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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和强尼在上节目的前一天回到家,整个人神清气爽,焕然一新。第二天早上,凯蒂五点醒来上厕所,便再也无法入睡。
屋里很黑很安静。她没有开灯,摸黑走过一个个房间,捡拾玩具收好。她还是不太相信这一天真的来了。她一直拼命祈祷能有机会修补她和玛拉之间的关系,因为等了太久,她几乎快放弃希望了,但是塔莉和这个节目将希望送回给她,就连强尼也乐观其成。依照塔莉的要求——其实是命令,这一集节目他交出主控权,单纯做个观众,以父亲的身份到场给家人打气。
凯蒂进浴室洗澡、换衣服,然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尽可能不去看眼角丛生的皱纹,练习着她要说的话:“没错,塔莉,我放弃了事业,选择做个全职主妇。老实说,上班还比较轻松。”
观众一定会笑。
“我依旧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作家,但是工作与育儿之间很难取得平衡。玛拉现在很需要我,甚至超过婴儿时期,大家都说两岁的孩子最难带,但是在我家,十几岁的少女才是大问题。我很怀念以前的日子,只要把她放在游戏区里,就不必担心她会出事。”
这句话绝对能赢得观众低声赞同。
她下楼准备好早餐放在桌上。双胞胎难得这么早下楼,为了抢最好的座位而挤成一团。
玛拉下来了,显然为了录像而非常兴奋,凯蒂几乎藏不住欣喜。
肯定会成功,她知道。
“妈,别笑了,你的样子让我发毛。”玛拉在装燕麦粥的碗里倒进牛奶,端上餐桌。
“别找你妈的碴。”强尼从玛拉身边走过,停在凯蒂身后,捏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后颈,“你真美。”
她转身搂住他,凝视他的双眼,“我很高兴今天你不是她的制作人,而是我的老公,我需要你坐在观众席里。”
“不用谢我,是塔莉将我彻底踢开。她禁止工作人员透露内容,也不准给我看脚本,塔莉希望给我个惊喜。”
从那一刻开始,这天过得飞快,如同进行超光速飞行的千年鹰号 [81] ,直到上了渡轮过海时,她才开始紧张。
观众会嘲笑她,说她的人生应该有更多成就。
她看起来一定很肥。
她深陷在负面想象中,导致抵达摄影棚时她无法下车,“我很害怕。”她对强尼说。
玛拉翻个白眼走开。
强尼为她解开安全带,挽着她的手臂,以温柔的动作带她下车。
“你一定会非常出色。”他领着她走进电梯。摄影棚里到处是人,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强尼弯腰在她耳边说:“就像以前在新闻界那样,记得吗?”
“凯蒂!”
繁忙的走廊上有人高声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就见塔莉走过来,模样纤瘦迷人,大大张开双臂。
塔莉用力抱住她,凯蒂终于放松了。这不是一般的电视节目,而是塔莉的节目,她的好姐妹绝不会让她出丑。
“我有一点紧张。”凯蒂坦承。
“一点?”玛拉说,“她简直像电影里的‘雨人’。”
塔莉大笑着勾住凯蒂的手臂,“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绝对会表现得很棒。你和玛拉能来上节目,大家都很兴奋。”她带她们去休息室,然后先行离开。
“真刺激。”凯蒂坐在巨大的镜子前,名叫多拉的女化妆师立刻过来处理凯蒂的脸。
玛拉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另一位化妆师替她打点。
凯蒂望着镜子。不久,她旁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是玛拉长大以后的样子。看着女儿上妆的脸,她看见未来,体认到至今一直藏在童年薄纱下的事实:很快玛拉会开始交男朋友,学开车,接着离家上大学。
“我爱你,小宝贝。”她刻意使用小时候的昵称。自从小熊维尼午餐盒与芝麻街玩偶自女儿的生活中消失后,凯蒂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她,“记得吗?以前我们曾跟着琳达·朗丝黛 [82] 的老歌一起跳舞。”
玛拉看着她。一瞬间,她们变回了妈妈与小宝贝,虽然只是一瞬间,转眼就消失在青春期的狂风暴雨中,但凯蒂依然感觉满怀希望,今天之后,她们将恢复感情,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玛拉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微笑着说:“我记得。”
凯蒂好想拥抱女儿,但那样只会造成反效果。她学到肢体接触反而会增加母女之间的隔阂。
“凯瑟琳和玛拉·雷恩?”
她转过身,一个拿着活页夹板的漂亮小姐站在她身后,“你们可以出来了。”
凯蒂对女儿伸出手,玛拉因为太兴奋竟然握住了。她们跟着那位小姐上楼到准备室。
“冰箱里有水,那边篮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吃,请不要客气。”那位小姐说完后,交给凯蒂一个领夹式麦克风,将电池盒扣在她的裤腰上。“塔露拉说你会用,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有点久了,但我应该还记得,我会教玛拉。谢谢。”
“太好了。时间到的时候我会来接你们,虽然今天是现场直播,不过不必担心,自然表现就好。”
真的来了。这次的机会对她无比重要,她终于能够重新和女儿心连心。
她们只等了一下子,很快就听见敲门声。
“凯瑟琳,请你先跟我来。”那位小姐说,“玛拉,请你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回来接你。”
凯蒂走向门口。
“妈妈!”玛拉急忙叫住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跟你说。”
凯蒂回过头微笑。“别担心,亲爱的,我们一定会很棒。”她跟着那位小姐进入繁忙的走廊,她听到墙壁的另一头传来掌声,甚至伴随着零碎笑声。
到了舞台边,那位小姐停下脚步,“听到你的名字就上台。”
深呼吸。
收小腹,挺直背。
她听见塔莉说:“现在,请大家一起欢迎我的好朋友凯瑟琳·雷恩……”
凯蒂笨拙地绕过转角,发现自己站在刺眼的舞台灯下,她觉得晕头转向,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周围的状况。
塔莉站在舞台中央对她微笑。
她身后则是堤尔曼医生,专精于家庭咨询的心理医生。
塔莉快步走过来挽起她的手臂,在如雷的掌声下,她说:“凯蒂,这是现场直播,跟着气氛走就行了。”
凯蒂瞥一眼身后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女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巨大影像,接着她望向观众席,强尼和她爸妈坐在第一排。
塔莉转向观众,“今天,我们要谈的话题是过度保护的母亲,以及痛恨这种母亲的青春期女儿。我们的目标是让双方对话,打破青春期筑起的藩篱,让这对母女重新开始沟通。”
凯蒂真的感觉到血液由脸上退去,“什么?”
在她身后,堤尔曼医生走出暗处,在舞台上就座,“有些母亲会伤害子女脆弱的心灵却不自知,尤其是控制欲强的专制型母亲。儿童就像花朵,拼命想在狭小的空间中绽放,他们需要勇于突破、尝试错误,以教条规矩和僵化期待限制他们并没有好处,假装我们能保护他们也没有好处。”
凯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巨大的冲击迎面而来。
他们指责她是坏妈妈,在全国播出的节目上,还当着她父母的面。
她挣脱被塔莉挽着的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你需要帮助,”塔莉的语气很理性,带着一丝淡淡忧伤,“你和玛拉都需要。我很担心你,你老公也是,他求我帮你。玛拉需要当面和你说清楚,可是她很害怕。”
玛拉走上台,对观众灿烂微笑。
凯蒂感觉眼泪冒了出来,这样的软弱更助长愤怒,“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对我。”
堤尔曼医生走上前,“别这样,凯瑟琳,塔莉这样做是为你好。你压抑了女儿娇嫩的心灵,塔莉只是希望能导正你的管教方式——”
“她想帮我成为好妈妈?”她转向塔莉,“你?”接着她看着观众,“这个人对爱和家庭一无所知,也不明白女人所面对的诸多两难困境,而你们竟然听她的意见?塔莉·哈特只爱她自己。”
“凯蒂,”塔莉低声警告,“这是现场直播。”
“你只关心这个,对吧?收视率。很好,希望你老了以后收视率能给你温暖,因为你不会有其他人、其他东西。你哪里懂什么是母爱?”凯蒂瞪着她,觉得厌恶至极,几乎快吐出来,“就连亲生母亲都不爱你。只要能出名,你愿意出卖灵魂,不对,你刚刚已经卖了。”她转向观众,“各位,这就是你们的偶像,你们以为她温暖又有爱心,其实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爱他们。”
凯蒂扯下麦克风和电池盒扔在地上。她冲下台,抓住玛拉的手拉着她一起走。
到了后台,强尼冲过来紧紧抱住她,但就连他的体温她都感受不到,她的父母与双胞胎跟在他身后,团团围住她们母女俩。“老婆,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敢相信塔莉竟然做出这种事,”妈妈说,“她八成以为——”
“别说了。”凯蒂尖声说,伸手抹去眼泪,“我不在乎她想什么、要什么、相信什么,我再也不想知道了。”
塔莉冲进走廊,但凯蒂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许久,才转身回到舞台上,望着一大片陌生的面孔。她努力挤出笑容,她真的很努力,但这次她的钢铁意志失去了作用。她听见人群喃喃低语,一句句都是同情;在她身后,堤尔曼医师高谈阔论的声音填满了空洞,她没在听也听不懂,最后她终于醒悟过来,因为是现场直播,他正努力维持节目的进行。
她打断医师的话,对观众说:“我只是想帮助她。”她在舞台边缘坐下,“我做错了吗?”
热烈的掌声持续不断,他们无条件赞同、不求报酬参加,这样的盛情应该能填满她内心的空洞,这就是他们的角色,然而,现在连掌声也毫无作用。
她硬撑着主持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到的。
终于,舞台上只剩她一个人,观众已经出场,工作人员也离开了。他们出去时都不敢和她说话,她知道他们也很生气,因为她竟然暗算强尼。
她听见脚步声,仿佛由远处传来。有人正走向她。
她木然抬起头。
强尼站在她面前,“你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她信任你,我们都信任你。”
“我只是想帮助她,你说她快崩溃了。堤尔曼医生告诉我,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他说她可能寻短——”
“我辞职。”他说。
“可是……叫她打电话给我,我会解释。”
“她恐怕永远不会打给你了。”
“什么意思?我们是结交三十年的好姐妹。”
强尼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你们的友谊今天画下句点了。”
淡亮晨光洒进窗,照亮白色的窗台;窗外,海鸥喧闹俯冲,海浪汹涌拍岸,这两种声音加在一起,表示渡轮由他们家旁边轧轧驶过。
通常凯蒂很爱早晨的声音,虽然已经在这个海滩上住了很多年,她依然喜欢观赏渡轮,尤其晚上点亮灯光时,如同水面上的珠宝盒。
然而今天她连微笑都没有。她坐在床上,腿上摆着一本书,这样老公才不会来烦她。她望着书页,文字在米白纸张上模糊晃动,有如一个个小黑点。昨天那场闹剧在脑中反复播放,她由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看,主题是:过度保护的母亲,以及痛恨这种母亲的青春期女儿。
痛恨。
你压抑了女儿娇嫩的心灵。
堤尔曼医生走过来说她是恶质家长,坐在前排的妈妈开始哭泣,强尼跳起来对着摄影师大吼,但她听不见。
她依然因为太过震撼而麻木,然而在麻木之下,藏着剧烈凶猛的怒火,她从来没有这么愤慨过。她真正生气的经验太少,所以有点害怕,很担心万一开始尖叫就会永远停不下来,于是她压抑情绪静静坐着。
她不断看着电话,塔莉应该会打来。
“我会挂她电话。”她真的会挂断,她十分期待那一刻。这么多年来,塔莉不止一次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唉,再过分也没有这次严重),无论是不是凯蒂的错,最后都得由她先道歉。塔莉从不主动表示歉意,只会等凯蒂先行示好。
这次休想。
这次凯蒂是如此痛心愤怒,就算友谊告终她也不在乎。想要重修旧好,塔莉也必须付出努力。
我会挂她电话,很多次。
她叹息,希望这个想法能让她感觉痛快,但一点用也没有。昨天那件事让她……心碎。
有人敲门,可能是任何一个家人。昨天晚上他们团结一心保护她,将她当成娇弱的公主。妈妈和爸爸留下来过夜,凯蒂知道妈妈担心她会想不开,可见她的状况有多差。“请进。”凯蒂稍微坐高一些,虽然心中还是很难过,但努力装出坚强的模样。
玛拉进来,一身准备上学的装扮,低腰牛仔裤、ugg牌的粉红色雪靴、灰色连帽上衣,她试着挤出笑容却功亏一篑,“外婆说我该来跟你谈谈。”
光是女儿愿意来,凯蒂已经万分欣慰了,她移动到床铺中央,拍拍身边的空位。
玛拉没有过去坐,而是坐在她对面,背靠着缎面床尾板,两条腿屈起。她最爱的牛仔裤在膝盖部位开了洞,露出骨节突出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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