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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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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丹说:还是你先。

阿巴不说话了,眼神定定地看着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动不动,让被看的人心里慌乱。所有人都晓得,他要降神作法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云丹扛不住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数字的手指让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复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让他握住。

阿巴,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出比我高的价?

阿巴说:因为我真的想要这两匹马。你刚牵着它们进乡政府的院子,我一闻到它们的气味,就知道,它们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重新来过。

云丹说:我报那个价,是准备你杀价。你不杀价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

好了,要是你接受这个价钱,他站在两匹马中间,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马的鼻子前,这两匹马就是我的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价,他不会饶过我。

阿巴说: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云丹说:你真有这么多钱?

阿巴把马背上的一只褡裢解开,给云丹看一沓一沓的红色人民币。

看到这么多钱,云丹就不再坚持要重新讨价还价了。他说:啧啧,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钱!

阿巴说:我锯木头,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挣两万多。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丹看看四周:桥上风这么大,来往的车这么多,也不是数钱的地方。我们到山上去吧。

两个人两匹马往山上走了好一阵子,江里的水声都很远了,两个人才在路边一株开花的槐树前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树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说:现在真把山羊圈起来养了吗?

要是不圈起来,山上怎么可能长出这么多草来。

阿巴说:可怜的羊。

云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家养着羊吗?

云丹告诉他,自己家是旅游专业户。养羊也有专业户。是仁钦乡长定的规矩呢。你外甥年纪轻轻,有能耐,乡亲们都说他好话。

阿巴露出隐约的笑意,从褡裢里取出钱来,自己数过一遍,又让云丹数一遍。

云丹数好一沓,就深深地揣进怀里。再数一沓。

阿巴愿意给他这么多钱,这是他愿意的,因为他想要这两匹马。但他有點不高兴云丹这个样子。至少他该把刚才说过的客气话再说一遍。这家伙,见到钱,就一张张数过,一沓沓深深地塞进怀里。

阿巴忍不住语带讥讽:可是要数清楚啊。

云丹不为所动,把最后一沓钱数清楚,揣好了,才站起身来。钱在他袍襟里鼓起来,显出很多钱聚集的形状。

他说:阿巴,谢谢你,我可以把女儿的嫁妆补全了。

云丹一说这话,阿巴心上就热了。他说:坐下来吧。我们两个人还没有“告诉”呢。

“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两个人在路上遇见,要是昨天才见过面,就互相把昨天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要是一个月一年没见过面。就把一个月一年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所以,方圆百十里,全乡七个村子家家户户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现在,除了一些守旧的人,没有多少人耐烦两个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来所经过的那些事情了。

阿巴感叹,现在的乡亲,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

阿巴告诉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厂打工锯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诉他女儿出嫁和当旅游专业户的情形,前两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过,现在是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些城里人把车停在村里,骑马上山,看风景,看地震遗迹,看新打造的寨子,还到种植专业户的果园里采摘樱桃。

云丹说:她们母女俩,在屋外绣花,老房子四面的墙都向着里面倒下。要往外倒就砸着她们了。

阿巴说:哎,嫁妆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说: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没有那颗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项链啊。蜜蜡也碎了。偏偏,掉下来的房梁,就砸在那些东西上。

阿巴说,象牙镯子就别弄了,如今买卖象牙犯法。

这又是一个新的话头。两个人又扯到了环保话题:禁猎,禁止野生动物制品买卖。

云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阿巴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没有的东西?

这真是一个问题。珊瑚是大海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见过大海。瓦约乡其他乡民也没有见过大海。蜜蜡是从俄罗斯地下岩层中挖出来的。他们也不知道俄罗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从黑人国家的草原上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总结:这些事,再说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语道别: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随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阳移到天顶的正中了。他身上流着汗。马也出汗了。汗水让它们的皮毛显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们散发出强烈的属于马的味道。除了马蹄叩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风拂过树和草的声音不算,鸟在枝头的叫声不算。阿巴觉得除了这些声音,还得弄出些声响。

他对马说:停下。

两匹马继续耸着肩胛,奋力向上。

他想,多说几次,马才能听懂新主人的话。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从庞大的山体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前面。拐一个弯,回头,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对马说:前面有眼泉水,我们都喝一点。

马走在前面,经过有泉水的地方,并没有停留。他只好紧走几步,牵住缰绳,让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这片柳林中间。荒草已经把进入柳树丛的路径掩盖了。阿巴扒开树丛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黄,进到柳树的阴凉里,发现泉水已经干涸了。泉眼处,留下一个凝结着灰白色钙化了的小坑。阿巴其实应该想到,要是这里还有水,马就会闻到水的味道,它们自己都会停下脚步,呼呼地翕动着鼻翼,来饮清泉。

那匹棕色马用脑袋蹭了蹭他。

这匹马额头上有块好看的白斑。他说:你以后就叫白额了。

白额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以咴咴的嘶鸣表示兴奋,也没有用大鼻孔呼呼喷气表示同意。

阿巴走向另一匹马。

这匹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闪亮,四蹄乌黑。

阿巴说: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黑蹄也沉默着。

四周也太寂静了。阿巴还是一个人喋喋不休,说:那我们就弄出些声响来吧。

他打开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了两只铜铃铛。那本不是用来挂在马脖上的。而是祭山时,作法用的法器。铜铃有细长的把手,中间悬着铁舌。摇晃把手时铁舌晃动,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震后,当他从废墟里把祭师用的法器扒出来时,鼓破了,铃铛的把手断了,下面的铁舌也不知去向。当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来,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复那两只铜铃。他在修车店央人用汽车上拆下来的旧铜管做成把手,细细焊上。但那铁舌却让他犯了难。他用过截成小段的钢筋,也试过用铁丝挂上两只钢珠。但这些金属太坚硬强烈,撞击铜铃发出的声音太过刺耳,太过响亮。

阿巴这才在家具厂用香樟木做成了两只木舌。

阿巴把这两只铜铃取出来,系在了两匹马的脖子上。他拍拍马的肩胛:走两步试试。

马走出两步,声音响起:叮,当!

马停下,竖起耳朵,捕捉这声音。

马又走出两步,声音再次响起:叮,当!

马停下,声音又消失在空气中。

两匹马再次起步,脖间的铃铛又响起来。这回,它们没有停步,继续向前。铃声连续响起。两匹马都同时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已经很近了。

云中村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台地上。这块平地从山下看不见。即便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还是看不见它。村子靠着坡脚。前面是一个微微下陷的台地。一千多年前,这个村子的先人们发动一场战争,把原先生活在这里的矮脚人消灭了。祖先们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青铜做箭簇,鹿筋做弓弦……

正陷于遐想的阿巴突然听到了鸟叫声。

好多声音啊!

鸟在叫!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鸟,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阿巴听出来是村前石碉上的红嘴鸦群在鸣叫。

他知道,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还是不可望见。

一千多年前,一个生机勃勃的部落来到这里,部落首领对众子民说,我要带着你们停留在这里了,我要让我的子民不再四处漂泊。这些话,都是包含在山神颂辞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着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当年率领部落来到此地的头领。他的名字叫作阿吾塔毗。

不论这个村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反正在三年前,这个村子就被八级地震瞬间毁灭了。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說,那其实比一个瞬间要长一些,比刹那也长一些,比一眨眼也长一些。那个时间由地震台网的仪器记录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阿巴望见那块磐石了。

他对两匹马说:看见磐石了吗?云中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稳稳当当地卧在山坡边上。磐石的一边,长着一棵松树,磐石的另一边,长着一棵野樱桃树。松树不高,几辈人前,被雷电拦腰劈断。之后,这棵树就停止了向上生长。只是把剩下的横枝长粗长壮,长得枝叶茂密,长成了一把巨伞。野樱桃树已经开过花了。松树绿得发黑,樱桃树绿得鲜亮。

道路在野樱桃树下绕个小弯,再上去几步,就可以看见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顶出现了。

石碉在视线里一点点升高。

石碉顶上原本有一株小树。地震时,那棵小树抱着一团泥土从顶上摔下来,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荡时剧烈摇晃。但地震过后,它还站在那里。在移民村,乡亲们聚在一起时,常常争论一个问题: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时有没有摇晃。乡亲们分成两派。一派人说,摇晃了,摇晃来着,像喝醉了一样摇晃。另一派人说,没有摇晃,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争论这个问题比一百次还多。再争论一百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摇晃了,像喝醉了一样摇晃来着。没有摇晃,一摇晃不就倒下了吗?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稳稳站着。云中村人祖祖辈辈,就把这座石碉称为爷爷。讨论继续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摇晃了才不会倒下,应力,懂不懂?说出应力这个科学名词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应力。但懂得不摇晃的才会倒下。讲科学的人也不能说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手机信号站的钢塔都倒了,那些东西都摇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爷爷没有倒,说明它一点都没有摇晃。反问:那么多树都没有倒,是树没有摇晃吗?

石碉在阿巴眼中节节升高,石头的身体严丝合缝,棱角鲜明。

当阿巴看到开在碉身上那道门时,腿一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门,不开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从山下上来。当石碉的那道门出现在视线里,再走两三步,整个云中村就要在视野里出现了。

阿巴感到气力正在从身上流失。身子发软,心脏震颤。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马的尾巴,被马拖着继续向前。

云中村出现了。

离开了四年多时间的云中村出现在眼前。残墙连着残墙。石墙,土墙,参差错落,连接成片。原先,墙的两面是不同颜色。向外的一面浅,风吹日晒成浅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烟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雪和雨,风和时间改变了残墙颜色。不但是残墙,连每户人家的柴垛都变成了和墙一样的颜色。一种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时候,梦就是这个颜色。石碉站在这片废墟侧面,沉默无声。村子的废墟沉默无声。

阿巴眼望着云中村的废墟,一松开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间,隔着原来的田地和果园。地面缓缓地在他面前降下去,又从村子跟前缓缓升起来。除了这片平地,就再无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脚,就是为了腾出这片平地种植庄稼。那时候应该没有果园。果园是之后有的。没人打理的果园一片碧绿。荒芜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绿,杂乱而蓬勃地生长着野草。两匹马走到地里,专挑油菜顶着花苞的嫩苔吃。马猛烈地打着响鼻。它们被油菜里的芥辣呛着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着村子,几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来。

马很安静地走到荒芜了的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应该把褡裢从马背上取下来。但他就是动不了身子。他也没有试着动一动身子。他是心里没有那个劲,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此时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树还站立在村前小广场上。脱尽了树皮的树干和粗大的枝杈闪着光,仿佛是一尊金属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长了。他知道,那是太阳正在西沉。风从背后的峡谷中升上来,吹在他背上。太阳正在收起它的光线。从山下开始,一点点往上。将河流,峡谷,还有下方的村庄留在阴影里。让风吹凉荒芜的山坡。阳光漫过了他的头顶,阿巴已经在阴影里了。

走远的马回来,翕动着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见他没有反应,就又走开。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铃声那么清脆。云中村还是在那里,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下面。像个睡去就不再醒来的巨人一样。像一座分崩离析了的山的遗迹一样。那些残墙在最后的阳光下投下许多奇怪的阴影,像在挣扎,谁还在苦痛中挣扎?像要呼喊,谁的嗓子还能呼喊?

阳光漫过了田地,漫过了果园,漫过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树还亮着。石碉身上反射出阳光的一点点红。而那棵金属一样光滑的枯树,反射着阳光,就像是在燃烧,抖动着银白色的火焰。

阳光拉出一条明亮的线,一点点移动。阿巴的眼睛被这条线牵引,眼中的寸寸移动,都在心中深深铭刻。阿巴只用一个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装进了整个村庄。阳光继续往上,此时枯树和石碉也站立在阴影里了。

阿巴一动不动,眼睛终于离开了村子,跟随着阳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再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当阳光凝聚到雪山之巅,雪峰变成了红色,掺了金的红色。然后,光消失。暗影从峡谷里升上来。世界变成了灰色。以石碉为巢的红嘴鸦,它们进行每天例行的归巢仪式,绕着云中村,绕着石碉盘旋鸣叫。这群红嘴鸦群还跟几年前一样,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不只是几年前,而是几十年来,这群红嘴鸦就是这样,永远在石碉上栖息,永远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鸟的方式存在,真好。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黄昏降临了。

阿巴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唤马:白额,黑蹄!

马来到身边,他从马背上取下了褡裢。卸下了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马脖子上的两只铃铛。两匹马找到一块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几个滚,又到荒芜的田野里吃草去了。

这个晚上,阿巴没有进村。

阿巴很累。他觉得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开了,像是要自动分解成一块块肉,一块块骨头一样。他躺在地上,就像这些分解开来的东西,都一样样地摆在青草上,摆在石头上。他听见有声音说: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到磐石边的松树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体也移到了松树下。

他背靠树身坐下,树干挡住了峡谷里升上来的风。他望着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寂静村庄。

阿巴很累。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时间从移民村归来。一天到县城,再一天到乡政府。又花了一天时间,弄了两匹马,慢慢爬上山来。從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两年,走了三年……

地震发生是5月,然后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先是住蓝色的救灾帐篷,解放军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灾板房构件一块块背上山来。平了一块庄稼地,全村人搬进蓝色顶子的救灾板房。救灾的解放军走了。知道解放军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个救灾干部带来了电视台记者,记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为解放军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会唱的歌,叫《感恩的心》,还要加上哑巴比画的动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军和救灾的志愿者。他们只是不好意思专门排着队,比画着哑巴的动作唱歌。他们只是不会也不愿意唱不会唱的歌。彭措家断了腿的孩子是两个战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亲去替这两个战士补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军补鞋。带着最结实的牛筋线,最柔软的小羊皮。琼吉家的死人在废墟下埋得最深,解放军用三天时间才刨出来。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军,就说菩萨,菩萨。老奶奶一见到解放军就拉着那些刨过泥的手,搬过石头的手,把发臭的尸体从废墟底下刨出来的手,一个劲亲吻。老奶奶在解放军官兵那里得到一个称号,“吻手阿妈”。解放军不肯吃灾民的东西,不肯喝灾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们的手。一群孩子从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脏手上,举在战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战士不拿,看着连长。连长说:这个可以有!战士们就从那些小脏手上取草莓吃,一颗,又一颗。全村活着没有受伤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来野草莓,跟在那些战士后面:这个可以有!这个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欢那个要他们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个干部以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来一台电视,用一台发电机发电,让云中村人集合,看录像。那是电视台的募捐晚会,歌星们在台上穿着画着红心的白衣服,摇晃着身子,齐声歌唱,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心的形状。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灾后最悲伤,最忙乱的一个星期过去,救灾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来一些。仁钦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钦升任了云中村救灾工作组组长兼瓦约乡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

仁钦开始为恢复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项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断了的水渠,特别是上山的道路。仁钦确定这条路为优先工程。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可以行驶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来。他和全村人商量,盘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上了个大学回来就变得这么有主意。

他们说:哦,祖祖辈辈都是老年人做主。他们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称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飘飘的智者。现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岁的娃娃带我们重建村庄。

仁钦说:不是我,是国家。

仁钦离开村子去县上。他去请求县里调配挖掘机。损毁的机耕道要从山下往上修。他带回来的不是修路的机器,而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专家们山上山下,村里村外跑了几天。得出一个结论。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缝非常致命。山体的重力作用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这个滑坡体上,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移民搬迁。云中村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谁见过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云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带着祖先们来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会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责难之声都对着仁钦:看看你请来的是什么人?!

仁钦哭丧着脸:是政府派来的人!

搬迁。搬迁。光是动员搬迁的会就开了一个月。地震造成的恐惧与伤痛刚刚减轻一些。云中村的乡亲们心中又充满了惶恐。

仁钦跑到把母亲也把整座磨坊都压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场。

仁钦又跑到县里,请示派出得力的干部。县长虎着脸: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关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书记和颜悦色一点:基层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杆跑细。心要好,脸要厚。

仁钦不开会了。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

村民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确实有条裂缝,横向蜿蜒了两公里长。裂缝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桦树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断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等于是向乡亲们宣布,山神可能看顾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对那些不相信地质学家的话,不相信云中村会毁灭的那些人说:你们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没好气地对他说:阿巴,今年祭山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号。之前,阿巴已经和村里各家各户商量好这一年祭山神的日子。5月15日。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锄过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帮助小麦抽穗扬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锄过了头遍草。果园里近年引种的叫车厘子的樱桃已经泛红。祭山神的日子就定在了采摘樱桃之前。男人们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讨论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学的人都召回村来。结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请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没有了。上学的人会落下课程。当了干部的也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最后结论:阿巴选一个日子。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回来。

阿巴当场定下了一个日子。5月15日。

大家抬头往山上望去,神山的雪帽子闪闪发光。

结果,没等到祭山神的日子到来,地震爆发了。

到了该祭山的那天,愁云惨淡,神山不见。道路断了,电线断了,建在山前的手机通信塔也歪着身子,余震每来一次,就摇晃着身子发出瘆人的吱嘎聲。震后第一天,从乡政府冲上山来一个副乡长。他居然没有被满山滚石砸死,也算是个奇迹。当天夜里,又从县政府来了一个干部。他的头上包扎着绷带,那是一个胡乱缠上的急救包。有人扑上去抓住县里来的干部拼命摇晃:怎么就只来了你一个人?!

干部说:县城也一样遭灾了啊,县里要优先恢复通信,抢通道路啊!

县里来的干部就是仁钦。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浮肿的脸上满是泥土。他的两只鞋都破了,乌黑的脚指头露在外面,走路一瘸一拐。云中村惊魂未定的乡亲没有人认出他来。他的亲舅舅阿巴也没有认出他来。

到底是县里来的干部,他把一窝蜂扑在废墟上的人员分了组,身体壮的挖掘,其他人传递那些挖掘出来的石头和木料。三个小组在有人呼救的废墟上同时展开。速度果真加快了一些。先他到达却六神无主的副乡长也镇定下来。几年后,这些事会变成玩笑话。当年的副乡长洛伍对仁钦说:妈的,你一个县里的毛头副科员,刚参加工作,就敢指挥我堂堂副乡长!

仁钦确实毫不客气地指挥了他。当时副乡长真是乱了方寸。

仁钦让他休息一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喊:这种情况,我怎么能休息?!

那我请你去把挖出来的粮食和肉集中起来,组织人做饭!让大家吃顿热的!

那是震后第三天,全云中村幸存的人才集中起来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大家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县里来的干部,还从背包里拿出酒精、消炎药粉、绷带,好歹把伤员们的伤简单处理一下。这对大家也是一种安抚。

断了胳膊和腿的人,是阿巴处理的。他的办法在云中村,在瓦约乡,还有邻近的乡世代相传。阿巴从山上找到碗口粗的柳树。把一段树皮完整地剥下来。他把错位的骨头复了位。用湿润的柳树皮把断胳膊断腿包裹起来。柳树皮干枯收缩,人疼得大呼小叫。阿巴就流着泪骂人。阿巴心里有火,因为他拿那些骨头碎成了渣的人没有办法。他拿断骨都戳破了皮肉,白生生露在外面的人没有办法。

县里的干部说:会有办法的,我相信救援就要来了。

那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即便是废墟下还有人,还有活着的人。但两天没有合眼的人们,端着饭碗就睡着了。全村人东倒西歪坐了一地,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还含着没有吞下的食物就睡着了。他们的脸松弛了,露出近乎于幸福的表情。几乎就是幸福的表情。

他们的头顶上,阴云正在急急地散开,好像有神在驱赶一样。天空现出了明亮的蓝色。阳光重新照亮大地。

云中村的人都睡着了。

太阳照亮的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寂静无声。没有人看见重现的蓝天,没有人看见阳光把整个世界重新照亮。甚至地底下的伤员也停止了呼喊。

是直升机声把云中村的人惊醒的。直升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

有人惊呼:余震来了!

直升机声那么响,人的惊叫声那么撕心裂肺,也只有一半人被惊醒。其余的人还是沉沉地睡着。

直到直升机降落下来,剩下的人才陆续醒来。

直升机降落了。云中村人脸容悲戚,衣衫破碎,像是一群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魂,向着直升机奔跑而去。

两个干部流着泪水,奔向从飞机上下来的解放军:云中村得救了!乡亲们,云中村得救了!

直升机运来了解放军,运走了伤势最重的伤员。直升机运来了药品、罐头、方便面、瓶装水,运来了衣服和毯子,运来了装尸体的口袋和消毒药水,运来了帐篷。那么多东西,用都用不完。直升机运来了医生,运来了拿着喷雾器到处喷洒药水的防疫人员。

云中村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子热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子心潮澎湃,这样子极度悲伤又极度欣喜。悲伤中夹缠着欣喜,欣喜中夹缠着悲伤。

解放军马上在废墟上有序展开,挖出伤员,直升机把伤员运走。直升机回来,载着更多的救援物资,志愿者也源源到来。解放军把死人也挖出来了。一个个失去生命的尸体消过毒,装进尸袋。统计数字也出来了。倒塌房屋多少,傷员多少,死人多少,失踪多少。失踪的人不是死在房里。有些消失在山上。放羊的人,采药的人。还有些是下山去乡里县里办事的人。十天了,他们还没有回来。那多半是被滑坡埋了,被滚石砸到江里去了。

直到直升机来时,阿巴才认出那个县里来的干部是自己外甥仁钦。

解放军到来,仁钦又带解放军寻找一个个被废墟掩埋的人,直到昏倒。因为疲惫,因为悲伤,因为在从县城奔赴云中村的路上被飞石击伤头部,伤口发炎化脓而在废墟上昏倒。他才被人抬进了帐篷医院。在那里处理了伤口,在那里被清洗干净了脸上的血污与尘土。这时,云中村的人才认出他来:是我们的仁钦!

阿巴抓住外甥的手,只会重复三个字:好小子!好小子……

仁钦这才开口问阿巴:妈妈呢?妈妈她去哪里了?之前统计伤亡数据时,他已经亲手将母亲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

阿巴有埋怨仁钦的意思:你想起来了。

仁钦哭了:死的人太多了。

阿巴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外甥这样说话。阿巴说:她去打扫磨坊,准备新麦下来的时候,好去磨面。

两个人和几个解放军去村子西边那条沟里的磨坊。

那是一条横斜着往西穿过树林的道路。到了沟里,磨坊不见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块把整座磨坊砸进地里的巨石。巨石是从山上滚下来的,一路上砸倒了那么多树,留下了令人心惊的痕迹。

仁钦浑身颤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就这样站了很久,仁钦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后来,他嘶哑着嗓子说:舅舅,我们回吧。

统计伤亡的表格是仁钦亲手制作填写的。表格就画在一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笔记本上。他亲手把妈妈填在了失踪人员那一栏里。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二十多名失踪人员。那天晚上,阿巴一直待在救灾工作组的帐篷里。一直守在仁钦身边。他开会的时候,填各种表格的时候,阿巴就在他身后站着。他在行军床上躺下的时候,阿巴就和衣在他床前的地上坐着。他在睡梦中哭泣的时候,阿巴也跟着流下了泪水。

吃完早饭,仁钦对阿巴说:舅舅,忙您的事去吧,我没有什么。

直升机运来的志愿者中,有两个在帐篷里给孩子们上课。

他们教孩子们念诵:我们都是汶川人!全中国都是汶川人!今天,我们都是中国人!

有云中村人不干了,特别是年轻人不干了,他们把石头扔到帐篷学校顶上,孩子们吓得从房子里跑出来,志愿者委屈流泪,不感恩也就罢了,这些人怎么还对来帮助他们的人爆发出这样的怒气。

那几个年轻人愤怒地呼喊:我们不是汶川。我们是云中村。我们是瓦约乡云中村!

还有几个志愿者,心理学系的研究生,专来给灾民做心理疏导的。他们说,受了这么大的灾,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负面情绪,需要释放出来。他们找愤怒的村民谈话,让他们把最悲伤的痛说出来,以后就不会那么脆弱了。

村民说:我哭哭就好了,事情这么多,我不能坐下来谈话。

他们找那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人谈话:老乡,我们聊一聊吧,说说话,你心里会好过一些,你就会觉得生活还有希望,世界并不那么灰暗。

志愿者没当过心理医生,他们说的道理也许是对的,但人家不爱听从书本上学来的话。铁青脸的人是云中村村长,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瞪他们一眼,指指自己的嗓子,直升机没来,解放军没来,云中村自救的两天一夜,他把嗓子喊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记者把志愿者为云中村学生开课的情形拍了下来。那是震后第五天。

当夜,这镜头就上了电视。云中村人自己没有看到,但全中国没有地震的那些地方都看到了那间灾后复课的帐篷,看到了震后余生的孩子们跟着志愿者老师大声念:我们都是汶川人,全中国人都是汶川人!我们都是中国人!

好多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马上往电视台的捐款热线打电话,掀起了一个捐款高潮。从捐一个书包,到要为这个云中村捐一所希望小学。

地震的打击,让云中村的一些人有了坏脾气。那么多来救灾的人也愿意惯着这些人的坏脾气。

愤怒过后的年轻人自己也有些惭愧。地震又不是志愿者老师在云中村下面埋了炸药。

和颜悦色的志愿者告诉他们,这次地震很强烈,波及的范围很大。几个地级市,一个自治州,几十个县。但这次地震需要一个名字。地震是最先从汶川爆发的,所以,国家就把这次地震命名为汶川地震。

道理不难懂,愤怒的年轻人都低下了头。

志愿者还在仁钦家院门做成的黑板上画了图。地震从这里开始,汶川县映秀镇。几千人死亡,那么多工厂和房子啊,还有水电站,一分多钟时间就没有了。地震从这里,波浪一样扩展,向着四面八方,连北川县城整个都没有了。还有一些村子,整个都被塌下来的山埋掉了,一个人,一座房子,都没有剩下。有一个被埋掉的村子,只剩下一个在山上割草的人。

这让几个愤怒的年轻人惭愧得无以复加。

他们垂着头走出帐篷。他们听到身后的帐篷里又传来孩子们的整齐诵读声。

2018年5月15日,原本是云中村祭祀山神,过一年一度朝山节的日子。

阿巴没有上山。

他一个人在下山路口的磐石那里,熏了炷烟,撒了些祭食和酒在柏树枝燃成的火堆上。没有敲鼓,没有摇晃他的法铃,也没有穿上祭师的衣裳。这些东西,都还埋在他家的废墟底下。他望着黄昏中的雪山说:阿吾塔毗,您老人家看见了吗?

后来就天黑了。

直升机停止飞行。世界又安静下来了。废墟上还一片忙碌,被探照灯光照得雪亮。但夜一降临,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消失,世界就安静下来了。那是震后第三天,阿巴一个人站在祭火堆前,第一次感到世界安静下来了。

天黑尽了。

阿巴坐在松树下,望着比那时候更安静百倍千倍的村庄。

他想睡着。但睡不着。当年的情景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念了咒语,让自己摄定心神,让自己凝神息虑,但没有一点效果。他只是坐着的样子像是入定了一样。松树正在长出新叶。新叶长出,旧叶落下。那些细细的针叶轻轻落下,簌然有声。落在阿巴肩上,落在阿巴怀里,落在阿巴头顶。但他脑子里面、心里面还像大海一样翻沸。

要不要搬迁,使空前团结了几个月的云中村人陷入争吵。

要不要搬迁,使得空前亲密的干群关系又有了裂隙。

直到又发生了一场余震。

五级。

大震后,余震不断。乡亲们都能自己判断震级了。那个晚上,大地深处又轰轰作响,山体破裂,下滑,满山滚石扑向峡谷底部。天空暗黑了,白盔白甲的山神没有出现。没有用石英石发火造出光亮,没有盘马弯弓,像传说中那樣,飞行在村子上方。天空暗黑了,闪着青灰色的微光。

一夜惊恐。

早上,人们发现,刚修复的渠水干了。水渠里没有水了。

水到哪里去了?

一直找到水渠的取水口。一座十几年前建成的蓄水池。从上方柏树林下涌出的泉水流到那个蓄水池,满了,就溢出来自动流到灌渠里。地震中,蓄水池塌了一角。只能蓄小半池水了,但泉水依然能像过去一样自动流到村里。村里已经把蓄水池列入优先修复计划。不蓄水,就没有足够的水浇灌庄稼。蓄水池还有一个好处。泉水从地底涌出的时候,是冰凉的,流在蓄水池里,被太阳晒上几天,水会变得温暖。女人们清洗东西时,手不会变得冰凉。更重要的是,庄稼,无论是麦子、玉米、土豆还是果树,喜欢温暖的水,不喜欢冰凉的水。

找水的人们找到源头,发现泉水干了。泉水翻涌而出时鸽子叫一样好听的咕咕声消失了。

人们突然明白了什么。一群男人站在泉眼边上,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泉水是从神山冰川上下来的。泉水渗进土里,渗进岩石缝里,然后在云中村边,重新露出地表。

地震使人脆弱到极点,地震使得云中村这些常常故作坚强的人也会在人前轻易流泪了。有人哭出声来:山神把我们抛弃了!

阿吾塔毗不要我们了!

这等于云中村人承认了地质专家的话是对的。

山体真的裂开了,山神真的打算不要身上这巨大的一块了。过去,山神一直把这个地方抱在怀里,现在,山神累了,要放手了。昨晚的余震让那个裂口往深里走,把从神山下来的泉水之路也断掉了。

仁钦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下乡亲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会同意搬迁了。但他马上又陷入了自责。他看见舅舅目光炯炯看着自己。那一刻,他真是万分自责。看见泉水干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乡亲们会同意搬迁了,而不是作为一个喝这眼泉水长大的人,感到心痛,感到悲伤。

于是,他说:也许泉水还会回来。

这话就像他动员搬迁的车轱辘话,没有激起任何反响。作为一个干部,他在抗震时树立的威信正在迅速下降。

他说:我们去磨坊那边看看,可以修一条渠,把沟里的溪水从那里引过来。

大家站在柏树的阴凉里,没有说话。泉水干了。四周的空气中却还氤氲着泉水沁凉的气息。

有人抹抹眼泪,哑着嗓子对仁钦说:我们真的要搬迁了吗?

政府要把我们搬去哪里?

全村人都搬走了。

阿巴也去了移民村。

去了四年多时间,阿巴又一个人回来了。

他对移民村的乡亲们说:你们在这里好好过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师,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顾鬼魂。我不要任他们在田野里飘来飘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给他们安慰。

在异乡落脚,重新生根的乡亲们说:阿巴,你要回来。

阿巴想,以后我就不跟你们这些活人说话了,我去和死去的人说话。

阿巴回来了,却没有力气进村。

一晚上,阿巴都坐在村前磐石边的松树下。

一晚上,脑子里翻沸着当年的情景,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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