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圣殿春秋 > 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九章

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九章(2/2)

目录

他瞥了一眼国王,就在他左边几步之外。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国王正挥剑向下猛砍一个敌人的头盔,那剑像根嫩枝条似的一下断成了两截。国王这下该跑了,得保住一条性命以便他日再战。但这个希望太早了。威廉刚转过半身准备逃跑,一个镇民递给国王一把长柄的伐木斧。国王接过斧头,又继续战斗了,实在让威廉感到沮丧。

威廉禁不住想逃跑。他朝右边看去,瞧见理查像个疯子似的徒步作战,他挥着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左右和中间的敌人纷纷倒地。威廉眼见这个竞争对手在坚持战斗,就不逃跑了。

威廉又受到了攻击,这次的敌人是个身披轻甲的小个子,他动作极其灵敏,手中的剑在日光下闪闪耀眼。当他们的武器相撞时,威廉知道他遇上了强劲的对手。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处于守势,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生命,而他既然知道这场仗要败,也就泄了气,没有战斗意志了。他抵挡着剑剑指向他的劈刺,心想着要是能有一剑有力地刺穿那人的甲胄就好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挥动他的剑。那人边躲边劈,威廉感到左臂发麻。他受伤了。他吓得直恶心。他在对方的攻击下连连后退,觉得脚下不稳,古怪极了,犹如大地在他下面摇晃。他的盾牌松松地垂在颈下,他那不吃劲的左臂已经握不住盾牌了。那小个子敌人觉察到自己的胜利,加紧了攻势。威廉看到死亡在即,内心充满了垂死的恐惧。

突然,瓦尔特出现在他身边。

威廉往后退着。瓦尔特双手挥剑。他趁着那小个子还没反应过来,像砍小树般地把那人砍倒了,威廉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伸出右手扶住瓦尔特的肩头。

“我们打败了!”瓦尔特冲他喊着,“咱们快跑吧!”

威廉振作起来。尽管仗已经打败,国王还在坚持战斗。假如他这时肯放弃这场战斗,设法逃跑出去,就可回到南方,召集起一支新军。但他坚持得越久,被俘或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样一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莫德要做女王了。

威廉和瓦尔特一起徐徐后撤。国王何必这么愚蠢呢?他想证明他勇气十足,但这种勇气只能让他送命。威廉再次禁不住要抛弃国王。但王桥的理查还在那里,坚如磐石地守住了右翼,他挥剑拼杀,像是割草般地把敌人一个个砍翻。“还不能走!”威廉对瓦尔特说,“瞧瞧国王!”

他们一步步地撤退。随着人们认识到大局已定,没必要再继续冒险,战斗变得不那么激烈了。威廉和瓦尔特与两名骑士交了锋,但那两名骑士只满足于把他们逼退,威廉和瓦尔特招架着。剑剑都击得很重,但没人遇到真正的危险。

威廉连退两步,借机瞥了一眼国王。就在这时,一块巨石飞过田野,砸到了斯蒂芬的头盔上。国王蹒跚了一下,便跪了下去。威廉的对手停下,转脸去看威廉在盯着什么。大斧从斯蒂芬国王的手中掉落下来。一名敌军骑士跑上前来,拉下他的头盔。“国王!”他胜利地欢呼着,“我抓到国王了!”威廉、瓦尔特和王室的全部军队调头逃跑了。

菲利普兴高采烈。退却从国王军队的中军开始,涟漪般向两翼扩展。几次眨眼的时间,王室的全部军队就崩溃了。这就是国王不秉公办事的报偿。

进攻者追击着。国王军队的后边,有四五十匹没人骑的马,由扈从们牵着,一些逃跑的人跨上马背,催马疾驰,不是奔回林肯城,而是奔向田野。

菲利普不清楚国王怎么样了。

林肯的居民们匆匆离开屋顶。儿童和牲畜给圈到了一起。一些人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关上百叶窗,闩上门。湖上的船只仓皇开启,一些居民试图从水路逃跑。人们开始跑进教堂,在里面避难。

人们冲向多座城门,把巨大的箍铁城门关上。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突然从城堡中冲出。他们分成几组,显然早有预谋,每一组奔向一座城门。他们冲进居民当中,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把城门重新打开,迎接征战获胜的叛军。

菲利普决定从大教堂顶上下来。别人也都随他下来了,他们大多是大教堂教士会的成员,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低头钻过通往塔楼的低低的拱道,在那儿遇到了主教和副主教,他俩刚才待在塔楼的高层。菲利普认为,亚历山大主教神色惊恐。这有点遗憾,今天可正是需要主教拿出勇气的时候。

他们沿着又长又窄的螺旋形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最后来到位于西端的教堂中殿。教堂里已经来了一百来个居民,还有更多的人纷纷从三座大门往里拥。就在菲利普往外看的时候,两名骑士策马急驰而进,到了大教堂的院中,他俩浑身血污,显然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们马不停蹄地一直跑到教堂里,看到了大主教,其中一个喊道:“国王被俘了!”

菲利普心跳加速了。国王不仅吃了败仗,而且成了俘虏!全国的勤王部队如今必定要垮了。菲利普的脑海里跳过一个接一个的这一结局的含义,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个头绪,就听到亚历山大主教喊道:“关门!”

菲利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他叫道,“你可别关门!”

主教又惊又怕,脸色煞白,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他。他不大清楚菲利普是什么人。菲利普曾经出于礼节,对他作过正式拜会,但之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这时,亚历山大显然总算想起了他。“这不是你的大教堂,菲利普副院长,这是我的。关上大门!”好几个教士跑去执行他的命令。

面对一个神职人员如此赤裸裸的自私表现,菲利普感到可怕。“你不能把人们关在外面,”他气愤地叫着,“他们会给杀死的!”

“要是我们不关门,我们就会给杀死的!”亚历山大歇斯底里地尖叫。

菲利普抓住他袍服的前胸。“记住你的身份,”他气咻咻地说,“你不该害怕——尤其不能怕死。振作起来。”

“把他拉开!”亚历山大叫着。

几名教士把菲利普拉开了。

菲利普向他们喊道:“你们没看见他在做什么吗?”

一名教士说:“既然你这么勇敢,你干吗不出去,亲自保护他们呢?”

菲利普挣脱他们。“我正要这么做,”他说。

他转过身去。中间的大门刚刚在关。他三步两步跑过中殿。三名教士正在拼命关门,而更多的人则推挤着,要从窄缝中进来。菲利普趁着门还没关上挤了出去。

跟着,一小群人就聚到了门外,男男女女拍打着大门,叫喊着让他们进去,但教堂里没人应声。

菲利普突然感到害怕了。那群给关在门外的人脸上的惊惧表情吓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六岁时曾经面对过获胜的军队,他当年感受到的那种恐怖这时又回到了心头。那两个士兵冲进他父母的房子的那一瞬间,宛如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重现在他的眼前。他牢牢地站在原地,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再颤抖,这时他周围的人群已经鼎沸了。他受这种梦魔的折磨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又看到了那两个士兵脸上的血迹,看到了长剑穿透他母亲的身体,看到了他父亲的内脏流出腹腔的可怕景象;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吓得他发狂的恐怖。接着他又看到一位修士,手中拿着十字架,走进门来,尖叫声停止了。那位修士教他和弟弟怎样合上他们父母的眼睛,让他们长久地安眠。他如同刚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已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孩子,而是一个成人,一名修士正如二十七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彼得院长拯救了他和弟弟那样,今天,已经长大成人、受到上帝保护、具备忠于上帝力量的菲利普,要对那些心惊胆战、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出手相救的人给拖走而无能为力。另一个士兵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长长的皮袍,腋下挟着六件银餐盘。杰克看见了他,还注意到了那些战利品。“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家,”他对他的伙伴说,“我们得找一家进去,看看能弄到点什么。”他们走到一家锁着门的石头房子,用战斧砸门。

菲利普感到自己无用,但不甘心就此罢休。然而,上帝并没有把他置于此地,保护有钱人家的财产,于是,他离开了杰克和他的同伴,匆匆朝西门走去。更多的士兵沿街跑来。混在他们中间的有好几个矮小、黝黑、涂了花脸的人,他们穿着羊皮外衣,提着棍棒做武器,他们是威尔士部族人,菲利普想了起来,为自己和这些野蛮人来自同一国家感到羞惭。他靠在一所房子的石墙上,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两个人拖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人的腿从一所石头房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刀抵住老人的喉头,说:“你的钱在哪里,犹太人?”

“我没钱,”老人用悲哀的语调说。

菲利普想,这话没人会信的。林肯城犹太人的财富是出了名的;无论如何,这人住的是石头房子。

另一个士兵拽着一个妇女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那犹太人的妻子。先前那个当兵的叫着:“告诉我们钱在哪儿,不然的话,我就拿剑捅她。”他撩起那女人的衬衣,用一把长匕首指着她的腹股沟。

菲利普正要出面干涉,那老人已经屈服了。“别伤害她,钱藏在后面,”他连忙说,“埋在花园里,柴堆旁边——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那三个人跑回房子里。那女人扶着男人站起来,又有一伙骑兵蹄声隆隆地驰过窄街,菲利普连忙闪开路。等他站稳脚跟,那两个犹太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沿街逃命,后面有三四个威尔士人在追他。就在他跑到和菲利普平行的时候,他们追上了他。追在最前边的人挥动他的长剑,触到了逃命人的小腿,在菲利普看来,伤口并不深,但足以使那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另一个追兵到了摔倒的人跟前,掂量着一把战斧。

菲利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往前追出一步,高喊:“住手!”

那人举起了斧头,菲利普朝他冲过去。

那人挥动斧头,但菲利普赶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斧刃撞到了石头地面上,离眼看要成牺牲品的人脑袋一英尺远。挥斧的人稳住身形,惊奇地瞪着菲利普。菲利普回瞪着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心里想着要是能记起一两个威尔士话的字眼就好了。在他们俩谁都没动的时候,另两个追兵赶到了,其中一个撞到菲利普身上,把他摔倒在地。这可能反倒救了他一命,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他清醒过来之后,别人早已把他忘了。他们正以难于相信的野蛮手段屠杀那躺在地上的可怜年轻人。菲利普慌忙爬起来,但已经为时太晚。他们的锤子和斧头纷纷砸到那具尸体上。他抬头望天,气愤地高叫:“既然我救不了任何人,又何必把我送到这里呢?”

似乎在回答他,他听到从附近一所房子里传出一声尖叫。那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平房,不如周围的其他房子那么值钱。门还开着。菲利普跑了进去。里面有两间屋子,由一道拱门相连,地上铺着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挤缩在屋角,惊惧万分。三个士兵在房间当中,面对着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已经被扒光,那三个士兵中的一个正跪着,俯在她胸口上,劈开她的双腿。秃顶的男人显然竭力阻止他们强奸他女儿。在菲利普进屋的时候,那位父亲正扑向一个士兵。那士兵甩开了他。那位父亲跌跌撞撞地往回退。那士兵把剑刺进那位父亲的腹部,屋角的女人失魂落魄地嚎叫起来。

菲利普吼着:“住手!”

他们都看着他,如同他是疯子。

他用最威严的语气说:“要是你们这样做,你们全都要下地狱!”

那个刚刚杀了那位父亲的人,举剑向菲利普刺来。

“等一下,”跪在地上的人说,手还握着少女的双腿,“你是什么人,修士?”

“我是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放开这姑娘,要是你们还希望你们灵魂不朽的话。”

“一位副院长——我想是的,”地上的那人说,“他值一笔赎金。”

第一个当兵的把剑收入鞘里,说:“到角落里去,和那女人待在那儿,那才是你的地方。”

菲利普说:“别碰修士的袍服。”他本想让这话听起来有点威慑,但他自己听得出声音里的绝望。

“把他带到城堡里去,约翰,”地上的那人说,他还坐在少女的身上。他似乎是个头目。

“他妈的,”约翰说,“我想先操她。”他拽住菲利普的胳膊,不等菲利普抵挡,就把他推到了屋角。菲利普摔倒在那位母亲的身旁。

那个叫约翰的撩起他的紧身衣的前襟,趴到少女身上。

那位母亲转过脸去,抽泣起来。

菲利普说:“我不要看见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抓住强奸者的头发,把他从少女身上拽开。那家伙痛得直叫。

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棍棒。菲利普眼看棒子打了过来,但已躲闪不及。棒子打到他头上。他感到一阵极度疼痛,接着,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地。

囚徒们被带到城堡里,关进木笼。木笼都造得很结实,犹如一座座小房子,每个木笼有六英尺长、三英尺宽,比人头稍高一点,四面是密密的木柱,看守可以看见里面。平日这种木笼用来关盗贼、杀人犯和异端分子,一个笼子里只关一两个人。如今,叛军把八九个人关进一只笼子,还有很多人关不进。多余的俘虏都给用绳子捆在一起,赶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本可以轻易地跑掉,但没人逃,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比在城里反倒安全些。

菲利普坐在一个木笼的一角,揉着疼得要裂开的头,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和失败者。最终,他和胆小的亚历山大主教一样没用。他没有救助一条生命,他甚至没能阻止一下打击。林肯城的百姓没有他也不会再倒霉到哪儿去。他无力像彼得院长那样制止暴行。他想,我根本就不是彼得神父那样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不但没能帮成城里的居民,很可能还抛弃了等莫德皇后成为女王后向她争取特许的机会。他现在成了她的军队的囚徒。因此,这就假定了他是站在斯蒂芬国王军趴一边的。王桥修道院要付出一笔赎金,才能释放菲利普。很可能,这一切会引起莫德的注意;于是她就会对菲利普产生偏见。他感到恶心和失望,内心充满了自责。

那一天还有更多的俘虏给带了进来,一直到傍晚时才中止。但在城堡外面,对全城的劫掠还在继续:菲利普可以听见尖叫声、呼叫声和毁东西的响声。到半夜时分,嘈杂声才平息下去,大概那些士兵喝了太多抢来的酒,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强奸和施暴过多,感到厌烦了,才没法再破坏了。有几个士兵踉踉跄跄地进了城堡,吹嘘着他们的胜利,互相吵嚷着,在草地上呕吐;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酣睡起来。

菲利普虽然没有足够的地方躺着,只能挤在笼角,靠在木柱上,但也睡着了。他在黎明时醒来,冻得直打哆嗦,但头痛减轻了,成了麻木状态,真要谢天谢地。他站起身,伸展一下腿脚,用手臂拍击着两肋来暖和自己。城堡里所有的房子都挤满了人。从没有前墙的马厩望进去,可以看见人们睡在马槽里,马都拴在厩外,一双双的腿从面包房的门洞和厨房贮藏室伸出来。为数不多的还算清醒的士兵,支起了帐篷。到处都是马匹。城堡院落的东南角是主楼,一座城堡中的城堡,基座很高,高大的石墙围着六七座木头建筑。获胜的伯爵和骑士们大概都在里边,享受着欢庆胜利后的睡眠。

菲利普的头脑转到了昨天战斗的含义。是不是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了呢?恐怕是的。斯蒂芬有个王后,叫玛蒂尔达,她可能还要打下去。她是布洛涅的女伯爵,在战争开始不久时,就带着她的法兰西骑士夺取了多佛城堡,如今还代表她丈夫,控制着肯特郡的大部分。然而,在斯蒂芬关押期间,她很难得到贵族们的支持。她或许可以坚守肯特一段时间,但不大可能取得进展。

然而,莫德的问题也没有了结。她需要巩固她的军事胜利,取得教会的支持,在西敏寺加冕。不过,她只要有决心并且动点脑筋,很可能会成功。

这对王桥是个好消息;或者确切地说,如果菲利普可以获释并且没被打上斯蒂芬的支持者的印记,这将是个好消息。

这时还没有太阳,但随着天大亮,空气稍稍暖和了一些。菲利普的难友们一个接一个醒了过来,发着痛苦的呻吟。大多数人至少给打得浑身青肿,仅靠木笼的顶棚和木柱遮挡,度过这一寒夜,觉得更难受了。有些是城里的有钱人,有些是在战斗中被俘的骑士。当人们大多醒来时,菲利普问:“谁看见王桥的理查出了什么事吗?”他为了阿莲娜的缘故,希望理查能够幸免一死。

一个头上包着浸了血的绷带的人说:“他像头狮子似的战斗——在形势恶化时,他召集起城里人上了阵。”

“他是活还是死呢?”

那人缓缓摇了摇受伤的头。“我最后没看见他。”

“威廉·汉姆雷怎么样了?”

“要是死了,倒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战斗进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国王在一起。但他最后跑掉了——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飞驰过田野。”

“啊。”那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菲利普的问题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可以解决的。

谈话终止了,木笼里陷人一片沉寂。外面,士兵们开始走动,恢复着烂醉后的身体,清点他们的战利品,弄清他们的人质还关押着,然后从厨房里拿出早饭来吃。菲利普不清楚,他们给不给这些囚徒东西吃。他想该给的,不然的话,他们一死,就拿不到赎金了;但是谁能负责给那么多人做饭呢?他由此又想到,他会被关在这里多久。抓他的人得送信到王桥,要求赎金。兄弟们会派一个人谈判释放他的问题。会派谁呢?米利乌斯最合适,但雷米吉乌斯助理在菲利普外出时要负责,也许会派一个他的亲信,甚至亲自来。雷米吉乌斯会缓慢行事,他那个人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没本事采取决断和雷厉风行的手段。那就要拖上几个月。菲利普心情忧郁了。

别的囚徒要幸运些。太阳升起之后,俘虏的妻子儿女和亲戚开始稀稀拉拉地走进城堡,开头还畏畏缩缩的,后来便大着胆子商谈他们亲人的赎金。他们和抓人的讨上一会儿价,争辩说他们缺钱,拿出廉价的珠宝或其他值钱的东西;然后双方达成一项协议,亲属们走了,过一阵子带回双方商妥的赎金或物品,通常都是现金。战利品越堆越高,木笼里渐渐空了。

到中午时分,半数囚徒走了。菲利普猜想,他们都是本地人,留下来的大概是远处镇上的人,可能都是战场上俘获的骑士。这一推测被证实了,城堡的总管来到木笼跟前,逐个问起剩下的人的名字,大多数人都是来自南方的骑士。菲利普注意到,在一座木笼里只关着一个人,而且还戴上了镣铐,似乎是加以防范,以免他逃跑。菲利普盯视了这名特殊囚犯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瞧!”他对同笼的另外一个人说,“那个单独关在一个木笼的人。他是我认为的那个人吗?”

别人也望过去。“我的天,那是国王,”一个人说,别人同意了。

菲利普打量着那个长着茶褐色头发、满身泥污的人,他的一双手脚都被不舒服地铐在木枷里。他的模样和别的囚徒毫无两样。昨天他还是英格兰的国王,还拒绝给予王桥一张市场执照,今天没有别人帮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国王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但菲利普依旧替他难过。

午后不久,囚徒们有了饭吃。是为作战的人提供的正餐剩下来的冷食,但他们立刻扑过去狼吞虎咽起来。菲利普退到后边,让别人吃掉了大部分,因为他认为饥饿是需要不时抵御的一个基本弱点,并把被迫斋戒视为一次苦修的机会。

当他们刮擦着碗底的时候,那边的主楼里出现了一阵匆促的行动,一伙伯爵走了出来。他们走下主楼的阶梯,穿过城堡的院子时,菲利普观察到,有两个人稍稍走在众人前边,并受到礼遇。他们大概是切斯特的雷纳夫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但菲利普不晓得谁是谁。他们来到斯蒂芬的木笼跟前。

“日安,罗伯特表哥,”斯蒂芬说,着重地强调表哥这个字眼。

那两个人中的高个子回答了。“我没打算让你戴着木伽过夜。我下令允许你走动,但那道命令没人服从。不过,你看来像是死里逃生了。”

一个身穿教士袍服的人离开那伙人,朝菲利普的木笼走来。起初,菲利普并没有留意他,因为斯蒂芬正在询问准备怎么处理他,菲利普很想听个究竟。但那教士说:“你们当中谁是王桥的副院长?”

“我是,”菲利普说。

那教士向把菲利普抓到这儿来的一个士兵说:“放开那个人。”

菲利普莫名其妙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教士。显然,他的名字从先前城堡总管编好的名单中给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呢?他能出木笼是求之不得,但他并没有准备过早高兴一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前景。

那士兵抗辩说:“他是我的俘虏!”

“现在不再是了,”那教士说,“放开他。”

“没有赎金,我干吗要放他?”那人不服气地还在顶撞。

那教士的回答也同样有力。“第一,因为他既不是国王军队中的作战人员,也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所以,你把他关起来,就是犯了罪。第二,因为他是个修士,你触犯一个上帝的仆人,你就犯了渎神罪。第三,因为莫德‘女王’的秘书说了,你必须释放他,你要是胆敢抗拒,其结果就是你自己给关进木笼,那可比你眨个眼还快。快放开他。”

“好吧,”那人嘟嚷着说。

菲利普心情沮丧。他曾经抱着一线希望:莫德千万别获悉他被关在这里。既然莫德的秘书要见他,那希望就成泡影了。他绝望透顶,迈步出笼。

“跟我来,”那教士说。

菲利普跟着他。“我是不是自由了?”他说。

“我想是的。”那教士被这问题问得十分诧异,“你知道你要去见谁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

那教士微笑着,说:“我要让他出乎你的意料。”

他们穿过城堡的院子,到了主楼跟前,又爬上长长的台阶,上了基座,来到大门口。菲利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莫德的一个秘书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

他尾随着那教士穿过大门。圆形的石头主楼里,沿墙排着一圈两层的住房,中间是一个小天井,还有一口水井。那教士带着菲利普走进其中一所住房。

屋里还有一个教士,面火背门站着。他和菲利普有着同样的矮小矫健的身材,同样的黑发,不过他的头发没有剃,也没有变灰,那是个非常熟悉的背影。菲利普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他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教士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和菲利普一样的亮晶晶的蓝眼睛,而且也在咧嘴笑着。他伸出双臂。

“天啊,感谢上帝!”菲利普惊讶地说:“弗朗西斯。”

兄弟俩紧紧拥抱,菲利普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温切斯特城堡中的皇家接待厅样子大不相同了。狗不见了,斯蒂芬国王的那张普普通通的木制御座、条凳和墙上挂的毛皮,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绣的壁挂,斑调的地毯,一碗碗的甜肉和油漆的椅子。房间里有一股鲜花的香气。

菲利普在宫廷上从来都不自在,而一位女性的宫廷则足以让他战栗不安。莫德皇后是他夺回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唯一希望,但他毫无信心,这位专横跋扈的女人会不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皇后坐在一把精心雕刻的涂金御座上,身穿风铃花蓝色的袍服。她身材高瘦,深色的眼睛露出骄横的目光,黑色的头发又直又亮。她的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皮氅,那是一种齐膝长的锦袍,细腰身,宽裙裾;那种款式在她到来之前,英格兰还没人见过,如今已普遍效仿了。她和第一个丈夫生活了十一年,嫁给第二个丈夫也已十四年,但她看上去像是还不到四十岁。人们津津乐道着她的美貌。但在菲利普眼中,她的模样却相当别扭和不够友好;但由于他对女性的魅力多少有点置若罔闻,他在这方面的判断力是不高明的。

菲利普、弗朗西斯、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主教向她鞠躬,然后站着恭候。她有好一阵子不理睬他们,继续和一名宫廷女侍谈话。她们谈的内容看来相当琐碎,因为两人不时开心地笑着;反正莫德一直没有中断谈话,和拜望她的人打个招呼。

弗朗西斯在她身旁工作,差不多每天都要见到她,可是他们算不上什么朋友,弗朗西斯原先的主人,她弟弟罗伯特,在她抵达英格兰时,把弗朗西斯举荐给她,因为她需要一个第一流的秘书。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动机。弗朗西斯还扮演这姐弟二人间联络人的作用,并且随时注意着喜欢莽撞行事的莫德的举动。在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中,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欺瞒,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弗朗西斯的真正职责是在莫德随意行事时加以掣肘。莫德深知此情,却予以接受,不过她和弗朗西斯的关系就不那么自然了。

林肯战役结束已有两个月之久,其间,莫德诸事如意。亨利主教欢迎她到温切斯特(以此背叛了他哥哥斯蒂芬国王),还召集了主教和院长们的大会,选她为女王;如今,她正在和伦敦的教区会谈,安排在西敏寺加冕的事宜。苏格兰国王大卫,刚好是她叔叔,已经上路来对她进行国王间的正式访问。

亨利主教得到王桥的沃尔伦主教的有力支持;根据弗朗西斯的消息,沃尔伦说服了威廉·汉姆雷改换门庭,宣誓与莫德结盟。此时,威廉前来领赏。

四个人站在那里恭候:威廉和他的支持者沃尔伦主教,而菲利普副院长则有他的保证人弗朗西斯。这是菲利普第一次见到莫德。她的外貌并没有使他消除疑虑:尽管她有王室的风范,但他认为她显得轻浮草率。

莫德聊够了天,才不可一世地转脸面对着他们,似乎是在说:瞧瞧你们是多么无足轻重,连我的宫廷女侍都比你们优越。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了一会儿菲利普,直看得他发窘,然后才开口说话:“我说,弗朗西斯,你是不是把你孪生兄弟给我带来了?”

弗朗西斯说:“我哥哥菲利普,陛下,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又鞠了一躬,说:“我岁数大,头发已经变灰,我们不是双胞胎,陛下。”这类琐碎、自贬的话,廷臣们似乎觉得有趣,但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予理踩。他决定再也不设法取悦她了。

她转向威廉。“威廉·汉姆雷爵士,在林肯战役中英勇抗击我军,如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威廉又鞠了一躬,明智地一语未发。

她又转向菲利普。“你请我颁给你开设市场的执照。”

“是的,我的陛下。”

弗朗西斯说:“市场的收人将全部用于建造大教堂,陛下。”

“你想在一星期里的哪一天开设市场?”她问。

“星期天。”

她扬起她那对拔过的眉毛。“你们这些神职人员通常都是反对星期日市场的。这样做不是影响了人们进教堂吗?”

“我们的情况不同,”菲利普说,“人们来参加祈祷,并且在工地干活儿,同样也做买卖。”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这个市场了?”她厉声说。

菲利普意识到他出了漏洞。他觉得自己踩了自己一脚。

弗朗西斯挽救了他,“不是的,陛下,他们现在没有这个市场,”他说,“市场是非正规地开始的,但菲利普下令关闭了,他要等着拿到执照。”

这是实情,但并非全部实情。不过,莫德似乎接受了。菲利普为弗朗西斯默默祈求宽恕。

莫德说:“那一带没有别的市场了吗?”

威廉开口了。“有,有的,在夏陵;王桥的市场抢走了生意。”

菲利普说:“但夏陵离王桥有二十英里远呢!”

弗朗西斯说:“我的陛下,根据规定,市场必须相距十四英里以上。按照这一标准,王桥和夏陵并没有竞争。”

她点了点头,似乎愿意接受弗朗西斯根据法律条款所做的裁决。

菲利普心想,到此为止,事情还是朝着我们的路走的。

莫德说:“广你还要求有权从夏陵伯爵的采石场取石头。”

“我们多年来一直有开采权,但威廉最后赶走了我们的采石工,还杀了五个——”

“谁给你们的开采权?”她打断他的话。

“斯蒂芬国王——”

“那个篡位的!”

弗朗西斯连忙说:“我的陛下,菲利普副院长自然认为,觊觎王位的斯蒂芬的一切诏令都是无效的,除非你加以认可。”

菲利普其实并没这样认为,但他明白,这时说实话可不明智。威廉脱口说出:“我关闭了采石场是对他的非法市场的报复!”

菲利普想,说来奇怪,明明是一桩不公平的案子,怎么到了宫廷上一争论,看起来似乎倒该各打五十大板了。

莫德说:“这场争议之所以出现,全是因为斯蒂芬原先统治太昏庸。”沃尔伦主教这才第一次开口。“陛下,我完全同意你这种看法,”他圆滑地说。

“把采石场给一个人,却让另一个人开采,纯粹是制造纠纷,”她说,“采石场应该属于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

菲利普想,这是对的。而如果她沿袭斯蒂芬原先统治时的想法,采石场应归王桥所有。

她接着说:“道我的决定是,采石场将归我高贵的同盟,威廉爵士所有。”

菲利普的心往下一沉。没有免费采来的石头,大教堂的建造不会如此顺利地开展。在菲利普没法弄钱买石料时,建造进度要放慢下来。这一切全都因为这个乖戾女人的信口开河!真让他怒火中烧。威廉说:“感谢你,陛下。”

莫德说:“不过,王桥将和夏陵一样有开设市场的权力。”

菲利普的精神为之一振。市场收入抵不上石头,但总是大有帮助。这意味着他又要像刚开始那样四处凑钱了,不过他能坚持下去。

莫德满足了双方各自的部分要求。也许,说到底,她还不算那么愚昧无知吧。

弗朗西斯说:“和夏陵同样的市场开设权,陛下?”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菲利普不清楚,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复述一遍。通常,执照要参照由另一城镇所享有的权利,不偏不倚,免去文字。菲利普得细看一下,夏陵的许可证到底是怎样写的。也许有限制,或者有附加的优惠。

莫德说:“好啦,你们俩各有所得。威廉得到了采石场,菲利普得到了市场。作为回敬,你们都要付给我一百磅银便士。就这样吧。”她转过脸去不理他们了。

菲利普目瞪口呆了。一百磅!此时此刻,修道院连一百个便士也没有啊。他从哪儿去筹这笔钱呢?要经营好几年,市场才会有一百镑的收人。这一致命打击会使建造项目长期拖延。他站在那儿瞪着莫德,但她似乎又和她的宫廷女侍聊得很起劲了。弗朗西斯用臂肘捅了捅他。菲利普开口要说话,弗朗西斯在唇间竖起一个指头。菲利普说:“可是……”弗朗西斯急切地摇起头来。

菲利普知道弗朗西斯是对的。他颓然垂下双肩,承认了失败。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走出了宫廷。

弗朗西斯在菲利普带他参观王桥修道院时,印象极深。“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简直像个垃圾堆,”他毫无敬意地说,“你确实赋予了这里新的生命。”

他被书写室深深吸引了,那是菲利普在伦敦期间,汤姆盖好的。书写室毗邻会议室,房间小巧,却有大扇的窗户,室内有通烟囱的壁炉,一排书写桌,还有一个橡木大书橱。四名兄弟已经在里边工作了,他们站在桌旁,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着。三个人在抄书:一个在抄《大卫诗篇》,一个在抄《马太福音》,一个在抄《圣本笃戒律》。另外,蒂莫西兄弟在撰写一部英格兰历史,虽说他早已开始撰写世界的创建,但菲利普担心,这位老人恐怕永远难以完成了。书写室不大——菲利普不愿从大教堂调用太多的石料——却是个温暖、干燥、明亮的地方,很适合书写之用。“修道院存书太少,实在有失体面,而且书又贵得出奇,我们只有这样来增加自己的藏书了,”菲利普解释着。

地下室里是一间作坊,一名老修士正在教两个年轻修士,怎么展开羊皮,做羊皮纸,怎么制造墨水,怎么把羊皮纸装订成册。弗朗西斯说:“你还可以卖书嘛。”

“噢,是啊——书写室可以赚回修建成本的好几倍钱呢。”

他们离开书写室,穿过回廊。这时正是学习时间,大多数修士正在读书。少数几个在静思,这种活动很容易被人看做是打瞌睡,弗朗西斯就这么猜疑地说了。在西北角上,有二十名小学生在背诵拉丁语动词。菲利普站住脚,指点着说:“看见坐在条案尽头的那个小男孩了吗?”

弗朗西斯说:“就是那个伸着舌头,用笔在石板上写字的?”

“他就是你在森林里发现的婴儿。”

“他都这么大了!”

“五岁半,可够早熟的。”

弗朗西斯表示惊讶地摇摇头。“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怎么样?”

“他让修士们给宠坏了,不过他会改正的。你和我就经历过。”

“别的学生都是什么人?”

“有的是新修士,有的是商人和乡绅的儿子,来学识字和算术。”他们离开回廊,继续朝工地走去。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如今已盖好大半。两排巨大的石柱有四十英尺高,柱间的所有拱券也已完成。连拱廊上面的护廊已初具规模。连拱廊的两侧,甬道的矮墙已经筑起,上面还有伸出的扶株。他们绕了一圈走着,菲利普看到,建筑工们正在修建连接扶操顶和护廊顶的半拱,以便让扶操承受屋顶的重量。

弗朗西斯简直敬服了。“你完成了这一切,菲利普,”他说,“书写室、学校、新教堂,甚至还有镇上的这些新住宅——是因为你的作为,才有人来这儿住的。”

菲利普感动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讲过。如果问起他,他会说是上帝赐给了他力量。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弗朗西斯说的是实情:这座生气勃勃、紧张忙碌的小镇是他的创造。承认这一点,使他内心温暖,脸上容光焕发,尤其是这一肯定来自他那聪慧而又潇洒的弟弟。

建筑匠师汤姆看见了他们,迎上前来。“你有了惊人的进展,”菲利普对他说。

“是啊,可是瞧瞧那个吧。”汤姆指着修道院的东北角,从采石场采来的石料就堆在那儿。通常总有几万块石头成排地放着,如今只剩下了零散放着的二十五块了。“不幸的是,我们的惊人进展意味着我们用完了已存的石料。”

菲利普的兴致烟消云散了。由于莫德蛮横的统治,他在这里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冒着风险。

他们沿着工地的北边走着,大多数熟练的建筑莳都在这里工作,他们坐在板凳上,用锤子和凿子把石头雕刻成形。菲利普在一个匠人的身后停下来,研究着他的工作。这是一个柱头,就是立在柱子顶部的大块的、伸出的石头。那工匠正用一柄轻锤和一把小凿,刻着柱头上的叶子模型。叶子雕得很深,十分精致。使菲利普吃惊的是,他发现那个匠人是年轻的杰克,汤姆的继子。“我还以为杰克还在学呢,”他说。

“他是在学。”汤姆继续朝前走,等别人听不到他们的话音时,他才说:“这孩子真了不起。这里有些工匠在他出生以前就开始刻石头了,但谁的活儿也比不上他。”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可是他竟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汤姆的亲生儿子阿尔弗雷德已经当了建筑匠,有他自己的一帮学徒和壮工了,但菲利普知道,阿尔弗雷德和他带的那帮人并不做精致的活儿。菲利普不清楚,汤姆心里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汤姆的脑筋已经回到为市场执照付款的问题上去了。“市场一定能赚来很多钱,”他说。

“是啊,可惜还不够。刚开始,一年也就有五十镑左右的收人。”汤姆阴沉着脸点点头。“这也就刚够买石料的。”

“羊毛怎么样?”

在菲利普仓房里堆积的羊毛要再过几星期才能拿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卖。大概可以赚一百磅银便士。“那笔款子我要用来付给莫德。不过,这以后,我就没钱付工匠们下一年的十二个月的工资了。”

“你不能借吗?”

“我已经试过了。犹太人不肯再多借给我,我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就问过了。他们要是认为你还不起,就不肯借给你钱。”

“阿莲娜呢?”

菲利普一惊。他从没想过找她借钱。她的仓房里有更多的羊毛。羊毛市场过后,她可能会有二百磅银便士。“但是她需要那笔钱过曰子。何况基督徒是不能要利息的。要是她把钱借给我,她就没钱做生意了。不过……”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转新的念头了。他想起来,阿莲娜曾经想购进当年他的全部羊毛产品。或许他们可以想出点办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找她谈一谈,”他说,“这时候她在家吗?”

“我想,在吧——今天早晨我还看到她呢。”

“走,弗朗西斯——你就要见到一位出众的年轻女子了。”他们离开了汤姆,匆匆走出修道院,进了城。阿莲娜有相邻的两所房子,背靠着修道院的西墙。她住在一所里,把另一所当做仓房。她很有钱,总会有个办法可以帮修道院付莫德为市场执照勒索的款项。菲利普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

阿莲娜在仓房里,正监督着工人从一辆高高堆着羊毛口袋的牛车上往下卸货。她穿着一件锦锻皮袍,就像莫德皇后穿的那种款式,她的头发束到上边,外面罩了一顶白色亚麻布高帽。她像往常一样神色威严,那两个卸车的汉子没有二话地听从着她的指挥。大家都尊敬她,不过——说来奇怪——她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她热情地问候菲利普。“我们听到林肯之战的情况时,都很为你担心,怕你给杀死!”她说。她的目光流露出的是真心真意的关心,菲利普深受感动,感激人们为他操心。他把她介绍给弗朗西斯。

“你在温切斯特得到公正的待遇了吗?”阿莲娜问。

“说不上,”菲利普回答,“莫德皇后批准了我们的市场,但否定了我们的开采权。多少是相互补偿吧。但她要我付一百镑银便士来当市场执照的报酬。”

阿莲娜吃了一惊。“这太不像话了!你同她讲了吗?市场的收人要用来建大教堂?”

“哦,讲了。”

“可是你到哪儿去弄那一百磅银便士呢?”

“我想,你也许能帮点忙。”

“我?”阿莲娜一惊。

“几个星期之内,在你把羊毛卖给佛兰芒人之后,你就会有二百磅左右的银子了。”

阿莲娜面露难色。“我会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你,不过,我还需要钱明年买更多的羊毛。”

“还记得你想买我的羊毛吧?”

“记得,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想在剪羊毛季节刚开始时就买。再说,你很快就能自己卖了。”

“我在想,”菲利普说,“我能不能把明年的羊毛卖给你呢?”

她皱起了眉头。“可是你还没有羊毛呢。”

“我能不能在我的羊毛到手之前先卖给你呢?”

“我还不明白怎么办”

“这很简单。你现在就把钱给我。我明年再把羊毛给你。”

阿莲娜显然不清楚如何接受这一建议,这和已知的任何做生意的方式都不一样。其实,对菲利普同样新鲜,他也是刚刚想出来。

阿莲娜动着脑筋,慢慢地说着:“我现在出的价比你等到明年能够得到的价要稍低一些。更主要的,羊毛的价格从现在到明年可能会涨——自从我干这一行,年年都涨价。”

“这就是说,我要损失一点,而你要多赚一点,”菲利普说,“不过,我明年就能继续修建工程了。”

“明年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把后年的羊毛卖给你。”

阿莲娜点点头。“有道理。”

菲利普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这么做,阿莲娜,你就挽救了大教堂了,”他热切地说。

阿莲娜神情非常庄重。“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是吧?”

“是的。”

“那我就对你做出同样的报答。”

“愿上帝降福给你!”他在一阵洋溢的感激之情中,拥抱了她;他随后想起来,她是个女人,就赶紧退了出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他说,“我已经技穷了。”

阿莲娜笑了。“我不敢说,我值不值得这么感激。我可能会从这安排中受益匪浅。”

“我希望如此。”

“咱们来一起喝上一杯,就把这笔交易敲定了,”她说,“我先去付车钱。”

牛车卸光了,羊毛捆放得整整齐齐。菲利普和弗朗西斯走到屋外,这时,阿莲娜正和车夫办着手续。太阳降了下去,建筑工人们朝家中走去。菲利普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尽管障碍重重,他还是找到了途径,把工程坚持下去。“谢天谢地,还好有阿莲娜!”他说。

“你没告诉我,她这么漂亮,”弗朗西斯说。

“漂亮?我想她是的。”

弗朗西斯笑了。“菲利普,你瞎了!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足以让一个男人放弃教士身份。”

菲利普严厉地看着弗朗西斯。“你不该这么讲话。”

“对不起。”

阿莲娜走出仓房,上了锁;随后,他们走进了她的住房。这所房子很大,有一间主室,还隔开一间卧室。角落里有一个啤酒桶,屋顶上吊着一整条火腿,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布。一个中年女仆从一把长颈壶里为客人往银质高脚杯中倒葡萄酒。阿莲娜的日子过得挺舒服。菲利普想不通,既然她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丈夫呢?她并不乏追求者,全郡所有合格的年轻小伙子都曾向她求婚,但她一概加以拒绝。他对她感激不尽,一心希望她幸福。

她的脑子还在具体问题上。“我得要等到夏陵的羊毛集市过后才有钱,”他们为他们的协议举杯时,她说。

菲利普转向弗朗西斯。“莫德肯等待吗?”

“多久?”

“集市是从这个星期四算起的三星期之后。”

阿莲娜解下她的束发帽子,抖开她深棕色的鬈发。她疲乏地叹息一声。“日子太紧了,”她说,“我来不及把所有的事都办完。我想再多买点羊毛,可是我还得弄到足够的车夫把羊毛统统运到夏陵去。”

菲利普说:“而明年你会有更多的羊毛的。”

“我巴不得我们能让佛兰芒羊毛商到这儿来收购。那样对我们省事得多,用不着把我们的羊毛全运到夏陵去了。”

弗朗西斯插口说:“可是你们能的。”

他们俩都看着他。菲利普说:“怎么?”

“开设你们自己的羊毛集市。”

菲利普开始明白他的目标何在了。“我们能吗?”

“莫德给了你同夏陵一模一样的权利。我亲自给你写的特许证。既然夏陵能够开设羊毛集市,你们就也能。”

阿莲娜说:“咳,那可太棒了——我们用不着把这些羊毛运到夏陵去了。我们可以在这儿做生意,把羊毛直接海运走。”

“这还是最起码的,”菲利普激动地说,“一个羊毛集市在一星期之内的收入,可以抵得上星期日市场全年的收人。我们今年不成了,当然——没人会知道。但我们可以在今年的夏陵羊毛集市上,把消息传出去,说我们准备在明年开设我们自己的羊毛集市,并且要确保所有的买主都知道日期……”

阿莲娜说:“那将对夏陵产生极大的影响。你我是全郡最大的卖主,如果我们俩撤出来,夏陵的集市将不足常年的一半。”

弗朗西斯说:“威廉·汉姆雷将会减少收入。他会像公牛般发疯的。”

菲利普禁不住为局面的急转直下而战栗了。一头疯公牛正是威廉的确切写照。

“那又怎么样?”阿莲娜说,“既然莫德已经批准了我们,我们就可以着手了。威廉对此无能为力,是吧?”

“但愿如此,”菲利普热切地说,“我当然希望如此。”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