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泽(2/2)
他说,坛城象征着能量之间的整合、连续性以及最终的萃取。我们朝圣的惹觉,它的结构也寓意着一座坛城。对试图进入它的人来说,先经过火焰圈,穿越无明与妄念,穿越轮回之海的汹涌以及被地狱烈火焚烧过的苦痛,由此认清人世的幻变性质,得到出离心。金刚杵的结界,代表精进的决心和戒律清净的修持,以诸般万象和境遇修炼转变身心。最后通过莲轮,抵达自性与明觉的宫殿。
坛城作为仪式发挥过作用之后,会被破坏,扫除,毫不留情地清除干净。这是深谙空性的必要,具备这种智慧,人能够不留恋也不执着于世间万相。
旁边是一尊壮美的时轮金刚像。近距离观看,雀缇当下被时轮金刚及其伴侣的面容所摄住。那种威怒和强烈让人产生裂变及克服的感受。多头多手仿佛是心的爆破,眼神有一种亦明亦暗的复杂情感。她感受到勇猛的摄受力。他说,师父说过,有相而不执相,破相而见真,这是最高智慧境界。口出诽谤或心怀偏见的人,无法了解事物的深刻要义和奥妙。
走进一处花木苍翠茂盛的院子,以前应该是个侧殿,现在佛殿大门被牢牢封住,门前堆放很多杂物。墙壁仍残留暗淡的壁画,断壁残垣中长出一簇簇高壮的野生大丽花,碗口大,层层叠叠花瓣伸展,茁壮艳丽。僧房在右侧,传统的绘画木雕窗框,天花板很低。空地上矗立一尊古石塔,铭刻在塔上的六字真言长满青苔。
他说,师父说他以前在这里学习,生活很艰苦。每天基本上就是吃糌粑,有时也吃不到新鲜的糌粑,都是旧粮。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给来到房间的各种小生物留下一些口粮。
在角落里有一株大苹果树。有些枝条已结出果实,她想摘一个尝尝。晒红的苹果在高处,他从地上捡起石粒扔向树上,接连几次,打下来几颗。她从地上捡起来用袖子擦净,递给他一枚。咬一口,酸甜微涩,有清香味。一只流浪的虎斑野猫穿梭过草丛,在远处万寿菊花丛边蹲下来,瞪着滚圆的橙色眼珠看他们。她咬着苹果,走过去对它温柔地轻轻说话。
此刻的她满脸稚真之气。她仍是那个他见到的用水洗完脸后与过路的松鼠说话的女子。
以前的侧殿入口现在成为荒废的过道。墙壁上绘有和谐四瑞吉祥图案。燕子在屋顶墙角做巢,不时轻盈地进进出出。这里光线阴凉。他们在石阶边坐下来休息,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花木扶疏。看了一会燕子。
他说,有人说,我们感受到的每一缕阳光的温暖,每一丝凉风的慰藉,都是有因果的,而不是无缘无故发生。这个世界上的因果肉眼不可见但比微尘更细。我们此刻坐在这里的缘分,也许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所有的因缘条件具足才能得到这一刻的相会。她觉得浑身的汗毛微微凛起。转过脸去看着他的侧影。
他的鼻子长得极为高挺俊美,大概因为山根高的缘故。山根从眉心之间开始耸起,如雕琢出来的凛冽山峰。一双眼尾长长的单眼皮眼睛,眼神洁净。眉心有一颗红痣,脖子上也有几颗大的红痣。在他的背上、胸上也有相同的红痣。
她与他共处三个月,经常同居一室,如同亲人般亲近却又相敬如宾。他有一股安然自若,旁若无人的冷静,也许是确认自己来自哪里要去何处,重心感稳定而平衡。有时则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隐藏起内心的愿望与情感。她不想触及他的轮廓,探究他的深处,与他朝夕相伴便是平静而知足的日子。她想这可能是此生最圆满的时候。他在她的身边。
他问她,你静静地在想些什么。
她说,据说在吠陀经中记载有一种珍贵而罕见的草药,跟随月亮的信息和规律生长。月渐盈时,每天长出一片叶子,到满月刚好十五片。月亏时,每天掉一片叶子,到月尽时刚好全部掉完。但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找到过这样的植物。有时我想,它可能在其他维度的空间里存在,或者只是一个幻想。遇见你,像遇见那草药般的不可思议。
他说,世尊曾经说,我们无数世的生命好像从这个村庄出发去另外一个村庄,又从另一个村庄出发,再去下一个村庄。如果我们能够记得在每个村庄曾如何立、如何坐、如何说、如何默然不语,能想起宿世发生的种种行相,境遇,会对业力有清晰的了知。会明白自己如何生,如何死,如何随着业力招感,经验卑微,高贵,美,丑,幸福,不幸。雀缇,现在我们正置身于轮回中。
曾有一世我们也在犀地遇见,决定同行穿越雅鲁藏布江峡谷,去寻找莲花状的山谷。出发前我们过河重访这座寺院,在花园边的房间里住过一晚。那时大丽花也这般到处盛开。轮回没有尽头。如果无法解脱,我们会一再启动彼此相遇的模式,重复流浪的人生。
现在我要小睡一会。等着我。说完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蜷缩起身体右侧躺,手掌放在脸颊下面。他开始入睡。
5
这个月十五,在大寺附近八角街举行盛大的护法节日。街上陈列寺院僧人用酥油做出的无量寿经文中描述过的西方净土。大量美妙绝伦的酥油花、朵玛、各种供养,酥油灯燃烧一个晚上直到次日凌晨。这一年一次的盛景,是犀地与它的居民们的狂欢节日。白日,有人表演歌舞、骑马,人们烹煮食物、痛饮、欢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晚上则观赏夏钦寺僧人跳金刚舞以及酥油花杰作。
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的盛装,手持佛珠,出来顺时针沿着古老的石板路绕行大寺。成群结队,流动的人潮围绕这座神圣的古老寺院,形成一圈充满活力的能量旋涡。经过转角,他们把带着的柏枝、青稞、麦子、酥油扔进煨桑炉里,路边还有自然形成的岩石上的小佛像,刻在石头上的六字真言。石头已被抚摸得发出亮光。人们在那里供养过无数的花朵、食物、酥油灯。人们各自发出的持咒嗡嗡作响,绕行七圈。
朝拜和祈祷日复一日,酥油灯璀璨闪烁。煨桑的白烟通宵不断,芳香烟雾渗透空气。
雀缇那天也穿上新衣,是在街上裁缝店里买的。那是一套因为尺寸做小所以被寄卖的传统衣裙,白色卷草纹路的丝缎斜襟上衣,绿色织锦长裙遮挡脚面。这套衣服由无量帮她买下,他说是礼物。她的头发编出细细的麻花辫子再层层盘成发髻,脖子上挂着自己的项链,一圈洁白的海水珍珠围成,中间镶着一颗乌兰花松石,旁边点缀两颗红珊瑚。在镜子中她看到自己格外美丽。
与无量走在人群中,男女老少纷纷侧目,仿佛她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新娘。在广场上,一位西方摄影师叫住他们,他略有些羞涩地介绍自己,来自美国,拍摄喜马拉雅地区的人们,想给他们两人拍一张照片。无量愉快地答应。拍照之前他用零钱在小孩手里买下几枝高山杜鹃,人们买去花枝通常会带进寺院供养给殊胜的佛陀等身像。他们站在白塔边上,由摄影师拍摄几张黑白照片,仿佛一对婚礼仪式上的新人。那时,雀缇二十七岁,无量三十岁。
拍完照片,进去寺院祈福,带着高山杜鹃、哈达、酥油。长长的队伍从大殿蔓延到广场,大家挨在一起慢慢向前。终于轮到,无量提前买了两份金粉,说机会难得,在这个殊胜的日子里要供灯,给觉沃佛的脸涂金。僧人取走他们手里的金粉,装在小瓷碗里用水调和,由专门的僧人戴着口罩,用毛笔沾金粉轻轻扫在佛像的前额、眉心、鼻梁、脸颊和下巴。
摆放觉沃佛的佛殿用檀香木造建,屋顶上蓝色的瓦是把绿松石熔化之后上釉,经常有一大群经过此地的候鸟绕行佛殿,在屋顶休息。在佛像里面装有各种圣物和稀世珍宝,菩提伽耶菩提树的树枝,佛陀成道之后曾经洗浴的河流中的沙子。把各种宝石与圣地的泥土研磨成泥,再用模具塑造成小神像,装藏在佛像里。佛像金色的面容,在常年酥油灯光芒的照耀中、在众生日复一日的参拜和祈祷中熠熠生辉。
他们跟随众人,踩着小木梯把头贴在佛像脚边进行顶礼。然后他带着她离开人山人海的大殿。无量说,每一尊佛像是人人具备的内在佛性的象征。它不是我们形式上这一具易毁坏的肉身,在无常的世间漂泊不定,而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无生无死的法身显现。他说,我们礼敬它,是在礼敬内心珍贵的自性。这也是佛性。
狂欢与祈福持续整个白日。晚上夜幕低垂,街上点亮灯火,被期待已久的佛土展示拉开序幕。酥油万像被陈列出来,映衬着无数盏点燃的酥油灯的火焰闪烁,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净土世界呈现在夜空之下,众生之中。精妙绝伦,清净无染。人们好像是要故意地兴奋起来,前俯后仰,互相拥挤推搡,欢歌笑语,围绕八角街游走一圈。到处都是光影穿梭,浮世幻影,迷离跃动,美轮美奂。
回到寺院前面的广场,突然一声海螺低沉长鸣,长喇叭、铙钹与鼓的声音激昂。已被清空的石头地面上,由金线绣着龙和其他动物图像的彩色经幡高高悬挂着,被风翻动不已。六十名表演的僧人们正从寺院前门走出来,戴着动物、愤怒像等各种角色的面具,穿着华美的丝绸袍子,排列队伍准备就绪。人们坐下来,围成密密麻麻的圆圈。随着鼓点与横笛的声音,金刚舞表演开始,讲述传统神话中神灵惩罚恶魔的故事。
雀缇与无量也坐在观看的行列之中。雀缇把杜鹃花戴在头发上,那些花朵因折下时间长已有些枯萎,而她秀美年轻的面容仍如同鲜花一般充满生机。周围山顶上持续飘散煨桑的圣洁白烟。犀地在这一天,从白天到深夜仿佛一个沸腾的星球。她抬起头看到天边出现一轮浑圆而洁白的朗月,无边清辉洒向四处高耸山峦。
你看到月亮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他说。
觉得心和它一样的干净,没有分别。整个世界都是一样。
世界和你的心一样,都是干干净净的吗。
是的。
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这种净观,只是很难长久和稳固。如果净观能够贯穿一生,生命会免去很多苦痛。
舞蹈结束时,宫殿方向放起烟花,隆隆升起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照亮山谷,人群再次骚动和欢呼起来,整个世界成为狂欢的海洋。她看到很多人流下喜悦的泪水。她也意识到这可能是这一生,她在犀地的唯一一次停留。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与身边的这个男人在一起。
一过午夜十二点,这集合犀地所有寺院最灵巧能干的僧人,制作三个月才完成的佛土酥油装饰便被统统拆除压碎,变成粉末。没有任何顾惜和留恋之心。僧人们以此训练自己面对无常梦幻的冷静之心,领悟这世间斑斓色相之后的纯粹空性。
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广场迅速空寂。余留一地拆除后的支架和烟花灰烬。大片黑云正从山边移动到城市中心。雷电声声要下起暴雨,无量拉着雀缇的手在街上奔跑,雀缇头上的花掉下来,裙子也被泥水弄脏,两个人欢笑着呼叫着跑到侧边巷子里,躲进一家店铺的雨篷下面。那里也有人在避雨。深更半夜,仍有很多人在嬉戏玩耍,互相拥抱,跌跌撞撞,开着玩笑,像无忧无虑的孩子。
雨水如注。在黑暗中,在人群之中,她问他,我们是在做一场梦吗。
他说,我们从来没有从梦中走出去过。所以我们在梦中又遇见了并且回到这里。
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额头上的黑发,为她拂去清凉的雨水。仿佛一片羽毛在她的头发上摩擦。他清澈的眼神如水灌注。这一刻他充满柔情,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这个瞬间,他们看见对方无数世的衰老、死去、重生。然后他把手移开,转开身体,默默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冷寂的大街。
他说,雀缇,我们各自都曾经度过漫长的孤独的时间,以后还会如此。但这是我们此生的使命。
6
他说,我准备回去尼泊尔。先闭关三个月,稳定这趟旅程所带给我的种种启示。然后在孤儿院继续照顾孩子们。也许我会开展更多的项目,帮助穷困和孤独的老人、妇女和孩子。现在学校的教育,书店里的各种书籍,通常都在告诉人们,如何利用各种学科知识来进行技能和技术的提高,但少有人去直接探究人类生命和境遇之中最核心的问题,关注心与意识的本质。这是需要有人做的事情,通过学习传承智慧并传授他人。
她早已知道他的决定。转过脸去保持沉默。
他说,在尼泊尔山上闭关来到不丹之前,我在洞穴里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到犀地,去往宫殿下面的一间小旅馆,以前它是一座贵族府邸旧居,幽深走廊的尽头是木门。我推开门,看见里面的女人坐在桌子边静静等待,她梳长发辫,穿着白色生丝上衣和绿色刺绣长裙,戴绿松石耳环。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她的黑发上跳跃。她平静的面容像东升的满月。她站起来,眼睛灼灼地看着我。我们第一次相见,但我知道这是恒久的爱人来找我了。
她的眼睛像深潭,像火焰,像宝石,吸入我的灵魂。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走过去,我们的脸立刻互相贴合,紧紧拥抱在一起,情不自禁亲吻彼此的嘴唇。巨大的甜美和沉溺从我的身体深处升起,填满每寸觉受。
这激情如此强烈,我惊悸地醒来。那天我跪在佛龛边祈祷和发愿很长时间。宿世的情感在动摇我的愿力,这热切的渴望在对我发出呼召,渴望彼此归属。我向上师的心识祈请,讲述这个强烈的梦境希望得到指引。师父在梦中对我说,前世的爱人在寻找我,我应该去不丹。遇见她,带她去转山,在圣湖沐浴净化,到犀地朝拜觉沃佛。这样我们之间的善缘才会在此世有个结果,彼此提升,而不是互相纠缠。
师父说,这是一个珍贵的爱人,不管是有形的肉身,还是无形的意念,你们已经照顾和支持对方无数世。真正的爱,是带给对方自由和解脱。俗世情爱如同堕入泥沼,不如把它转换成清凉而深情的慈悲。不应该退回到原点而没有进步。不应退转。
当我在不丹佛陀殿的壁画前面,听到你推开木门的声音,转过脸看到你的瞬间,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你。你回来了。即便你的心识寄生过多少个不同的身体,漂流过多少个世代,见到你的眼睛我便认出你。但这一世我们不能够相守。我不想与你过平庸而幸福的生活,即便建立一个完美的家庭生下很多孩子,朝朝暮暮相对,那又如何。
她轻轻地说,所以,你决定和我去惹觉,给我这三个月时间吗。其实在佛陀殿第一次看见你,我已看到现在此刻。就好像我的女儿弥光刚刚出生,我看到她以后会去寺院,在那里为孤儿院筹款、奔走、照顾孩子,余生不会离开。
你早已看到我与你的未来吗。
是的。
所以,你知道一切,但仍跟着我出来旅行三个月。
她说,我的根本师父在我二十岁准备下山的时候示寂。我曾祈请他,向他问询曼荼罗净土以及灵魂伴侣的问题。他给我指示,他认为找到命中的爱人是必要的,爱之路是净化。你的道理我都清楚。无量,但是我仍然还是想问你,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走。我想留在你身边。我们再次互相遇见,这很不容易。
为这份情感,你已轮回很久。雀缇。你已知道生死轮回的真相,知道净土的所在。我不想看你成为平庸而幸福的女子,逐渐衰老一事无成,或为人间家庭、为世俗肤浅之事奔波忙碌,这样的人生如同一个泡沫很快就破灭。让我们为其他人,为更多的人活着。让我们利用此生短暂而无常的肉身,充分而精进地修行,完成心识的进阶。趋向目标,更近一步,更近一步。不要再浪费时间。
他拿出那尊小小的佛像,旅途中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用野花与柏香粉供养的绿度母,每天早晚他对着这尊度母像诵经、持咒。他说,我把你托付给度母,由她来看护你。你念诵她的咒语,观想她,直到自己与她融为一体。当我们在每一个世代遇见,我会把这尊绿度母重新送给你。这是我的信物。我答应每一世若再与你相见,会一再地认出你,去爱你。如果你认为我们必须要以世间的幸福作为了结,某一天也许我能够陪伴你过寻常的日子,与你相守直到老死。我会完成对你的诺言。
那时,我又该如何认出你呢。
他说,我会认出你。我永远都会认出你。不管你在哪里,经历过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的灵魂进入到什么样的肉身。我都会看见你。他的眼睛此时流出滚烫的热泪。
7
他让她洗热水浴。在庭院的绣球花树丛中安置一只松木浴桶,这是家人洗澡的地方。常规方法,他烧开热水用大桶接过去把浴池装满,如果水有些凉,再加入烤热的大鹅卵石。他把花园里采来的新鲜草药浸泡其中,说,感受一下不一样的山间泡澡。在这个角度,刚好一边泡澡一边看到对面山峦的晚霞落下。逐渐月亮升上山岗。等你泡完,我来泡。热水不能浪费。我们经常一家人这样轮换泡。每星期泡两次热水澡,需要烧掉大量柴禾。
雨后黄昏空气清新,她听到花园草丛里蟋蟀的轻快鸣叫。远山偶尔传来隐约鹿鸣,橡树掉下果实噼啪作响打在她的肩膀上。院子里有棵长得茂盛的无花果树,已果实累累。外面是金黄色的开阔麦田。
晚上,他在厨房烹煮饭食。家里有片修葺整齐的菜园,吃的食材大部分来自那里。山中的蘑菇,园子里栽种的扁豆、莴苣、西红柿、玉米。辣椒炒土豆,红薯苗,喷香的米饭,还有一锅鸡汤。
他有些难为情地说,你会喜欢我做的菜吗。
她说,很好吃。
如果你不是明天要回去,过几天就是村庄里盛大的节日。在庄稼穗粒饱满等待收割的季节,全村的人挑选吉祥日子,先背上经书组成队伍绕寺旋转一周,再绕村庄和田野大转一圈,感谢神灵赐予丰收,希望继续护佑庄稼。转完圈大家围坐一起,聚餐、畅饮、摔跤、玩耍,男女老少尽情地放松、玩乐。晚上在广场架起火堆,手牵手唱歌跳舞到深夜。那时所有的人都在笑,很多人都会喝醉,仿佛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能想象那个场景。你们总是开开心心的,群居而住,享受四季变迁,人与人密集互动,喜欢轻松幽默地开玩笑。这是真实而充沛的欢乐。城市有发达的科技、五花八门的娱乐、快速的网络信息沟通,但人们的快乐大多依赖于各种物质、载体和工具,离真情实感很远。
他说,写下这本书的如真,她与慈诚后来如何。他们有没有回去幻海。
他们离开幻海,慈诚决定与如真一起隐居。他对她说,人来到这个世间有很多任务,但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一世最重要的是陪伴对方。他要找到地方给她安一个家。
他们收拾简单的行囊,开着越野车一路西行。有时打工,帮人干农活、在餐厅或工地帮工。如果能够安定部分时间,慈诚绘画,如真写些文章。走过很多地方,最后经过一处有湖的山谷叫云停,附近有大片茶田。他们决定停下来,长租下旧存的古老木楼,在那里定居。
慈诚开始改造老屋。画图纸设计,找材料,动手搬运,用山上的桧木、柏木、松木来搭建,外墙用山上青岩。收集别人废弃的物品,用被丢弃的陈旧的佛龛、矮木桌、羊毛毯,清洁修理之后装饰房间。开辟出花园,可以种蔬菜,花草树木。他们劳作,酿酒,做菜,养家畜,种植,整理院子,把物质需求降低到最少限度。有时去镇上购买必需品,大米、鸡蛋、肉、面粉是跟农户直接交换。
盛夏午后时有阵雨,山风涌动,滂沱雨声落在屋顶。雨停之后,看到湖面上星光满天,浩渺银河。满月夜,洁白月光把房间木地板洒成一片银色。晚上睡觉,把门窗都打开,四季花香涌入房间。春夏之交,他们有很多时间在露台,观望平台外面光线变幻的山峦与湖泊。高山云朵,湖面倒影,穿梭交织,如梦如幻。
秋天,他们用双肩包背上底垫、毯子、用暖茶壶泡好的茶汤、茶器、点心、书,去附近的原始森林攀爬。找到一片草地,正对风景如画的茶园和大湖,铺开垫子休息。倒出茶水,晒着太阳,吃栗子,呼吸新鲜空气。如真躺下来,不知不觉她在暖阳和轻风之中,在地气的抚慰中入睡。当她醒来,慈诚坐在旁边,帮她剥出栗子放在一边。他守在她身边,独自默默看着湖面。
他很少离开她,留下她独自。有时他说,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她不过是普通的女子,但他珍视她,把她当作手心中的珠宝。他少有情绪,如实而宁静地在她身边存在。世界的虚假、热闹、种种幻象在后退。有时她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场梦。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两个人如胶似漆。
冬天山里很早就下雪,大雪茫茫,积雪封路,就不再下山。在屋子里闭关,修行。晚上用储备的黑炭与干柴把铁炉烧起来,火光闪动,大铁壶热水滚滚冒着热气。听着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细微的爆裂,盖一条羊毛毯子,不知不觉入睡。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互相陪伴,直到白首。
他们有孩子吗,长寿吗,后来有没有出现什么变故或意外。
没有提起。故事结束了。没有以后。
她说,我不知道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这些人、这些地点是不是真实存在。幻海在哪里,夏摩山谷又在哪里。搜索不到书中提到的地方。时间和空间在书中都太模糊。我感觉书里是一个被封存起来的世界,它们也许仍然存在但在另一个维度,如同不可见的事物的存在方式。
他说,这些不重要。知道有些人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过就可以。就像我知道村庄里的人他们曾经如何存在。
她说,夏摩山谷也许就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早就消失于地球表面的城市和地貌。像古海洋会变成高原。或许它是一个心灵的坛城,一个被投射出来的能量场,又或许,像书中提到的曼荼罗净土,以及g城,c城,幻海,都是从心识之中幻化出来的场地。净或者不净,清洁或者污脏,神圣或者毁灭,一同源自法身。
离开这个世界或者我们没有机会与对方谋面的人,也会带给我们精神上的启发和情感的影响。这是一股能量。对方的意识像明月映照在不同的湖水河流与大海之中。哪怕只是一小碗水中。这是法性的力量。法性遍满世界,我们却没有智慧去看到、理解、感受。世间万物包括我们每个人,都是法性的投射。只是我们不被人告诉就不会明白,或者即便被告诉也会觉得有些怪怪的。世事本就是如此。
来不丹只是为了完成与《夏摩山谷》这本书的情结吗。
在人世间感情有很多形式。有些人陪伴你,有些人照顾你,有些人在你生病或死去的时候,留在你的身边。他们治疗你,埋葬你。诸如此类出于因缘、责任或义务其实容易办到,即便仅仅只是依靠一份善良或怜悯。人难以得到的,是真正地相爱。
更多人相守一生,直到死去才终于脱离对方。他们为何继续这种没有喜悦、彼此并没有完整的生活。他们难道喜欢分裂和单个的这种悲伤的感受。为什么有些人从来没有生发出过这样的渴望。因为他们没有信仰。爱是一个信仰,他们的灵魂无法承担,爱会烧毁他们。真正的灵魂伴侣是至高无上的奖赏。而他们被自己吓倒。
如我这般在世间情爱中备受折磨的人,在这本书中感受到爱的圆满。虽然,至今我在现实也并没有感受到情爱带来的抚慰。相反都是考验。但至少我知道圆满是有的。圆满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方式。
离于爱者,无忧无怖。通过彼此的联结达到净化,皈依自性与寂静,这也许是未来要做的事情,也许是以前就做过的事情,但人容易忘却,需要重新轮回再来一遍。只有彼此的承诺不变。
是的,我已完成对这本书的情结。
8
你离开寺岛之后是不是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离开之后,我觉得心中的视野和角度发生变化。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看来都不复杂。还有一件事情发生。
我觉得那大湖的景色极为奇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岛屿,而且有些看起来极小,只长着一些灌木或一棵大树。有些则很大,有山路、森林、田埂。那里水汽湿润,云雾缭绕,树木苍翠茂盛。我下意识觉得,大湖之下也许有一座座山脉,露出来的岛屿是山峰。回去网上查寺岛,果然有一段变苍山为汪洋的历史。寺岛是经历沧海桑田的高山之巅。我住在寺岛的时候,觉得那里气场幽深古老,却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山顶生活。周围其实全是被大水淹没的座座青山。
我仔细查看资料,里面提到水下有大量被淹没的村庄、古道、牌坊、祠堂、寺院。曾有考察组专门潜水下去拍摄视频资料,水底保存着完好的古代世界。建筑没有被毁,细节历历在目,只是被抹去人曾经生存其中的烟火气息和生存的痕迹。当时很多人被迫迁徙,离开祖先曾耕耘千年的故乡。即便这些人全部撤空,大水在顷刻之间淹没一切历史,但是千百年来无数代人在这块土地上生存过的记忆,不会消失。我想这片区域是个巨大的信息能量场,这也是我住在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安的原因。
我反复观看那个水下村庄的探索视频,发现镜头里出现曾经路过的空无一人的村庄,它的名字叫临歧。一座青石圆拱桥,叫清风桥。跨过桥的对岸,是一座一千年前的古老禅寺,叫云会禅寺。
那是我在里面住过近一年的禅寺。还记得暴雪之后被折断的竹林。大殿前盛开的巨大腊梅树,一棵千年老松。记得秋天金色的银杏叶满地,僧人素弓拿着扫帚每天清扫。月圆之夜,他坐在围墙上吹奏尺八供养神灵,天地动容。离开之前,我目睹对面无故起火的小岛,火焰熊熊。这难道仅仅是我自己的一个梦吗。我不敢回头去看,不想去看,也不必去看。
那时素弓知我将离开寺院,赠我一枚和田白玉,温润古朴有沁色,看起来像古时男性帽子或腰带上的佩玉。他说,此玉与你有缘,收好它。晚上贴身戴上睡觉,看看如何感应,再决定是否以后带着它离开。我便戴着这古玉睡觉,觉得应该会有梦。果然,整晚,有一位白皙俊美的年轻男人睡在我的身边。他没有说话,沉默、含蓄、洁净、温柔,醒来后我觉得人比往常舒服,心里清凉空寂。就决定留下来。
他说,人有各种各样的处境,这是心的投射。学习是让心像一颗晶莹剔透而刚韧的水晶,允许心念投射在其上,但自性保持清净。你知道自己的珍贵吗,有个宝贝在你的身上。你要撕开种种屏障、困难、障碍、疑惑和犹豫,把这个宝贝供奉在灵魂至高至深处。临别赠你四句话:法施胜一切施,法味胜一切味,法乐胜一切乐,爱尽胜一切苦。
我说,素弓,你从哪里来。你以后会去哪里。
他说,我从无中来,到无中去。
此刻,古玉还用丝线系着挂在我的胸前。我知道如果执意回去寺岛一探真相,看到的无非是一座岛。除了度假酒店、公路什么都不会再有。也许在梦中我经历了四季。在梦中我与来自空无的素弓相逢。
不管发生什么,我的内在经历调整。眼睛已亮,心里干净,一切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现在能够看到的世界和以往能够感受到的现实迥然不同。虽然内含物质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我看到其中深意。那是一个平衡的自成圆满、无增无减的世界,它在生灭也始终无生无灭。
之前你觉得自己无所知吗。
我也许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并没有出自本性的智慧。如同大多数人,我活在制约而僵硬的囚笼里,渴求能够保障肉身安全和满足的物质状态。觉得失望就一再推翻、离开,企图另找模式。又推翻又离开又重新找,就这样不停期望,不停失望,在囚笼中不能停息地流浪。人怎么可能只为自己的幸福而活着呢。
人只能尝试做一个全心全意的人。有一天,我思考这个问题,什么是全心全意。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以爱其他人的方式去爱。以爱这个人的方式去爱其他人,并没有所谓的特别的唯一的爱。所有人都是一样。以彼此的痛苦为痛苦,以彼此的快乐为快乐。爱一个人与爱很多人没有区别。爱并不在遥远的地方。但是我们为学习去爱,付出太多代价。最后才发现,爱在众生之中。
他说,和你在一起的十天,仿佛过尽十年。你就像我的上师。
她说,你才是我的上师。你教会我如何快乐而自在地活在当下,只活在当下。
他说,下午小睡时做了梦。很奇怪,我很多年没有做梦,一般入睡很快睡眠很深。什么梦都不会有。
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们在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生活。你开一间旅馆,前面是一片大湖,旁边还有一面小湖,两个湖连接像葫芦的样子。旁边有大片玉米田,背后是茶坡。你说,专门留出一间小屋,免费让申请者来居住,你提供他们一年吃住。对方可以选择在这里闭关修行或潜心创作,但结束之前,必须写出心得供大家参考,作品或日记都可以。你想鼓励人们从事精神上的训练和内省。这个活动你持续很多年,想为世间积累一些有价值的个人体验。我们长年累月地种地、收获、招待客人。我经常摇船去接送客人,也帮你在花园种树,种菜,在厨房做饭。
我在做什么。
你有时禅修,有时打扫房间整理花园。种很多野山兰花,收留一群野猫,每天黄昏给它们喂食。
梦中,我在大湖上划船,木桨拨动水流,那湖水透明澄澈,发出亮光无比纯净。柔软的水草漂浮在漩涡之中,开满白色芳香小花。这些水草和花朵可以食用。有人说它们是旁边雪山上居住的贡拉女神爱的心念,她爱慕当地的山神,他是一位勇敢善战的男神。当他们相会,湖上会出现彩虹。远远地,我看到湖心一座小孤岛,拐过山口是隐藏在内湾的木楼。那幢木楼盖得质朴而大方,有露天阳台和回旋的木楼梯。古树围绕。船只慢慢向岸边靠近,木楼越来越清晰。在大柳树枝条遮盖下的栈道上,我看见你。
你在整理花园。看见我,直起身来微笑,穿白色衣衫绿色长裙,发白的头发挽成发髻插一朵波斯菊,脖子上戴着松耳石项链。我们上岸和你一起在木凳上坐下,你倒出热茶,摘下草地中野生的小红莓,洗干净放在碗里大家一起吃。那只碗我还特意多看一眼。
它什么样子。
是一只景德镇制的出口国外的旧碗,画着绘银边的石竹花。碗底有编号。
你带给我一位什么样的客人。
他是年轻的日本男孩,脖子左侧靠近下颌的位置有颗红痣。面容长得极为俊美,但看起来有些忧郁和孤单。他说他要来这里住一个月。之前他在印度游荡太长时间,觉得很疲惫。
此时已是深夜,地板成为银白色一片,仿佛储满银光闪闪的清水。她觉得惊讶望向窗外,发现是十五的满月,高悬空中朗照十方。忍不住走到窗边,跪下来仰头直视。春泽说,老人们常说,在满月时要多看看月亮,这样会让我们的眼睛更清明。也要对着它祈祷,为它吟唱或跳舞,这是对它的赞颂。在我们的心中,月亮和其他行星如同神圣山峰,都是众神的居所。
他说,总之,这是一个高兴的梦。今天也是一个高兴的晚上。想唱歌。他喝一口茶,微微摇摆上身,开始唱起来。嗓子略沙哑,声音却醇美而厚重。
世间轮回大海犹如幻,其中无一组合恒久存。
论其本质是空无自性,但诸儿女未能识知彼。
无情世间将被水火毁,有情众生身心终离散。
春夏秋冬四季皆无常,心底生起厌离祈加持。
9
他们的欢宴停止。她回到佛堂,春泽帮她铺好干净的被褥。鲜花在下午被他全部换过,她枕边小矮桌上也放着一只玻璃瓶,用清水插三朵大丽花,分别是紫红色、粉红色、红白相间。花叶新鲜,饱满艳丽。
她说,我最初看见这种花是在亚瑟的花园里。喜马拉雅地区的人都喜爱这种花朵。但其实它是从墨西哥来的。想想过去四十多年,仿佛大梦过半。现在看到这花朵像回到家。
他说,是的。有时见到熟悉的人也仿佛回到了家。你好好休息。明天早晨要吃点什么。
吃你们喜欢的东西。
那我们吃面包,我煮一壶奶茶。
很好。
他帮她铺好床,去佛龛边擦干净水碗,重新点香,点燃一盏酥油灯。他们并肩坐下来,念诵三遍绿度母祈请文。一起磕长头一百零八个。念诵心经,祈祷,回向。结束全套仪轨。
她说,来不丹之前,我曾带孩子们去法国南部度假。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无量这个人物,但他的故乡我想去看看。我们从海边城市出发,经过峡谷,穿行在平原的各种村镇。有些地方没有游客也没有本地人,走出去空空荡荡,偶尔见到几个人,偶尔开过去一辆车。这种寂静无人我很喜欢。
我知道了如何分辨野生薰衣草、真薰衣草和杂交薰衣草。但只有一株在峡谷高海拔山坡上发现的野生薰衣草,气味辛辣让人难忘。
法国南部的夏季很热,阳光强烈仿佛会把人晒晕,这边的人从不戴帽子,喜欢晒得皮肤黝黑发亮。中午,黄昏,当地居民在露天餐厅吃烤虾饭、海鲜面,喝冰镇的酒,对面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广场,有圣母雕塑的喷泉。他们吃美味的家庭厨房的饭食,享受愉快而安逸的生活。我看见年龄很大的老人还是忍不住会想,无量后来是如何度过余生。
在小镇里遇见一位男子,名叫阿兰,他骑着一辆小电动车来接我们去骑行。他穿运动衣服,身材健壮匀称,面容英俊,是个结实有力的中年人。我们参观他的薰衣草田、私人农场、工厂、博物馆以及他帮助管理的一个古老庄园。路上他介绍各种香草、鸟类、作物以及远处的雪山,他说他虽然从小出生此地,经常独自骑行在田野,但仍然每一次都被这田野的美和活力所感动。他说他永远不可能去巴黎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活。
我和孩子们跟着阿兰骑行于薰衣草田,他描述空中的飞鸟,说它们像小鹰但不是鹰,经常被田野的芳香熏得迷醉掉地。他停下车揉搓香草,让我们去感受掌心中的芳香。指着远方的雪山,说这是南部最高的山脉。他说,在旺季时,薰衣草田会到处都是人,但此刻只有我们几个,应该稍稍休息一下记住这一刻,然后回去归途。
我发现在南部乡村的人的生活水平与城市区别并不大,私人农场主其实都很富裕,但阿兰衣着朴素性格自然,生活理念与人生观都豁达。他们对环境、作物、土地、劳动有深深的感情。阿兰在小镇继承家族生意,把一生时间投注于薰衣草田。他热爱自己的生活,以自己的方式度过此生。他在田里割下薰衣草相送。我拍下他十四岁时在薰衣草蒸馏机旁边劳动的一张黑白照片。
他喜欢与我们在一起,邀请去他代为管理的庄园做客。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贵族宅邸,有大片美丽的花园和一栋古老的房子。过百年的丝柏树、槐树高耸入云,风中充满清淡而甜蜜的花朵芳香。他在花园里种植很多白色月季花,叫雪山女神。这是法国人喜欢的一个品种。他去厨房里给我们做冰茶,拿出简单午餐,沙拉,黑橄榄燕麦面包。我们坐在老树的浓荫下吃饭,周围风景怡人,满目苍翠。
虽然只相处半天,与他之间觉得丝毫不陌生,倒像是认识已久的故人。他说,他的父亲去世,如今和高龄的母亲一起同住。有个儿子,与妻子已离婚。他喜欢亚洲,经常去泰国、越南、缅甸一带度假。我问他,这个地方可曾出现过东方人。他说,有的。但这些人会流浪,住所并不固定。他印象里很小的时候见到过家里有年龄很大的东方面孔的老人。但后来就不复存在。现在也没有。
他起身带我们去花园里走走看看。一边介绍各种种植的草药和植物。我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岩石堆砌的露天游泳池,水中长满青苔。他说,这里面还有一些野生小鱼。看起来是个被废弃的游泳池,但它是我的天堂。我经常清理完杂草之后,脱光衣服跳进里面。水波清凉,阳光暴晒在眼皮上。小鱼在肌肤上滑行。把头沉到水底,觉得世界在消失,只与自己同在。
她说,那一刻我有些停滞。想起书中无量说的话,每个人,每种事物,最基本的原子光点汇聚成整体,而内在的世界无法测度,它们可以同时存在。此时此地是当下被投射的映像。除此之外的运行离开普通人受限的视野。
春泽说,那你如何看我们现在的这一刻。
她说,难保很久之前的我们曾经相对的时空,就在此刻当下并存。只是我们没有进入那个坐标点,无法进入内部,所以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说,好好休息。远音。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明天起来后我们回去廷布。你要坐飞机离开不丹。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好像只是暂时离开,以后还会回来。心里也没有特别的感受。
为什么你这样觉得。
大概是你在拉姆湖边哭泣,我看着你的背影觉得这样熟悉,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去学习过日本茶道。其他的都忘了,只记住一句话,一得即永得。
是什么意思。
某些体验或真谛,得到过一次,便得到了永久。
春泽走出去之后没有关上佛堂的木门,她也没有关。卧室与佛堂之间有一个高高的门槛,空间相通。她的床铺在南边窗户的隐蔽角落,与佛龛侧排而不是正对。她脱下外套钻进被子里。没有去想回到廷布坐上飞机之后,自己会去哪里,春泽也没有询问。他用他的静默告诉她,他们需要彼此保持觉知存在于当下。
她问自己,远音,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这里是何时何地。
这里是此时此地。
如水月光洒进房间的地板,逐渐蔓延,成为一条白色的河流。她仿佛浸泡在河水里面。窗外树影重重叠叠,远处旷野星火点点。她听到一条大江奔腾不息的声音。春泽对她说过的,在村子背后有一条大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而汇聚。深夜时分这江水奔腾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却好像惊天动地。她躺在床褥上,脸对着银白月光静静倾听江水奔流。
慢慢,这江水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微,越来越后退。仿佛大江翻山越岭而去,空间里只剩下寂静。她听到楼下花园里的昆虫鸣叫,花朵摇摆,树枝彼此摩擦的声音。还听到隔壁孩儿啼哭,母亲起来哺乳低声地唱着摇篮曲。几只夜鸟掠过树梢,扑动着翅膀。再后来这些声音也逐渐远去。
然后她听到一个极为清亮、温柔、喜悦、有力的声音,在黑暗中闪耀而出。是女性的声音,在虚空中出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句心咒,持续而深远地扩散音频,无比清晰,集中而无限。也许只发生在她所感应到的维度。她完全沉入其中。这声音粉碎所有理性意识,也颠覆她在物质世界受限的感知。她已没有余地去放置任何主观的分别、判断、怀疑与困惑。心被一道洁白的闪电照射,粉碎遮障。只有空落落、明晃晃的一片静止。同时,这静止中细微丰盈,万物自然。
她在月光中坐起来,立刻盘腿而坐,微闭起眼睛,让自己进入这突然呈现的法性空间。虚空中被唱吟的心咒仍充满喜悦,带着大海般深邃而汹涌的慈悲,层层扩散。生于虚空,灭于无限。生生灭灭,无生无灭。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