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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走廊上看医生走远,直至走廊尽头他融入白袍人海中消失不见。
她叹口气往强尼的病房走去。如果运气不错,说不定塔莉正在里头,光是看到好友就能给她莫大的助力。老实说,过去这三天幸亏有塔莉在,否则她不知道怎么撑过去。她们一起玩牌、聊天,甚至唱了几首老歌,希望强尼会被吵醒叫她们闭嘴。昨天晚上,塔莉在电视上发现德文配音的老影集《欢乐满人间》,她乱编台词让男主角暗恋戏里的妹妹,逗得凯蒂笑不停,甚至惊动护士进来叫她们小声点。
凯蒂一转弯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强尼的病房门口,他个子很高,一头长发,穿着蓬蓬的蓝色外套和破旧牛仔裤,肩膀上驾着摄影机。他正在拍摄,她看到摄影机上的红灯亮着。
她冲过去揪住那个人的外套袖子,用力将他转过来。“你在做什么?”她用力一推,他踉跄后退,差点跌倒。感觉很痛快,她有点遗憾没往他脸上揍一拳。“没人性的东西。”她嘶声骂道,伸手关掉摄影机。
这时候她看到了塔莉。她最好的朋友站在强尼的床尾,穿着红色v领毛衣配黑长裤,发型与妆容完美无瑕,一看就是准备上镜头的模样,手里还拿着麦克风。
“噢,我的天。”凯蒂低声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你不是在报道强尼的病况?”
“没错,的确是,我原本想先跟你商量、解释,我上楼来问你——”
“带着摄影师?”凯蒂后退一步。
塔莉跑过去哀求,“我的上司打电话来了,要是采访不到这则新闻我会被炒鱿鱼。我知道只要老实说,你一定能体谅。你知道这是条大新闻,也明白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或强尼的事。”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是我的朋友。”
“我的确是你的朋友。”塔莉的语气里多了分慌乱,她的眼神如此陌生,以至于凯蒂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是害怕,“我承认,我不该先开始拍摄,可是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晓得强尼绝对不会介意,他是新闻界的人,像我一样,你以前也是。他知道报道——”
凯蒂用尽全身的力量打了塔莉一耳光,“他不是你的报道,他是我的丈夫。”说到最后一个字,凯蒂哽咽不成声,“滚,滚出去。”塔莉没有动,凯蒂厉声大吼:“立刻给我滚出病房!只有家属能进来。”
强尼床边的仪器铃声大作。
大批穿着白制服的护士鱼贯而入,将凯蒂和塔莉推到一边,他们将他抬上轮床推出病房。
凯蒂站在原处,呆望着空空的被单。
“凯蒂——”
“滚。”她木然地说。
塔莉抓住她的衣袖,“别这样,凯蒂,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吗?你现在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这种朋友。”她扯开袖子冲出病房。
她一路跑到二楼,独自在女厕望着绿色隔间门,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几个小时后,凯蒂独自坐在家属等候室。一整天之中,许多人来来去去,一群群眼神茫然的家属抱在一块儿等候亲人的消息,然而现在连柜台志愿者都回家了,只剩空荡荡的等候室。
时间从来没有流逝得这么慢过。她没事可做,无法转移心思。她翻了翻杂志,但内容全是德文,图片也不够有趣,就连打电话回家也没有帮助。少了塔莉在一旁支持,她觉得自己渐渐沉入绝望深渊。
“雷恩太太?”
凯蒂急忙站起来,“医生你好,手术成功吗?”
“他的状况很好。他的脑部大量出血,我们认为这就是无法消肿的主因,现在血止住了,说不定病情有希望进步。我陪你回病房好吗?”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谢谢。”
经过护理站时,医生问:“要我帮忙呼叫你的好朋友塔露拉吗?你现在应该不想一个人吧?”
“我确实不想一个人,”凯蒂说,“但是我不欢迎塔露拉再来这里。”
“啊,好吧。请保持信心,相信他一定会醒来。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见识过不少所谓的奇迹,我认为信念很有帮助。”
“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她低声说。
他在关闭的病房前停下脚步,低头对她说:“虽然抱持信念不容易,但绝对有必要。况且你在这里陪伴他,不是吗?这么做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对吧?”他拍拍她的肩膀,留下她独自站在门外。
独自站在凄凉的白色医院里,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但终究她还是进去坐下,闭上眼睛断断续续低声对他说话,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声音能在黑暗的世界点亮一道光,而那道光能带他回来。
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对外的窗户透进日光,照亮米色合成地板与灰白墙面。
她慢慢离开椅子站在病床边,感觉全身僵硬酸痛。“嗨,帅哥。”她低喃,弯腰亲吻强尼的脸颊。他眼睛上的绷带已经拆除了,现在她能看清他的左眼严重瘀血红肿。“不准再脑出血了,知道吗?如果你想撒娇,用老派的方法就可以了,像是闹脾气或吻我。”
她一直说下去,直到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她打开放在角落的电视机,屏幕啪一声亮起,接着是一阵沙沙杂音,才出现画质很差的黑白画面。“你最爱的机器。”她带着酸楚地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感觉干枯无力。她依偎在他身旁,弯腰亲吻他的脸颊,留恋不忍离去。虽然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医院消毒水气味与药味,但只要她闻得够认真、信心够坚定,依然能捕捉到一丝他的气息,“电视开了,你是头条。”
没有回答。
她茫然随手转台,寻找着英文节目。
塔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她站在医院前对着麦克风说话,下方的字幕打出德文翻译。“几天来,全世界都在关注、担忧电视新闻制作人约翰·派崔克·雷恩的病况,他在拉希德饭店附近发生的爆炸事件中不幸受到波及而身受重伤。事件中身亡的记者阿瑟·顾尔德已于昨日举行葬礼,但雷恩的家属与德国医院方面依然拒绝接受采访。我们又怎么能责怪他们?对家属而言,这起事件是难以承受的悲剧。约翰的亲友都昵称他为强尼,他的头部在爆炸中受到严重外伤,巴格达的战地医院进行了很复杂的医疗程序。根据专家的说法,若不是当场动了这项手术,雷恩先生恐怕将性命不保。”
画面一转,塔莉站在强尼的病床边。他动也不动地躺在白床单上,头部和眼睛都包着纱布,虽然镜头只稍微带了一下就回到塔莉身上,但他的模样依然令人不忍卒睹。
“雷恩先生的病况尚不明朗。接受访问的专家指出,现在只能等候,若是他的脑部能够消肿,那么便有很高的生存机会,如若不然……”她没有说完,转身走向床尾,直视着摄影机,“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故事属于海内外所有英勇的记者。约翰·雷恩希望将前线的消息带给美国大众,以我个人对他的了解,他十分清楚此行有多危险,尽管如此,他依旧义无反顾。当他在战场报道时,他的妻子凯瑟琳在家中照顾一岁的女儿,心中笃信丈夫的贡献极为伟大,就像所有士兵的妻子一样,因为有她的牺牲付出,约翰·雷恩才得以完成他的工作。”画面再次切换,这次塔莉站在医院门前的阶梯上。“塔露拉·哈特在德国报道。布莱恩,我相信今天所有人都将为雷恩一家祈祷。”
报道结束后过了很久,凯蒂依然呆望着电视机,“她把我们形容成英雄。”她对着空荡荡的病房说,“连我也一样。”
她感觉掌心有轻微搔痒,因为太微弱,一开始她几乎没察觉。她蹙眉,低下头。
强尼缓缓睁开双眼。
“强尼?”她低语,有些害怕只是幻觉,她终于因为压力而精神崩溃了。“你能看见我吗?”
他捏一下她的手,动作非常轻,在正常状况下甚至算不上是触摸,但现在却让她激动得又哭又笑。
“你能看见我吗?”她弯下腰重复,“如果能看见就闭一下眼睛。”
他用慢动作闭上眼睛。
她亲吻他的脸颊、前额、干裂的嘴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终于放开他,按铃叫护士。
他的眼神很困惑,她不禁害怕起来,“那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往上看着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慢慢张嘴说:“我的……凯蒂。”
“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你的凯蒂。”
接下来七十二小时如旋风扫过,安排了无数会议、疗程、检验与药物调整。凯蒂陪强尼走访眼科、精神科、物理治疗科、语言与职能治疗科,当然,最后还有施密特医生,感觉好像要整家医院每个人都签名认同强尼大有起色,她才能带他回家,转往附近的复健中心。
会议结束时,施密特医生说:“他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凯蒂微笑,“我也很幸运能有他这样的丈夫。”
“是啊。我建议你去餐厅吃点东西,这个星期你一下子瘦了太多。”
“真的?”
“当然。去吧,检验结束之后我会送你先生回病房。”
凯蒂站起来,“施密特医生,谢谢你所有的帮助。”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
她带着微笑走向门口,快出去时他叫住她,她转过身,“有什么事吗?”
“虽然现在剩下的记者不多了,但可以公开您丈夫的病情了吗?我们非常希望他们尽快离开。”
“我会考虑。”
“太好了。”
凯蒂离开诊间,前往走廊尽头的电梯。
现在是星期四下午,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一些员工围坐在长桌旁,少数几个病患家属在点餐。不难分辨哪些是员工、哪些是家属,员工会边吃边嬉笑聊天,而家属则低头默默吃饭,每隔几分钟便抬头看时间。
凯蒂经过一排排桌子走到窗边,外面的天空满是深灰色乌云,随时可能下雨或落雪。
映在玻璃上的影像有些变形,但她依然能看出自己是多么疲惫憔悴。
虽然很奇怪,但现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反而觉得一个人很难熬,比之前绝望焦急时更严重。之前她只想静静坐着让头脑保持空白,只往好的方面想,现在她想找个人陪她一起欢笑,举杯庆贺,说她早就料到最后一定会没事。
不,不是随便一个人。
塔莉。
从小到大,塔莉永远是第一个陪她庆祝的人,像一场随时待命的派对。只要凯蒂想庆祝,就算只是为了安全过马路这种小事,塔莉也乐意奉陪。
她转身离开窗户,走到桌边坐下。
“你好像需要来一杯。”
凯蒂抬起头,塔莉站在她面前,穿着直挺的黑色牛仔裤搭配白色船形领安哥拉羊毛上衣。虽然发型与妆容都十分完美,但她的神情很疲累,也很紧张。
“你还没走?”
“你以为我会抛下你?”塔莉挤出笑容,但只是表面而已,“我帮你买了一杯茶。”
凯蒂望着塔莉手中的保丽龙杯,知道里面装着她最爱的伯爵茶,连糖的分量都恰到好处。
塔莉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只懂得用这种方式道歉。倘若凯蒂接受这杯茶,就必须将这次的不愉快全抛在脑后,塔莉的背叛与那一耳光都会自动消失,她们俩将重新回到人生交会的道路上。不后悔,不怀恨,她们将重新成为分不开的好姐妹,至少在成年人所能做到的范围内。
“那则报道还不错。”她淡淡地说。
塔莉的眼中满是恳求,恳求着原谅,嘴上却说:“下星期我就要上头条播报台了,虽然只是代班,但总是个开始。”
凯蒂心中想: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出卖我,但她说不出口,只好改口说:“恭喜。”
塔莉递上那杯茶,“凯蒂,快拿去,拜托。”
凯蒂注视好友许久。她想听塔莉说对不起,但知道她永远说不出口,塔莉就是这样。凯蒂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造成塔莉无法道歉,但她猜想应该与白云有关,她的好姐妹小时候受过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疤。终于,她伸手接过杯子,“谢谢。”
塔莉满脸笑容地在她身边坐下,屁股还没放好就开始说话了。
转眼间,塔莉与凯蒂一起开心欢笑起来。好朋友就是这样,像姐妹和妈妈一样,总是能惹你火大、哭泣、心碎,即便如此,当你遭遇困难,她们仍会守在你身边,在最黑暗的时刻逗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