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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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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地狱般的组合屋中走着,胖鲍伯亦步亦趋。

她来到厨房后面紧闭的门前,敲了敲,打开它——那是间史上最恶心的厕所,她连忙关上门走向下一个房间。她敲了两次门之后转动门把,这是间很小的卧室,因为四处堆满衣物而更显狭小,床头柜上排排站着三个半加仑容量的廉价琴酒空瓶。

她母亲躺在凌乱的床上,像胎儿般蜷缩的姿势,身上裹着一条破旧的蓝色毯子。

塔莉走过去,发现妈妈的皮肤变得非常灰暗松弛。“白云?”她叫了三四次,但妈妈完全没反应,最后,她伸手推推妈妈的肩膀,一开始很轻,渐渐越来越用力,“白云?”

胖鲍伯就位,镜头对准床上的人。

她妈妈缓缓睁开双眼,过了很久视线焦点才集中,模样像失了魂,“塔露拉?”

“嗨,白云。”

“塔莉。”她好像忽然想起女儿偏好的小名,“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拿着摄影机的人是谁?”

“我来找你。”

白云慢吞吞坐起来,由肮脏的口袋中拿出一根烟。她点火时,塔莉发现妈妈的手抖得很厉害,她试了三次才终于让香烟碰到火。“你不是在纽约卖命,努力想出名发财?”她紧张地瞥了摄影机一眼。

“两样我都做到了。”塔莉无法克制语气中的得意。经过这么多次的失望打击,她竟然依旧渴望妈妈的赞美,她讨厌这样,“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你干吗问?你住豪宅过爽日子,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塔莉看着妈妈,那头狂野不羁的长发夹杂许多灰白,宽松邋遢的休闲裤缝线绽开,老旧的法兰绒衬衫扣错纽扣;她的脸脏兮兮,满是皱纹,因为烟酒过量加上生活放荡,肤色黯淡呈现死灰色。白云还不满六十岁,但外型像七十五岁,年轻时娇媚的美貌不复存在,早已被各种滥用的瘾头磨光了,“白云,你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吧?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对吧?塔莉,你干吗来找我?”

“你是我妈妈。”

“你我都很清楚,我根本算不上是你妈。”白云清清嗓子,转开视线,“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或许我可以去你那里住几天,洗个澡,吃点东西。”

这句话挑起塔莉心中的一丝情感,但她明晓得不应该。她期待了一辈子,等着有一天妈妈会想跟她回家,但她知道这样的时刻有多危险,“好。”

“真的?”白云一脸质疑,彻底表明她们之间多么缺乏信任。

“真的。”一瞬间,塔莉忘记了摄影机,放胆想象不可能的美梦:她们可以挽回母女亲情,不再形同陌路,“来吧,白云,我扶你去车上。”

塔莉知道不该相信可以和妈妈重建关系,但这个想法如同以希望调制的浓烈鸡尾酒,一入口便让她晕头转向。也许这次她终于能拥有自己的家庭。

塔莉的希望、忧虑与需求全被摄影机记录下来。回家的迢迢路途中,白云窝在角落沉睡,塔莉对镜头倾诉心事,她以前所未有的诚实态度回答强尼的问题,终于说出母女疏离对她造成的伤害。

不过现在塔莉多加了一个词:成瘾症。

打从她对母亲有印象以来,白云一直有吸毒或酗酒的问题,有时候两者一起。

塔莉越思考这件事情,越觉得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只要能让妈妈接受勒戒,协助她完成疗程,说不定她们有机会从头来过。她是如此笃定,甚至打电话回cbs电视台请上司多放她几天假,因为她想当个乖女儿,帮助受尽折磨的母亲。

她挂断电话后,强尼问:“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投宿西雅图最豪华的“费蒙特奥林匹克大饭店”,入住顶级套房。胖鲍伯坐在窗边松软的椅子上,记录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地上堆满摄影机与器材,沙发旁点起大灯制造出拍摄区。玛拉像猫一样窝在扶手椅上读书。

“她需要我。”塔莉简单地说。

强尼耸肩不再劝说,只是看着她。

“好了。”她站起来伸个懒腰,“我要去睡了。”又对胖鲍伯说:“今天先拍到这里吧,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八点再继续。”

胖鲍伯点点头,收拾好器材回房去。

“我可以和塔莉阿姨睡吗?”玛拉的书掉在地上。

“我无所谓,”强尼说,“塔莉阿姨说好就好。”

“开玩笑,和心爱的干女儿开睡衣派对,这是一天最完美的句点。”

强尼回房后,塔莉扮演起妈妈的角色,叮咛玛拉刷牙、洗脸、换衣服,准备上床睡觉觉。

“我长大了,不要用‘睡觉觉’这种娃娃腔。”玛拉郑重宣告,但当她爬上床时,依然像个小孩般依偎在塔莉身边,短短几年前她还那么小。

“塔莉阿姨,今天好好玩。”她困倦地说,“长大以后我也要当明星。”

“你一定可以。”

“可是要我妈答应才行,她八成不会准。”

“什么意思?”

“我想做什么我妈都不会准。”

“你应该知道你妈是我的好朋友吧?”

“嗯。”她不甘愿地回答。

“你觉得为什么?”

玛拉扭过上身看她,“为什么?”

“因为你妈超酷。”

玛拉做个怪脸,“我妈?她从来不做酷的事情。”

塔莉摇头,“玛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妈妈都爱你、以你为荣,相信我,小公主,这是全世界最酷的事情。”

第二天,塔莉起个大早到对面房间察看。她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敲门——没有回应,于是她悄悄开门进去。

妈妈还在睡。

她微笑着走出房间,小声关上门。她来到强尼的门前,迟疑片刻才敲门。

他很快就来应门,身上穿着饭店的浴袍,头发在滴水,“不是八点才开工吗?”

“没错。我要去买几件衣服给白云带去戒毒中心,顺便帮大家买早餐。玛拉还在睡。”

强尼蹙眉,“塔莉,你未免太心急了,服饰店应该还没开门吧?”

“强尼,你也知道我是急性子。我可是塔露拉·哈特,我去光顾,店门自然会开,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好处之一。你有我房间的钥匙吧?”

“有,我马上过去。你自己多当心。”

她不理会他的忧心叮嘱,到帕克市场买了一堆牛角面包、法式甜甜圈和肉桂卷——白云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接着,她去名牌服饰店帮妈妈买了牛仔裤、上衣、内衣裤,以及她所能找到最厚的夹克。九点时,她回到饭店。

“我回来了。”她高声说,进了房间,用脚关上门,“看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她将装在防尘袋里的衣物挂在沙发上,其他袋子则放在地上。

她拿出各种面包与法式甜甜圈堆在起居室的小茶几上。

胖鲍伯在角落,从她进门起便开始拍摄。

她对镜头露出最漂亮的笑容,“我妈妈需要长点肉,这些应该有帮助。我不晓得她喜欢哪种咖啡,所以星巴克的每一种我都买了。”

强尼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惫。

“这里的气氛怎么像太平间一样?”塔莉走到妈妈的房间敲门,“白云?”

没有反应。

她再敲一次,“白云?你在洗澡吗?我要进去了。”

她打开门,首先注意到的是浓浓烟味,窗户开着,床上没人。

“白云?”她走向浴室,里面湿答答,蒸汽还没散。厚软的埃及棉浴巾堆在地上,沾满污泥的沐浴巾与擦手毛巾扔在洗脸槽里。

塔莉以慢动作后退离开氤氲的浴室,转头看着强尼与摄影机,“她走了?”

“半个钟头前,”他说,“我有试着留住她。”

塔莉没想到自己竟然感到深深地被背叛了,有如十岁时被抛弃在西雅图街头那次,觉得自己没价值、没人要。

强尼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抱住。她很想问“为什么”,她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何所有人都不肯留在她身边?但她发不出声音。她攀附着他久久不放,汲取他所给予的安慰,他摸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轻轻嘘声安慰,仿佛在哄小孩。

不过她及时想起摄影机还在拍,于是退开身,对着镜头挤出笑容,“就这样,纪录片大结局。鲍伯,我不拍了。”她闪过强尼身边回房间,一进去就听见玛拉边洗澡边唱歌,泪水刺痛眼睛,但她不肯哭出来,她不要再次因为妈妈而伤心。她早该想到是这种结局,是她太傻才会有所期待。

接着,她发现身边的床头柜上空空如也,“那个臭婆娘偷了我的首饰。”

她闭上眼睛,坐在床尾,由口袋中拿出手机打给凯蒂,听着铃声响了又响,凯蒂终于接了,塔莉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劈头就说:“凯蒂,我一定有毛病。”她轻声说,声音在发抖。

“她丢下你?”

“像贼一样偷溜走。”

“塔露拉·萝丝·哈特,给我听好了,挂断电话立刻上渡轮来这里,我会照顾你,听懂了吗?记得把我的老公、小孩一起带回来。”

“干吗这么大声?知道了啦,我们会一起回去。不过你要先把酒准备好,我一到就要开喝,不要用你家小鬼喝的恶心果汁调酒。”

凯蒂大笑,“现在是早晨,塔莉,我帮你弄早餐。”

“谢谢,凯蒂,”塔莉轻声说,“我欠你一次。”

她一抬头就看到胖鲍伯站在门口,强尼站在他身边,刚才的经过全被拍摄下来了。

她的眼泪溃堤,但并非因为摄影机的红灯,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即将在全国观众面前丢脸,甚至不是因为无所不在的镜头。

是强尼看着她的眼神,那惆怅而理解的眼神让她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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