身上。皮埃尔站得笔直,用袍袖揩着他流血的鼻子。菲利普来到了他身边。

杰克虽然气愤,还是看得出来菲利普也在生气,而且杰克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有如此行为,”他用狮吼般的声音说,“你是一名见习修士,你得服从我。”他转向皮埃尔,“把他送进管教室。”

“不!”杰克高叫着,“你不能!”

“我当然能,”菲利普狂怒地说。

管教室是寝室的地下室中一间没窗户的小屋,位于南端,紧靠着厕所。这里主要用来关押违法的人,等候送到修道院法庭审理,或转到夏陵的郡守监狱;但有时也当做禁闭严重违纪——诸如与修道院雇工有不洁行为的修士的惩戒室。

杰克怕的倒不是这种不见天日的禁闭,而是他无法出去见阿莲娜。“你不懂!”他向菲利普吼叫着,“我得和阿莲娜谈话!”

他这么说可是最糟不过了。菲利普益发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和她谈话,你才受到原先的处罚,”他气咻咻地说。

“可是我必须谈!”

“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是学会敬畏上帝和服从你的上司。”

“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

“把他带走,”菲利普厉声说。

这时四下围起了一小群人,几名修士抓着杰克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他像条咬了钩的鱼似的扭动着,但他们人太多。他简直不能相信,居然闹到这种地步。他们抬着他,他伸胳膊踹腿,沿着小路走到管教室的门口。有人打开了门。皮埃尔声音里充满报复的腔调,说:“把他扔进去!”他们把他往里面一摆,再往前一抛。他在室中飞过,重重地落在石头地上。他不顾擦伤的身体已经麻木,立刻爬起来,向门口冲去,就在他刚碰到门时,门已经给砰的一声关紧了,跟着沉重的铁栓哐当一响,从外面落了下去,钥匙在锁里转了一下。

杰克用全力朝门撞着:“让我出去!”他歌斯底里地叫着,“我得制止她嫁给他!让我出去!”外面没有声音。他不停地叫着,但他的要求变成了请求,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哀鸣,最后成了悄语,因受挫而气恼的泪水淌出了眼睛。

最后,他的泪水流干了,再也哭不动了。

他从门口转过身。这间地下室还不是漆黑一团,门缝下面透过一点光,他勉强能看出周围。他用手摸着,沿墙走着。他从石墙上的凿痕可以辨出来,地下室已经建成好几年了。这房门毫无特色。大约有六英尺见方,一个角落里有一根柱子,屋顶也是拱形,显然,这里曾是一个大房间的一部分,后来为了做狱室,才用墙隔断的。在一面墙上有一块空间,像是为窗户开的口子,但关得紧紧的,而且,就算开着的话,也窄小得谁也无法爬过。石头地面湿漉漉的。杰克先觉察到一种不停地流动的声音,意识到是那条从磨坊经过修道院到厕所的水渠,它一定就在地下室的下面流过。这说明了为什么这里的地面是石头的而不是夯土的。

他感到精疲力竭了。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盯着门下缝里透进的光,那光撩拨着他向往着他要去的地方。他怎么会给关到这里的?他从来没相信过修道院,从没打算过把他的一生奉献给上帝——他并不真的信仰上帝。他之所以当了见习修士,是为了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一条待在王桥的途径,以便能接近他所热爱的一切。他本来想:只要我想走,什么时候都能离开。但现在他确实想走了,比他一向所想象的都更想走,却走不成了,他被监禁在这里。他想,我从这里一出去,立刻就勒死菲利普副院长,哪怕事后为此受绞刑。

由此他开始思索,什么时候才会被释放。他听到晚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当然打算把他关上一夜。他们大概现在正商量他的事。那些最坏的修士会主张关他一星期一他甚至能看见皮埃尔和雷米吉乌斯在力主严饬纪律。另外那些喜欢他的人,则可能说,一夜监禁就足够了。菲利普会怎么说呢?他喜欢杰克,但这会儿他正在火头上,尤其是杰克说了,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菲利普会禁不住让那帮强硬派得以逞凶。唯一的希望是,那些人会主张把杰克立刻逐出修道院,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更严厉的处分。这样的话,他或许能赶在婚礼之前和她说话。但杰克可以肯定,菲利普不会同意他们的。菲利普会把驱逐杰克看做承认失败。

门下的亮光越来越暗淡了,外面天黑了下来。杰克想不出,囚犯们该怎么方便。地下室里没有罐子。忽略这些细节可不符修士们的特点,他们笃信清洁,即使对待犯罪的人也不例外。他一英寸一英寸地重新检视着地面,在靠近一个屋角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小洞。那地方的水声更响些,他猜想,小洞是通到地下水渠的,这大概就是他的厕所了。

他刚有了这一发现,小窗打开了。杰克一跃而起。窗台上放了一个碗和一块面包。杰克看不到放东西那人的脸。“是谁啊?”他说。

“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那人语调平平地说。不过,杰克还是听出了他的嗓音,他是位叫卢克的老修士。

“卢克,他们说了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吗?”杰克嚷叫着。

他还是重复着那条规定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

“求求你,卢克,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杰克请求着,顾不得他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低声下气。

卢克悄声回答皮埃尔说:“一星期,但菲利普定的是两天。”小窗关上了。

“两天!”杰克绝望地说,“到那会儿她已经嫁出去了!”

再没回音了。

杰克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在室内近乎漆黑一团的反衬下,透过门缝的光倒显得更亮了,有一阵儿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接着,眼中又涌出了新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了。

他躺在地面上。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要在这里给锁到星期一,到了星期一,阿莲娜就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在阿尔弗雷德的床上醒来,身体里留下了阿尔弗雷德的种子。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心。

周围很快便一片漆黑了。他摸索着到了窗台,从碗里喝了一口,里面全是白水。他掰了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但他并不饿,几乎咽不下去。他把剩下的水全喝光,就又躺下了。

他没有睡着,只是进人了一种恍惚状态,如同在梦境或幻觉之中。他在恍惚之中再次经历了去年夏天他和阿莲娜一起度过的那些星期日下午,当时,他给她讲那个爱恋着公主的扈从,去寻找长着宝石的葡萄藤的故事。

子夜的钟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现在已习惯了修道院的作息时间,半夜总是醒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下午他总要睡一会儿,尤其是午饭吃了肉的话。修士们这时该起床,排队从寝室到教堂去了。他们就在他头上,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地下室是隔音的。似乎很快就响起了赞美歌的钟声,其实这要在半夜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过得好快,实在太快了,天亮以后,阿莲娜就要出嫁了。

半夜过后,他虽然悲痛欲绝,还是睡着了。

他是给惊醒的。地下室里有人待在他身边。

他害怕了。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水声似乎更响了。“是谁在那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我——别怕。”

“母亲!”他几乎开心得要晕倒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约瑟夫来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平常的嗓门说着。

“轻点!修士们会听见你的。”

“他们听不见的。你可以在这里唱,在这里喊,上面都听不见,我知道——我这样做过。”

他满脑子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开着吗?”他朝她移过去,两手伸在前面摸着。“噢——你浑身都湿了!”

“水渠就在这下边流过。地面上有一块石头是松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在这间地下室过了十个月,”她说,她的声音中有着岁月的煎熬。

“我父亲?这间地下室?十个月?”

“他就是在那时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

“可他为什么给关在这里呢?”

“我们一直没弄清,”她愤愤地说,“他是给绑架的,或者说是给逮捕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诺曼底,然后给带到这里来。他不会讲英语或是拉丁语,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马厩里做了一年左右的工——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她的声音由于悲痛而变得轻柔,“我对他一见钟情。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看上去是那么担惊受怕和郁郁寡欢,但他唱起歌像是一只鸟。有几个月没人搭理他。我和他讲了几句法语,他高兴极了,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我的。”这时她气得声音又强硬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把他关进了这间地下室。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进来的途径。”

杰克忽然想到,他一定是就在这冰冷的石地上怀上的。这想法让他很窘,他庆幸屋里太黑,他和母亲谁也看不见谁。他说:“不过,我父亲应该做过什么事,才会给抓起来的。”

“他想不出任何事情。最后,他们造出了一份罪名。有人给了他一只镶宝石的杯子,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刚走出一两英里,就被捕了,指控他偷了那只杯子。他们为此绞死了他。”她哭了起来。

“谁干的这一切?”

“夏陵的郡守,王桥的副院长……问题不在于是谁。”

“我父亲的家呢?他总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不错,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

“他为什么不逃跑,回那儿去呢?”

“他试过一次,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带了回来。从那时起,就把他关进这间地下室了。当然,他还可以再跑,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逃离这里的途径了。但是他不认识回家的路,又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而且还身无分文。他成功逃脱的希望很小。不过,他无论如何也该试一试的,这是我们现在的后话了。但当时,我们绝没想到,他们会绞死他。”

杰克伸出双臂搂住她,安慰她。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抖。她需要从这里出去,才能弄干爽。他一惊之下,忽然想到,如果她能出去,他也就能。刚才这一阵儿,他几乎忘掉了阿莲娜,因为他母亲净讲他父亲的事了;但此刻他意识到,他的希望可以实现了——他可以赶在阿莲娜结婚之前和她谈话了。“指给我出去的路,”他突然说。

她抽噎着,咽下了泪水。“拉着我胳膊,我来领着你。”

他们走到对面,他感到她俯下身去了。“下到水渠里,”她说,“深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水里。然后逆水爬行。别顺着水爬,那就跑到修士的厕所里了。你憋不住气的时候,也就快到了,但千万沉住气,再往前爬,就成了。”她继续往下俯着,他松开了她。

他找到了开口,把身体溜下去。他的双脚几乎立即触到了水。当他踩到渠底时,他的肩部还在地下室里。在下水之前,他先找到那块石板,把它放回原处扣好,他调皮地想,等修士们发现地下室里没人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神秘的。

水很冷。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和膝放下去,逆着水流爬行。他尽量快走。他边爬边想象着上面的建筑。他到了通道了,然后是食堂、厨房和面包房。路并不长,但似乎用了无穷的时间。他想露出水面,但头撞到了暗渠的盖板上。他感到心慌,想起了母亲的话。他就要到了。不久,他就看到前面有光。他们在地下室说话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开始亮了。他爬到亮光就在他头顶上的地方,然后站直身子,舒舒服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等喘息正常之后,便爬上岸去。

他母亲已经换完衣服。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正在从那件湿衣服中往外拧水。她也给他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在岸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的,是他有半年没穿的衣服:一件亚麻布衬衣,一件绿色的羊毛紧身衣,一双灰色长袜和一双皮靴。母亲背转身去,杰克脱掉沉重的修士长袍,甩掉皮便鞋,迅速穿起自己那一身衣服。

他把修士的长袍扔进水沟,他再也不打算穿那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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