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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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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大多数兄弟都在地下室做晨祷,寝室里只有两个人,八便士约尼在这个长房间的一头扫地,乔纳森在另一头玩上学的游戏。

菲利普副院长在门口站住,望着乔纳森。他已经快五岁了,是个机灵又自信的孩子,那种稚气的庄重,惹得所有的人都喜爱他。约尼还给他穿小巧的修士袍服。今天,乔纳森假装是见习修士导师,给一排假想的学生上课。“错了,阿尔弗雷!”他严厉地对着空板凳说,“要是你不学会词动,就别吃饭!”他说的“词动”,意思是“动词”。菲利普慈祥地笑了。就是他真有儿子,也不会更爱的。乔纳森是生活中能给他单纯而天真的乐趣的一件事。

这孩子像个木偶似的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受到所有修士的喜爱和娇惯。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像个小动物,是个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但对菲利普和约尼来说,就有更多的意味了。约尼像母亲般地喜爱他,而菲利普,尽管竭力掩饰,却自觉像是他父亲。菲利普本人从小就是由一个慈爱的院长养大的,在他看来,在乔纳森身上扮演同样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他并不像修士们那样逗孩子,追着他玩,而是给他讲《圣经》的故事,和他一起做算术游戏,并且时时留心着约尼。

他走过寝室,朝约尼笑笑,和假想的学生一起坐在板凳上。

“早安,神父,”乔纳森一本正经地说。约尼曾经笑话过他那一丝不苟的礼貌。

菲利普说:“你愿意上学吗?”

“我已经会拉丁文了。”乔纳森吹牛说。

“真的?”

“真的。听着:onipvibuvituvinoepatrian”

菲利普不笑他。“这听起来有点像拉丁文,可是并不怎么对。见习修士的导师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你说准确的。”

乔纳森发现自己并不懂拉丁文,有点沮丧。他说:“反正,我能跑得很快很快,看!”他使足了劲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真棒!”菲利普说,“真的很棒。”

“是的——我还可以更快呢——”

“现在就算啦,”菲利普说,“听我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你明天会回来吗?”

“不,没那么快。”

“下星期?”

“还不行。”

乔纳森有点茫然了。再比下星期远的时间他就不明白了。接着又来了件他不懂的事。“去做什么呢?”

“我得去见国王。”

“哦”其实乔纳森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上学。你愿意吗?”

“愿意!”

“你都快五岁了。下星期你就过生日了。你是元旦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

“从上帝那儿来。所有的人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乔纳森知道这还不是答案。“可是以前我在哪儿?”他追根问底地说。

“我不知道。”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脸蛋上皱起眉挺好玩的。“我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

菲利普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乔纳森,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所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换了个题目。“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学会数到一百。”

“我会数数,”乔纳森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不坏,”菲利普说,“不过,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会你更多的。你在教室里要坐着不动,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在学校里当最好的学生!”乔纳森说。

“我们到时候看吧。”菲利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菲利普为孩子的成长着迷,他学东西的方式,他通过的一个个阶段,都使菲利普由衷地高兴。这种不停地表现自己会说拉丁文、会数数、会跑得很快的坚持,实在奇妙,这是不是真正学习的必然前奏呢?这一定是服从于上帝安排的某种目的的。有一天乔纳森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菲利普巴不得乔纳森赶快长大,但那时间差不多要如修建这座大教堂一样长。

“那就亲我一下,说声再见吧,”菲利普说。

乔纳森抬起脸来,菲利普亲了亲那柔嫩的脸蛋。“再见,神父。”乔纳森说。

“再见,我的孩子,”菲利普说。

他伸出手臂,慈祥地紧紧搂了下八便士约尼,就走了出去。

修士们走出地下室,到食堂去。菲利普与他们相向而行,进了地下室,为他这次使命成功而祈祷。

当他听到采石场的事件时,心都碎了。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女孩!他当时躲进居室里,孩子似的哭了一场。他们五个人被威廉·汉姆雷和他野兽般的部下杀死了。菲利普认识这五个人:夏陵的哈里,原先是珀西老爷的采石工;黑脸奥托,从一开始就负责采石场的深肤色汉子;奥托英俊的儿子马克;马克的妻子阿尔文,她在晚上用手铃敲乐曲;还有小诺玛,奥托最疼爱的小孙女。这些好心眼的、敬奉上帝的、辛苦工作的人,他们有权期待老爷们给予的和平和公道。威廉却像狐狸杀鸡似的屠戮了他们。这足以让天使落泪的啊。

菲利普为他们悲悼之后,就到夏陵去要求正义。郡守直截了当地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威廉老爷有一小股队伍,我怎么能逮捕他?”尤斯塔斯郡守当时这么说,“国王需要骑士和莫德作战——要是我把他的一个最能打仗的人关起来,他会怎么办呢?要是我控告威廉犯有谋杀罪,我不是被他的骑士当场杀死,就是事后被斯蒂芬国王当做叛逆处以绞刑。”

菲利普明白了,在一场国内战争中,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正义。

接着,郡守告诉他,威廉已经对王桥市场的事正式起诉了。

威廉能够杀了人逍遥法外,同时还就技术程序对菲利普起诉,这诚然很滑稽可笑;然而菲利普却感到无能为力。的确,他未经批准就开设了市场,但严格地说,他受了冤枉。然而他不能老这样受冤屈,他是王桥的副院长,他所有的一切便是道义上的权威。威廉可以召集一支骑士队伍,沃尔伦可以利用他和上层人士的联盟,郡守可以宣布皇家的权威,但菲利普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宣称什么对、什么错;如果他丧失了那一地位,他当真就会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下令关了市场。

这可把他置于真正绝望的境地了。

修道院的财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要归功于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另一方面从市场和牧场不断增加收入,但菲利普总是把每一个便士都花到修建上,他从温切斯特的犹太人手中借了大批款子,这笔贷款他是非还不可的。如今,他一下子失去了不要钱的石料供应,他从市场上得来的收人也枯竭了,而他的自愿干活的人——许多人主要为市场而来——也会减少。他将被迫解雇一半建筑工,放弃在他有生之年建成大教堂的希望。他可不甘心这样做。

他不知道,这次危机是不是自己的错。他是太充满信心,太雄心勃勃了吗?尤斯塔斯郡守就是这么说的。“你太想人非非了,菲利普。”他当时生气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副院长,管着一座小修道院,可是你想管主教、管伯爵、管郡守。咳,你管不了的。你把自己想得太有力了。你就只是一味制造麻烦。”尤斯塔斯长得很丑,满嘴的牙参差不齐,一只眼睛斜视,身上穿一件肮脏的黄色袍服;尽管他其貌不扬,他的话却刺进菲利普的心。他痛苦地醒悟到:要是他不与威廉·汉姆雷为敌,采石工们就不会死了。但他除了成为威廉的敌人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懦弱,遭罚的人会更多,还会有更多被威廉残杀的磨坊工及遭他和他的骑士强奸的农奴之女。菲利普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就是说,他必须去见国王。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四年前,在温切斯特,他曾接近过国王,虽说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但他在宫廷上却极不自在。国王被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人包围着,他们争先邀宠,实在让菲利普看不起。他们竭力想得到不应有的财富和地位。他不太清楚他们那种游戏,在他的天地里,获得的最佳途径是使自己当之无愧,而不是向给予者阿谀奉承。但如今他除了进人他们的天地,做起他们的游戏,便舍此无他。只有国王才能恩准他开办市场。如今也只有国王才能拯救大教堂。

他做完了祈祷,离开了地下室。太阳正在升起,在继续增高的大教堂的灰色石墙上有一抹粉红色。从早到晚工作的建筑工刚刚上班,他们打开工棚,磨快工具,搅拌第一批灰浆。失去了采石场还没有影响到工程。他们开采石头始终比使用石头要快,如今还有一大堆石料够用上几个月的。

菲利普该出发了。一切都已安排好。国王在林肯。菲利普有一个同行的伴侣,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身为乡绅作战一年之后,已经被国王封为骑士。他回家来重新装备一下自己,现在要回到王室部队去。

阿莲娜成了绝顶出色的羊毛商。她不再把羊毛出售给菲利普,而是直接和佛兰芒主顾做生意。实际上,今年她打算买下修道院生产的全部羊毛。她出价比佛兰芒人要少些,但菲利普可以早些拿到钱。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过,这倒是她成功的一种标志,说明她拿得出钱。

她和她弟弟此时正在马厩那儿,菲利普走过去时看到了他们。一群人聚在那儿向上路人道别。理查骑在一匹栗色的战马上,那匹马得花上阿莲娜二十磅银便士。理查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肩膀宽阔的小伙子。他那端正的五官中只有右耳上的一道发怒的疤痕破了点相:右耳垂被割掉了,无疑是在击剑时出的意外。他穿着红绿两色的光鲜的衣服,佩着一柄新剑,带着长矛、战斧和匕首。他的包裹由第二匹马驮着,缰绳由他牵着。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骑骏马的士兵和一名骑矮脚马的侍从。

阿莲娜满眼泪水,不过菲利普弄不清,她是为弟弟送行而难过,是为他看起来这么光彩夺目而骄傲,还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三者都有。一些村民也来送别,包括大多数小伙子和男孩子。理查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所有的修士也都来了,祝他们的副院长一路平安。

马夫牵出来两匹马:一匹备好鞍的驯马给菲利普,一匹矮脚马驮着他简单的包裹——主要是路上吃的干粮。建筑工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走在前头的是蓄着胡须的汤姆和他红头发的继子杰克。

菲利普礼节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并同米利乌斯和卡思伯特更热情地告别,然后便跨上了他的驯马。他很快地想到,他要骑在硬鞍上走好长时间呢。他高高骑在马上,向大家祝福。他和理查并肩骑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修士、建筑工和村民挥手说着再见。

他们走过村中狭窄的街道,向从门洞中往外看的人挥手致意,然后便缓缓地跨过木桥,上了田间的大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回头望去,看到正在升起的太阳,透过盖了一半的新的大教堂东端的窗洞,照射进去。如果他的使命失败了,将永远盖不成大教堂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才把它盖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无法忍受失败的念头。他转回来,一心看着前头的大路。

林肯是一座山上的城市。菲利普和理查从南边的一条叫做厄尔敏的古老而繁忙的大街走近城市。甚至从远处他们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大教堂塔楼和城堡的雉堞。令菲利普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还远在三四英里之外,就已经到了城门了。他想,城郊可真够宽敞的,人口一定有好几千。

圣诞节时,这座城市曾被切斯特的雷纳夫占领,他是英格兰北部最强有力的人物,还是莫德皇后的亲戚。斯蒂芬国王立即夺回了城市,但雷纳夫的军队还控制着城堡。菲利普和理查走过时才听说,此时林肯正处于城里有敌对双方安营扎寨的特殊地位。

菲利普在与理查四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中,并没有对他特别热情。阿莲娜的弟弟是个气哼哼的小伙子,他痛恨汉姆雷家的人,立志要报仇;他谈起话来,似乎以为菲利普有同感。其实是不一样的。菲利普痛恨汉姆雷家,是因为他们对老百姓犯下的罪行,清除掉他们,就会对这地方好一点。而理查要是不打败汉姆雷一家就不甘心,他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

理查从体格上说,十分健壮,随时能够作战,但别的方面却很薄弱。他对他的士兵有时平等相待,有时又像对待外人一样支使他们,弄得他们无所适从。在小旅馆里,他会给陌生人买啤酒,竭力给人一种好印象。在他其实并没把握时却装作记得路,有时候把大家领上很远的岔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等他们到达林肯时,菲利普认为,阿莲娜比理查要强上十倍。

他们经过了一个有很多船的大湖,然后在山脚下又渡过了构成城市南界的河。林肯显然靠船才能维持。桥旁有一个鱼市。他们穿过了另一道有守卫的城门。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延伸的城郊,进人了拥挤的城市。一条狭窄却难以想象地拥挤的街道,在他们面前陡直地通往山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部分或整个是石头建的,这是一种相当富裕的迹象。山很陡,大多数住宅的主层都是一头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另一头又低于门面。在下坡那头下面的那块地方,毫无例外地都是让人们工作的地方或作坊。唯一的块块平地都是紧靠教堂的墓地,每块平地上都有个市场:买卖粮食、家禽、羊毛、皮革及其他。菲利普和理查,以及理查的小小随行队伍,在城中居民、士兵、动物和车辆的稠密人群中开路前进。菲利普惊奇地发现,脚下是石头。整条街都是铺过的!他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街上竟然铺石头,仿佛这里是宫殿和大教堂。地上由于有垃圾和动物粪便仍然很滑,但比起冬天其他大多数城市中遍地淌泥的街道来,这里要好得多了。

他们到了山顶,又穿过了另一道门,这才进了内城,气筑突然大变:安静得多,但非常紧张。紧靠他们的左边就是城堡的进口。门洞里的铁箍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楼的射箭窗口里隐隐约约地有人在移动,顶盔贯甲的哨兵在城堡的土墙上巡逻,无力的阳光在锃亮的头盔上映着微光。菲利普看着他们来回踱步。他们彼此不交谈,不开玩笑,没有笑声,也没有人倚在栏杆上向过路的姑娘吹口哨。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瞪大眼睛,满脸恐惧。

在菲利普的右边,从城堡大门过去不出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大教堂的西门,菲利普立刻看到,尽管离城堡很近,但教堂还是被当做了国王的军事总部。一排哨兵封锁了教士住所和教堂之间的窄路。哨兵身后,骑士和士兵在大教堂的三个门洞中进进出出。墓地成了兵营,搭着帐篷,砌着炉灶,马匹啃着草皮。这里没有修道院的房舍,林肯大教堂不是由修士,而是由教士会的教士攀管的,他们住在教堂附近的普通民房里。

大教堂和城堡间的空地上除了菲利普和他的伴侣再无他人,菲利普突然意识到,他们处于国王方面的士兵和城堡墙头上哨兵的监视之下。他正处于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这恐怕是全林肯城最危险的地点了。他向四下一看,发现理查一行人已经走开,他急忙跟了上去。

国王的哨兵立刻放他们通行,理查是人人都认识的。菲利普很欣赏大教堂的西门正面:中间是一座无比高大的拱顶人口,两边各有一个侧拱门,虽然只有中间正门的一半大,但仍十分令人敬畏;这里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理应如此。菲利普当即决定,他要求王桥大教堂的西端有高大的拱门。

菲利普和理查把马匹交给那名乡绅看管,便穿过军营,进入了大教堂。里边比外边还要拥挤。两边的侧道当做了马厩,连拱廊的柱子上拴着数百匹马。中殿里到处是武装的人,这里也有做饭的灶火和睡觉的地铺。有些人讲英语,有些人讲法语,还有些人讲佛兰芒语,就是佛兰芒羊毛商所说的那种喉音很重的语言。大体上说,教堂里面是骑士,外面是士兵。菲利普遗憾地看到,好几个人玩九子棋时赌博,他更加不安的是看见了一些女人,她们穿的衣服在冬季来说,实在太单薄,看来正在和男人调情一一他想,她们大概是有罪的女人,或者说,但愿上帝不容这样的事情,是些妓女。

为了不看她们,他抬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上面有色彩鲜明的漂亮图画,但中殿有这么多人做饭,这样的天花板太容易起火了,他跟着理查穿过人群。理查在这儿似乎很自在,信心十足,向贵族爵爷们打着招呼,拍着骑士们的肩背。

大教堂的东端和交叉甬道用绳子隔开。东端看来留给了教士——菲利普想,我看也理应如此——而交叉甬道则成了国王的指挥所。

绳子右边又有一排卫兵,然后是一群廷臣,再往里是一圈伯爵,中心的木头御座上坐着斯蒂芬国王。自从菲利普五年前在温切斯特见到他以来,他已经老了许多。在他英俊的面孔上有了忧虑的皱纹,他茶褐色的头发已经有点发灰,一年的作战使他更瘦了。他似乎在和伯爵们亲切地争论着,显然意见分歧,却没有生气,理查走到最里面一圈的边上,按照礼节,向他深深鞠躬。国王的目光转过来,认出了他,声若洪钟地说:“王桥的理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感谢你,我王陛下,”理查说。

菲利普迈步上前,站到他身边,同样深深鞠躬。

斯蒂芬说:“广你带个修士来当你的侍从吗?”所有的廷臣都哈哈大笑。

“这是王桥的副院长,陛下,”理查说。

斯蒂芬又看了一眼,菲利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相识的闪亮。“当然,我认识副院长……菲利普,”他说,但他的语调不像问候理查时那样热情。“你来是为我打仗的吗?”廷臣们又一次哈哈大笑。

菲利普很高兴国王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来这里,是因为上帝重建大教堂的工作急需我王陛下的帮助。”

“我已经全听说了,”斯蒂芬匆匆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来见我,我明天时间多些。”他扭回头去和伯爵们继续低声商谈起来。

理查鞠躬退下,菲利普也照样做了。

菲利普第二天没有和斯蒂芬国王说成话,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没有。

第一天夜里,他待在一个酒馆里,不时飘来烤肉的香味和荡妇们的浪笑,使他十分压抑。不幸的是,城里没有修道院。通常,主教会为他提供食宿,但国王如今住在主教宫殿中,而大教堂周围的所有住房,全都挤满了斯蒂芬的随从。第二天夜里,菲利普一直走到城外,威格福德的郊外,那里有一家修道院,管着一个麻风病人的疗养院。他在那儿得到了硬面包和淡啤酒充当晚饭,还在地上一个硬邦邦的草垫上安安静静地从日落睡到半夜,起来做了早祷,后来还吃了早餐,是没加盐的稀粥,但他很高兴。

他每天清晨就到大教堂去,随身带着授权修道院从采石场取石料的珍贵文件。日复一日,国王一直没注意他。别的请愿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起谁得宠和谁失意,菲利普躲在一边。

他很清楚,他为什么给撇在一边等着。整个教会和国王存在争执。斯蒂芬并没有履行登基时对教会许下的宏愿。他支持了另一个狡猾的人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从而得罪了他弟弟: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此举也使一心攀附亨利向上爬的沃尔伦·比戈德感到失望。但在教会眼中,斯蒂芬最大的罪过在于:他在一天之内,逮捕了索尔兹伯里的罗杰主教和他的两个侄子,林肯和伊利的主教,罪名就是未获准私建城堡。这一渎神行为,激起了全国各地大教堂和修道院不约而同的同仇敌忾。斯蒂芬伤心了。作为上帝的仆人,他说,主教们是不需要城堡的,而如果他们兴建城堡,就不要指望别人纯粹把他们当做上帝的仆人来对待。他倒是真诚的很,可惜太天真了。

这一裂痕已经弥补过了,但斯蒂芬国王不再热衷听取神职人员的请愿,因此菲利普只好等下去。他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他当上副院长以后,就很少有时间这样静思了,他很渴望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突然有好几个小时无事可做,于是便用来深思。

终于,廷臣们在他周围空出了一片空地,使他十分显眼,斯蒂芬再不理踩他可就太难了。他来林肯的第七天早上,他正沉思着三位一体的神奇象征,这时意识到刚好有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和他说话,而这人就是国王。

“你是不是睁着眼睡觉哪,伙计?”斯蒂芬说话的口气半开玩笑半生气。

“我很抱歉,陛下,我在静思,”菲利普说着,补着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想借你的衣服一用。”

“什么?”菲利普吃惊得有点失态了。

“我想看看城堡的四周,如果我穿得像个修士,他们就不会向我射箭了。来——到一个祈祷室去,脱下你的袍子。”

菲利普的袍服里面,只有一件贴身内衣。“可是,陛下,我穿什么呢?”

“我忘了你们这些修士有多寒酸了。”斯蒂芬向一个年轻骑士打了个响指,“罗伯特——把你的紧身衣借给我,快点。”

那骑士正和一姑娘说话,用一个利落的动作脱下紧身衣,向国王鞠了一躬,把衣服罩上,然后还向那姑娘做了个粗俗的姿势。他的朋友们欢声大笑。

斯蒂芬国王把紧身衣送给了菲利普。

菲利普轻轻走进圣邓斯坦的小祈祷室,匆匆祷告一下,请圣徒宽恕,然后脱下袍服,穿上那骑士的有短裙的猩红色紧身衣。那样子看起来实在陌生;他从六岁起就穿修士的袍服,就算穿戴得如同女人,恐怕也不会比此时感觉更古怪吧。他走出来,把他的修士袍服递给斯蒂芬,国王很快套头穿上了。

接着,国王让他十分惊诧地对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我来吧。你可以把王桥大教堂的事跟我讲讲。”

菲利普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本能是想拒绝。在城堡的墙上巡逻的哨兵,会向他射箭,而他身上又没有修士的袍服来保护。但这是个送上门来的和国王单独相处的机会,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解释采石场和市场的事。这样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

斯蒂芬拿起自己的斗篷,那是一件镶了白色皮边的紫色大氅。“穿上这个,”他对菲利普说,“你会把他们的箭矢从我身上引开。”

别的廷臣都安静下来,观望着,不知会出什么事。

菲利普明白,国王是有意这样做的。他意思是说,菲利普在这座军营中没有用,休想以牺牲为国王卖命的人来获准特权。这并不算不公平。但菲利普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这一观点,他就得回家去,放弃重新占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希望。他必须接受这一挑战,他深吸一口气,说:“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我要为救护国王而死。”然后接过那件紫色斗蓬,穿到身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的低声议论,斯蒂芬国王本人也露出吃惊的样子。大家原先都以为菲利普会放弃要求。菲利普几乎立刻就后悔没改变主意,但此刻只好听天由命了。

斯蒂芬转身朝北门走去,菲利普跟在他身后。好几位廷臣要跟他们去,但斯蒂芬挥手要他们回去,说:“要是一个修士有全体廷臣跟着,就足以引起怀疑了。”他把菲利普那件袍服的兜头帽拉到头上,他们走出大门,进了墓地。

他们穿过军营时,菲利普身上那件贵重的斗篷引来了好奇的目光,人们猜想他一定是个贵族,但又奇怪不认识他。那目光让他有罪恶感,如同他是个什么骗子。没人去看斯蒂芬。

他们没有直接向城堡的正门走,而是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弄,来到栅内圣保罗教堂的旁边,正对着城堡的东北角。城墙是大规模的土墙,外面由一道干壕围绕。壕沟外面是宽达五十英尺的一片开阔地,内侧是壕边,外侧才有房子。斯蒂芬踏上草地,开始向西走,边走边打量城堡的北墙,有时还在开阔地外缘靠近房子石墙的地方停下来。菲利普和他一起走着。斯蒂芬让菲利普走在他左边,位于他和城堡之间。设置开阔地诚然是给了箭手一个开阔的视野,以便向靠近围墙的人射箭。菲利普倒不怕死,但他怕痛,他不由得想象着挨上一箭会有什么痛苦。

“吓坏了吧,菲利普?”斯蒂芬说。

“够怕的,”菲利普直言相告;接着,他由于害怕,反倒不顾后果了,于是硬着头皮反问:“你呢?”

国王神经质地大笑。“有点,”他承认说。

菲利普想起来,这是他讲大教堂的事的机会。但当生命处于这种危险时,他难以集中精神。他的眼睛不断地看着城堡,目光扫过城墙,寻找着弯弓搭箭的人。

城堡占据着内城的西南角,其西墙是城市城墙的一部分,因此,要围着城堡转上一圈,就得出城。斯蒂芬带菲利普走出西门,走进了叫做新地的城郊。这里的房子像是农舍,墙壁是泥巴墙,还有村舍般的大院子。从农舍后的田野中刮来刺骨的寒风。斯蒂芬转向南,依旧绕着城堡走。他指着城堡围墙上的一座小门。“我猜,我占领这座城市时,切斯特的雷纳夫就是从这里溜出去逃掉的,”他说。

菲利普走到这里不那么害怕了。这里的小路还有别人在行走,而且这一侧的城堡围墙驻兵也没那么多,因为占据城堡的人担心的是来自城里的进攻,而不是来自郊外的。菲利普深吸一口气,冒出一句:“如果我被射杀了,你愿意给王桥一个市场并且让威廉·汉姆雷归还采石场吗?”

斯蒂芬没有立即回答。他们下山,朝城堡的西南角走去,并且抬头看着堡中的主楼。从他们的位置看去,那里简直坚不可摧。就在城角下,他们转身进了另一座城门,沿着城堡的南侧,走在城市的低处。菲利普又感到危险了。城堡里的人不难推断出,这两个绕着城堡走路的人,是在侦察,因此也就成为捕杀的目标,尤其是身穿紫色斗篷的人。为了转移自己的畏惧心理,他打量起城堡中的主楼。墙上有些小孔,是厕所的便池出口,冲出来的排泄物和脏东西就落到围墙下面的壕沟里,直到腐烂发霉。难怪这里有一股恶臭呢。菲利普憋着不敢喘大气,他们连忙走开了。

在东南角上另有一座小些的塔楼。这时,菲利普和斯蒂芬已经走过了城堡的三面。菲利普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已经忘掉了他的问题。他担心如果再问,国王可能会觉得他逼得太紧而给惹恼了。

他们来到纵贯全城的主要大街,又拐了一个弯,但菲利普还没来得及感到轻松,他们已经穿过另一座城门,进了内城,过了不久,他们就到了大教堂和城堡间的无人地带。国王竟然停下脚步,菲利普吓慌了。

他转过身来和菲利普谈话,他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越过菲利普的肩上,仔细观察城堡。菲利普身穿貂皮镶边的紫斗篷,后背完全暴露给城堡的门楼,那里随时准备战斗的岗哨和弓箭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他。他却如同雕像般地站着一动不动,准备会有箭或矛在下一时刻扎到他背上。尽管寒风彻骨,他却津津冒汗了。

“几年前我就把那个采石场给了你了,对不对?”斯蒂芬国王说。

“不完全如此,”菲利普从咬着的牙缝中回答说,“你给了我们为大教堂开采石料的权利。但你把采石场交给了珀西·汉姆雷。如今,珀西的儿子威廉赶走了我的采石工,还杀死了五个人——包括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并且拒绝我们接近那里。”

“他不该那样行事的,尤其是他想要我封他做夏陵的伯爵斯蒂芬沉思着说。菲利普感到了希望。但过了一会儿,国王却说该死,我要是能看到一条进人这座城堡的路该多好。”

“请让威廉重新开放采石场,”菲利普说,“他公然对抗你,还盗窃上帝的东西。”

斯蒂芬似乎充耳不闻。“我认为城堡里没有很多人,”他依旧用沉思着的语调说,“我怀疑,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到城头上来了,为的是显示一下力量。市场又是怎么回事?”

这全都是在考验他,菲利普得出了结论;让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背对着敌人的弓箭手。他用国王的斗篷的皮边抹了下眉毛。“我王陛下,每逢星期日,人们就从全郡的四面八方来到王桥做礼拜,并且在大教堂工地上不要工钱干活。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做买卖的男人和女人来工地卖肉饼、酒、帽子和刀子,给那些自愿干活的人。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市场。现在我请你颁给执照。”

“你愿意为你的执照付钱吗?”

付钱是正常的,这一点菲利普知道,但他也知道,对一个宗教团体来说,也可以免缴。“是的,陛下,我愿意付钱——除非为了上帝的最大荣耀你肯颁发给我执照,又免于收钱。”

斯蒂芬这才第一次直视菲利普的眼睛。“你是个勇敢的人,站在这儿,背后就是敌人,还和我讨价还价。”

菲利普也同样直率地回望着国王。“如果上帝决定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什么也救不活我,”他说,那口气听起来比他自己感到的还要勇敢,“但是,如果上帝要我活下去,并且建成王桥大教堂,一万名弓箭手也射不倒我。”

“说得好!”斯蒂芬夸赞着,还在菲利普的肩头拍了一掌,然后转向大教堂。菲利普这才松了口气,但已经全身无力了,他走在国王身边,每走一步,远离一点城堡,心里都更踏实一些。但重要的是从国王口中得到毫不含糊的许诺。这期间,随时都会有廷臣重新围上来的。他们经过那排岗哨时,菲利普鼓起全身勇气说:“我王陛下,如果你肯写一封信给夏陵的郡守——”

他被打断了。一名伯爵跑了过来,满脸惊慌的神色,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正朝这里进发,我王陛下。”

“什么?有多远?”

“很近。最多一天——”

“为什么我事先没得到消息?我向四下都派出了人!”

“他们是从福斯要道来的,然后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接近我们。”

“他和谁在一起?”

“在过去两年里失去土地的他那边的所有伯爵和骑士。切斯特的雷纳夫也在——”

“当然。那条背信忘义的狗。”

“他把他的骑士全从切斯特带来了,外加一群贪婪的威尔士人。”

“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千。”

“该死——比我们还多一百。”

这时已有好几名男爵聚集到周围,此刻另一个人说话了。“陛下,要是他想通过开阔的田野,他就得过河,在——”

“想得好,爱德华!”斯蒂芬说,“带着你的人到那个渡口去,看看能不能守住。你还需要有弓箭手的。”

“他们现在还有多远,谁知道?”爱德华问。

先前那位伯爵说:“斥候说很近。他们可能赶在你前边到达渡口。”

“我马上就出发,”爱德华说。

“很好!”斯蒂芬国王说。他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上。“我终于要在战场上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决一死战了。我要是有更多的人就好了。不过——只多一百人算不上什么优势。”

菲利普一直默默地聆听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不妙。他肯定,他已经说得斯蒂芬眼看就同意了,可是如今国王的心思又不在了。但菲利普并不想放弃。他还穿着国王的紫色斗篷。他从肩上脱下来斗篷,递过去,说:“大概我们俩得换回衣服了,我王陛下。”

斯蒂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位廷臣从国王身后走上去,帮他脱下修士袍服。菲利普把那件王袍递过去,说:“陛下,你看来对我的要求已经想好了。”

斯蒂芬一经提醒,样子很愠怒。他抖肩披上斗篷,刚要说话,这时又有人说话了。

“我王陛下。”

菲利普听出了那声音。他的心沉下去了。他转过脸去,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我的孩子!”国王说,他的语气就是同他的战士常用的那种开心口吻,“你来得正是时候!”

威廉鞠了躬,说:“我从我的采邑带来了五十名骑士和二百个人。”

菲利普的希望化做灰尘。

斯蒂芬显见得十分高兴。“你可真不错!”他亲切地说,“这下我们就比敌人有优势了!”他用一只手臂揽住威廉的双肩,和他一起走进了大教堂。

菲利普站在原地,眼看着他们走了。他备受煎熬,刚要成功,但最终威廉的部队比正义更管用,他痛苦地想。刚才帮国王脱下修士袍服的廷臣,向菲利普伸手递过袍服。菲利普接了过来。那廷臣随着国王及其部下进了大教堂。菲利普穿上了他的修士袍服。他深感失望。他望着大教堂的三座巨型拱门。他曾希望在王桥建起同样的拱门。但斯蒂芬国王站到了威廉·汉姆雷的一边。国王面临的是直截了当的选择:菲利普的正义和威廉的军队。他受的考验算是白费了。

菲利普只剩下一个希望:斯蒂芬国王在这场战斗中打败。

天空由黑转灰时,主教在大教堂里做了弥撒。马匹已经备好鞍子,骑士已经穿好铠甲,战士已经吃得很饱,烈性葡萄酒灌下他们的肚子,好让他们一心一意地厮杀。

威廉·汉姆雷和别的骑士及伯爵跪在中殿,战马在侧道里踏蹄喷鼻,他在提前为当天的杀戮获得宽恕。

恐惧和激动使得威廉感到舒心。如果国王今天获胜,威廉的名字将永远和这一胜仗连在一起,人们会说,是他带来了增援部队,扭转了局势。要是国王打败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打了个冷战。

国王在前边,穿着崭新的白袍,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圣饼被举起来时,蜡烛断了,烛光灭了。威廉吓得直抖:这可是个凶兆。一名教士拿来一支新烛,取走断了的那支,斯蒂芬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但那种自然的恐怖感仍然缠着威廉,他四下张望,发现别人也有同感。

祈祷结束后,一个侍从帮着国王穿上甲胄。他的衣甲长及膝盖,是皮革缝上铁环制成的。衣甲前后襟直到腰围是叉开的,以便可以骑马。那侍从在他颈部用带子扎紧。他随后戴上一顶贴头帽,上面连着长长的锁甲护颈,罩住了他的茶褐色头发,并保护他的颈项。帽上又罩上一个带护鼻的铁盔。他的皮靴上有锁甲罩和尖马刺。

在他顶盔贯甲之时,伯爵们围在他身边。威廉遵照母亲的吩咐,行动上自然已是一名伯爵,他推挤开别人,也站到了国王近旁。听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他们在劝说斯蒂芬撤退,把林肯放弃给叛军。

“你比莫德控制着更多的领土——你可以募集到更多的军队,”一个上点年纪的人说,威廉认出他是休勋爵。“到南方去,集合起援军再回来,在人数上超过他们。”

在断烛的凶兆之后,威廉巴不得自己能撤下去;但国王无暇顾及这种谈话。“我们现在就强大得足以击败他们,”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精神跑哪儿去了?”他在腰带的一边束上长剑,另一边束上匕首;鞘都是用木头和皮革做的。

“双方的军队人数太接近了,”一个留着短短的灰发和修得很整齐的胡子的高个子说,他是萨里的伯爵。“这太冒险了。”

威廉知道,用这种论据劝说斯蒂芬是无济于事的,国王要是再没点勇战精神,可就一无所长了,“人数太接近了?”他嘲弄地重复了一遍,“我赞成公平作战。”他拉了拉指背上有锁甲的皮护手。那侍从还给他一面蒙皮的木制长盾。他把盾带绕过脖颈,用左手握好盾牌。

“我们这会儿撤退,没什么可损失的,”休还在坚持,“我们甚至连这座城堡都没占领。”

“我会失去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战场上面对面作战的机会的斯蒂芬说两年来,他一直在回避我。如今我总算有机会一劳永逸地对付这个叛逆了,我可不打算只是因为人数太接近了,就撤出战争!”

一个雇从牵来了他那匹备好鞍的马。在斯蒂芬要上马的时候,大教堂西端的门边出现了一阵惊慌,一名骑士浑身泥污、鲜血淋漓,跑人中殿。威廉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是坏消息。那人向国王鞠躬时,威廉认出来他是爱德华的一个部下,刚才被派去守在渡口的。“我们太迟了,陛下,”那人粗哑的声音说,一边还喘着气,“敌人已经过河了。”

这又是凶兆。威廉一下子心都凉了。如今在敌人和林肯之间只有一抹平川了。

斯蒂芬刹那间也有点懵住了,但他立即恢复了镇静。“没关系”他说,“我们可以更快地和他们交手了!”他跨上了他的战马。

他的马鞍上插着战斧,那侍从递给了他一支铁尖磨得晶亮的木杆长矛,他的武器装备齐了。斯蒂芬嘴里发出啧啧声,战马乖乖地向前走去。

在他走过大教堂的中殿时,伯爵、男爵和骑士们纷纷上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鱼贯走出了大教堂。到了院里,士兵们也加入进来。这正是人们开始害怕,要看准机会开小差的时候,但他那庄重的步伐,那近乎仪典似的气氛,加上镇上居民众目睽睽的旁观,使那些失魂落魄的人难以溜掉。

他们的队伍扩大了一百多人,都是镇上的居民:胖胖的面包师、近视的织工、红脸的酿酒师,他们装备简陋,骑着自己的矮脚马和驯马。他们投身战事,说明雷纳夫不得人心。

部队不能走过城堡,因为他们会暴露在雉堞的弓箭手的火箭之下,所以他们走北门——叫做新港拱门,离开城里,再折向西,战斗将在那一带打起来。

威廉仔细地观察着地形。虽然城南的小山陡峭地直通河边,城西这一带,长长的山脊却缓缓地落向平原。威廉立即看出来,斯蒂芬选择了有利位置保卫城镇,因为无论敌人怎样接近,他们总会处于国王军队的低处。

斯蒂芬离城有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时,两名斥候催马驰上山坡。他们看到了国王,就径直朝他奔去。威廉挤到近处,听他们的报告。

“敌人正在迅速接近,陛下,”一个斥候说。

威廉放眼越过平原看去。一点不错,他已经看到了远处黑乎乎的一大片,正在朝他缓缓移动过来:是敌人。他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摇了摇身体,但那种恐惧不肯退去。这要等打起仗来才会消失。

斯蒂芬国王说:“他们是怎么部署的?”

“雷纳夫和切斯特的骑士组成中军,陛下,”那斥候说起来,“他们是步兵。”

威廉想不出来,斥候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他一定是深人到敌人的营地中去,偷听到了下达的前进命令。这可得胆大心细才行。

“雷纳夫在中央?”斯蒂芬说,“似乎他倒是头目,而罗伯特反倒不是。”

“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他的左翼,那支队伍自称是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人,”那斥候继续说下去。威廉明白他们为什么用那个名称——国内战争开始以来,他们全都失去了土地。

“那么说,罗伯特已经授予了雷纳夫指挥权,”斯蒂芬若有所思地说,“可惜。我太了解罗伯特了——我实际上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且我可以猜出他的战术。可是雷纳夫,我一点也不清楚。没关系。右翼是谁?”

“威尔士人,陛下。”

“弓箭手,我估计。”南威尔士人以善射著称。

“不仅如此,”那斥候说,“他们是一群暴徒,面孔涂成花脸,唱着野蛮的歌曲,拿着斧头和大棒。很少有马。”

“他们定是从北威尔士来的,”斯蒂芬沉思着说,“雷纳夫答应过他们随意掠夺了,我是这样估计的。要是他们进了林肯,上帝可要保佑了。可是他们不会的!你叫什么名字,斥候?”

“罗杰,外号叫缺地,”那人说。

“缺地?为了这一工作,你会得到十英亩土地的。”

那人激动了。“感谢陛下!”

“现在,”斯蒂芬转过来,看着他的伯爵们。他就要开始部署了。威廉紧张了,不知道国王会分派他什么任务。“我的布列塔尼的阿伦爵爷呢?”

阿伦策马向前。他是一支布列塔尼雇佣军的头目,那伙无法无天的人为金钱而战,只对自己保持忠诚。

斯蒂芬对阿伦说:“我要你和你的勇敢的布列塔尼人在我的左翼打头阵。”

威廉看出了其中的明智之处:以雇佣军对付威尔士的冒险者,让不可信的和无纪律的人相互厮杀。

“伊普尔的威廉!”斯蒂芬叫道。

“我王陛下。”一个骑着黑色战马的深肤色的人举起了他的长矛。这个威廉是另一支雇佣军的头目,他们都是佛兰芒人,据说要比布列塔尼人可靠些。

斯蒂芬说:“你也在我左翼,但列在阿伦的布列塔尼人背后。”

两名雇佣军头目,调转了头,驰回自己的队伍去指挥战斗了。威廉不知道将要把他派到什么地方。他可不想处于前哨。他带来了一支队伍,已经够出风头的了。一个平安无事的后卫位置挺适合他今天的。

斯蒂芬国王说:“我的伍斯特、萨里、北安普敦、约克和赫特福德的爵爷们,带着你们的骑士,组成我的右翼。”

威廉再次看出了斯蒂芬部署的明智。这些伯爵和他们的骑士大多是骑兵,将要对付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和支持他的那伙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们,他们大多也是骑兵。但威廉因为没被列在伯爵们一起而感到失望。国王总不会把他忘掉吧?

“我来坐镇中军,不骑马,和步兵在一起,”斯蒂芬说。

威廉第一次不赞同国王的部署了。只要可能,骑在马上总要好些。但据说对面的雷纳夫所率的部队是步兵,而斯蒂芬那种过于标榜的公平竞争意识,迫使他在平等条件下同敌人会战。

“和我在中军的,是夏陵的威廉和他的部下,”国王说。

威廉不知道该激动还是该害怕。被选中和国王站在一起是莫大的光荣——母亲会满足的一一但这就把他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更糟糕的是,他要步战。这还意味着,国王将能眼盯着他,判断他的表现。他得做出无畏的样子并且主动和敌人作战,这和他推崇的避开麻烦、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战斗的战术是大相径庭的。

“林肯的忠诚市民们来殿后。”斯蒂芬说。这是同情心和良好的军事意识的混合。这些市民在什么地方都派不上大用场,但用来殿后,对大局影响极小,而且伤亡也不大。

威廉举起夏陵的伯爵的旗帜。这是母亲的另一个主意。严格地说,他没资格用这面旗帜,因为他并不是伯爵;但和他一起的人习惯于追随夏陵的旗职——如果质问起他,他起码可以这样争辩。到今天一过,只要战争进展顺利,他也就可能当上伯爵了。

他的部下聚集在他周围。瓦尔特和往常一样,紧随他身边,这是一个坚实有力的保障。还有丑鬼格瓦斯,斧头休和骰子麦尔斯也在左右。死在采石场的吉尔伯特的位置已由圣克莱尔的吉罗姆所顶替,这个年轻人长着稚嫩的面孔,性格却很阴险。

威廉环顾四周,气恼地看到了王桥的理查,他衣鲜甲亮,骑着一匹出色的战马。他和萨里的伯爵在一起。他没像威廉那样为国王带来一支队伍,但他的样子给人以深刻印象——面孔稚嫩,雄姿英发——如果他今天做出壮举,很可能会受到国王的青睐。战争不可预测,国王也难以捉摸。

另一方面,理查今天也可能战死沙场。那将是多大的一件幸事。威廉平素对女人的欲望也没有这一愿望大。

他向西望去。敌人接近了。

菲利普站在大教堂的屋顶上,他可以看见林肯如同一张地图展现在眼前。这座老城围绕着位于山顶的大教堂。这里街道笔直,花园整齐,西南角上坐落着城堡。新建的城区喧闹而拥挤,占据着向南伸展的陡坡,在老城和威特姆河之间展开。这一带平时熙熙攘攘,一派生意兴隆景象,如今却如同蒙上了罩棺布一般笼罩着恐惧的死寂。人们都站在自家屋顶上观看着战斗。河从东边流过来,绕过山脚,然后扩大成巨大的天然港,叫做布雷菲尔德塘,四周码头环绕,港中挤满了船只。一条名为弗斯代克的运河从布雷菲尔德塘向西流去——菲利普听说,会直通特朗河。从高处鸟瞰,菲利普惊讶这条河何以能够笔直地流上几英里。人们说,这河是古代开凿的。

这河边就是战场。菲利普远眺着斯蒂芬国王的军队零散地涌出城,缓缓地在山脊上形成了三个整齐的队形。菲利普看得清楚,斯蒂芬把伯爵们的部队置于右翼,因为他们都穿着红色和黄色紧身衣,旗帜鲜明,色彩夺目。他们也最为活跃,来回驰骋,下达着命令,参谋并制定着计划,国王左边的队伍,布置在从山脊到运河的缓坡上,服饰灰褐一片,马匹很少,不慌不忙,保存着实力,他们一定是那些雇佣军。

越过斯蒂芬的军队再往远处,运河一线看得不那么清晰了,与护堤灌木丛混成一片,那里的叛军密密麻麻地布满田野。起初他们看起来像原地不动;后来,等他过一会儿再看时,他们已经近多了;这时,如果注目而视,他就能辨出他们的运动。他不清楚他们有多强的兵力。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双方旗鼓相当。

菲利普无力影响这一局面——这种形势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如果上帝要在王桥有一座新的大教堂,就会使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今天击败斯蒂芬国王,这样,菲利普就可以要求获胜的莫德皇后让他重新拥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而如果斯蒂芬击败了罗伯特,菲利普只好接受上帝的旨意,放弃他的雄图,任凭王桥再次衰退到昏睡不醒的状态。

菲利普怎样设想,也无法想成那样。他愿意罗伯特取胜。

劲风拍打着大教堂的塔楼,威胁着要把体弱的旁观者从铅皮屋顶上吹到下边的墓地上。寒风凛冽,菲利普打了个冷战,把袍服更紧地裹在身上。

这时两军相距不过一英里之遥了。

叛军在离国王的前锋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停滞不前了。能够看见他们的密集队形,却无法看清细部,只能在心里着急。威廉想弄清:他们的装备如何;他们是士气高昂、咄咄逼人,还是疲惫不堪、懒于出击;甚至他们人高马大到何等程度。他们继续缓缓前行,但殿后的人和威廉一样焦虑不安,都向前挤着,想把敌人看个究竟。

在斯蒂芬的军队里,伯爵和他们的骑士骑在马上排成一行,手中的长矛做好预备姿势,犹如他们在比武场上,比武就要开始了。威廉迫不得已地把他的部队的所有马匹都送到后面。他告诉扈从们不要把马送回城里,而是要留在那里,以备急需——他指的是逃跑,不过他没有明说。如果仗打败了,逃跑总比等死强。

战场上一片沉寂,似乎永远都不会开始战斗了。风平息了,马匹安静了,不过人还绷紧着弦。斯蒂芬国王摘下头盔,搔了搔头。威廉变得躁动了。真打起来倒也罢了,但干想着不打,让他感到厌恶。

随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气氛再次变得紧张了。不知什么地方冒串了一声喊杀声,所有的马匹都一下子惊了。一声欢呼,几乎立刻就被溪耳欲聋的蹄声淹没了。战斗开始了。威廉嗔到了恐惧的酸汗气味。

他四下张望,竭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全然是一片混乱,由于没有骑马,他只能看到身边的情况。右翼的伯爵们似乎已开始向敌人冲锋。可以推测,对面的部队,罗伯特伯爵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所组成的军队,也以类似的方式呼应着,编队冲锋。几乎是顷刻之间,左翼升腾起一声叫喊,威廉转过脸去,看到布列塔尼雇佣军中的骑兵正刺马向前。在敌军的相应阵容中当即响起一片令人胆寒的呐喊——那粗哑的叫声大概是威尔士的暴徒们发出的。威廉看不清谁占了上风。

他看不到理查的身影。

敌军前沿的后面,如同群鸟般地飞起十多支箭,并纷纷落在周围的地面。威廉把盾牌举过头顶。他讨厌箭,乱箭会杀人的。

斯蒂芬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了上去。威廉拔出剑,向前跑去,一边呼叫他的人跟上。但他左右两侧的骑兵在冲锋时呈扇形散开,把他和敌军隔开了。

在他右边,铁器相撞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金属气味。伯爵们和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短兵相接了。他只能看到人马相撞,旋转着,冲击着,不时有人倒下。人喊马嘶混作一团,威廉能够听到某个地方伤员在极度痛苦之中发出的令人心寒的可怕嘶叫。他希望理查是那些叫喊的伤员中的一个。

威廉向左边望去,胆战心惊地看见布列塔尼人在野蛮的威尔士部族人的棍棒和斧头下退却了。威尔士人狂呼滥叫,你推我挤,迫不及待地向敌人冲杀。他们大概贪婪地想掠夺这座富裕的城市。而布列塔尼人只有再拿一星期的钱这点油水刺激他们前进,在战斗中取了守势,便节节败退了。威廉感到厌恶。

他因为至今还没和敌军交过一下手而不快。他周围是他属下的骑士,他前面是布列塔尼人和伯爵们的马匹。他向前推进,稍稍突出一些,到了国王的一侧。到处都是格斗,马匹受伤倒地,人与人徒手搏斗,长剑啸鸣,震耳欲聋,血腥味令人作呕;但威廉和斯蒂芬国王此刻已经陷进了死亡圈。

菲利普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什么也不懂,不清楚战斗正在如何进展。全都是一团混乱:闪亮的刃锋,冲锋的战马,起伏的旗帜,而那厮杀的声音,随风飘来,又因距离太远而减弱。简直让人沮丧得发狂。有些人倒地死去,另一些人前仆后继,但他说不出谁胜谁负。

大教堂的一个教士身穿毛皮斗篷,站在近旁,他看着菲利普,说:

“打得怎么样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我说不清。”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眼睛还是在尽力分辨着。在战场的左翼,有些人在从山上向运河逃去。他们是身穿灰褐色服饰的雇佣军,连菲利普都看明白了,逃跑的是国王的军队,而涂着花脸的部族人的攻击部队则在追踪。威尔士人胜利的呼喊声连这里都能听到了。菲利普提起了希望:叛军已然取胜了!

随后,在另一边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骑兵部队厮杀的右翼,国王的部队看来在后退。起初只是零散的,后来就是整个队形一步步后退,最后变成了快速地后退;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撤退成了溃退,大批的国王人马调转马头,开始从战场上溃逃。

菲利普精神一振: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

战斗会这么迅速地结束吗?叛军虽在两翼推进了,但中军还呈胶着状态。斯蒂芬国王周围的人比两翼拼得更凶。他们能力挽狂澜吗?也许斯蒂芬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要亲自决战。有时候,双方主帅的单打独斗会最后定局,而不论战场上其他地方的胜负。这场仗还没打完。

战场上的局势急转直下。有一阵,两支军队势均力敌,双方战斗激烈,随后,国王的人马迅速溃退。威廉深为痛心。在他的左边,布列塔尼雇佣军向山下跑去,被威尔士人一直赶进运河;在他的右边,伯爵们的骑兵调转旗帜,撤出战斗,试图逃回林肯城。只有中军还在坚持:斯蒂芬国王处在激烈战斗的核心,他手持长剑左冲右突,夏陵来的人如同狼群般围着他和敌人厮杀。但局势不稳。如果两翼继续撤退,国王将会处于被包围状态,最后完蛋。威廉希望斯蒂芬能够撤退。可是国王并不明智,而是十分勇敢地继续战斗。

威廉感到整个战场在向左移。他张望了一下,看到佛兰芒雇佣军从后面上来,压向威尔士人,迫使他们停止下山追击布列塔尼人,转过身来保卫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之后,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从中路的战线上攻击佛兰芒人,使佛兰芒人处于切斯特人和威尔士人的前后夹击之下。

斯蒂芬国王看到这一新局面,就催促他的部下向前推进。威廉觉得雷纳夫可能犯了错误。如果国王的部队能够与雷纳夫的队伍交手的话,雷纳夫自己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威廉的一个骑士在他面前倒下,使他突然陷于战斗的核心。

一个壮实的北方人,手持带血的长剑向他冲上来。威廉轻易地躲开了那一刺,他是生力军,而对手已经疲惫了。威廉朝那人的脸上刺去,没有刺中,同时又避开了对方刺来的一剑。他把剑高举过头,故意敞开中间门户让对方来刺;那人果然迈步向前,又刺出一剑,威廉向旁边一闪,同时双手握剑朝那人肩部猛劈下去。这一剑劈开了那人的铠甲,砍断了他的锁骨,跟着他就倒了下去。

威廉一时间很是自得,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吼着:“上吧,你们这些狗!”

有两个人接替了那个倒下的骑士的位置,同时向威廉攻击。他抵挡住了他们俩,但被迫连连后退。

他右边有个人冲了过来,他的一个对手只好转过身去,对付一个手拿砍刀的红脸汉子,那人的模样像是个发了疯的屠夫。这一下就只剩下一个人需要威廉对付了。他狂暴地狞笑着,逼上前去。他的对手慌了,挥剑向威廉头上乱砍。威廉低头躲过,一剑刺中那人短锁子甲下面的大腿。那人腿一弯,人就倒下了。

威廉又一次没有敌手了,他站着不动,喘着气。有一阵儿,他曾以为国王的军队就要垮了,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此刻,两翼看来都占了上风。他向右边望去,想弄明白是从哪儿冲来的人,分散了他的一个对手的注意力。他看到原来是林肯的居民在拼命和敌人作战,实在令他惊讶。也许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可是,在伯爵们从那一翼溃逃之后,是谁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他的问题有了答案:他看见骑着战马的王桥的理查正在督促镇民们向前。威廉感到老大不痛快,他的心沉下去了。要是国王看到理查这么勇敢,就会使威廉的全部工作成为一场徒劳。威廉朝斯蒂芬那边望去,刚好看到国王与理查目光相遇,国王还挥手鼓励理查。威廉愤愤然地骂了一声。

镇民们这番冲击解了国王受到的压力,然而为时不久。在左翼,雷纳夫的人马击溃了佛兰芒雇佣军,此刻,正调转过来冲向守军的中心。与此同时,所谓的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向理查及镇民们反扑,战斗变得白热化了。

威廉遭到一个手持战斧的大汉的攻击。他没命地躲着,突然担心起自己的生命来。战斧每挥一下,他就往后跳一步,畏惧地意识到:国王的全部人马都和他一样节节败退着。在左翼,威尔士人又冲回山上,还令人难以置信地边冲边扔石头。这种战法虽然可笑,但很实用,因为威廉此时不得不分心去躲避石头,同时还要抵挡那个挥战斧的大汉。似乎敌人比原先多得多了,威廉绝望地感到,这场仗眼看着就要输了,他自己也有丧命的危险,这时,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惧涌上喉头。国王这会儿该逃掉了。他何必还要打下去?这简直是愚蠢——他会给杀掉——他们全会给杀掉的!威廉的对手高高举起战斧。威廉的战斗本能一时占了上风,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后退,相反,他向前一跃,直向那大汉的面孔剌去。他的剑尖插进了那人下颏下边的脖子。威廉用力一捅到底。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谢天谢地地松了口气。他抽出剑,向后一跳,躲开从那死人手中落下的战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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