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2/2)
“也就是说,他还干着别的活。”她想。罗莎又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虽然她不肯再喝了,但是兄妹俩笑着坚持让她喝,把酒杯斟满了。“猫不喝酒。”蒂诺一边说,一边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三人都笑了起来。
罗莎出去拿了一盘水果回来。然后,蒂诺接过一支骆驼牌香烟,他说意大利烟草质量低劣。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抽烟;汗水沿着他紧绷的古铜色脖子滑落。
“这里离我的酒店很远吗?”巴伦蒂娜问,“我不想再继续打扰你们了。”
“事实上,我应该为这顿午饭买单。”她想,她思考着这个问题,但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她说出了酒店的名字,蒂诺说他会送她回去的。罗莎不在餐厅里已经有一会儿了。躺在角落里的猫咪在午后的热气里昏昏欲睡。有河道的气味,老房子的气味。
“嗯,你们非常客气……”巴伦蒂娜说,她挪动了托斯卡纳式座椅,站了起来,“真可惜我不太会说意大利语……还好您能听懂我说话。”
“哦,当然了。”蒂诺说,他纹丝不动。
我本来想和你妹妹打声招呼,但是……
“哦,罗莎。她大概已经走了。她总是在这个时间离开。”
巴伦蒂娜想起了吃午饭时有一段她听不懂的简短对话。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说方言,蒂诺还跟她道了歉。不知为何,她觉得罗莎的离开是因为那次对话,她有些害怕,而且因为害怕而羞愧。
蒂诺站了起来。那时她才发现他很高。他的小眼睛看向门,那扇唯一的门。那扇门朝向卧室(兄妹俩带她来到餐厅的时候经过了那里,他们还向她道了歉)。巴伦蒂娜拿起了她的草帽和提包。“他有一头美丽的头发,”她想,但她没有说出口。她有些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安全,感觉自己被填满。这种感觉比那整个上午苦涩的空虚感要好得多。就这样填了点东西,她安心地面对着某个人。
“很抱歉,”她说,“我本来想和你妹妹打个招呼的。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
她伸出手,他接住了她的手,但是没有握住,立刻就把它松开了。面对这粗鲁、羞涩的动作,巴伦蒂娜觉得那隐约的不安消散了。她朝门走去,蒂诺跟在她身后。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在昏暗中她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家具。通向走廊的出口不是在右边吗?她听见身后的蒂诺刚刚关上了餐厅的门。房间变得更阴暗了。她不情愿地回过头,等他上前。在蒂诺的手臂野蛮地抱住她之前,一股汗味就已经将她包围。她闭上眼睛,艰难地反抗着。如果可以,她会马上把他杀死,她会不停地打他,打烂他的脸,撕烂他的嘴,他正在吻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在她紧绷的身体上游走。她试图挣脱,她突然向后仰,倒在了一张阴暗的床上。蒂诺放肆地在她身上滑动,锁住她的腿,用他被葡萄酒浸润的嘴唇亲吻她的嘴。巴伦蒂娜再次闭上了双眼。“他至少应该先洗个澡。”她一边想,一边放弃了抵抗。蒂诺又像对待俘虏那样控制了她一会儿,似乎因为她放弃了而感到讶异。然后,他喃喃自语,亲吻她,他伏在她身上,用笨拙的手指寻找她上衣的拉链。
太棒了,巴伦蒂娜。正如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智慧教给人们的那样,这样可以避免许多由于勒掐而造成的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那句名言所说的:“放松,好好享受吧 [16] 。”
四点,太阳仍然很高,贡多拉停在了圣马可广场前。和之前一样,蒂诺伸出前臂,让巴伦蒂娜扶住,他保持着这个动作,似乎在等待着,他看着她的眼睛。
“再见 [17] 。”巴伦蒂娜说,接着她开始离开。
“今晚我会在那里,”蒂诺指着停泊处说,“十点钟。”
巴伦蒂娜直接回了旅馆,她需要洗个热水澡。什么都没有这个重要,洗去蒂诺的气味还有弄脏她的汗渍和口水。她愉快地呻吟了一声,滑进烟雾弥漫的浴缸里,有好一会儿,她都无法将手伸向那块绿色肥皂。然后,随着她思维的节奏逐渐恢复,她开始认真地清洗身体。
回忆并不痛苦。在面对事情本身的时候,一切肮脏的准备似乎都被抹去了。他们欺骗了她,引诱她掉入了一个愚蠢的陷阱,但她足够聪明,明白是她自己织成了那张网。在错综复杂的记忆里,最让她厌恶的就是罗莎,那个躲躲闪闪的同谋,根据发生的一切分析,很难相信她是蒂诺的妹妹。更准确地说,她是他的奴隶,是需要取悦他的情人,她想以此挽留他更久一些。
她在浴缸里伸了个懒腰,觉得身上很疼。蒂诺表现出了他的本色,他疯狂地寻求快感,没有任何顾虑。他一次又一次像占有动物一样占有她,她显得很笨拙,但是,要是他表现出了丝毫温柔,她也不至于这样。巴伦蒂娜并不后悔,她也不在意乱糟糟的床铺的陈旧气味、蒂诺急促的喘息声和他后来含糊尝试的和解(因为蒂诺害怕了,他思考着强奸外国人可能造成的后果)。事实上,只要冒险中不缺乏享受,她就不会后悔。或许,即使真的缺乏享受她也不会后悔,野蛮在这里就像是流行菜肴里的大蒜,是不可或缺的美味佐料。
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想,
不对,完全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我能看见巴伦蒂娜此时的表情,那天晚上我和她讲了我同学南希在摩洛哥发生的事,南希的情况和她的很类似,但还要糟糕。强奸她的是个穆斯林,他发现南希正处在经期,他非常失望,他扇她耳光,用鞭子抽打她,强迫她给他让出另一条通道。(我不明白自己告诉她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我看见她瞪大了眼睛,但只持续了一瞬间,之后她像往常一样以疲倦和睡意为借口,拒绝再谈论这个话题。)要是阿德里亚诺像蒂诺那样敏捷而俊美,而且没有大蒜和汗味的话……要是我没有让她进入梦乡,而是……
蒂诺用他极其笨拙的双手试着帮她穿衣服的时候,他试图表现出情人的温柔,但这种温柔实在太怪诞了,连他自己都没法相信。这种想法让巴伦蒂娜觉得很有趣。在圣马可广场和她道别时的约定也很荒谬。他想象她会回到他家,镇定地把自己交付给他……她丝毫没有觉得不安,她相信蒂诺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在强奸她之后偷她的东西,而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说话的语气比跟阿德里亚诺见面的时候还要正常、还要有逻辑。
你明白了吧,朵拉,你明白了吧,傻瓜?
可怕的是,她意识到蒂诺离她是多么遥远,他们完全无法交流。伴随着最后的快感结束,沉默、混乱和荒谬的喜剧开始了。归根结底,这是一种优势,她不用像逃离阿德里亚诺那样逃离蒂诺。没有任何坠入爱河的风险,当然了,他也不会爱上她。多自由啊!尽管险途布满青苔,但她并没有觉得厌恶,特别是在涂上肥皂之后。
晚饭时间,朵拉从帕多瓦抵达了威尼斯,滔滔不绝地说着乔托和阿蒂基耶罗。她发现巴伦蒂娜状态非常好,她说,阿德里亚诺含糊地提到要放弃卢卡之行,但后来她就没见过他了。“我觉得他爱上你了。”她随口说出了这句话,侧过身子笑了起来。虽然她还什么都没有看,但她非常喜欢威尼斯。她吹嘘说,通过服务员和搬运工的举止就能推断出这是座美妙的城市。“一切都太精美了,太精美了。”她一边品尝大虾,一边喋喋不休。
请原谅我的措辞,在我操蛋的生命中,我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这其中究竟蕴含着何种被我忽视的报复啊?或者(没错,我开始这样猜测,开始这样相信)一切都源于一种潜意识,而这种潜意识也促成了巴伦蒂娜的诞生,表面上,它并不了解她,而且总是错误地判断她的行为和行为的理由,但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猜中了那潭深水,在那里,巴伦蒂娜并没有忘记罗马和旅行社的柜台,没有忘记她接受了共用一间客房和共同旅行的请求。那些记忆的闪回就像深海里的鱼儿,它们试图探出水面片刻,而在这些闪回中,我是被故意扭曲和被伤害的那个,我说出了叙述者让我说的话,变成了说话者那样的人。
威尼斯之夜 [18] 被人称道,但朵拉因为欣赏美术作品而疲惫不堪,她在广场上逛了两圈,就回到了酒店。巴伦蒂娜像往常一样在花神咖啡馆喝了一杯奥波尔图葡萄酒,她打算在那里待到十点。她混在吃冰淇淋和打开闪光灯拍照的人群当中,偷偷地观察码头。那里只有两艘亮着灯笼的贡多拉。蒂诺站在码头上,站在一根长竿旁。他在等待。
“他真的以为我会去。”她几乎有些惊讶地想。一对打扮像英国人的夫妇向船夫走去。巴伦蒂娜看见他摘下了帽子,邀请他们上船。他们几乎立即就上了船。小灯笼在湖泊的夜里颤抖着。
巴伦蒂娜隐约觉得不安。她回了酒店。
早晨的阳光洗净了她的噩梦,但是恶心和食道里的压迫感并没有消失。朵拉在大厅里等她吃早饭,服务员来到桌前的时候,巴伦蒂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姐的贡多拉船夫已经在外面了。”
“贡多拉船夫?我没有叫过贡多拉。”
朵拉好奇地看着她,巴伦蒂娜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她艰难地喝了一口茶,犹豫了片刻之后站了起来。朵拉觉得很有趣,她觉得透过窗户观看现场会很有意思。她看见了贡多拉船夫,看见了迎面向他走去的巴伦蒂娜,男人简短、坚定地打了招呼。巴伦蒂娜跟他交谈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但她看见她举起了一只手,仿佛是在恳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某种对方拒绝给予的东西。然后,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意大利人的方式挥动着手臂。巴伦蒂娜似乎在等他离开,但是对方坚持留下,朵拉看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巴伦蒂娜终于看了眼手表,做出了同意的手势。
“我完全忘了这件事,”回来以后,她解释说,“但是贡多拉船夫是不会忘记自己的客人的。你不出门吗?”
“我当然要出门了,”朵拉说,“所有服务人员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殷勤吗?”
“当然了,所有服务人员都这样。”巴伦蒂娜毫无笑意地说。蒂诺的大胆让她惊愕不已,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觉得朵拉可能会提议加入贡多拉之旅,这种想法让她不安。这样做非常符合逻辑,也非常符合朵拉的作风。“但是,这恰恰是解决方法,”她想,“不管他有多么粗鲁,他都不敢做出丑事。他是个歇斯底里的人,这很明显,但他不傻。”
朵拉什么也没说。她对巴伦蒂娜友善地微笑着,巴伦蒂娜却觉得这种友善让她有些厌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提议一起乘坐贡多拉。非同寻常的是,在这几个礼拜里,她在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做完了所有重要的事情。
说话,我的女儿 [19] 。他们刚把我排除在了游船之外,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变成了事实。当然了,这并不重要,只不过是一段寻求廉价而有力的安慰的插曲,不存在任何未来的风险。同样的事情再次在难以察觉的情况下发生了,证明了同一个道理:不管是阿德里亚诺还是贡多拉船夫,我再次变成了局外人。这一切值得我再喝一杯茶,思考能否为我在离开佛罗伦萨前就制定好的计划再增加点什么内容——哦,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多么无知啊——好让它变得完美。
蒂诺载着她,沿着大运河行驶,来到了里亚尔托桥之外的地方,他好心地选择了最长的路线。他们在瓦尔马拉纳宫附近驶入了圣阿波斯托利河,巴伦蒂娜执拗地看着前方,又一次看见黑色、密集的小桥一座接着一座地来到她面前。她把后背靠在陈旧的红色垫子上。很难相信自己又来到了这艘贡多拉上。一滴水在船底流淌。运河之水,威尼斯之水。著名的狂欢节。执政官与海洋成亲 [20] 。威尼斯著名的宫殿和狂欢节。我来找您,因为昨晚您没有来找我。我想带您坐贡多拉 。执政官与海洋成亲。完美的清凉。清凉。现在,他带着她坐贡多拉,在进入内部河道之前,他时不时会发出介于忧郁和孤僻之间的叫声。远处,在仍然很远的地方,巴伦蒂娜隐约看见了那条开阔的绿色的路。又一次,新沿岸大街。可以预见,四级长满苔藓的台阶,她认识这个地方。他马上就会吹口哨,然后罗莎就会探出窗户。
真是既诗意又直白。还缺艾斯彭遗稿 [21] 、科尔武男爵 [22] 和塔齐奥 [23] ,英俊的塔齐奥和瘟疫。还得给费尼切歌剧院附近的一家旅馆打个电话,但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我想说的是细节的缺失,而不是电话)。
但是,蒂诺沉默地给贡多拉下碇,他等待着。从上船起,巴伦蒂娜第一次回头看他。蒂诺英俊地微笑着。他有着极美的牙齿,要是能用上一点牙膏,他的牙就会完美无瑕。
“我无药可救了。”巴伦蒂娜想,她没有扶蒂诺向她伸出的前臂就跳到了第一级台阶上。
她真是这么想的吗?得注意使用比喻、表达方式或类似的东西。这也源于潜意识;当时,如果我知道的话,或许就不会……但我也无法超越时间。
当她下船吃晚饭的时候,朵拉在等她,跟她说了一个消息(虽然她没有完全确定)。她在圣马可广场的游客里看见了阿德里亚诺。
“他离得很远,在一个集市上。我觉得是他,因为那人穿着浅色、有些紧身的衣服。他可能是今天下午到的……我觉得他在跟踪你。”
“哦,我们走吧。”
“好的。这可不是他的路线。”
“你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巴伦蒂娜满怀敌意地说。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她感到奇怪,但她悲观的想法开始活跃了起来。“又来了,”她想,“又来了。”她会遇见他的,这毫无疑问,威尼斯的人们仿佛生活在一只瓶子里,所有人都能在圣马可广场或里亚尔托桥上认出彼此。再次逃跑,但为什么呢。她已经厌倦了逃避虚无,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逃避还是在做着眼前的母鸽子所做的事情,它们假装逃避公鸽子高傲的袭击,最后却抖动着铅灰色的羽毛,温柔地默许。
“我们去花神咖啡馆喝咖啡吧,”朵拉提议道,“或许我们会在那里遇见他。他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她们几乎立刻就看见了他。他在集市的拱门下面,背对着广场,专注地观赏着几件来自穆拉诺岛的丑陋的玻璃制品。朵拉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回过头来,几乎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很有礼貌,巴伦蒂娜松了口气。至少,没有出现戏剧性的场面。阿德里亚诺礼貌而疏远地跟朵拉打了招呼,然后握住了巴伦蒂娜的手。
“哎呀,世界真是小。谁都无法避开《蓝色指南手册》收录的地方。”
“至少我们没有避开。”
“我也没有避开威尼斯冰淇淋。我可以请你们吃吗?”
朵拉几乎马上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她比他们多逛了几座城市,自然得意地列举了他们错过的所有景观。巴伦蒂娜希望她的话题永远不要终结,或者,她希望阿德里亚诺最终能直视她,毫不留情地斥责她,她希望那双眼睛严肃地盯着她的脸,他的眼神里包含的往往不仅是指责或训斥。但是他要么专心地吃着冰淇淋,要么歪着脑袋——他那颗美丽的南美人的脑袋——抽烟,认真地倾听朵拉说的每一句话。只有巴伦蒂娜才能发现他夹着香烟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
我也发现了,亲爱的,我也发现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因为这种平静中隐藏着某种到目前为止我都不觉得十分强烈的情感,压紧的弹簧似乎在等待着将它绷开的扳机。这种情感与他冷冰冰的语调和电话中的冷静截然不同。眼下,我被排除在了游戏之外,我无能为力,无法让事情按照我预想的方式发展。别让巴伦蒂娜……但是,我得把一切都展示给她看,我得回到那几晚的罗马,当时她犯了错,她离开了,让我独自享用淋浴和肥皂,她背对我躺下,低声说她很困了,已经快睡着了。
谈话又回到了,他们说起了博物馆和旅途中的小波折,他们接着吃冰淇淋,接着抽烟。他们说起了明天早上一块游览威尼斯城的事。
“或许,”阿德里亚诺说,“我们会打扰巴伦蒂娜吧,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把我包括进来?”朵拉笑着说,“我和巴伦蒂娜互相之间并不了解,而我们正是在此基础之上相处的。她不会和别人共享她的贡多拉的,而我也有几条只属于我的河道。您试着这样和她相处吧。”
“试一试总是好的,”阿德里亚诺说,“总之,我十点半到旅馆,那会儿你们可能已经做出决定了,或者到时候再决定也行。”
上楼的时候(她们的房间在同一层),巴伦蒂娜把手搭在了朵拉的手臂上。
那是你最后一次碰我。和过去一样勉强。
“我想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明天上午,让我单独和阿德里亚诺出门吧。就这一回。”
朵拉搜寻着落在皮包底部的钥匙。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它。
“一切说来话长,”巴伦蒂娜说,“但是请你帮我这个忙。”
“当然了,”朵拉说着打开了门,“你也不愿意跟我分享他。”
“我也不愿意分享他?要是你以为……”
“哦,我只是开个玩笑。晚安。”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关上门的时候,我真想用指甲戳自己的脸。不,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但如果巴伦蒂娜仔细分析的话……那一句“我也不愿意分享他”就是端倪;她完全没有发现,她正在经历的混乱让她忽视了这一点。当然,这样对我更好,但或许……总之,现在真的已经不重要了;有时候,吃片地西泮就很管用。
巴伦蒂娜在酒店大堂里等他,阿德里亚诺甚至都没想到问为什么朵拉没来。就像在佛罗伦萨或者罗马的时候一样,他对她的存在似乎不太敏感。他们沿着奥尔索罗大街行走,隐约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内湖,到了晚上,贡多拉船都在那里停泊。他们往里亚尔托桥的方向走去,巴伦蒂娜走在前面,穿着浅色的衣服。他们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但是,刚走进一条小巷(他们迷路了,两人都没有看地图),阿德里亚诺就走到了巴伦蒂娜的前面,拉住了她的手臂。
“太残忍了,你知道吗。你做的事情太卑鄙了。”
“没错,我知道。我会用更恶劣的词。”
“你就这样卑鄙地走了。就因为一只燕子死在了阳台上,你就歇斯底里地走了。”
“承认吧,”巴伦蒂娜说,“这是个诗意的理由。”
“巴伦蒂娜……”
“啊,够了,”她说,“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一次说清楚。”
“去我的酒店吧。”
“不,不去你的酒店。”
“那去咖啡馆吧。”
“咖啡馆里都是游客,你知道的。得是一个安静的、无趣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会儿,因为那句话让她想到了一个名字。“我们去新沿岸大街吧。”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另一条河岸,在北边。你有地图吗?往这边走,没错。我们走吧。”
走过马里布兰歌剧院之后,出现了没有商店的街道,道路两边的大门永远紧闭,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孩坐在门槛上玩耍,他们来到了福莫大街,看到闪闪发亮的湖泊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昏暗的街道突然汇入了阳光明媚的海滨大道,那里有很多工人和流动商贩。几家其貌不扬的咖啡馆宛如一颗颗扇贝,紧贴着那些漂浮着的小房子,开往布拉诺岛和墓园的水上巴士正是从这些小房子里出发的。巴伦蒂娜立刻看到了墓园,她回忆着蒂诺的讲解。那座小岛是一个平行四边形,能看见的部分都被红墙环绕。墓园里树木的树冠就像深色的花环,十分显眼。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停船的码头,但此时的小岛似乎只能容纳死者;没有一艘船,码头的大理石石阶上空无一人。在十一点的阳光下,一切都在干巴巴地燃烧着。
巴伦蒂娜犹豫不决地往右边走去。阿德里亚诺脸色阴沉地跟着她,他几乎没有观察四周的景象。他们经过了一座桥,桥下的内部河道与湖泊相连。天气十分炎热,热气扑面而来。他们又经过了一座白石桥,巴伦蒂娜站在桥拱上,倚靠着栏杆,向城里望去。如果他们需要在某个地方交谈的话,她希望是在这样一个毫无特点的、无趣的地方。她的背后是墓园还有深入威尼斯的河道,它将丑陋、荒芜的河岸分隔开了。
“我离开了,”巴伦蒂娜说,“因为这一切没有意义。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离开了,因为我们两人中总得有人离开,你正在把事情变复杂,你很清楚,我们两人中得有人离开。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要么早一个礼拜,要么晚一个礼拜……”
“对你来说没有区别,”阿德里亚诺说,“对你来说完全没有区别。”
“要是我能跟你解释清楚的话,就好了……但你不会明白的。你为什么跟踪我?这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她提出了这些问题,那么我至少可以知道,她并没有把阿德里亚诺出现在威尼斯和我联系起来。当然,这背后隐含着永恒的苦涩:她倾向于忽略我,她甚至没有怀疑过有第三个人参与游戏。
“我知道这没有意义,”阿德里亚诺说,“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不该来的。”
“你不该就那么走了,你抛弃了我,把我当成……”
“请你别用这么夸张的词。你怎么能把正常的结果说成抛弃呢?要是你觉得更容易接受的话,你可以把这叫作回归正常。”
“对你来说,一切都很正常。”他愤怒地说。他的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仿佛想要通过接触冷漠的白色石头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巴伦蒂娜看着河道的尽头。她看见了一艘贡多拉,比普通的贡多拉更大,它在远处航行,看不清模样。她害怕看见阿德里亚诺的眼睛,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离开,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痛骂她一顿,然后离开。但是阿德里亚诺依然留在那里,他痛苦万分,延长着他们自以为是解释的谈话,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两段独白。
“这太荒唐了。”最后,巴伦蒂娜低声说道,她一直盯着那艘逐渐向他们靠近的贡多拉。“为什么我就得像你一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见你了。”
“在内心深处,你是爱我的,”阿德里亚诺面目可憎地说,“你不可能不爱我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你不像她们那样容易屈服,你不是一个在旅途中无所事事的歇斯底里的女人。”
“你觉得我屈服了,但是我得说,屈服的人是你。你那些关于女人的老观念,当……”
诸如此类。
但是这样我们什么都得不到,阿德里亚诺,一切都是徒劳的。要么你现在让我单独待着,要么我马上离开威尼斯。
“我会跟着你的。”他几乎有些傲慢地说。
“这样会让我们俩都难堪的。难道不应该……”
这场无意义的对话里的每个单词都让她难受,甚至恶心。在对话的表象之下,某种无用的、腐朽的东西如同河道里的死水,停滞不前。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巴伦蒂娜开始意识到,那艘贡多拉和其他的不一样。它更宽,就像一艘驳船,四名船夫站在横梁上,那里似乎竖立着一座黑金色的灵柩台。由于那是一座灵柩台,船夫们穿着黑衣,没有戴上欢快的草帽。船抵达了码头,码头边有一座灰暗、死气沉沉的房子。在类似于小教堂的建筑前,有一个装船点。“医院,”她想,“教堂般的医院。”人们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拿着花圈,漫不经心地把花圈扔到了灵船上。其他人和棺材一同出现,开始装船。阿德里亚诺似乎也怔住了,在上午的阳光下,在这个无趣的、游客不宜的威尼斯,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巴伦蒂娜听见他在喃喃自语,或许那是被压抑住的抽泣声。但她无法把视线从那艘船上移开。四名船夫将船桨扎进水里,等待着其他人把棺材抬进挂着黑色窗帘的墓室。船头有一个亮闪闪的雕像,却没有安上贡多拉上通常会有的齿状装饰。那似乎是一只巨大的银质猫头鹰,做得栩栩如生,但是当贡多拉沿着河道行驶的时候(死者的家属站在码头上,两个小伙子搀扶着一位老太太),人们发现,那只猫头鹰实际上是一只银球和一个银色十字架,这是整艘船上唯一清晰、唯一闪亮的东西。船向他们驶来,即将穿过桥洞,也就是他们的脚下。只需往下跳就能落在船头,落在棺材上。桥仿佛在轻轻地向船移动(“难道你不跟我走吗?”),巴伦蒂娜极专注地看着那艘贡多拉,船夫们划桨的速度似乎都因此而变慢了。
“不,我不去。你让我一个人待着,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她原本有许多话可说,可她偏偏选择了这么一句。她感觉到阿德里亚诺的手臂在颤抖,他的手臂紧贴着她的,她听见他重复了那个问题,听见他艰难地呼吸,仿佛是在喘气。但她只能看着离桥越来越近的那艘船,它即将穿过桥洞,几乎要撞上他们;它会从另一边出来,驶向开阔的湖泊,像一只缓慢的黑鱼抵达死人之岛,然后抬下棺材,将死者堆放在红墙后面寂静无声的村落里。
她看见其中一名桨手是蒂诺,她几乎并不觉得惊讶,
这是真的吗?这也太巧了吧?事情已经无从知晓了,同样也无法得知为什么阿德里亚诺没有斥责她那场低贱的冒险。我认为他斥责她了,那场承上启下、毫无意义的对话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对话是关于别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故事的结局就显得太极端、太恐怖、太不可思议了。谁知道呢,或许为了不揭发我,他隐瞒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没错,但是,他的揭发会有什么意义呢?既然几乎马上就……巴伦蒂娜,巴伦蒂娜,巴伦蒂娜,要是你能训斥我,要是你能骂我,要是你能狠狠地骂我一顿,要是冲我大叫的人是你,那该多好啊。如果能重新见到你,巴伦蒂娜,如果你能扇几个我耳光,在我脸上吐口水的话……那会是多大的安慰啊。(这回,吞一整颗药丸。现在就吞,亲爱的。)
他是船尾最高的那个人,蒂诺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身边的阿德里亚诺,他看着她,不再划桨,那双狡猾的小眼睛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可能(“请你别再坚持了”)还有疯狂的嫉妒。贡多拉就在几米远的地方,她看见了银色船头的每颗钉子、每朵花和棺材上朴素的铁皮(“你弄疼我了,放开我”)。她感觉到阿德里亚诺的手指紧紧地按着她的手肘,这让她觉得无法忍受,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他要打她。那艘船仿佛在她的脚底消失了,蒂诺的脸(脸上充满了惊讶,她好笑地想,这个可怜的白痴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迅速地滑过,消失在了桥下。“我来了。”巴伦蒂娜想,她躺进那口棺材里,远离了蒂诺,远离了那只野蛮地按着她的手臂的手。她觉得阿德里亚诺做了一个掏东西的动作,可能是香烟,他用这个动作争取时间,不计任何代价地把时间延长。不管是香烟还是别的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搭上了这艘黑色贡多拉,毫无畏惧地前往她的岛屿。最终,她接受了那只燕子。
[1] 原文是英语。
[2] 原文是法语。
[3] 奥卡尼亚,14世纪佛罗伦萨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
[4] 原文是法语。
[5] 原文是意大利语。
[6] 原文是英语。
[7] 童谣buenos diasse&241;oria(《早安阁下》)里的一句话。
[8] 原文是法语,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的诗句。
[9] 威尼斯特有的尖舟。
[10] 原文是意大利语。
[11] 原文是意大利语。
[12] 原文是意大利语。
[13] 原文是英语。
[14] 指的是英文单词life和lie只相差一个字母。
[15] 原文是意大利语。
[16] 原文是英语。
[17] 原文是意大利语。
[18] 原文是英语。
[19] 原文是法语。
[20] 过去,威尼斯执政官主持威尼斯与海洋联姻的仪式,执政官亲自从船上向大海扔出一枚戒指,象征威尼斯与海洋和谐共存。
[21] 美国作家詹姆斯·亨利的短篇小说。
[22] 英国作家弗雷德里科·罗尔夫的别名。
[23] 托马斯·曼的中篇小说《死于威尼斯》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