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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六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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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云丹还去了一趟乡政府。仁钦看见云丹,不动声色,说:您又要去看他了?我劝您不要去,还是等雨停了吧。地质灾害随时可能爆发。

云丹说:我就是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仁钦铁青了脸:我命令您不去。

窗外,雨声淅沥不止。

我不是上山去。

那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移民村。我来问一声,乡长你要不要给乡亲们捎句话,或捎点什么东西?

仁钦这才正眼看着云丹:叔叔… …

云丹说:我从移民村回来时,要是云中村还在,我会捎回来乡亲们对阿巴的心意。

仁钦身子一震,把头抵在冰凉的窗户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雨水蜿蜒流淌。

云丹说:孩子,你不必悲伤,我们俩叔侄都是好样的。

你说,我该带点什么给他们?

那就带句话吧。

好吧,就说云中村活下来的人,都要好好生活。

再带点家乡酒吧。酒和话连在一起,更暖人心窝。

仁钦和云丹出去买酒。在乡民开的小卖部,仁钦要挑贵的买。云丹阻止了他。他要了一只土坛里装的家酿的青稞酒。

云丹说:乡亲们肯定想喝家乡酒。

云丹还跟仁钦借了一样东西。他借的是阿巴在移民村房子的钥匙。他要在阿巴的房子里请云中村乡亲吃一顿家乡饭。他说,这是替你舅舅请他们的。云丹还说:你不要掉眼泪,你和你舅舅都是了不起的人呢。

云丹去了云中村,在阿巴的房子里用他带去的食材做了一顿饭。请了移民村的乡亲一起喝了那坛青稞酒。

云丹特意说:酒是仁钦乡长请大家的。

大家就都回忆起年纪轻轻的仁钦一个人奔回村里,组织大家救死扶伤的往事来。说着说着,就有人抹泪,就有人要哭出声来。

云丹说:这饭是阿巴让我来请大家的。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要是下山来,就回不去了。政府不让他回去。他要我告诉乡亲们,家家户户的鬼魂他都安慰到了。阿吾塔毗山神他也按照老规矩好好祭祀了。他说,由他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就是要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

这下哭声真就起来了。

他们都说:是云中村的大限就要到了。

临行的时候,云中村乡亲都给阿巴准备了礼物。云丹笑着一一推却,东西就不必了。今年雨水又多又猛,要是我回去时,云中村还在,我就把你们的心意给他带到。话说到这里,云丹也觉着自己有些眼热,便挥手离开了。本来说好要用手机拍张合影,让他带回去给阿巴看,但他怕自己忍不住眼泪,便急忙离开了。

他回来的时候,云中村还在。

他想冒雨上山,但给乡长报告移民村各家各户情况时,仁钦再次下了死命令,不准在雨天上山。云丹也觉得,自己上山下不来不打紧,仁钦这乡长要再被免了,瓦约乡的乡亲可是要骂他了。

云丹把阿巴在移民村房子的钥匙还给仁钦,并向他保证,有危险的时候绝不上山。

仁钦说:滑坡体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什么叫有危险的时候,什么叫没危险的时候?

云丹说:我们这些地震灾区的人,这危险到时,鼻子都闻得出来。

仁钦说:总之我禁止您上山。

那就把你舅舅饿死在上面?

仁钦说:我也没有说过要让舅舅饿死在上面。

好不容易等到天放晴,山上却是云雾凄迷,好像还是阴雨不止的样子。

然后又是大半夜的雨。早上起来,天气晴朗,然后,浓雾四布,凭经验,云丹知道,这下天是真正放晴了。便立即备马上山。

路上,他想,自己出现在阿巴面前时,他一定不会想到。他更不会想到,自己还去了移民村,以他的名义请大家吃饭。浓雾散尽时,他马上就要到云中村了。他看到最后一缕雾气飘过那株松树,看到那棵樱桃树已是满树黄叶。然后,他看到了阿巴。他端坐在磐石上,也许是因为仰脸望着天空的缘故,阿巴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马蹄声。阿巴还沉浸在不知是在飞升还是在下坠的幻觉中,紧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云丹不急,他挽住马缰绳站在他面前,等他睁开眼睛。他听见阿巴在喃喃自语。

他在说:上去上去,下去下去。上去了上去了,下来了下来了。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晃动着,做出相应的姿态。

此时,促使他产生幻觉的飕飕上升的雾气已经消失殆尽。阳光灿烂,鸟鸣四起。黑蹄和白额走上前来,嗅出了旧主人,咴咴嘶鸣。

阿巴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青山依旧,天空依旧,田野依旧。他说,我没有死。然后,才低头看见了云丹。

两个人在磐石前生火煮茶,这是个能把全瓦约乡都尽收眼底的地方。

喝着热茶,吃了云丹带来的好吃的东西,阿巴还叹了口气:唉,天又晴了。我以为我都看不到天晴了。

云丹笑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要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鬼,那你死了也一样会看见。

阿巴也笑:那我怎么知道鬼看见的是不是和人看见的是一个样子!

云丹问:你说上去了上去了,是去了哪里?

没有到达我怎么知道。

那下去了下去了呢?

我还是不知道。

云丹说:你要是知道了,我们就不能见这一面了。

听这话,你还有点舍不得我的意思。

两人又沉默一阵,任阳光温煦地晒在身上,那暖意从皮肤一直浸入到心里。他们听到了无人机飞行时,旋翼扇動空气的声音。阿巴知道,这是调查队派来巡视地质隐患点的。这时,无人机还在他们的下方,被阳光照耀成一个闪烁不已的光点。无人机上升,上升,来到了磐石跟前。无人机悬停在空中,用它的玻璃眼睛紧盯着阿巴和云丹。阿巴知道,这玻璃眼睛背后,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人,是那位余博士。阿巴笑着,斟了一碗茶,是请他们共饮的意思。无人机左侧一下身子,右侧一下身子,阿巴知道那是表示谢意的意思。然后,无人机就飞走了。飞向云中村,飞向云中村背后的山坡,沿着那道裂缝缓缓飞行。阿巴说:他们是要给大地搞预报。

云丹说:现在没有人能对大地做准确的预报,全世界都不能。

阿巴说:慢慢地,以后就能了吧。

我们等不到了。

要对科学有信心。

云丹笑起来:你这是干部开会时说的话。

仁钦对我说的,阿巴说,咦,前次你带来了央金姑娘,这次我以为你还会带什么人回来。

你想念移民村的乡亲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又有一个云中村的幸存者回到了瓦约乡。那是祥巴家四个儿子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位,中祥巴。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旅游公司老板。他们把一辆房车直接开到乡政府院子里。

见到中祥巴,仁钦扬一下眉毛:是你?地震都几年了,才回来?

不是不回来,是回不来。云中村的家人都死了,四个娃娃在城里,靠我养活。死了的再活不过来,就让活着的好好活着。

你在外面都干些什么?仁钦口气缓和了,四个娃娃?他们都好吗?

我真是洗心革面,做正当生意了。一向强横的中祥巴这时一脸笑容,我跟刘总想请乡长喝个酒,顺便向你汇报汇报。

这哪是喝酒的时候,仁钦拍拍办公桌上的电话,我不能离开这部电话。没吃饭吧,让食堂煮点面条,边吃边说。

中祥巴说:我和李总想开展一个旅游项目,我也想为家乡重建做点贡献。

项目说毕,仁钦脸上露出了笑意。

中祥巴这个项目,是热气球旅游,外加一个汽车露营项目。白天,游客乘热气球升空观光,晚上,在露营地过夜。游客可以住自己车里,也可以住他们公司提供的帐篷或房车。第一期是两只热气球和十辆房车,帐篷五十顶。再视经营情况增加投入。

仁钦笑过,眉头又锁起来,热气球,这牵涉到国家低空域开放政策。露营地,瓦约乡岷江河谷两边,所有稍微平整的土地,不是村子就是庄稼地和果园,哪还腾得出地方。

中祥巴从刘总手里要过计划书,呈给仁钦。

计划书上写明,他们这次来是做前期的试运行,如果当地气象条件适合热气球飞行,立即向相关部门申请开放空域,至于露营地可以用向村民承租土地的方式解决。

仁钦当即拿起电话请示县里,答复是可以先行试试。

中祥巴当即就要试飞热气球。但岷江河谷午后的风已经准时吹起来了。热气球只能在下午3点风未起前才有飞行条件。不然,云丹上了山,和阿巴坐在磐石前喝茶说话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橙色的热气球就会接踵而至。

现在,只有那架监控地质灾害的无人机在云中村缓缓飞行。

阿巴问云丹,央金姑娘是不是已经在电视上跳过舞了。

云丹说没有,要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当年地震爆发的那一天晚上,电视台的纪念晚会上,央金姑娘才会坐着轮椅上台表演她的独腿舞蹈。现在她是要参加全国舞蹈大赛。

阿巴说:这姑娘了不起呢。

阿巴又说:那我就等不到了。

那架无人机完成任务下山去了。

阿巴对云丹说:伙计,你也应该回去了。

云丹起身收拾东西,阿巴坐着不动,看着云丹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之色。云丹收拾妥当,对马说:走吧,伙计。便牵着马往云中村废墟那里去了。

阿巴喊:我叫你下山,回去!

云丹不应声,自顾自往村子里去。

阿巴到时,云丹已经在屋子里点燃了火塘。

阿巴问他:你不怕死吗?

云丹说:知不知道我比你还大五岁?知不知道我们家是一百多年前,才从云中村搬到山下去的?

阿巴说:要是今晚发生,那你就走不了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不走,是要告诉你,我去移民村,替你看望乡亲们了。

你去移民村了?他们都好吗?

云中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得把你做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还用你的名义请全村人吃了一顿饭,就在你的房子里。吃的东西全是我带去的,酒是仁钦出的。我说,我是替阿巴和你们告别来了。

这一来,乡亲们又要伤心了。

都流泪了呀。

两个人睡下后,云丹听见阿巴翻来覆去没睡着。往回,云丹心里翻腾着因云中村而起的各种情绪,总是睡不着。最后,总是在阿巴沉睡时深长平稳的呼吸声中才沉入睡乡。但今天情形却不一样。云丹就问阿巴: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啊?

阿巴说:我在想移民村的乡亲。我以前想的是,我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了,这个世界就等于没有了。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在,世界就没有消失。只要有一個云中村的人在,只要这个人还会想起云中村,那云中村就没有消失。

云丹叹口气:唉,我还以为可以劝你下山去了呢。

在就好,在就好。阿巴念叨着这几个字,睡着了。在他平稳深长的呼吸声中,云丹也睡着了。

早上,又是一个大晴天。云中村起了雾,但太阳升起不久,那些雾气就被驱散了。

阿巴送云丹下山。

两个人在磐石边下山的路口处告别。

阿巴说:昨晚我一夜没睡着呢。

我听见你睡着了。

那是我假装,好让你不操心我,让你先睡着。我想了好多事情呢。我想也许这是见你最后一面了,睡不着。还有央金姑娘,她一条腿怎么可能跳一辈子舞?现在帮她的那些人,会不会一辈子都护着她?你告诉仁钦,她在外面累了,想回云中村,就让她到移民村去,把我的房子给她。

云丹不说话。云丹执着阿巴的双手不说话。

阿巴又说:这话不要马上对仁钦说,等滑坡爆发后再告诉他。

云丹用额头抵住阿巴的额头:等着啊,我还要上山来看你啊!

伙计,可能用不着了。谢谢你这么耐烦地照顾我啊!

我还会来的。你留给我的那些钱还没有用完。要走,也等那些钱用完了啊!

那些钱我用不着,就留给你了。

如果真是那样,这钱就给仁钦,给他结婚时用吧。

谢谢老哥了!

以后,好多年,云丹活着的时候,在这个故事结局到来后的好多年里,当人们说起消失的云中村故事的好多年里。云丹都会说:呀!那天,一背身走在下山路上,我像个妇人一样的哭着的呀!呀,那个阿巴!

他总是对人说:滑坡体爆发后,我拿着剩下的钱去给仁钦,这小伙子只把钱捂在胸口,没有掉一滴眼泪呀!呀,这个仁钦!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那天,云丹牵着马下山,泪水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不知在陡峭的山路上摔了多少跟头,要不是手里拉着马缰,说不定都滚下山坡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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