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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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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是什么零风险的买卖,”星期三说,“尤其是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

“你是说警察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特别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镖们会特别谨慎。所以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他点出一叠五十美元的钞票,然后再加上一小叠二十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递给影子。“给你,”他说,“这是你第一周的薪水。”

影子没有数,直接把钱放进口袋里。“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靠这个赚钱?”他问。

“我很少这么干,除非需要很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总而言之,我总是从那些压根不知道自己被骗的人身上骗钱,这种人从来不会抱怨,等你下次再来骗他们时,他还会乖乖排好队等着你。”

“那个叫斯维尼的家伙说你是骗子。”

“他说得没错。不过,我不仅仅是个骗子,我需要你也不仅仅为了干这个,影子。”

他们在黑暗中开车前行,雪花在车前灯的光束下飞舞,迎面扑到挡风玻璃前。这景象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星期三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开口,“关心自己到底是什么。”

“什么?”

“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挪威人不会去探寻挪威的心灵,也没有人去寻找莫桑比克的灵魂。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的意思&8943;&8943;?”

“只是想出了声。”

“你一定到过很多国家。”

星期三没有说话,影子望着他。“没有,”星期三叹了口气,“我从没到过其他国家。”

他们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星期三穿着保安的衣服,拎着手提箱钻进洗手间。出来之后,他已经换好一身笔挺的浅色西装,脚踏棕色皮鞋,还有一件及膝的棕色大衣,看上去像是意大利货。

“到了麦迪逊之后怎么走?”

“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绿镇。我们要在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和其他人会合。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影子说,“但我见过去那儿的指示路牌。”

通向岩上之屋的指示路牌在那一带到处都是,在伊利诺斯州、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随处可见歪歪斜斜、字体模糊的指示路牌,影子估计哪怕远在艾奥瓦州都有,所有指示牌都告诉你有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着指示路牌,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摇摇欲坠地耸立在岩石之上吗?那块岩石真的很有意思吗?还有那屋子也很有意思吗?这些想法在他脑中盘旋,很快又被抛在脑后。他向来没兴趣参观这些所谓的路边景点。

他们开车经过麦迪逊州府大厦的圆屋顶(又是一个完美的玻璃雪球中的世界),然后驶下州际公路,转到镇公路上。开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过几个名字诸如“黑土地”之类的小镇,然后转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经过几个巨大的、覆盖着白雪的花坛,上面盘绕着类似蜥蜴的龙。树林围成的停车场上几乎是空的。

“这里很快就关门了。”星期三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影子问。他们穿过停车场,走向一个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木头建筑。

“这是一个路边景点,吸引人们来参观的地方,”星期三说,“全美国最好的一个。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

“什么意思?”

“很简单,”星期三说,“在其他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人们一眼就能辨别出那些拥有神奇力量的地方。有时可能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时是一处特殊的存在。人们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些地方有一些聚焦点、通道,或是窗口,可以通向无所不在的神。于是,他们在那些地方建造寺庙,或者教堂,或者竖起巨石阵,或者&8943;&8943;喂,你应该明白了吧。”

“美国也一样啊,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教堂呀。”影子问。

“没错,不仅每一个村镇有,有时候甚至每一条街上都有。但要说到有什么重要意义,恐怕它们跟牙科诊所处于同一水平。不过,在美国,人们仍说自己获得了感召,至少某些人是,觉得超凡脱俗的虚空中有声音在召唤自己。为了回应这种召唤,他们会建起一座古怪建筑,用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的啤酒瓶子,或者在某处竖起一个蝙蝠们根本住不惯的巨大蝙蝠屋。这些就是路边景点:人们只是感觉到某种力量吸引自己来这个地方参观。换了世界上其他国家,人们马上就能感觉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触动到自己。但在美国,人们只是买上一份热狗,四处走走,看看热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体验到一种连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失望和不满。”

“你还真有不少与众不同的古怪理论。”影子嘲笑说。

“这不是什么古怪理论,年轻人。”星期三说,“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白了。”

售票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说,“你看,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把里面逛一圈。”

星期三用现金买了他俩的门票。

“岩石在哪里?”影子问。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说。

“那么屋子在哪里?”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闭嘴,两人向前走。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台自动钢琴正在演奏曲子,似乎是一首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六十年代的单身汉小屋,在几何结构方面做了巨大改动。里面有石头工艺品、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难看的蘑菇形褪色玻璃灯罩。螺旋楼梯上面还有一间塞满小玩意的房间。

“据说这里是弗兰克&12539;劳埃德&12539;错误先生建造的,他是弗兰克&12539;劳埃德&12539;正确先生的邪恶双胞胎兄弟。”星期三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着。

“我在一件t恤上见过这个地方。”影子说。

上上下下走过许多台阶之后,他们来到一间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极其细长的房间,房间向外突出,如同一根伸出去的尖针,可以凌空看见下面几百码外的黑白相间的光秃树林。影子站在那里,看着外面雪花纷飞。

“这就是岩上之屋?”他迷惑地问。

“算是吧。这里是‘极限之屋’,是岩上之屋的一部分,不过是后来才加盖的。哦,我的年轻朋友,这间屋子的秘密,我们连个边儿都还没碰到呢。”

“我想起你刚才说的理论,”影子说,“照你的说法,迪士尼乐园就是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地方了?”

星期三皱了皱眉,抓抓胡子。“沃尔特&12539;迪士尼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买了一块橘子林,在上面建造了一个游乐世界。那里没有任何魔力。我觉得最初的迪士尼乐园可能还有些真东西,有些力量也许保留了下来,只不过被扭曲了,让人很难接触到。很显然,现在的迪士尼乐园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不过,佛罗里达州很多地方都拥有真正的魔力,只要你肯睁大双眼仔细寻找。啊,说到威基沃奇的美人鱼&8943;&8943;跟我来,走这边。”

到处都是音乐声:刺耳的笨拙音乐,有时还会微微跑调。星期三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塞进换币机器,换出来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币。他塞给影子一枚。影子接过来,发现一个小男孩正注视着他,于是把金属币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一下子把它变没了。小男孩跑回妈妈身边,用力拽着妈妈的外套下摆。但他的妈妈正在查看一个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圣诞老人像,上面写着“此处陈列数量超过六千个”。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出去,沿着标志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12539;乔丹——他的头像就印在你右手拿的金属币上,影子——开始在一座高耸突出的山崖岩石上建造房屋,这地方根本不属于他,甚至连他本人也无法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跑来看他建造屋子——好奇的人、迷惑不解的人,还有那些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为什么前来观看的人。于是,他做了在他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个明智理性的美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情:他开始向参观者收费。当然不是很贵,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钱。他继续扩建下去,来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五美分、十美分的门票钱收集起来,房屋建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奇怪。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里建造了这些仓库,里面摆满给人参观的东西,而人们也真的跑来了。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为什么?”

星期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走进灯光昏暗、两旁被树木围绕的“昨日之街”。拘谨地抿着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陶瓷娃娃们,一排排坐在布满灰尘的商店橱窗里,向外看着他们,仿佛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脚下踩着鹅卵石,头顶上是黑暗的屋顶,耳边还有刺耳的音乐背景声。他们经过一个装满破烂木偶的玻璃盒子,走过一个放在玻璃箱里的颜色过于闪亮的金色音乐盒。他们走过牙医诊所和药店。(“欧力瑞牌磁力腰带,帮你恢复能量!”)

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是吉普赛的算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声说,声音盖过了机械音乐声,“办大事之前,最应该做的就是请教命运女神诺恩 [8] 。我们假设这位女巫就是我们的命运女神,怎么样?”他把一枚黄铜色的上面印有岩上之屋图案的金属币塞进投币口。机器一阵颠簸,运转起来。吉普赛女人抬起手臂,再放下。一个小纸条从投币口弹了出来。

星期三拿起来看了一眼,嘟哝一声,把它折好放在口袋里。

“你不把预言给我看看吗?我会给你看我的。”影子说。

“男人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说,“我也不会要求看你的。”

影子把金属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拿到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

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你的幸运号码是无

你的幸运颜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个鬼脸。他把预言纸条折好,放在贴身口袋里。

他们继续往里走,走下一条红色通道,经过很多房间,里面摆放着空椅子,上面放着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所有乐器都在自动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动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琴键就会压下去,铙钹撞击,压缩空气进入单簧管和双簧管。影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快乐,仔细观察着。他发现机械手在演奏弦乐器的时候,弓弦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乐器,不是还差一段距离,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听到的音乐声真的是由这些管乐和打击乐器演奏出来的,还是播放的录音带。

感觉走了几公里的路,他们来到一间名叫“日本天皇屋”的房间。其中一整面墙壁堆满了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十九世纪伪东方风情的假人,浓眉大眼的机械人鼓手敲打着铙钹和鼓,站在装饰着龙的巢穴里向外瞪视着众人。假人们正演奏折磨人类听觉的圣&12539;桑恩的《死亡舞蹈》。

岑诺伯格坐在长椅上,面对着天皇机器人,手指轻轻敲打着音乐的拍子。笛音嘈杂,钟钹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边坐下,影子觉得自己还是继续站着比较好。岑诺伯格伸出左手,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后和影子握手。“很高兴见面。”说完,他就坐回去继续倾听,看样子他相当欣赏这段音乐。

《死亡舞蹈》到达狂风暴雨般的高潮,走向不和谐的尾声。所有乐器都严重走调,更增添一种冥世的感觉。之后,一首新曲子开始了。

“你的银行抢劫干得怎样?”岑诺伯格问,“进行得不错吧?”他站起来,有点不情愿地离开“日本天皇屋”和那里面轰鸣的难听的音乐。

“和蛇钻进黄油洞里一样容易。”星期三说。

“我拿屠宰场的养老金过活,”岑诺伯格说,“我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养老金持续不了多久,”星期三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们穿过更多的走廊,经过更多的自动音乐播放机。影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按照游客的参观路线前进,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计划走了另外一条参观路线。他们走下一条斜坡,影子糊涂起来,这条路似乎刚刚走过。

岑诺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点,来这儿。”他说着,把他拖到墙边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是一组立体模型,流浪汉躺在教堂门前的教堂墓地里。“醉鬼的噩梦”,标签上的说明解释说这是一个十九世纪的投币观看的机器,最初摆放在英国的某个火车站里。投币口经过改装,适合投入带有岩上之屋图像的黄铜硬币。

“把钱放进去。”岑诺伯格催促说。

“为什么?”影子迷惑不解。

“听我的,你必须看看这个。”

影子塞进硬币。躺在墓地里的醉鬼举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块墓碑翻开,出现一个伸出双手的僵尸。又一块墓石翻开,墓碑前的鲜花变成微笑的骷髅头。有个鬼影出现在教堂右侧,教堂左侧则浮现出一个长着尖角、令人不安的鸟脸怪物,转瞬即逝。一个灰白的影子,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灵,从墓碑石悄悄移动到阴影中,然后消失不见。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突然打开了,神父走出来。幽灵、鬼魂和僵尸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墓地上只剩下神父和醉鬼。神父轻蔑地低头看了一眼酒鬼,然后回到房间里,他背后的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酒鬼一个人。

这个靠发条控制的装置所讲述的故事让人感到极其不安。影子觉得,更让人觉得不安的是发条装置竟然设定出这样的故事。

“知道我为什么看这个吗?”岑诺伯格问。

“不知道。”

“这就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这里,在这个盒子里。”

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古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

“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

“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

“通向旋转木马室的标示早就过了,过了好几次了。”

“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绕着圈子走。有时候,绕远路反而走得更快。”

影子的脚开始痛起来,他对这番话很不以为然。

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黑色鲸鱼似的动物的巨大复制品,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真实大小的船的模型。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看到贴满瓷砖的汽车,还有鲁宾&12539;哥德堡 [9] 设计的小鸡装置,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牌剃须刀的广告。

生活充满艰辛

辛苦操劳一生

保持下巴整洁

没有胡须烦恼

缅甸牌剃须刀

还有一则广告词:

他勇敢承担压力

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缅甸牌剃须刀

他们来到一道斜坡下面,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有关门,里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啡店。咖啡店里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他正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支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

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边,偷偷摸摸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人正开心地拨弄着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老人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点。

“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

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帮那个独眼的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

“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

岑诺伯格继续吸烟。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这么迷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当他们想寻求我们的赞同或欢心时,烟雾就会袅袅升起。”

“他们可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我能指望的,顶多就是一堆新鲜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那种喝起来又慢又冷的玩意儿,再加上一个大奶子的女人来取悦我。”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影子眨眨眼。

“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沮丧的情绪还没有消失,“什么都没了。”

“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也没过去多了,”南西先生说,他目光闪烁、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能搞得到,没有什么比大奶子的女人更好的了。有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要告诉你,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只有大奶子女人才能把我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善意的笑。影子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这个老头。

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是来个三明治?”

“我不饿。”影子说。

“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隔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记得一定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我现在真的不饿。”

“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用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人高马大。但我老实告诉你,你看起来并不怎么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劲儿,简直就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

“老天爷早晨给大伙儿发脑子,你睡过头没赶上吗?我说你傻,你还当恭维呢!”

“我说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家人比较。”

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你也许不是老独眼做出的最差选择。说到这个,”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你知道今晚我们这边有多少人会来吗?”

“我给我能找到的每个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人,”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岑诺伯格一眼,“本来还不想来呢。不过,我确信至少有几十人会来。我们商谈的话题会通过他们传出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他们从装在玻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近代的假货,十七世纪复制的十二世纪的头盔,十五世纪的左手护臂&8943;&8943;”),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带领他们在建筑外面转圈子。(“我真受不了这些进进出出的门,”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条有遮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来到了旋转木马室。

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古董的旋转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悬挂着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显然是用商店橱窗里的女体模特改造的,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中眼神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

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哥特式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几千个灯泡等等。旁边的警告牌说,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或者骑旋转木马上的动物。

那是些多么稀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情不自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那里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女美人鱼和男人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的)、斗牛犬、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老虎、人头狮身蝎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栩栩如生。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远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

“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

“它就好像是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量。”

“那么,我们在哪儿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里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抱歉。”

“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就悬挂着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

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帮他们一个一个登上了木马基座。星期三似乎很笨重,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南西先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了木马基座,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就跳上旋转木马的转盘。

“喂!”星期三冲他大叫,“你怎么还不上来?”

影子犹豫了一瞬,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看岩上之屋的工作人员是否注意到他们,然后才用手轻松一撑,登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基座。影子有些困惑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感觉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打劫银行一样。

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匹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只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只巨大的、正准备跃起的狮子,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高兴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笑声,就连总是阴沉着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放下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上,都玩得兴高采烈。可如果他们真的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能骑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代价?

影子挑剔地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只人鱼,和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紧紧抓住它。

《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照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他旋转。

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白日梦。那孩子刚刚回到美国,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之前经过了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旅行,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他的妈妈就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他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8943;&8943;

然后,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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