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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时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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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会是在何年何月,但总有一回,会有人记起,几乎每天的下午时分,阿黛拉姨妈总是在听一张有领唱有合唱的唱片,记起那张唱片忧伤的调子。一开始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在独唱,后来是大合唱,唱的什么没人听得懂。唱片上有个绿色的标牌,那是给大人看的,“te cis ante teru”,“nunc diittis”,据罗伦莎姨妈说,那是拉丁文,意思是上帝什么的。那时,宛达又因为听不懂,又因为心情不好,就有点伤感。就如同与小特莱莎一起在她家里放比莉·荷莉黛的唱片时一样伤感,因为小特莱莎的妈妈上班去了,她爸爸要么在忙生意,要么在睡午觉,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抽抽烟。可是,听比莉·荷莉戴的唱片会给人带来一种美好的伤感,让人想躺下身来,幸福地痛哭一场。待在小特莱莎的房间里,关上窗户,吞云吐雾,听听比莉·荷莉黛的歌,感觉还真不错。在她自己家里,这种歌是不许唱的,因为比莉·荷莉黛是个黑人,又因为吸毒过量死了。玛丽亚姨妈总逼着她在钢琴面前多待上一个小时,练习各种琶音,埃内斯蒂娜姨妈则大谈特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怎么,大厅里到处回响着“te cis ante teru”,阿黛拉姨妈在一个装满了水的玻璃球照耀下缝缝补补,据说那玻璃球聚光(这个词听上去就很美),能帮人看清针脚。幸好到了晚上,宛达是和罗伦莎姨妈睡在一张大床上,那里既没有拉丁文也没有关于香烟和街上小混混的长篇大论,罗伦莎姨妈做完晚祷,把灯一关,会随便聊几句,多半是说说小狗格洛克。快睡着的时候,宛达心里总是很宁静,身边是暖暖的罗伦莎姨妈,她也似乎从家里这种忧伤的气氛中找到了被呵护的感觉。罗伦莎姨妈会轻轻地打着鼾,和小狗格洛克一样,她身上暖暖的,身子稍稍蜷缩着,发出心满意足的鼾声,这也和蜷缩在饭厅地毯上的格洛克一样。

“罗伦莎姨妈,别再让我梦见那个长了只假手的男人了,”做噩梦的那天夜里,宛达这样哀求道,“拜托,罗伦莎姨妈,求求你了。”

后来她对小特莱莎谈起过这事儿,小特莱莎笑了,可并不是存心取笑她,罗伦莎姨妈给她擦眼泪的时候也没有取笑她的意思,而是给了她一杯水,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帮她驱走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比如去年夏天脑子里一些杂七杂八的记忆呀,噩梦呀,那个和小特莱莎父亲相册里的男人们长得特别像的人呀,还有那条死胡同,天黑下来的时候,那个穿了一身黑的男人把她堵在里面,慢慢走近她,最后停了下来,注视着她被满月照得亮亮的脸庞。那家伙戴了副金属框的眼镜,圆圆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额头。他朝她举起右边的胳膊,他还长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最后,一声尖叫或一阵猛跑的脚步声让她离开这个梦境;一杯水、罗伦莎姨妈的安抚,她不会再一次慢慢回到那噩梦中去,接下来便是埃内斯蒂娜姨妈的一杯泻药,一盘淡淡的汤,各种各样的劝告,然后又是家里,又是“nunc diittis”,可到了末尾,总会让她去和小特莱莎玩上一会儿,虽说那孩子在她妈妈教育下并不是一个十分可靠的玩伴,还会拿出一些东西给宛达看,可这样总比看着宛达的脸日益憔悴要强吧,反正在一起玩上一会儿也没什么坏处,从前的女孩子们一到午睡的时候,总是在一起学些刺绣或唱唱歌,现在这些年轻人呀。

“她们不光是疯子,还是些傻瓜,”小特莱莎边说边递给她一根从她爸爸那里偷来的香烟,“你都摊上一群什么样的姨妈呀,丫头。她们让你服了一剂泻药?你到底去过了没有?拿着,看看乔拉借给我什么了,整个秋季的时装都在上面了,可你还是先看看林戈的照片吧,难道他不可爱吗,再看看他这张敞开衬衫的,你瞧瞧,这胸毛。”

后来她还想再打听点儿什么,可对宛达来说,继续聊下去有点难,因为她眼前突然又出现了逃命那一幕,她顺着小巷一路狂奔,这已经不是那次做的噩梦了,但又好像是那噩梦的最后一段,她也记不大清,那时她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了。也许在更早些的某个时刻,比方说去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她真该把这件事讲给小特莱莎听听,但她一句也没提起,怕她到埃内斯蒂娜姨妈面前去拨弄是非,那段时间里小特莱莎还时不时到她家作客,姨妈们常常拿些烤面包片或牛奶做的甜点从她嘴里套话,直到后来她们和她妈妈吵了一架,不想让小特莱莎再到家里来做客了,但是有时候下午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想清静一点的时候,还是会准许宛达去小特莱莎家里玩玩的。现在想想,当初还不如把一切都告诉小特莱莎,可事到如今也没必要了,因为噩梦就像那件事一样,或者说不定,那件事已经成了噩梦的一部分,一切都变得和小特莱莎父亲的相册一样,从未真正结束,就像相册上的街道,也会像在噩梦中那样,渐渐消失在远方。

“小特莱莎,把窗户打开点儿,这里边热得很。”

“别犯傻了,回头别让我们家那老太婆发现咱们在抽烟。那个雀斑脸呀,鼻子比老虎都灵,在这个家里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点儿才行。”

“那就干脆跟她把话挑明了,她总不能拿棍子把你打死吧。”

“你当然可以一走了之,这事儿跟你能有多大关系。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可宛达已经不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虽说小特莱莎还老这么当面数落她,可毕竟次数越来越少了。这还得从那个炎热的下午说起,那天她们聊了好多事情,小特莱莎还把什么都露给她看了,从那以后,虽然生起气来小特莱莎还会叫她长不大的小女孩,可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我可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小女孩。”宛达说着,鼻子里喷出一缕烟。

“好吧,好吧,别这样。你说的有道理,是热得够呛。干脆咱们把衣服脱了,再去弄杯加冰的葡萄酒喝喝。我跟你说,这事儿是你看了我爸爸的相册后梦见的,相册上面可没什么假手之类的,你却梦见了,我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看看我这儿发育成什么样了。”

隔着衬衫倒看不出来什么,可一旦裸露出来,就大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女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同了。宛达不好意思把裙子脱掉,露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小特莱莎的鞋一只飞到床上,另一只滚进沙发底下看不见了。当然了,就像小特莱莎爸爸的相册上那些男人一样,几乎每一页上都有穿黑衣裳的男人,一天下午睡午觉的时候,她爸爸刚走,家里没有别人,和相册上的客厅和房屋一样安静,小特莱莎给她看了那本相册。她们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来到楼上,有时候,小特莱莎的爸爸会叫她们到书房喝喝茶,像大家闺秀似的。那些天里,在小特莱莎的房间里抽烟喝酒都不行了,因为那雀斑脸的女人马上就会察觉的。所以她们趁家里没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上了楼,小特莱莎把宛达推倒在蓝色的长沙发上,面不改色地弯下腰来,脱下三角裤,一丝不挂地站在了宛达面前,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容,最后还是小特莱莎放声大笑起来,问宛达说她是不是个傻瓜,连那个地方会像林戈的胸脯一样长出毛来都不知道。“可我也是长了的,”宛达这样对她说,“我去年夏天就长出来了。”相册上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女人都有,还都很多,每一幅相片上,她们或去或来,有坐着的,有躺在草地上的,还有躺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都是些疯子。”小特莱莎评论道),还有就像她们现在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总是在满满的月光下,虽然在相片上看不见月亮,但每一张都是在满月下拍摄的,女人们赤身裸体,在大街上、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相遇的时候仿佛互相视而不见,真正一副赤条条、互不牵挂的样子。有些相片上还会出现男人,他们或是身着黑色西服,或是穿件灰色罩衣,看着女人们来来往往,连帽子也不脱,在一台显微镜下研究一颗颗稀奇古怪的石头。

“你说得不错,”宛达说道,“那家伙长得和相册上那些男人特别像,也戴了顶圆圆的帽子,还戴着眼镜,长得就像他们那个样子,只是有一只手是假手,就像上一回那样,那时候……”

“别再提那只假手的事了!”小特莱莎说,“你打算一下午都这个样子吗?是你先说太热的,最后把衣服脱得光光的却是我。”

“我得去趟厕所。”

“都是泻药闹的!瞧瞧你那些姨妈,都是些什么人呐。快去吧,回来的时候多带点儿冰来,你看看林戈在怎么盯着我呢,这个可爱的小天使。您真是个多情种子,怎么,喜欢这个小肚皮是吗?那您就好好看吧,再揉一揉,对了,就是这样,我要是把相片揉皱了还回去的话,那个乔拉非把我宰了不可。”

宛达在厕所里一待就是好长时间,为的是不要再一趟一趟跑过来,肚子疼,她很讨厌那泻药,也很讨厌后来小特莱莎在蓝色长沙发上看她的眼神,好像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就像上次把那里露给她看,她禁不住脸上变得火烧火燎的。这几个下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首先,阿黛拉姨妈同意她和小特莱莎在一起待到更晚一点,反正就在家旁边不远,我呢,还得接待玛丽亚学校的校长和秘书,这房子就这么点儿大,你最好是到你朋友那里去玩玩,只是回来的时候要小心,最好直接回家来,别想着和那个小特莱莎在街上疯疯癫癫地胡混,那姑娘我太知道她了,就爱那一套。接着,她们抽着小特莱莎的爸爸忘在写字台抽屉里的香烟,是那种带金黄色过滤嘴的,闻起来怪怪的,最后,小特莱莎就把什么都露给她看了,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当时她们在聊相册的事情,可能是初夏,记得那天下午她们都穿得挺多的,宛达穿了件黄色套头衫,也就是说还没到夏天。末了,她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对视着,傻笑着,就这样她们几乎没怎么交谈,出门来到了大街上,到火车站那边转了转,当然,她们很小心地避开了宛达家那一带,因为埃内斯蒂娜姨妈就算和校长还有秘书待在一起也能察觉到她们的行踪。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她们转悠了一会儿,像是在等火车一样,看着一个个火车头隆隆驶过,引得月台一震一震,天空里黑烟弥漫。好像是在回去的路上,她们该分手的时候,小特莱莎仿佛不经意地对她说,那事儿不算什么,别太在意。宛达本来已经打算把这事儿忘在脑后,这一下子脸又变得通红。小特莱莎笑了一阵,又对她说,下午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的,可是她那几个姨妈跟雀斑脸是一样的货色,万一哪天她一不小心,就会被抓住把柄,那就有她好看的了。她们又笑了一阵,可这话不幸应验了,就在院子里只听得见格洛克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炎炎烈日下马蜂发出疯狂的嗡嗡声,就在宛达一心觉得大家都在睡午觉,谁也不会在这时进到她房间里的时候,埃内斯蒂娜姨妈在午睡时间快要结束时从天而降,宛达还没来得及把被单拉到下巴底下,埃内斯蒂娜姨妈就站在了她的床边,二话不说,一把扯去被单,两眼死死盯住她褪到腿肚子那儿的睡裤。小特莱莎那边,尽管雀斑脸坚决不同意,房门还是锁上了,但是玛丽亚姨妈和埃内斯蒂娜姨妈议论了一会儿,说到万一失火,把孩子锁在屋里会被火烧死的,可现在埃内斯蒂娜姨妈和阿黛拉姨妈说的不是这个,她们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宛达前。她正打算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阿黛拉姨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拧到身后,埃内斯蒂娜姨妈先给了她一记耳光,紧接着一记接一记的,宛达趴在枕头上,哭叫着辩解,说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觉得有点痒,可这时阿黛拉姨妈已经脱下一只拖鞋,压住她的双腿,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抽,她们一面打一面嘴里还说着什么不成器的东西,自然也说到小特莱莎,说现在的年轻人哪,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还说到什么染病呀,钢琴呀,要不要关起来呀,可主要说的还是不成器和染上什么病的事儿,直到最后罗伦莎姨妈被哭叫声从床上惊醒,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罗伦莎姨妈痛苦地看着她,既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抚摸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给她倒了一杯水,保护她不受黑衣男人的侵犯,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定能睡个好觉的,不会再做噩梦了。

“你这是杂烩菜吃得太多了,我看见了。杂烩菜跟柑橘一样,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好了,都过去了,睡吧,有我在呢,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你在等什么呢?脱个衣服都这么磨磨蹭蹭的。又要去上厕所吗?你可真是个乖宝宝,你那几个姨妈全都是些疯婆子。”

“倒也没热到非得把衣服都脱光的地步。”那天下午宛达一边脱裙子一边说道。

“是你先说天热的。把冰递给我,再拿几只杯子来,还剩点儿甜葡萄酒,可那雀斑脸昨天盯着酒瓶看了老半天,而且脸色不对。我看得出来,她脸色不对。她倒没说什么,可就是沉着脸,她清楚我什么都知道。幸亏老头子一心只想生意上的事情,又喝得醉醺醺的。真的,你已经长出毛来了,长得不多,你还是像个小丫头。你要是能发誓不告诉别人的话,我再给你看一件书房里的东西。”

小特莱莎是偶然间发现那本相册的,书柜上了锁,那是你爸爸藏科学书籍的地方,说是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看,真蠢,书柜门都没锁好,有几本词典,还有一本书书脊朝里,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是什么书,还有些书里尽是些人体解剖的插图,一点也不像学校里的书,这里的书插图都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她一抽出那本相册,马上就对解剖图没了兴趣。那相册就像是一本连环画,只不过有点怪怪的,可惜底下标的都是法语,她只能零零星星看懂几个单词。“ sérénité est sur le pot de basculer”,sérénité的意思是宁静,可basculer天知道是什么意思,真是个怪词,bas是长袜,她见过雀斑脸的迪奥牌长袜,可是接下来的culer,culer的长袜到底是什么意思,插图上的女人要么赤身露体,要么就穿了件衬裙,外面套件长袍,没一个穿长筒袜的,也说不定culer有别的意思,小特莱莎把相册递给她看的时候,宛达也是这么想的,她们一起笑疯了,两人被单独留在家里的那些午睡时分,真是快乐啊。

“天还没热到非要把衣服都脱光的地步,”宛达说,“你干吗这么夸张?不错,是我说的,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说你不想和这些插图里的女人一样了?”小特莱莎在长沙发上伸直了腰身,挖苦道,“看着我,告诉我,我是不是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就是那幅到处摆着水晶的东西,还远远能看见有个小个子男人顺着街道走过来的画。快把三角裤脱了,傻瓜,你没觉得你太煞风景了吗。”

“我记不得那张插图了,”宛达的手指插在三角裤的松紧带上犹豫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花板上还有盏灯,远处挂了幅蓝颜色的画,上面画的是满月。整个都是蓝色的,不错。”

天知道看相册的那天下午她们为什么在那张插图上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其实还有另外几张更刺激,更怪异的,比方说画着orphée的那张,字典上说orphée就是俄耳甫斯,他是音乐之父,下到地狱去过,可插图上并没有画地狱,只画了条街道,街道上有些红砖砌成的房子,有点像噩梦开始时的那条街,虽然在梦中那条街后来变成了小巷,出现那个长了只假手的男人。就在这条红砖瓦房的街道上,走来了赤条条的俄耳甫斯,小特莱莎立刻把画给宛达看了,可宛达第一眼看去以为又是个不穿衣服的女人,小特莱莎哈哈大笑,用手指头指点着画,这时宛达才看清了,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千真万确是个男人,她们一起看着,研究着俄耳甫斯,而且疑惑花园里那个背对她们的女人是谁,她又为什么只露个背影,只穿了件衬裙,拉链还开了一半,好像在花园里散步就得穿成这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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