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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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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莉以她报道过的新闻计算年份。2002年,她去过很多地方度假,包括欧洲、加勒比海小岛以及泰国;她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赢了一座艾美奖,登上《人物》杂志封面,重新装修公寓,但这些都没有在她脑中留下印象。她报道过不少大新闻,例如扫荡塔利班的“森蚺行动”,该地区的暴力情势攀升,还有南斯拉夫前总统米洛舍维奇因种族屠杀违反人道罪而接受审判,以及对伊拉克开战的报道。

2003年春天,她觉得精疲力竭,太多暴力让她心灵耗弱,即使回家也无法感到平静。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被人群包围,但她却更感孤寂,因为这些人奉承她、讨好她,却不是真正了解她。

虽然电视机前的观众无法察觉,但她的内心正在渐渐崩溃。葛兰将近四个月没有打电话给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闹得相当不愉快。

我只是不想要你要的东西,亲爱的。他这么说,连假装伤感的工夫都省了。

我想要什么?她大吼,没想到泪水竟刺痛了眼睛。

你要的东西始终都一样:更多。

她不该感到错愕,天知道,这句话她一生中听过无数次,甚至连她自己也承认。最近她确实想得到更多,她想要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这个完美璀璨的,尽管这是她为自己一手打造的。

她想从头来过,但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该从何做起。她太热爱这份工作所以无法放弃,更何况,她长久以来一直享受着名声与财富,她无法想象重回平凡人生的日子。

这一天,阳光出奇温暖,她走在繁忙的曼哈顿街头,看着脚步飞快的当地人,闪过衣着鲜艳的观光客。经过大雪茫茫的漫长冬季,这是第一个放晴的日子,没有什么比阳光更能改变纽约的气氛,人们离开狭小的公寓,穿上舒适的鞋子出门。在她的右手边,中央公园有如青翠绿洲,她望着公园,一瞬间仿佛看见自己的过去:华盛顿大学的四方院,学生跑来跑去丢飞盘、踢沙包。她离开校园已经二十年了,虽然这些年她的人生发生许多变化,在这一刻往事却如影随形。

带着微笑,她摇摇头清理思绪。她竟然像老人一样伤春悲秋,晚上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凯蒂。

她正打算重新迈步时,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在一片低矮的绿色小丘下,那个人站在石板小径上看着两个少女溜直排轮。

“查德。”

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那滋味如杏仁酒般甜蜜。光是看见他就仿佛剥去了层层光阴,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青春。

她踏上小径朝他走去,大树的枝叶像伞一样张开,遮住了阳光,让她霎时觉得有些冷。

这么久没见,她该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她说什么?最后一次相聚时他开口求婚,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当时他非常了解她,甚至没有留下来听她拒绝。他们曾经相爱过,流逝的时光带给她智慧,现在的她清楚知道这件事,她也明了爱情不会瞬间蒸发,而是慢慢褪色,像曝晒在艳阳下的骨头一样渐渐失去分量,但不会彻底消失。

灵光乍然闪现——原来她想要的是爱情,就像强尼和凯蒂那样。她希望在这世上可以不要那么孤单。

她走向他,脚步只乱了一次,离开树荫进入阳光下。

他在那儿,站在她面前,这个从不曾由梦中消失的男人。她喊他的名字,但声音太小他没听见。

他抬起头看见她,笑容缓缓退去,“塔莉?”

她看到他的嘴形、感觉到他说出她的名字,但刚好有只狗叫了起来,两个溜直排轮的人经过她旁边。

他走过来,就像她看过的电影、梦中的情节,他将她揽入怀中抱住。

不过他太快放手后退,“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见到你。”

“你向来比我有信心。”

“谁都比你有信心。”他微笑着说,“你过得好吗?”

“我在cbs。我——”

他轻声说:“相信我,我知道。你让我感到非常光荣,塔莉,我一直都知道你能爬到最顶峰。”他端详她片刻,接着问,“凯蒂的近况如何?”

“她和强尼结婚了,最近我很少见到他们。”

“啊。”他点点头,仿佛心中的某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在他眼前,她感到无所遁形,“啊什么?”

“你觉得寂寞。看来到了最后,拥有世界还是不够。”

她蹙眉抬头看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要稍微再近一些便会嘴唇相贴,但她不敢跨越那短短的距离。他比塔莉印象中的模样更年轻,也变得更英俊了,“你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爸爸,快看!”

塔莉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她缓缓转身,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踩着直排轮滑过来。她之前看错了,她们不是少女而是成人,其中一个和查德长得非常相似,也有突出的五官与黑发,一笑眼角便皱在一起。

她更在意的是另外那个女人,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五岁,笑容灿烂,感觉很开朗。她的打扮像观光客,全新的牛仔裤、粉红色厚毛衣、水蓝色的帽子与手套。

“这是我的女儿,她在纽约大学念研究所。”查德说,“那位是克蕾莉莎,我们住在一起。”

“你还住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说出这句话非常艰难,有如推着大树干上山,她一点也不想和他聊这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还在教育那些眼睛发亮的信徒,传授新闻的教义?”

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去面对他,“塔莉,是你不要我。”他说,她听出他粗嘎的声音中藏着很深的情感,“那时候我准备好要永远爱你,但是——”

“别说了,拜托。”

他摸摸她的脸颊,动作仓促,几乎有种慌乱的感觉。

“我应该和你去田纳西。”她说。

他摇头,“你有远大的梦想,这也是我当初爱你的原因之一。”

“当初。”她知道非常愚蠢,但还是不禁感伤。

“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发生。”

她点头,“尤其当我们因为害怕而不敢放手尝试的时候。”

他再次拥抱她,他在这瞬间表现的激情胜过葛兰这些年来的累积。她等着他的吻,但始终没有来临。他放开她,勾着她的手臂送她回到原处。

忽然来到凉凉的树荫下,她打了个寒战,往他身上靠过去,“怀利,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好像搞砸了我的人生。”

他站在晴朗的人行道上,再次正面看着她,“你的成就超乎想象,但你依然不满足。”

他的眼神令她的心揪紧,“看来我该停下来闻闻花香,唉,我连花都没看到。”

“塔莉,你并不孤单。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特殊的人,家人。”

“看来你忘记了白云。”

“是你忘记了吧?”

“什么意思?”

他往公园望去,他的女儿和女友手牵着手,其中一个在教另一个倒退滑行,“我错过女儿成长的时光,有一天我忽然决定不能继续下去,于是跑去找她。”

“你总是这么乐观。”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你也一样。”他弯腰亲吻她的脸颊,又退开,“塔莉,继续点燃世界吧。”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当初分手时,他在信里写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写在纸上的时候,她感觉不出这句话有多么无奈,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既是鼓励也是谴责。即使她能点燃世界,独自看着火光又有什么乐趣?

塔莉有一个很特别的专长,就是忽视不愉快。一生中,她总是能够将不好的记忆与失望的感受装箱封存,埋在内心最深处、暗得看不到的地方。虽然她有时会在梦中回到那些不好的时候,醒来时满身冷汗,记忆如油污浮在意识的表面,但一旦天色亮起,她又会将这些念头塞回埋藏处,轻轻松松再度遗忘。

现在她第一次发觉,有件事情她无法埋藏或遗忘。

查德。在她生活的城市见到他,她打从心底感到震撼。她似乎无法清除那段记忆,她还有太多话来不及说、太多事来不及问。

那次巧遇之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不停回想每一个细节,如同鉴识科学家般反复检视,试图找出线索,明白背后的意义。他成了显眼的记号,标示出她为了事业所放弃的一切——她当初没有选的那条路。

而他说起白云的那部分更是令她不停回想。你并不孤单。每个人都有家人。虽然并非和他所说的字字相同,但重点差不多是这样。

这个念头如同癌细胞在她心中复制、扩散。她发现自己经常想到白云,想得很认真,而且专注在妈妈回来的时候,而不是离去的时候。塔莉知道这样很危险,明明有那么多不堪的回忆,她却死命攀附着些微美好,然而现在,她忽然开始怀疑说不定是她的错,因为她一心一意憎恨母亲,忙着埋藏并遗忘失落的痛苦,以至于没看出白云一再回头的意义。

这个想法、这份希望塞不进箱子里,也不肯乖乖待在黑暗中。

最后,她决定不再逃避,而是坐下来仔细研究,因而展开了这段奇怪又诡异的旅程。她向公司请了两周的假,收拾好行李,登机往西飞去。

离开曼哈顿将近八个小时之后,她坐在光亮的黑色礼车中抵达班布里奇岛,来到雷恩家门前。

塔莉站在车道上,听着礼车驶离时轮胎碾过砾石的声响,房屋后方传来潮水拍打碎石海滩的声音,那表示开始涨潮了。在这个美丽晴朗的初夏午后,这栋农庄风格的老式房屋有如家居杂志的照片,新染上的灰尘为屋瓦添上焦糖色调,闪亮的窗框反耀着骄阳,庭院中花朵恣意盛放,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片万紫千红。地上散置着玩具与脚踏车,她深深缅怀起年少时光,当时她们被称为萤火虫巷姐妹花,脚踏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魔毯。

快啊,凯蒂,快放手。

塔莉微笑。她很多年没想起1974年的夏天了,那是一切的开端,认识凯蒂改变了她的一生,全都是因为她们鼓起勇气接近对方,大胆说出: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走上冒出杂草的水泥小径来到正门前,还没踏上门阶已经听到里面热闹的声响。那一点也不奇怪,凯蒂说过2003上半年非常狂乱忙碌,玛拉进入了青春期,但过程非常不顺;双胞胎学步时就已经吵闹又爱闯祸,现在他们五岁了,比以前更加吵闹、破坏力更强。每次塔莉打电话找凯蒂,她几乎永远在车上,忙着载孩子赶场。

塔莉按下门铃。通常她会自己开门进去,但一般她来之前会事先通知,这趟来访只是一时冲动,没有事先联络。老实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改变主意,一路上一直等着自己打退堂鼓,没想到她终究抵达了这里。

脚步声撼动整栋老屋,门开了,玛拉站在门口。“塔莉阿姨!”她兴奋尖叫着往前扑。

塔莉接住干女儿紧紧抱着,放开后,她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她才七八个月没见到玛拉,才一转眼的工夫而已,她已经快认不得了。玛拉几乎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个子比塔莉高,肌肤洁白如牛奶,棕眸明亮有神,丰盈黑色长发如瀑布泻落背上,颧骨令人又妒又羡。“玛拉·萝丝,”她说,“你长大了,而且好漂亮,你应该当模特儿才对。”

玛拉笑了起来,更是美得令人屏息,“真的?我妈总觉得我还是小宝宝。”

塔莉大笑,“亲爱的,你才不是小宝宝呢。”她本来还想继续说,但强尼下楼来了,一手抓着一个扭来扭去的小男孩,走到一半看见她,他停下脚步,微笑着说:“玛拉,别放她进来,她带着行李箱。”

塔莉大笑着走进去,关上了门。

强尼对着楼上大声说:“凯蒂,快点下来,你绝对猜不到谁来了。”他将双胞胎放在楼梯底端,走过去拥抱塔莉。她忍不住感叹,单纯的拥抱是这么舒服,她很久没体会过了。

“塔莉!”凯蒂的声音压过所有人,她快步下楼来紧紧抱住塔莉,放开时凯蒂满脸笑容。

“快说,你跑来做什么?你难道不晓得应该先通知我吗?我好久没去剪头发、染头发了,这下铁定会被你嫌弃的。”

“别忘了你也没化妆。我来帮你大改造吧,我很厉害哦,这是天赋。”

回忆涌上心头,她们一起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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