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有人在周围走动 > 《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

《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1/2)

目录

从年轻时起,我就想重新改写某一些文学作品。我既被它们打动,又觉得这些作品的创作手法比不上内在于它们的其他可能性。这种想法一直诱惑着我,我认为这种诱惑被奥拉西奥·基罗加的几篇作品推向了极致,最终在孤寂中被消解,这也是更可取的选择。原本出于爱而做出尝试,往往会被认为是傲慢和卖弄学识。我在孤独中遗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某些文字达不到它们本身和我内心深处徒然企求的水平。

现在,偶然和一捆旧稿纸给我提供了实现我未竟心愿的机会,而这一次诱惑是合乎情理的,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文字,一篇题为《船》的长故事。在草稿的最后一页,我找到了这样的批注:“真糟糕!这篇故事我一九五四年写于威尼斯;十年后,我重读它,很喜欢,写得真是太糟糕了。”

正文和批注都已经被遗忘,在那十年之后,又过了十二年,现在重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赞同自己批注上的观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曾经觉得这个故事很糟糕,现在也觉得,但为什么我曾经喜欢它,现在也喜欢。

接下来,我试图向自己证明《船》的文本写得不好,因为它是虚假的,因为它试图讲述的事实,当时的我无法把握,现在于我而言却显而易见。如果要重写,会消耗大量的精力,而且是对自己的背叛(对此,我不是很确定),那几乎会像是另一个作家的作品,而我则会落入我开头提到的卖弄学识的陷阱之中。我也可以保留它的原貌,同时展现出我现在领悟到的故事的内涵。这个时候,朵拉出场了。

如果朵拉思考过皮兰德娄的作品,那么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来找作者,斥责他的无知或者他始终不变的虚伪。然而,现在是我在向她走去,让她摊牌。朵拉无法得知谁是故事的作者,她的批判只能针对故事里发生的情节,她在那里存在着。发生的事碰巧是一篇文字,她则是文字中的人物,但这两个事实并不会改变她同样以文字形式持有的权利,面对一篇观点不够充分甚至居心叵测的文字,她有权反抗。

就这样,今天,朵拉的声音不时地打断原来的文本,也就是我一九五四年写于多吉膳宿旅馆的手稿。她所修正的只有一些细节和一些重复的短小段落,因此读者们将在这份手稿里找到一切我认为糟糕的写作手法,以及一切朵拉认为糟糕的故事内容,说到底,这可能又是同种原因造成的不同结果。

旅游业玩弄它的拥趸,将他们安插进虚假的时机,让法国的某个口袋里出现多余的英国硬币,让人们徒劳地在荷兰寻找某种普瓦捷特有的美味。对于巴伦蒂娜来说,四泉路的罗马小酒吧仅仅意味着阿德里亚诺、一杯浓稠马丁尼的味道和阿德里亚诺的脸庞,他把她推到了柜台上,然后向她道了歉。她不太记得那天早上朵拉有没有和她在一块,但她敢肯定朵拉在那里,因为当时她们正在一起“创造”罗马,并且产生了同志情谊,就像在托马斯·库克旅行社和美国运通公司组织的旅行中结成的无数友谊那样,这段友情愚蠢地开始了。

我当然在了。从一开始,她就假装没看见我,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时而让她舒服、时而让她心烦的龙套角色。

无论如何,巴贝里尼广场附近的那间酒吧就是阿德里亚诺,他也是旅行者,无所事事的人,像所有的游客一样在各个城市里游转,他是人群中的幽灵,人们上班下班,拥有家庭,操着同一门语言,知道当下发生的事情,而非《蓝色旅行指南》中的考古学知识。

阿德里亚诺的眼睛、头发和衣服立即消失了,只剩下他敏感的大嘴,他说完话的时候,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嘴唇都会轻轻地颤动。“他用嘴倾听。”第一次交谈的时候,巴伦蒂娜这么想。她受邀喝酒吧里著名的鸡尾酒,这是阿德里亚诺推荐的,贝波搅拌着酒里的各种颜色,声称这是罗马的珍宝,是带着所有的特里同与海马钻进酒杯里的第勒尼安海。那一天,朵拉和巴伦蒂娜觉得阿德里亚诺很可爱;

嗯。

他看起来不像是游客(他自认为是旅行者,而且微笑着强调了两者的区别),中午的对话为四月的罗马又增添了魅力。朵拉马上就把他忘了,

错。请区分进退合宜和呆蠢。像我(当然了,或者像巴伦蒂娜)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就这样忘记阿德里亚诺。但是我很聪明,从那句“走吧”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波长和他的并不合拍。我说的是友谊,不是别的,因为如果是别的事,连电波都无从谈起。既然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那何必浪费时间呢?

她正忙着去参观拉特朗宫和拉特朗圣格肋孟圣殿。这些地方要在一个下午逛完,因为她们两天后就要离开,托马斯·库克旅行社卖给她们的是一条复杂的路线。巴伦蒂娜借口说要买东西,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去贝波的酒吧。阿德里亚诺住在酒吧隔壁的酒店,她看见他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假装惊讶。阿德里亚诺一周以后去佛罗伦萨,他们讨论了路线、汇率、旅馆和导游。巴伦蒂娜信任普尔曼式汽车,但是阿德里亚诺喜欢火车;他们去了苏博拉区的一家餐馆讨论,还在那里吃了鱼肉,对于像他们这种只会去一次的人来说,里面的环境优美如画。

他们从旅行指南谈论到个人问题,阿德里亚诺得知了巴伦蒂娜在蒙得维的亚离过婚,巴伦蒂娜知道了他在奥索尔诺附近一所庄园的家庭生活。他们交流了对伦敦、巴黎和那不勒斯的印象。巴伦蒂娜不住地看阿德里亚诺的嘴唇,叉子将食物送进为了迎接它而分开的唇瓣,在这个不适宜的时刻,她毫不掩饰地盯着那副唇。他对此了然于胸,把一块油炸章鱼贴在嘴上,仿佛那是女人的舌头,仿佛他正在亲吻着巴伦蒂娜。

错,因为不够完全。巴伦蒂娜不只是那样盯着阿德里亚诺,她会那样盯着所有吸引她的人。我们俩才刚在运通公司的柜台上认识,她就是那样盯着我看的,我知道,我当时想,她是不是和我一样;那双瞳孔总是有些扩散的眼睛那样盯着我……

我几乎马上就知道她不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介意和她亲热,好让这段经历成为旅途中的无人之地 [1] 的一部分,但是当我们决定住同一间客房的时候,我明白了事情另有原因,那种眼神可能是源于需要恐惧或者遗忘。面对单纯的笑脸,洗发水和游客的快乐,使用这样的词有些夸张;但是后来……无论如何,阿德里亚诺大概把这当成了殷勤,其实友善的酒保或者卖钱包的女售货员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顺便提一句,这里还出现了对汤姆·琼斯著名电影桥段的抄袭。

那天下午,在他落脚的国民大道的酒店里,在巴伦蒂娜打电话告知朵拉自己不能和她一起去卡拉卡拉浴场之后,他吻了她。

就这样浪费了一通电话!

阿德里亚诺让人端了冰葡萄酒上来,他的房间里有几本英文杂志和一扇正对着西边天空的大窗户。只有床让他们觉得不够舒适,因为它太窄了,但是像阿德里亚诺这样的男人几乎总在窄床上做爱,而巴伦蒂娜对双人床有着太多不好的回忆,这种改变让她很愉快。

就算朵拉产生了怀疑,她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错:我早就知道了。没错:我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巴伦蒂娜对她说自己偶然遇见了阿德里亚诺,而且她们可能还会在佛罗伦萨遇见他。三天后,她们看见他从佛罗伦萨圣弥额尔教堂里走了出来,朵拉似乎是三个人里最高兴的。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装傻,好让他们不把我当成傻子。

阿德里亚诺意外地发现自己对离别丧失了耐心。他突然发现自己需要巴伦蒂娜,重逢的承诺,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也无法让他满足。他嫉妒朵拉,而且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嫉妒心,与此同时,相较而言更丑陋、更粗俗的朵拉,专心地反复跟他念叨自己在意大利旅行俱乐部指南手册里读到的内容。

我从来没看过意大利旅行俱乐部指南手册,因为我看不懂。我有法文版的《米其林》就够了。让我们休息吧 [2] 。

傍晚,他们在阿德里亚诺的酒店里相会,巴伦蒂娜比较了这次约会和在罗马的第一次约会的差别。这一次,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床很完美,在那张镶嵌有奇怪物体的桌子上,有一个裹着蓝纸的小盒子在等着她,盒子里有一颗令人惊艳的佛罗伦萨宝石。过了一会,他们一起坐在床前喝酒,她轻松地把它别在了胸前,熟悉得好比一把钥匙每天都在同一个锁眼里打转。

我无法得知巴伦蒂娜当时的动作,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轻松的。她身上的一切都是解不开的结。晚上,我在自己的床上看见她在睡觉前走来走去,拿起一瓶香水、一管牙膏,又放下,如此往复。她走到窗前,仿佛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再晚一些,等她睡着的时候,她在睡梦中痛苦地抽泣。她突然叫醒我,把我拉到她的床上,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抚摸她的额头,直到她再次安宁地睡去。在罗马的第一晚,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了些挑衅的话,你不了解我,朵拉,你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空荡荡的地方装满了镜子,它们向我展示埃斯特角的街道,一个孩子在哭泣,因为我不在那里。她的动作很轻松?至少,从一开始我就明白,除了同志情谊以外,不能在情感上对她抱有任何期待。我很难想象,不管阿德里亚诺由于他的男性特质而表现得多么盲目,他竟然没有怀疑巴伦蒂娜正在亲吻着他嘴里的虚无,竟然没有发现无论是在缠绵前还是缠绵后,巴伦蒂娜依然会在梦中哭泣。

到那时为止,阿德里亚诺都没有爱上过他的情人们。他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他与她们的情缘短暂得来不及营造出那种氛围、那不可或缺的神秘和欲望的地带,短暂得来不及组织那场或许可以被称为爱情的精神狩猎。他和巴伦蒂娜在一起时也是如此,但是在分开的那些日子里,在罗马和佛罗伦萨之旅的最后几个黄昏,某种异样的东西在阿德里亚诺的内心深处爆发了。当他在佛罗伦萨圣弥额尔教堂金色的昏暗处看见她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惊喜,也没有感觉到卑微,几乎没有任何奇迹的色彩,她从奥卡尼亚 [3] 的神龛里出现,宛如无数石像中的一座,她从纪念碑上剥离,前来与他相会。或许,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到,自己正在爱上她。也可能是后来在酒店里,巴伦蒂娜抱着他哭泣却不肯告诉他原因的时候,她任由自己发泄情绪,就像一个需要长期压抑情感的女孩,她找到了慰藉,其中还掺杂着羞耻和自责。

巴伦蒂娜因为他们将无法见面而一直哭泣。几天后,阿德里亚诺就会继续他的旅程;他们不会再相遇,因为他们的故事进入了可恶的休止阶段,陷入了酒店、鸡尾酒和仪式性语言的氛围之中。只有身体跟往常一样感到了餍足,片刻间,身体将获得犬类的满足感,在咀嚼完食物以后,一边晒太阳一边满意地哼叫。会面本身是完美的,他们的身体注定会紧紧相拥、紧密相连,还能延长或激发快感。但是,当巴伦蒂娜看着坐在床边的阿德里亚诺(而他用自己的厚唇看着她),她觉得仪式刚刚完成,它缺乏真正的内容,激情的躯体是空洞的,因为没有灵魂在其中栖息。过去,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有利的,然而这一回,她想留住阿德里亚诺,想推延穿衣和出门的时间,这些动作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告别。

这里本来想说一些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一些没有理解的不准确的谣言。在阿德里亚诺之前,我们在罗马洗澡、穿衣的时候,巴伦蒂娜也曾经那样看着我;我也曾经以为那些持续的裂痕对她造成了伤害,将她抛向了未来。我第一次犯了错,我委婉地说出了这一点,然后靠近她,抚摸她的头发,跟她提议说让人端几杯饮料上来,我们留在这里欣赏窗外的黄昏吧。她的回答干巴巴的,我从乌拉圭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住旅馆的。我单纯地以为,这是因为她还不信任我,她给还未成型的亲昵赋予了精确的含义,就像我误解了她在旅行社里的第一个眼神。巴伦蒂娜只是看着,她自己不清楚为什么;是我们这些其他人屈服于这种隐秘的审问,她仿佛是在寻求什么,而这种寻求与我们无关。

朵拉在市政广场的一家咖啡馆等他们。她刚刚发现了多纳泰罗的雕塑,并且刻意强调了这件事,仿佛她的热情可以化作旅行毛毯,帮助她掩盖某种愤怒。

“我们当然会去看那些雕塑的,”巴伦蒂娜说,“但今天下午我们没去博物馆,太阳太毒了,我们就没去。”

“你们用不着在这儿待很久,省得你们把这一切都说成是太阳的错。”

阿德里亚诺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等着巴伦蒂娜说话。他很难了解对于巴伦蒂娜来说朵拉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她们俩的旅行是否已经确定完毕,无法更改了。朵拉又谈起了多纳泰罗的雕塑,没有作品做参考,她的讲解显得极其徒劳;巴伦蒂娜看着市政广场上的塔楼,机械地寻找着香烟。

我认为事实的确如此,阿德里亚诺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痛苦,他担心我代表着神圣的旅行、责任,以及火车、旅馆的预订工作。但是,要是有人问他是否存在其他可能的解决方法,他只会想到类似于巴伦蒂娜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没有准确的名称。

第二天,他们去了乌菲兹美术馆。为了逃避做决定,巴伦蒂娜固执地让朵拉陪在身边,不让阿德里亚诺有机可乘。朵拉为了欣赏一幅画而落在了他们身后,只有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才能和她近距离交谈。

“今天下午你来吗?”

“嗯,”巴伦蒂娜回答时没有看他,“四点。”

“我非常爱你,”阿德里亚诺低声说,用自己几乎羞涩的手指摩挲她的肩膀,“巴伦蒂娜,我非常爱你。”

一群美国游客在一位鼻音浓重的导游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空虚而贪婪的面孔将他俩分开,这些人假装对绘画很感兴趣,一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吃着意面喝着卡斯泰利罗曼尼葡萄酒,把画忘得一干二净。朵拉也一直在看导览手册,她有些迷惘,因为目录上的数字和挂着的油画并不一致。

当然了,我是故意的。让他们交谈,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让他们厌倦彼此。不过,他可不会厌倦,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她会的。也不是厌倦,准确地说,是再次感受到永恒的逃离的冲动,或许这种冲动会让她更愿意接受我那毫无逼迫感的陪伴方式,我只会在她的身边等候着,即使这样没有任何用处。

“我非常爱你。”那天下午,阿德里亚诺伏在巴伦蒂娜的身体上反复地说着,而巴伦蒂娜正在仰面休息。“你能感觉到的,对吧?这种情感不存在于语言中,说出它、给它命名都与它本身无关。告诉我你的感受,你无法解释它,但是现在你感受到的……”

他把脸埋进她的胸脯,久久地吻她,仿佛在吮吸着巴伦蒂娜皮肤上跳动着的热量,而她用遥远而漫不经心的动作抚摸着他的头发。

邓南遮在威尼斯生活过,对吧?除非这是好莱坞的编剧编出来的……

“没错,你爱我,”她说,“但你像是也在害怕什么,你并不害怕爱我,但是……或许不是恐惧,而是焦虑。你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怎么会害怕虚无呢?我的恐惧就是你,这是一种具体的恐惧,此时此地的恐惧。你不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巴伦蒂娜,或者你用别的方式爱我,你的爱有限或隐忍,天知道是为什么。”

巴伦蒂娜闭着眼睛听他说话。她同意他刚才说的话,慢慢地,她看见了背后的某种东西,某种起初只是一种虚无、一种不安的东西。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可以忍受细小的瑕疵混入这个完美、纯洁的时刻,欢爱后,他们不愿做任何思考。但她也无法忽略阿德里亚诺的话。她立即衡量了目前不稳定的旅行状况,她在别人的屋檐下,裹在陌生的床单里,她需要面对铁路旅行指南和路线,不同的路线会把他们带往不同的生活,让他们产生未知的、很可能像往常一样矛盾的想法。

“你不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阿德里亚诺充满怨恨地重复说,“你利用我,你把我当成了餐刀或者服务员,仅此而已。”

“拜托,”巴伦蒂娜说。“求你了 [4] 。”

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快乐了,不久之前他们似乎还很快乐。

“我很清楚我得回家,”巴伦蒂娜说,她没有把手指从阿德里亚诺焦虑的脸上拿开。“我儿子,我的工作,各种责任。我儿子还很小,还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我也得回家,”阿德里亚诺一边说,一边移开了视线,“我也有工作,数不清的事情。”

“你明白了吧。”

“不,我不明白。你要我明白什么?要是你强迫我把它当成旅行中的插曲,那你就让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你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一切捏得粉碎。我爱你,巴伦蒂娜。”爱不只是回忆,也不只是将一切变成回忆的打算。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的。不,不该是我。我害怕时间,时间就是死亡,是它恐怖的伪装。你没发现我们对抗时间来相爱吗?你没发现我们得拒绝时间吗?”

“没错,”阿德里亚诺说,他躺倒在她身边,“你后天要去博洛尼亚,我大后天要去卢卡。”

“别说了。”

“为什么?尽管你想让你的时间充满形而上的色彩,但你的时间就是库克公司的时间。而我的时间是按着我的心意、我想要挑选的火车班次定下来的。”

“现在你明白了吧,”巴伦蒂娜喃喃地说。“现在你明白我们得向现实屈服了吧。还有什么选择呢?”

“跟我走。放弃你的旅行,放弃朵拉吧,她总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夸夸其谈。我们一起走吧。”

他指的是我对绘画的热情,我们暂且不讨论他说得对不对。总之,他们俩交谈时,简直像是两人面前各摆了一面镜子。真是完美的畅销书式的对话,毫无特点的内容竟然填满了两页纸。没错,不对,时间……对我来说,一切都一清二楚,巴伦蒂娜就是风中的羽毛 [5] ,她神经衰弱,情绪消沉,晚上得服两剂安定剂,在古老、古老的油画里,描绘着我们年轻、年轻时的场景。我和自己打了个赌(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当时):在两个糟糕的选择里,巴伦蒂娜会选没那么糟的那个,也就是我。和我一起不会有任何问题(如果她选择我的话);旅行结束时,再见,亲爱的,一切都非常甜蜜,非常美好,再见,再见。相反,阿德里亚诺……我们俩都有同样的感觉:不能玩弄阿德里亚诺的嘴。那双嘴唇……(我想,她会让它们了解她皮肤的每个角落;有些东西是我无法企及的,这当然是利比多的问题,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6] 。)

然而,更容易的是亲吻他,屈服于他的力量,在环绕她的波浪般的身体下面温柔地滑动;更容易的是投降,而不是拒绝他的要求,再次迷失在快感中的他已经忘却的要求。

巴伦蒂娜先起床。淋浴器的水流长久地拍打她。她穿上浴袍,回到了房间,阿德里亚诺还在床上,他微微直起了身体,仿佛在一座伊特鲁里亚石棺里冲她微笑。他慢慢地抽着烟。

“我想在阳台上看日落。”

在亚诺河岸边,最后几缕阳光照射着旅馆。老桥上的灯还没有亮起,河流像一条紫色的绸带,两边的流苏颜色偏浅。小蝙蝠在桥上飞舞,追捕看不见的飞虫;剪刀般的燕子在更高处叽叽喳喳地鸣叫。巴伦蒂娜躺进摇椅里,开始呼吸新鲜空气。一阵甜蜜的倦意袭来,她本来就想睡了,她也许睡了一会儿。但是,在这独自一人的时刻,她依然想着阿德里亚诺,想着阿德里亚诺和时间,单调的词语就像一支愚蠢歌曲的副歌,循环往复,时间就是死亡,是死亡的伪装,时间就是死亡。她看着天空,燕子们玩着天真的游戏,短促地鸣叫着,仿佛打碎了黄昏这只深蓝色的陶器。阿德里亚诺也是死亡。

真奇怪。突然间,从虚假的前提跌落至谷底。或许事情总是如此(有一天,在另外的背景下,我这样想道)。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远离自身真相的人们(当然,巴伦蒂娜比阿德里亚诺离得更远)竟然偶尔也能猜中它。他们肯定没有意识到,不过这样更好,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证明这一点。(我想说,要是细想的话,这样对我来说更好。)

她坐了起来,身体僵硬。阿德里亚诺也是死亡。此前她想到过这一点吗?阿德里亚诺也是死亡。这毫无道理可言,她把词语组合成了类似于童谣的句子,于是才会产生这种荒谬的想法。她又躺了下去,放松下来,又一次看着那些燕子。或许并没有那么荒谬,无论如何,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因为她如果拒绝了阿德里亚诺,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就会被杀死,她自身的某个部分就会被撕去,她会被单独留下,和另一个不同的巴伦蒂娜在一起,那个没有阿德里亚诺、没有阿德里亚诺的爱情的巴伦蒂娜——如果这短短几天的情缘是爱情的话,如果对她而言,对那具身体的彻底交付是爱情的话。那具身体将她淹没,将筋疲力尽的她还给荒芜的黄昏。那么没错,这样看来,阿德里亚诺就是死亡。人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死亡,因为它预示着失去,它会让虚无降临。童谣,曼坦滴噜哩噜拉 [7] ,但她不能放弃自己的旅游路线,和阿德里亚诺在一起。那么,死亡的同谋,我会让他去卢卡,因为事情早晚都会发生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她的儿子就像亚诺河上的燕子,它们微弱地鸣叫着,它们在抗议,夜幕逐渐降临,如同黑色的葡萄酒。

“我会留下来的,”巴伦蒂娜低声说,“我爱他,我爱他。我会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带他一起走。”

她很清楚,事情不会这样发展,阿德里亚诺不会为了她而改变自己的生活,不会把奥索尔诺换成布宜诺斯艾利斯。

她怎么知道?一切都指着相反的方向,是巴伦蒂娜绝不会把布宜诺斯艾利斯换成奥索尔诺,她安定的生活,她那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日常生活。事实上,我不认为她会思考别人让她思考的东西;而且,懦弱确实容易让人联想起自己的责任,等等。

她觉得自己仿佛悬在空中,与身体几乎失去了联系,只有恐惧,还有痛苦。她看着那群聚集在河流中央的燕子,它们围成大圆圈飞翔。其中一只燕子离开了燕群,它掉落下来,离巴伦蒂娜越来越近。它似乎要再次起飞,但在它美妙的身体里,某种东西失灵了。它就像一块暗淡的铅块,旋转着,倾斜着坠落,最后闷声打在阳台上巴伦蒂娜的脚边。

阿德里亚诺听见尖叫声,跑了过去。巴伦蒂娜捂着脸,剧烈地颤抖着,躲在了阳台的另一边。阿德里亚诺看见了那只死去的燕子,用脚把它推了出去。燕子落在了大街上。

“过来,快进来,”他一边说一边扶着巴伦蒂娜的肩膀,“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你吓坏了,亲爱的小可怜。”

巴伦蒂娜一声不吭,但是当他挪开她的双手,看见她的脸,他害怕了。他只是反射出了她的恐惧,或许那是在空气中坠落、暴毙的燕子最后的恐惧,那冷漠、残忍的空气突然不再支撑它了。

朵拉喜欢在睡觉前聊天,她说了半个小时关于菲耶索莱和米开朗琪罗广场的新闻。巴伦蒂娜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听她说话,她迷失在内心的杂音里,无法将这种杂音当作思考。燕子已经死了,它在飞翔中死去。一种预兆,一种通告。似乎是在神智十分清醒的半梦半醒间,她开始分不清阿德里亚诺和燕子,一切变成了一种几近强烈的逃跑和离开的欲望。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错,但她感受到了过错本身,那只燕子就像过错闷声打在她脚边。

她三言两语告诉朵拉,她要改变计划,接下来直接去威尼斯。

“不管怎样,你肯定会在那里碰到我。我只不过是提前几天去,我真的很想自己单独待几天。”

朵拉似乎并没有很惊讶。那么巴伦蒂娜会错过拉韦纳和费拉拉,真是太遗憾了。总之,她理解她更愿意独自直接前往威尼斯。最好细致地游览一座城市,而不是走马观花地游览好几座……巴伦蒂娜已经不再听她说话了,她心不在焉,她想逃离当下,逃离亚诺河上的阳台。

在这里,人们几乎总是从错误出发才得到了正确的答案,这既讽刺又好玩。我承认,当时我的确不觉得很惊讶,我用必要的甜言蜜语让巴伦蒂娜冷静了下来。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不觉得惊讶是由于其他原因,巴伦蒂娜用带着恐惧的嗓音和表情向我讲述了阳台上的插曲,除非你能与她感同身受,否则你会觉得这段插曲被夸大了,这是毫无逻辑的预兆,也正是因此而无法阻挡。当时,我还产生了一种愉快而残忍的怀疑,巴伦蒂娜或许弄错了恐惧的原因,把我当成了阿德里亚诺。那天晚上,她礼貌地保持距离,飞快地洗漱、睡下,不给我任何机会与她共享卫生间的镜子,共同洗澡,裸露乳房的时间/两件衬衫之间的时间 [8] 。阿德里亚诺,没错,我们就这么假设吧,是因为阿德里亚诺。但为什么她要背对着我躺下?她还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要求我尽快关灯,让她可以睡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连旅伴之间轻轻的晚安吻都没有。

她在火车上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但恐惧依然还在。她在逃避什么呢?人们很难接受慎重的解决方案,很难因为及时切断了联系而表扬自己。恐惧之谜依然存在,仿佛阿德里亚诺,可怜的阿德里亚诺是魔鬼,仿佛真正地爱上他的诱惑就是那座空虚之上的阳台,是那无法遏止的纵身一跃的邀请。

巴伦蒂娜模糊地想,她是在逃避自己,而不是阿德里亚诺。甚至连在罗马时委身于他的速度都证明了她对一切认真的感情、对一切根本的变化的抗拒。最根本的一切都留在了大洋彼岸,变成了永恒的碎片,现在是进行不羁的冒险的时候,正如那些旅行前和旅途中的冒险那样,她可以不做任何道德分析和逻辑分析就接受各种状况。朵拉偶然的陪伴源自一家旅行社的柜台,而她在另一个柜台得到了阿德里亚诺的陪伴,一杯鸡尾酒的时间或是一座城市,那些时刻与欢愉是如此模糊,如同酒店房间里的家具逐渐被抛在了身后。

偶然的陪伴,没错。但我更愿意相信,在一段关系中会有更丰富的东西,至少应该让我和阿德里亚诺成为三角形的两边,而第三条边是柜台。

然而,佛罗伦萨的阿德里亚诺已经向她走去,他要求恢复他作为拥有者的权利,他已经不再是罗马的地下情人。更糟糕的是,他要求回应,他等待她,催促她。或许恐惧由此而来,那只不过是因俗世难题而产生的肮脏且糟糕的恐惧,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奥索尔诺,人们,儿子,共同生活和独自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或许并非如此:在这背后,永远存在着其他事物,就像飞翔的燕子那样难以捕捉。突然间,某种东西就可能扑到她身上,一具尸体就可能击中她。

嗯。为什么她和男人们相处不好?当她像往常那样,按照叙述者的思路思考的时候,就出现了某种东西被困住的画面:深刻的真理被无法弃置的墨守成规的谎言包围了。小可怜,小可怜。

在威尼斯的前两天,天色是灰的,几乎有些冷。但是到了第三天,太阳早早升起,天气马上热了起来,游客们激动地离开旅馆,涌入圣马可广场和梅尔契里埃,不同的色彩和语言欢快地交织在一起。

巴伦蒂娜喜欢自己被那条有节奏的长龙从梅尔契里埃带往里亚尔托桥。每个拐角,巴瑞特利桥,圣萨尔瓦多教堂,德国商馆阴暗的邮局,它们带着毫无个性的冷静迎接她,威尼斯就是这样迎接它的游客,它与热情的那不勒斯和好客的罗马截然不同。威尼斯深藏不露,再次隐藏起了自己真实的面孔,毫无个性地微笑着,等到了恰当的时机,它才会愿意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优秀的旅行者,用她的忠诚弥补他。巴伦蒂娜在里亚尔托桥上看到了壮美的大运河,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与令人愉快的河水与贡多拉 [9] 离得非常近。她走进巷子里,经过了每个街区的教堂和博物馆,来到码头上,从那里她可以看见被铅绿色的时间侵蚀的雄伟宫殿的正面。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机械的,甚至有些勉强,就像别人没完没了地给我们展示家庭相片的时候我们得不停地称赞,但她看着这一切,仍然觉得钦佩不已。某种东西——血脉,焦虑,或者仅仅是活下去渴望——似乎被抛在了身后。巴伦蒂娜突然开始讨厌关于阿德里亚诺的回忆,阿德里亚诺的狂妄自大让她厌恶,他犯了爱上她的错。他的缺席让他变得更加可恶,因为他犯的那种错误只能被当面惩罚,或者被当面原谅。威尼斯

选择已经做出,叙述者让巴伦蒂娜按照他的喜好思考,但是,如果考虑到她的确选择了独自前往威尼斯,那其他的选择也是有可能实现的。像讨厌、厌恶这样夸张的词汇真的适用于阿德里亚诺吗?只是换了个地方,巴伦蒂娜在威尼斯游荡时思考的对象就已经不是阿德里亚诺了。因此,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我有必要表现出善意的不忠,我们得继续把阿德里亚诺置于行动的中心,或许这样,或许在旅行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能重新回到故事的开端,那时,我像还抱有希望似的等待着。

在她面前就像一个没有演员、没有参与的活力、却令人惊叹的舞台。这样更好,但也可能更糟;在巷子里游荡,在小桥上徘徊,小桥如眼睑遮盖了河道的美梦,一切开始变得像是一场噩梦。醒来,以任何方式醒来,但巴伦蒂娜觉得,只有类似于被鞭打后产生的痛觉才能让她醒过来。她接受了一位贡多拉船夫的邀请,他建议穿过内部的河道,把她送到圣马可广场。她坐在放着红色坐垫的旧座椅上,感到威尼斯开始轻轻地摇晃,它穿过她,而她如同一只专注的眼睛,她看着威尼斯,执着地看着它。

“黄金宫。”船夫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伸手给她指了指宫殿的正面。然后,贡多拉驶进了圣菲尼斯河,钻进了一个阴暗、沉寂的迷宫,那里有苔藓的气味。跟所有的游客一样,巴伦蒂娜十分钦佩船夫完美无瑕的精湛技术,他熟练地计算着弯道,躲避各种障碍。她觉得他就在自己身后,她看不见他,但他活生生地存在着,几乎悄无声息地把桨沉入水中,有时会和岸上的人说几句方言。上船时,她几乎没有看他,她觉得他和大多数的贡多拉船夫一样,身材高挑、苗条,穿着黑色的窄裤,夹克似乎是西班牙式的,黄色草帽上系着红带子。准确地说,她记得他的声音,甜美但不卑微,他叫卖着:贡多拉,小姐,贡多拉,贡多拉 [10] 。她漫不经心地接受了价格和路线,但此刻,当这个男人让她观看黄金宫的时候,她不得不回头看他,她注意到了他面部线条的力量,鼻子有些霸道,眼睛小而狡猾;他是傲慢与精明的结合,他上身毫不夸张的活力和相对较小的头部也体现了这一点,或许因为有节奏的划桨动作,他头部与颈部的衔接处有一块形状像蝰蛇的肌肉。

巴伦蒂娜再次向船头看去,她看见一座小桥在靠近。之前她就曾经想过,钻入桥底的那一刻会是多么美好,在长满苔藓的拱桥下迷失片刻,想象着桥上的行人,而现在,她看着那座桥越来越近,竟然感到略微的焦虑,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弧形盖子即将在她头顶关闭。她强迫自己在这段短暂的行程中睁着眼睛,但她觉得很痛苦,当那条狭窄、明亮的天空再次出现在头顶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模糊的感谢手势。船夫正在指给她另一座宫殿,只有从内部的河道上才能看见这种宫殿,行人们不会发现其中暗藏的玄机,因为他们只能看见正门,而正门与其他建筑物的大门相比并无特别之处。巴伦蒂娜也想评论一番,想对船夫不断提供的信息表现出兴趣,突然间,她需要接近某个活生生却又陌生的人,需要融入对话之中,让自己远离缺失,远离危害她生活的虚无。她站了起来,坐到了更靠近船头的横梁上。贡多拉摇晃了一会儿,

如果“缺席”的就是阿德里亚诺,我找不到巴伦蒂娜之前的行为与毁了她贡多拉之旅的那份焦虑之间的联系,更何况乘坐贡多拉一点都不便宜。我永远无法得知她在威尼斯的酒店里是如何度过长夜的,无声的房间,没有人谈论一天的见闻,或许,巴伦蒂娜深深感受到了阿德里亚诺的缺席,但又一次,这仿佛是另一段距离的面具,另一种缺席的面具,她不想或不能面对它。(或许这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那著名的女人的直觉呢?那天晚上,我们同时拿起了一只奶油罐,我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我们看着彼此……为什么我没有把那偶然发生的爱抚进行到底呢?不知怎的,一切似乎都悬浮在空中,悬浮在我们俩之间,而众所周知,乘坐贡多拉游览会让人精神恍惚,激起人们的怀旧情愫,引人回想起充满悔恨的往昔。)

但是船夫似乎并没有对乘客的行为感到惊讶。她微笑着问他说了些什么,他把那些信息又重复了一遍,还添上了许多细节,他为自己激发了她的兴趣而感到得意。

“岛的另一边有什么呀?”巴伦蒂娜操着简单的意大利语问道。

“另一边?小姐,是新沿岸大街吗?”

“如果是叫这个名字的话……我想说的是另一边,游客们不会去的那一边。”

“没错,就是新沿岸大街,”船夫说,现在他划得很慢,“嗯,船从那里出发,前往布拉诺岛和托尔切诺岛。”

“我还没有去过那两座岛呢。”

“那里很有意思,小姐。花边厂。但是那一边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因为新沿岸大街……”

“我想去那些游客不多的地方,”巴伦蒂娜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所有游客的愿望,“新沿岸大街还有什么呀?”

“对面就是墓地,”船夫说,“没什么意思。”

“在岛上吗?”

“对,就在新沿岸大街的对面。您看,小姐,这是圣约翰和圣保罗。美丽的教堂,太美丽了……这是柯莱奥尼骑马像,是韦罗基奥的作品 [11] ……”

“游客,”巴伦蒂娜想,“他们和我们,前者负责解释,后者负责让前者相信自己听懂了。总之,让我们看看你们的教堂吧,让我们看看你们的纪念碑吧,非常有趣,没错 [12] ……”

毕竟,这是多么简单的技巧啊。一旦涉及蠢事、沉默或者几乎总是让人误解的归因方式,叙述者就会让巴伦蒂娜说话和思考。我们为什么不听一听巴伦蒂娜在睡觉前的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只了解她孤独的身体和她每天早晨打开旅馆窗户时的眼神?

贡多拉停靠在了斯拉夫人堤岸,旁边有一个人流如织的小广场。巴伦蒂娜饿了,一想到自己要单独吃饭她就觉得无聊。船夫扶她下了船,微笑着接受了钱和小费。

“如果小姐还想再游览一次的话,我一直都在那里。”他指着远处的停泊处,那里被四根挂着小灯笼的长杆标记了出来。“我叫蒂诺。”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草帽上的带子。

“谢谢。”巴伦蒂娜说。她本来要走了,淹没在尖叫和拍照的人群之中。而唯一跟她说过几句话的人将被她留在身后。

“蒂诺。”

“小姐?”

“蒂诺……在哪里可以好好地吃顿饭?”

船夫坦诚地笑了,他看着巴伦蒂娜,似乎理解了这并不是游客的傻问题。

“小姐,您知道大运河上的那些餐厅吗?”他随便提了个问题,试探她。

“我知道,”巴伦蒂娜说,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些餐厅,“我指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不要有太多人。”

“不要有太多人?像小姐您这样的人吗?”男人粗鲁地说。

巴伦蒂娜被逗乐了,她对他笑了笑。至少,蒂诺不是个傻瓜。

“没有游客,没错。就像……”

“就像你和你的朋友们吃饭的地方。”她想,但她没有说出口。她感觉到男人把手指放在了她的手肘上,他微笑着请她上船。她任由自己被他带走,有些害怕,蒂诺把桨扎进了湖底,动作干脆明了,推动着贡多拉前进,让人几乎注意不到他花费了多少力气。蒂诺的动作扫净了让她无聊的阴霾。

她无法记住路线。他们经过了叹息桥,但后来的一切都很模糊。巴伦蒂娜不时地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其他模糊的画面,这些画面与她拒绝观看的景色同时出现。正午的太阳让河道升起了难闻的蒸汽,一切都在重复着,远处的尖叫声,拐弯处实用的标记。这个区域的街上和桥上人流稀少,威尼斯正在吃午餐。蒂诺用力地划桨,最后,他把贡多拉驶进了一条狭窄、笔直的河道,隐约可以看见河道尽头的灰绿色湖泊。巴伦蒂娜想,新沿岸大街应该就在那里,在对岸,那个无趣的地方。她感觉到小船停在了长满苔藓的台阶旁,正要回头提问,蒂诺吹了个悠长的口哨,二楼的窗户被无声地打开了。

“那是我妹妹,”他说,“我们住在这里。您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吗,小姐?”

巴伦蒂娜的接受先于她的惊讶乃至她的愤怒。以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他无法容忍半途退出;巴伦蒂娜原本可以用她刚才接受邀请的勇气拒绝他。蒂诺扶她走上台阶,他给贡多拉下碇的时候,让她在一旁等待。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低声用方言哼唱着。她感到背后有人,于是转过身去;一个年龄难辨的女人从门口探了出来,她衣冠不整,穿着粉色的旧衣服。蒂诺飞快地跟她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

“这位小姐彬彬有礼,”他用托斯卡纳语说,“让她进门吧,罗莎。”

她当然会进去了。只要能继续逃避,继续撒谎,怎样都行。生活,谎言 [13] ,这难道不是尤金·奥尼尔塑造的人物吗?他证明了生活和谎言差不多只有一个无辜的字母的差别 [14] 。

他们在一间天花板低矮的房间里吃饭,巴伦蒂娜很惊讶,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意大利宽敞的空间。黑木桌子能够坐下六个人。蒂诺换了件衣服,但这样也不能消除他身上的汗味。他坐在巴伦蒂娜的对面,罗莎坐在他的左边。他的右边坐着他们心爱的猫咪,它的美貌帮助他们打开了最初的僵局。有意大利干面,一大瓶葡萄酒和鱼肉。巴伦蒂娜觉得所有的菜肴都很可口,虽然她被削弱的理智仍然认为这是疯狂的举动,而她却几乎为此而满足。

“小姐的胃口不错,”罗莎说,她基本不说话,“吃点奶酪吧。”

“好的,谢谢。”

蒂诺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更多时候他都在盯着餐盘,但是巴伦蒂娜能感觉到,他在以某种方式观察她。他什么都没有问;甚至都没问过她的国籍,而几乎所有的意大利人都会提出这个问题。巴伦蒂娜想,如此程度的荒谬最终必定会爆发的。等到吃完最后一口食物,他们会说些什么呢?那可怕的陌生人饭后交谈的时刻。她摸了摸那只猫,让它尝尝奶酪块。蒂诺笑了,他的猫只吃鱼肉。

“您做贡多拉船夫多长时间了?”巴伦蒂娜问,试图寻找话题。

“五年了,小姐。”

“您喜欢这份工作吗?”

“这份工作不算糟吧 。 [15] ”

“总之,这不像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对……这份工作不算辛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