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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时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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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装饰,不是拉链,”宛达发现,“猛一看有点像,可仔细瞧瞧,只是一道褶子,长得跟拉链似的。让人看不明白的是俄耳甫斯干吗要从大街上走过来,还不穿衣服,那女人又为什么在花园的墙后面,露个背影,真是太奇怪了。瞧瞧俄耳甫斯这身体,白白净净的,再瞧他这屁股,真像女人。当然,如果没有那个的话。”

“我们再找一幅能更近一点儿看看他的画,”小特莱莎说,“你看见过男人吗?”

“没有,你想什么呢,”宛达答道,“我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可是你怎么想起来问我看没看见过。他们那儿和小男孩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点儿,不是吗?又有点儿像格洛克,可格洛克是条狗,不一样的。”

“乔拉说过,他们发起情来,那里能长到三倍大,那时候就能有了。”

“是要生孩子吗?有了是这个意思,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你真是个傻瓜,小丫头。再看看下一张吧,差不多还是那条街道,可这里有两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这个倒霉蛋,干吗画这么些女人?你看,这两个女人看上去互相并不认识,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准是两个疯女人,大街上赤身露体的,还没人管、没人说闲话,这种事儿是在哪儿都不可能发生的。再看看这一张,这回是一个男人,可是穿着衣裳呢,在一所房子里藏着,只能看见他的脸和一只手。还有这个穿着树枝树叶的女人,要我说,她们全是些疯女人。”

“你不会再做那些梦了,”罗伦莎姨妈一面抚摸着她一面说道,“睡吧,你放心,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是的,你已经长出毛来了,长得不多,”小特莱莎这样对她说过,“有点怪,你还是个小丫头呢。给我把烟点上,过来。”

“我不,我不,”宛达边说边挣扎,“你干吗?我不愿意,放开我。”

“你真是个蠢货。看好了,我这就教给你。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别乱动,马上就好。”

晚上,姨妈们没让她亲吻就打发她上床睡觉。吃晚饭的时候,一切也和图画上画的一样,静悄悄的。只有罗伦莎姨妈时不时看她一眼,给她添菜加饭,下午的时候她曾远远听见阿黛拉姨妈放唱片的声音,飘过来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在指责她,“te cis ante ter”,她已经打定主意自杀,想想罗伦莎姨妈见到她死去、大家后悔不已的场景,她就觉得痛哭一场也没什么坏处。她打算从楼顶平台往楼下花园纵身一跳,或者用埃内斯蒂娜姨妈的吉列刀片划开自己的静脉,之所以还没那么做,是因为她得先给小特莱莎写封诀别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宽恕她了,然后再写一封信给教地理的女教师,她曾经送给宛达一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地图集。幸好埃内斯蒂娜姨妈和阿黛拉姨妈还不知道她和小特莱莎到火车站去看过火车,下午还在一起抽烟喝酒,特别是那天下午,她从小特莱莎家往回走的时候,没按大人们给她规定的路线,而是绕着整个街区转了一大圈,这时那个穿黑衣裳的男人走到她身边,问她几点了,和噩梦里一模一样,又或许这事就是发生在梦中吧,哦,亲爱的上帝呀,就在小巷口,那条小巷不通,尽头是一堵墙,上面长满了爬山虎,她当时也没察觉到什么(所以说也有可能是在梦里发生的),没察觉那男人起先一只手藏在黑外衣口袋里,后来才慢慢抽了出来,嘴里还问她几点钟了。那只手粉粉的,像是用蜡做成的,手指头硬邦邦,似握非握的模样,先是深深藏在外衣口袋里,接着一点一点抽了出来,这时宛达早已拔腿就跑,远远离开了巷口,可她后来根本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飞跑着逃离那个想把她堵在巷子里的男人的,就像出现了一片真空似的,心里只剩下对那只假手和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的恐惧,过去、未来,她全然没了概念,直到罗伦莎姨妈端来一杯水让她喝下去,梦里是没有什么过去和未来的,最糟糕的是她还没办法告诉罗伦莎姨妈,告诉她这不像做梦那样简单,因为连她自己也拿不准,而且她也很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一切都混成了一团,还有小特莱莎那件事,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罗伦莎姨妈和她一起依偎在床上,把她搂在怀里,说她一定会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的,罗伦莎姨妈就这样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安慰她。

“你真的喜欢?”小特莱莎问道,“其实还可以这么来一下,你瞧。”

“别,别,求求你了。”宛达央告着。

“可是,真的,这样更爽,双倍的爽,乔拉就这么干过,我也干过,你会喜欢的,你别自己骗自己了,只要你想,在这儿躺下来,你自己来,你就知道了。”

“睡吧,亲爱的。”罗伦莎姨妈曾经这样说过,“睡着了你就会发现你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可这回轮到小特莱莎眼睛半睁半闭地靠在那里,好像她在教会了宛达之后一下子筋疲力尽了,这时候的她像极了蓝色长沙发上的那个金发女郎,只是她更年轻些,肤色也更黑些。这时的宛达正想着插图里的另一个女人,在那间玻璃房子里,明明天花板上亮着灯,那女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根点燃的蜡烛,街道上的路灯,还有那个男人,都仿佛进到了房间里,成了房间的一部分,好像插图上他们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幅叫作“彤格雷斯街边女郎”的插图,街边女郎是个法语词,就是妓女的意思,小特莱莎气喘吁吁的,好像把那一套教给宛达之后真的没了一丝气力,宛达看着她,就像又看见了插图上那些彤格雷斯街边女郎一样。彤格雷斯这个词开头是大写,应该是个地名吧,那些女郎互相搂搂抱抱的,身上披着红色或者蓝色的长袍,长袍底下什么都不穿,有一个还把乳房露在外面,在另一个女郎身上摸来摸去的,两个人都戴了顶黑色贝雷帽,长长的金发披散着,摸着摸着手指就顺着后背往下摸去,就像那天小特莱莎做过的一样。那个穿灰罩衣的秃顶男人长得特别像冯塔纳大夫,有一回埃内斯蒂娜姨妈带她去看大夫,大夫和埃内斯蒂娜姨妈说了几句悄悄话之后,便让宛达把衣服脱了,那时她十三岁,身体已经开始发育,所以才要埃内斯蒂娜姨妈陪她去的,但也有可能不光是因为这个,因为大夫笑了起来,宛达听见他对埃内斯蒂娜姨妈说,这种事儿没什么要紧的,别搞得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大夫用听诊器给她听了听,又看了看她的眼睛,他也穿了件和插图上一样的罩衣,只不过是白色的。接着大夫让她躺在小床上,摸了摸她的下身,埃内斯蒂娜姨妈人倒是在屋里待着,可她跑到窗户那边不知道看什么去了,其实根本看不见大街,因为窗户上装的是磨砂玻璃。最后冯塔纳大夫把她叫了过来,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宛达穿衣裳的时候,大夫开了张处方,都是些治气管炎的补药和糖浆。夜里她做的噩梦也有点儿像这个样子,因为一开始那个穿黑衣裳的男人也是和蔼可亲的,笑盈盈的,就像冯塔纳大夫一样,只是想问问几点钟了,可后面紧接着就出现了那条小巷,和那天下午她围着街区转那一大圈的时候很像很像。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自杀一条路可走,要么用吉列刀片,要么从顶层平台上跳下去,当然,还得先把给女教师和小特莱莎的诀别信写好。

“你真是个蠢货,”小特莱莎这样说过,“你先是蠢得连房门都没关,然后又连掩饰一下都不会。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那几个姨妈把这件事儿告诉雀斑脸,她们肯定会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的,我就会立马被送到寄宿学校去,我老爸早就警告过我的。”

“再喝一小口,”罗伦莎姨妈说,“现在你就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梦也不会做的。”

最糟心的是,还没法把这事告诉罗伦莎姨妈,向她解释解释为什么埃内斯蒂娜姨妈和阿黛拉姨妈揍她的那天下午她要从家里逃出去,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着,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面在心里恨不得立刻就自行了断,扑倒在一列火车车轮下,一面还往四下里张望,因为那个男人说不定就在附近,一旦她走到没人的地方,那人就会走上前来问她几点钟了。也说不定插图上那些光屁股女人就在附近某条街道上走着,因为她们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们也很害怕遇见那些穿灰色罩衣或是黑色外套的男人,他们和小巷里那个男人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插图上有好多女人,这里却只有她孤零零地在街上走着,所幸她没有像那些女人一样光着身子,也没有哪个女人用一件红颜色的长袍来把她裹起来,或是像小特莱莎和冯塔纳大夫那样让她躺下身来。

“比莉·荷莉黛是个黑人姑娘,老吸毒,就死掉了,”小特莱莎说道,“她老有幻觉什么的。”

“幻觉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可怕的,大喊大叫,还蹦蹦跳跳的。你知道吗?其实你说得很对,天热得要死。咱们最好把衣服都脱了。”

“倒也没热到非得把衣服都脱光的地步。”宛达是这样回答的。

“你这是杂烩菜吃得太多了,”罗伦莎姨妈说,“杂烩菜跟柑橘一样,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

“其实还可以这么来一下,你瞧。”小特莱莎这样说。

天晓得为什么她记得最牢的就是这幅插图,图上有一条窄窄的小街,小街一侧长了不少树,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近处有一扇大门,最奇怪的是,小街正中央放了张小桌子,桌子上还有盏点亮的灯,要知道这是大白天呀。“别再提那只假手的事了,”小特莱莎是这样说的,“你打算一下午就这个样子吗?是你先说太热的,最后把衣服脱得光光的却是我。”插图上的她身穿一件深色曳地长袍,朝远处走去,而在近处的大门口站着小特莱莎,注视着小桌和桌上的灯,她一点也没有发现,就在街道的尽头,那个黑衣男人一动也不动,正在街边守候着宛达。“可这并不是我们俩,”宛达想,“是那几个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走着的成年女人,不是我们俩,这就像是在噩梦里一样,你以为自己在那儿,其实并不在,罗伦莎姨妈不会让我继续做这种梦的。”她真希望能向罗伦莎姨妈求救,把她从这条街道上解救出去,不要让她扑倒在火车轮下,也不要再让插图上那个守候在街道尽头的黑衣男人出现了,特别是现在,她正围着街区兜圈子(“直接回家来,别想在大街上疯疯癫癫地胡混。”这话是阿黛拉姨妈说的),黑衣男人走上前来,问她几点了,又慢慢把她堵在那条没有窗户的巷子里,一步一步地,她被挤到那堵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前,她像在噩梦中一样不会喊叫,不会哀告,也不会保护自己,可即使是在噩梦里,也还会有一线生机,因为有罗伦莎姨妈在,有了她的安慰,有了她的抚摸,再喝上一口清凉清凉的水,什么都会消失的。上一次那个下午,她被堵在小巷里的时候,也出现过一线生机,那时,宛达拔腿就跑,头也不回,一直跑回家中,插上了门闩,又把格洛克叫过来看住大门,因为她无法把真相都告诉罗伦莎姨妈。此刻,一切都和先前一样,只是小巷里再也没有哪怕一丝的缝隙,想逃却无路可逃,想醒又醒不过来,黑衣男人把她堵在了墙根,不会有罗伦莎姨妈的抚慰了,天色已晚,她孤零零一个人,眼前是那个总问她几点了的男人,他向墙跟前走来,把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宛达已经紧紧贴在爬山虎上,男人离宛达越来越近了,黑衣男人这次不再问几点了,一只蜡黄蜡黄的手用什么东西撩开衬裙顶住了宛达,男人在她耳边说,别乱动,也别哭,咱们来做一回小特莱莎教过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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