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接下来三年,她们不间断地鱼雁往返。写信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维系生命的绳索。每个星期日傍晚,塔莉固定回到粉红与紫色装潢的儿童房,坐在白色书桌前,在笔记本活页上洋洋洒洒写下思绪、梦想、忧虑与挫折。有时她也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法拉头的新造型让她显得多妩媚,或是她在初中毕业舞会穿的名牌少女礼服gunny sax,但她有时会写下深沉的心事,告诉凯蒂她在夜里失眠,或梦见妈妈回来了,说塔莉是她的荣耀。外公过世时,塔莉向凯蒂寻求安慰,她一直强忍泪水,直到听见好友在电话中说:“噢,塔莉,你一定很难过。”这才终于哭了出来。人生中第一次,塔莉没有说谎也没有加油添醋(至少不太多),只是单纯呈现出自己,对凯蒂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时间来到1977年夏季,再过短短几个月,她们就要升上高三,各自成为学校的老大姐。
今天是塔莉期待好几个月的日子,她终于能真正踏上三年前穆勒齐伯母指引的那条路。
成为下一个珍恩·艾诺森。
这句话成为她的信念,有如神奇的密码,装载着她的雄心壮志,让梦想不再虚幻。当年在斯诺霍米什那个厨房中埋下的种子疯狂发芽,深深根植在她心中。以前她没察觉自己多么需要梦想,但现在梦想改变了她,让她由被妈妈遗弃的可怜塔莉,蜕变为准备赢得全世界的女孩。这个目标让她的身世显得无足轻重,给予她挑战的方向、生活的支柱。她由信中得知她的努力让伯母很欣慰,也知道凯蒂与她有志一同,她们将一起当上记者,追查新闻,撰写报道。一对好搭档。
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眼前的建筑,感觉有如银行大盗望着诺克斯堡国家金库。
这家abc的加盟公司影响力极广、备受尊崇,没想到竟藏身在丹尼重划区的小建筑里,根本毫无景观可言,没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落地窗,大厅没有半件艺术品,只有一座l形柜台,一个还算漂亮的接待小姐,三张芥末黄的一体成形塑料椅。
塔莉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走进去。她在柜台报上姓名,接着在墙边的一张椅子坐下。等了很久才轮到她面试,但她保持仪态庄重,不显得坐立不安,努力克制住脚点地的冲动。
说不定有人正在观察她。
“哈特女士?”接待小姐终于抬头叫她,“他可以见你了。”
塔莉站起来,露出随时可以上镜头的沉着微笑,“谢谢。”她跟着接待小姐穿过几道门,来到另一个等候区。
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将近一年来,她每个星期固定写信给他。
“你好,罗巴赫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很荣幸终于能见到你。”
他比想象中来得疲惫苍老,油亮的秃顶上只有一小撮红灰色头发,而且没有一根是整齐的,浅蓝色休闲西服上有白色车线缀饰,“请来我的办公室详谈,哈特小姐。”
“哈特女士。”她纠正,最好一开始便说清楚。葛洛莉雅·史坦能说过,想得到尊重就必须开口要求。
罗巴赫先生怔怔地望着她,“抱歉?”
“若你不介意,麻烦称呼我为哈特女士,我想你应该不反对吧?名校乔治敦大学英美文学系的高才生想必不会抗拒新潮流吧?相信你一定是社会觉醒运动的先锋,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对了,我喜欢你的眼镜。”
他呆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请跟我来,哈特女士。”他带着她穿过空无一物的白色走廊,最里面左边有一扇仿木门,他打开进入。
他的办公室空间不大,两面有窗,其中一扇正对着高架单轨电车的水泥轨道。墙上没有半点装饰。他办公桌前有张黑色折叠椅,塔莉坐下。
罗巴赫先生坐下之后看着她,“一百一十二封信,哈特女士。”他拍了拍桌上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档案夹。
她寄的信他全保留了,这应该是好消息。她从公文包中拿出最新版的履历表放在桌上,“你应该留意到了,我写的报道多次登上校刊头版,我另外附上危地马拉震灾的深入报道、昆兰事件 [32] 的后续追踪,以及弗雷迪·普林兹 [33] 寻死前数日的观察剖析,绝对令人揪心。这几篇文章应该能显示我的能力。”
“你今年十七岁。”
“对。”
“下个月你要开始念高三。”
那些信没有白写,他知道她的所有数据。
“没错。对了,我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报道角度:前进高三,1978年度毕业班纪实。或许可以每个月播出一篇专题报道,揭露地区公立高中的真实面貌,我相信读者一定——”
“哈特女士。”他双手指尖立靠在一起形成三角形,下巴放在上面看着她,她感觉得出来他极力忍着笑。
“是,罗巴赫先生。”
“我们可是abc公司的加盟公司,不可能雇用高中生的。”
“可是你们有实习生。”
“只限大学生,华盛顿州立大学或其他学校。我们的实习生大部分都在校园电视台工作过,所以熟悉电视台的工作模式。很抱歉,但你还没准备好。”
“噢。”
他们彼此对望。
“哈特女士,我从事这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很少看到像你这么有企图心的人。”他再次拍拍那叠信件,“这样好了,继续写文章寄给我,我会帮你留意机会。”
“也就是说,等我准备好可以成为记者的时候,你会雇用我?”
他大笑,“总之继续寄文章来就对了。努力念书拿好成绩上大学,知道吗?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塔莉重新燃起斗志,“我会每个月寄一篇新报道。罗巴赫先生,总有一天你会雇用我的,等着瞧吧。”
“哈特女士,我乐观其成。”
他们继续聊了一下,然后罗巴赫先生送她出去。下楼时,他停在奖座展示柜前,里面有几十座艾美奖与其他新闻奖项,金色奖座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有一天我会赢得艾美奖。”她用指尖摸摸玻璃。她不准自己因为这次的挫折感到受伤,没错,这只是一次小小挫折而已。
“塔莉·哈特,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回去念高中吧,享受你的高三生活,不要急,现实人生来得很快。”
街道上的景色有如风景明信片,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是适合拍照的晴朗天气,这样的西雅图会引诱外地人卖掉他们的房子,离开平淡无奇的老家搬来这里。可惜他们不知道这种天气多稀有,这一带的夏季来得迅速绚烂,仿佛火箭发射般,但离开时也一样快。
她将外公的笨重黑色公文包拥在胸前走向公车站牌,头顶上,一辆单轨列车由轨道飞驰而过,地面随之震动。
回家的路上,她告诉自己其实得到了一个好机会,现在要做的是进大学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争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无论她如何编造,失败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气势萎靡,整个人垂头丧气。
她打开前门进去,将公文包扔在厨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厅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穿着丝袜的双腿架在凹陷的丝绒脚凳上,大腿上放着尚未完成的刺绣。她睡着了,轻轻发出鼾声。
看到外婆,塔莉挤出笑容。“嘿,外婆。”她低声说,走进客厅弯腰摸摸外婆满是疙瘩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慢慢醒来,老式厚镜片后的双眼迷茫了一阵,接着渐渐清醒,“面试顺利吗?”
“新闻部协理说我的资格太好,不适合这份工作,很不可思议吧?他说这个职位会浪费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你年纪太小了,对吧?”
她一路强忍的泪水终于刺痛了眼睛,她难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进大学他们肯定会马上雇用我。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引以为荣。”
外婆的眼神说着:可怜的塔莉,“你已经让我很光荣了。你其实想要多萝西的关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拥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就像晒伤一样会自行痊愈,然后稍微增强抵抗力,“我有你就够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惫叹息,“去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凯蒂吧,不过别讲太久,电话费很贵。”
光是想到能和凯蒂说话,塔莉的心情就立刻轻松起来。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她们很少有机会通话,“谢谢,外婆,我马上去。”
下一周,塔莉在小区周刊《安妮女王蜂》找到了工作。时薪很低,所负责的工作也只是些杂务,但她不介意,至少她进入了媒体业。1977年暑假,除了睡觉以外的时间,她几乎都耗在那几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尽可能多吸收学习。她在公司缠着记者东问西问、影印、买咖啡;在家则陪外婆玩扑克牌,以火柴棒当筹码。每个星期天晚上,她一定会写信给凯蒂分享一周的生活点滴,像时钟一样准时。
此刻,她坐在房间的儿童书桌前,重读一遍这星期的八页长信,最后写上“永远的好朋友,塔莉”,接着仔细折三折。
书桌上放着凯蒂刚寄来的明信片,她去露营了,这是穆勒齐家每年固定的活动,凯蒂称之为“虫虫地狱周”,但塔莉觉得她描述的每个时刻都完美无比,心中无限向往。她多么希望能一起去,拒绝他们的邀约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一件事,但是这份打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实在别无选择。
她低头看着好友写的内容,重温她早已熟记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扑克牌、烤,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渴望无法得到的东西对人生没有半点好处,白云教会了她这一课。
她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写上地址,下楼去探望外婆,她已经睡着了。
塔莉独自看着最喜欢的周日晚间影集:带有社会批判的《一家子》、喜剧《爱丽斯》、警探片《警网铁金刚》,看完便锁好门窗上床睡觉,飘进梦乡时还想着穆勒齐一家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点起床,打扮好准备上班。如果她到得够早,有时记者会让她帮忙处理今天的报道。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敲门。虽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门时一定要说再见,这是家规。
“外婆?”她再敲一次,然后缓缓推开门,高声说,“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台下映出深紫色的阴影,光线昏暗,挂在墙上的绣花作品只隐约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门口,塔莉依然能清楚看见她的身体轮廓,雪白的鬈发、凌乱的睡衣……不动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满是皱纹的柔软脸颊,皮肤冷得像冰,松垂的嘴唇没有气息。
塔莉的世界瞬间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外婆失去生命的脸,光是这样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泪水来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鲜血凝结,因为太过浓稠而无法穿过泪腺。记忆如万花筒闪过:七岁生日派对,外婆帮她编辫子,告诉她只要用心祈祷,说不定妈妈会出现;几年后外婆承认上帝有时不会响应小女孩的祈祷,也不回应大人的祈祷;上星期玩牌的时候,塔莉再次将丢出去的牌全扫过去,外婆笑着说:“塔莉,你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还有,外婆的晚安吻总是那么轻柔。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当她弯腰亲吻外婆单薄的脸颊时,阳光已经穿透窗帘照亮了房间,那样的明亮让塔莉吃了一惊。外婆走了,这个房间应该一片黑暗才对。
“振作点,塔莉。”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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