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1/1)
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
刘俊
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有几个城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它们是桂林、上海、南京、台北、芝加哥和纽约。从这些城市的位置分布不难看出,白先勇小说所覆盖的地理空间涵盖了太平洋两岸的中国和美国,而作品中的人物也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迁徙中,渐行渐远,从中国大陆经由台湾远走北美。于是,分属于中国大陆、台湾和美国的这些城市,不但成为白先勇小说人物活动的场景,而且在这些城市的转换间,也隐含着一条这些人物“行走”的历史轨迹。
在已经成为二十世纪华文文学经典的《台北人》中,白先勇塑造了众多从大陆来到台湾的“台北人”形象,在从桂林、上海、南京到台北的空间转换中,这些身在台北的“台北人”挥之不去的却是桂林记忆、上海记忆和南京记忆,某种意义上讲,正是这种“身移”而“心不转”的错位,身在台北却对桂林、上海和南京难以忘怀,导致了这些“台北人”的心灵痛苦和精神悲剧。
《台北人》中的城市更迭,源自国共两党此消彼长所引发的中国社会的乾坤旋转,不管小说中的人物怎么“行走”,这些城市毕竟还在中国的版图之内,人物虽然在大陆的“前世”和台北的“今生”之间摆荡撕扯,到底也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到了《纽约客》,情形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不但人物从中国跨到了美国,而且城市也从台北转到了纽约,人和城都出了中国的疆界。假使说《台北人》重在写台北的大陆人的故事,那么《纽约客》则以纽约的“世界人”为描写对象——这里所谓的“世界人”既指中国人到了国外成了“世界”公民,同时也是指包含了非中国人的外国人。
《纽约客》是白先勇在六十年代就已着手创作的小说系列,《纽约客》之名或许借自美国著名文学杂志 new yorker ,却与《台北人》正好成为一个浑成的佳对。从收录在《纽约客》这个集子中的六篇小说来看,《谪仙记》和《谪仙怨》写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夜曲》和《骨灰》发表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 danny boy 和 tea for o 则是最近几年创作的作品。仔细对照这些分属不同时期的小说,或许可以发现,体现在白先勇《纽约客》中的创作立场,经历了一个从上个世纪的国族(中国)立场,到近年来的世界主义的变化过程。
《纽约客》中的六篇小说,活动场景都集中在纽约,但人物的历史不是和上海有瓜葛,就是和台北有牵连,仍然割不断和中国的联系。《谪仙记》和《谪仙怨》两篇作品中的主人公李彤和黄凤仪在上海时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可是离开上海(台北)到了纽约,却不约而同地成了“谪仙”,由天上的仙境(上海)到了落魄的人间(纽约),是她们共同的人生轨迹,在纽约她们或在自毁自弃中走向死亡,或在自甘堕落中沉沦挣扎。李彤和黄凤仪的身世巨变,固然由国内政治形势的天旋地转而来,可是在上海(台北)和纽约的城市对比中,作者似乎也隐隐然给我们一种暗示:对李彤和黄凤仪而言,上海的繁华是她们的,而纽约的热闹却与她们无关;她们在上海时是中国(蒙古)的“公主”,到了纽约却变成了风尘女郎 1 。从上海到纽约,她们跨越的不仅是太平洋,更是天上人间的界限——在天上她们是主人,到了人间她们却成为消费品。《谪仙记》、《谪仙怨》中的李彤和黄凤仪,在上海(代表中国、东方)和纽约(代表美国、西方)这两个大都市中不同的人生和命运,或许并不是偶然,如果联系同时代的吴汉魂在芝加哥 ( 《芝加哥之死》 ) 和依萍在纽约近郊安乐乡 ( 《安乐乡的一日》 ) 的人生境遇,不难看出,白先勇笔下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到了国外成为“世界人”的时候,他们的困境基本是一致的。
这也就是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白先勇,在展示中国人走向世界的时候,是持了一种强烈的国族(中国)立场的,站在中国的角度看,那时候来到纽约(芝加哥)这样的美国大都会的中国人,遭遇的是一种放逐,一种谪仙,和一种人生的巨大落差。《台北人》中的钱夫人们从桂林、上海和南京来到台北,是国内政治斗争的结果,我们从中看到的是同一个国度中的不同人群(跟随国民党来台的一群)的命运;到了《纽约客》中的李彤们,她们从上海(台北)来到纽约,原因可能还是国内政治斗争的结果,可反映的却是同一种人群(中国人)在不同文化中的命运。因此,如果把白先勇在《台北人》中的立场,概括为站在失败者的一边,同情那些来台的大陆人的话,那么在《谪仙记》和《谪仙怨》中,他则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对在中西文化夹缝中失魂落魄、沉沦堕落的“谪仙”们,寄予了深深的悲悯。值得注意的是,当《谪仙记》中的李彤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外国男人之间,《谪仙怨》中的黄凤仪成为外国男人的性消费品的时候,其中的男女关系,已然隐含了“东方/女人/弱势出卖者”对“西方/男人/强势购买者”的二元对立框架,这使《谪仙记》和《谪仙怨》在某种意义上讲,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华文文学中最早隐含(暗合)文化殖民论述的两篇作品(李彤和黄凤仪象征了东方弱势文化,而西方男性则象征了西方强势文化,男性对女性的占有,也就带有了文化征服的意味),而白先勇对李彤和黄凤仪的深切悲悯,正体现出他的国族(中国)立场和东方意识。
发表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夜曲》和《骨灰》,是两篇政治意识强烈的作品。这两篇小说在反思中国人政治选择是否具有“正当性”的基础上,写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政治斗争所引发的人生的荒诞。《夜曲》写的是一群留学海外的中国人与祖国的关系和由此导致的不同命运,当初没来得及回国的吴振铎在国外事业有成,但爱情不幸(和美国犹太人最终分手),学成回国的吕芳、高宗汉、刘伟却在国内遭遇历次政治运动,最后高宗汉在“文革”中自杀,刘伟变得学会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下自我保护,吕芳则在“文革”后重返纽约。当吴振铎和吕芳这对恋人二十五年后在纽约重逢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一切都已不同,吴振铎的异国婚姻,以失败告终,而当初吕芳等人“正确”的人生选择,二十五年后却因政治的动乱而显出了它的荒诞性——这种人生的荒诞性到了《骨灰》中变得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当年一对表兄弟,一个是对国民党忠心耿耿的特工,一个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民主斗士,为了政治理想,斗得水火不容,可是多少年后,他们却在异国重新聚首,此时的特工,已遭国民党排挤,民主斗士,也在大陆成了“右派”,过去的政治对头,如今到了国外,才又恢复了温暖的亲情。对这些历劫之后还能幸存的老人来说,最深的感触是当初的政治斗争其实是白费了——在波谲难测的政治斗争中,他们都不是赢家,最后都没有好结果,最终只能流落异邦,在美国以度残年,乃至终老他乡。对于《夜曲》和《骨灰》中的吕芳、大伯和鼎立表伯来说,他们的人生磨难都跟政治相关,而对政治的醒悟却是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换来的。从中国到美国的路,对他们来说虽然不像李彤和黄凤仪那样是从“天上”落到人间,可是经历了政治斗争的炼狱,这段路无论如何走得实在不轻松,且代价惨重。
《夜曲》和《骨灰》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白先勇站在国族(中国)的立场,对中国现代历史中政党斗争的实质所做的反思。在这两篇小说中,白先勇深怀忧患意识:唯其对中国爱得深,才会对现代史上的中国惨遭政治的拨弄深感痛心;也唯其对中国人爱得深,他才会对吕芳及“我”的大伯、表伯他们最后都离开祖国,以美国为自己最后的人生归属地满怀无言之痛。这两篇作品连同前面的《谪仙记》和《谪仙怨》,看上去是在写“纽约客” 2 ,其实倒是在写中国人——此时的“纽约客”只在“纽约的过客”或“纽约的客人”的意义上才能成立。
白先勇笔下真正的“纽约客”(纽约人)是最近几年创作的两篇小说 danny boy 和 tea for o 中的人物——这不仅是指这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不再以“过客”或“客人”的身份长居纽约,而是真正地对纽约有一种归属感,并且,作品中的人物也不再限于中国的“纽约客”,而有了外国纽约客(纽约人)的身影。 danny boy 中的主人公云哥是个同性恋者,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学生,不容于社会,只好远走美国,来到纽约,在纽约放纵的结果是染上了艾滋病。就在云哥对人生彻底绝望之际,他却在照顾另一位因受强暴而染上艾滋病的患者丹尼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感动”——这使他终于从欲的挣扎中升腾而出,生命重新充实,心灵得以净化。真正的“同病相怜”使云哥冲破了种族的界限,在一种宗教性的大爱中,寻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属,在“救人-自救”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在 tea for o 中,“我”是华人而“我”的恋人安弟是中美混血儿,东尼是中国人而他的爱人大伟是犹太人,珍珠是台山妹而她的伴侣百合是德州人,费南度是菲律宾人而他的“配偶”金诺是意大利裔美国人,这个集聚在“ tea for o 欢乐吧”中由同性恋者组成的小社群,由于来自世界各地几乎可以构成一个小型联合国,就恋人间的真情和社群中的友谊而言,他们与异性恋社会其实没有什么差别。然而,八十年代中期出现的艾滋病“瘟疫”,使这些同性恋者深受其害,当大伟也染上艾滋病,决心和东尼同赴天国之际,这些同性恋者一起到他们的住处为他们送行,小说最后在幸存者们高唱 tea for o 的狂欢中结束。
danny boy 和 tea for o 这两篇小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小说所描写的内容已不再是单纯的中国世界,而具有了世界化的色彩,这不仅体现为小说名称的英文化,小说人物的联合国化,而且也是指这两篇作品所涉及的题材,同性恋和艾滋病,也是一个超越种族、国家和文化的世界性现象。 danny boy 中云哥和丹尼的“相互扶持”,以及 tea for o 中东尼和大伟等人的相濡以沫,同生共死,无疑凸显了人类的一种共相:爱是不分性别和种族的,而艾滋病的蔓延,也不再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的问题,而是我们人类今天必须面对的共同现实。小说向人们展示的是,在艾滋病面前,人类已经打破了性别、种族、国家和文化的心灵隔阂和区域界限,在一起共同承担和面对这一世界性的灾难。如果说在《谪仙记》和《谪仙怨》中,我们能从作品中感受到隐含的“中”、“西”(文化)不平等的事实,《夜曲》中吴振铎失败的婚姻,体现的是“中”、“西”(文化)的不和谐,那么在 danny boy 和 tea for o 中,小说展示的则是“中”、“西”(族群和文化)的融合(云哥对丹尼的照顾、众多同性恋“配偶”的构成,以及大伟和东尼家里中西合璧的家具布置,都说明了这一点),以及不分“中”、“西”(民族、国家)都承担了同样命运,“中”、“西”(整个世界)实际上已成为难以区隔的命运共同体。很显然,白先勇在这两篇作品中,一改他过去以国族(中国)立场来表现中国(人)社会、历史和政治的做法,而以一种世界性的眼光,将世界放在不分“中”、“西”的状态下,描写世界范围内的共同问题。这样的一种转变,对于白先勇来说,无疑是一次创作上的突破和质变。
于是,我们在《纽约客》中看到,白先勇的笔触,从表现中国人天上人间的“谪仙”,到中国人对政治的“觉悟”,再到中国人和外国人共同面对“瘟疫”,其间的变化转型,其实是在逐步深化和拓展自己的创作空间,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从面对“中国人”时所持的国族(中国)立场(思考中国人的海外命运和中国人的政治历史),转而为面对“中国人+外国人”时采取不限于特定民族、国家和文化的世界主义眼光(思考人类不分种族性别文化的宗教大爱和必须面对的共同问题)——从中体现出的,是白先勇对人类的观察视野和包容心,愈见广阔。
《纽约客》的出版昭示出,白先勇笔下的人物,从桂林出发,经过上海、南京、香港、台北、芝加哥,终于停在了有大苹果之称的世界性都市纽约。与此同时,《纽约客》的出版也意味着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已不只是展现中国(人)的人情历史、文化处境、政治动荡、精神世界,而有了众多外国人形象的融入,并且, danny boy 和 tea for o 这两篇小说对爱的涉及,也提升为一种超越种族、性别和文化的大爱,揭示的问题,也是整个人类共同面临的人间灾难。随着白先勇小说题材、人物和主题的“走向世界”,他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不只是站在国族(中国)的立场,而是具有了世界主义的高度——这对白先勇来说,应当是他创作上的一大丰富和扩张。
注
1李彤在读书时被美国视为“中国的皇帝公主”,黄凤仪沦落风尘后“蒙古公主”成了她的招牌—— 这或许可以说明她有“公主”的气质,而她的行为和处境,事实上已成为高级的风尘女郎。
2《骨灰》的场景不在纽约而在三藩市,但其中的人物就其性格而言与《纽约客》无异,故而这里笼统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