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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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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音与春泽一起从普那卡回到帕罗。最后一站是虎穴寺。

清晨早起,他们沿着密林中的砂石路步行上山。远音脚步稳健,速度很快,保持呼吸频率持续往上攀爬。半途经过休息站,她喝一杯红茶,吃几块饼干,春泽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他夸赞她,远音,你的速度是德国人的。他以前带过不同的人爬过虎穴寺,认为德国人速度最快,未曾看出她有这样的潜力。

山道一侧是苍翠松林,一侧面对开阔峡谷。树梢之间挂满层层叠叠的经幡。寺院白墙金顶遥遥可见,高踞险峻的悬崖。莲花生大师曾在此闭关。寺院多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殆尽,之后在原址上重建。一鼓作气,沿着山崖上狭窄铁索小道爬上高台,直奔虎穴寺。莲花生闭关的洞窟被一扇木门挡住,沿着小阶梯往上是一处殿堂。

他问,这也是书里提到过的地方吗。

是关键性地点。从虎穴寺出去之后,他们成为结伴同行的伴侣,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量与雀缇在这里发生第三次相逢,决定一起去惹觉。这是结盟与出发之地。

现在她来到这里,却不知道这书中人物的相会聚焦于时空哪一处坐标。山间苍茫,云雾变幻,殿台空寂,楼空人去。一个地方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情,被多少人所经历,那曾经有过的虔修的孤绝、信念的燃烧、相逢的喜悦、内心的愿望都已被封存于虚空。她合掌祈祷,然后走出大殿。

他们坐在悬崖边的空地上,看着远处如画山影。

她说,曾经,我在城市地铁行色匆匆的人潮里看到一对男女,穿着普通走路很慢,两人紧紧依偎相依为命。这很少见,我快步走上去,看到他们果然都是盲人。女人眼皮紧闭,男人的眼眶血红一片,没有眼球。他们进入车厢仍互相依偎,低声聊天,仿佛说不完的话。正常人的男女世界,情侣们彼此生气、争执、残酷对待,而对失明的人来说,他们需要互相照顾和依靠,看不到对方的缺点也不追究。只是感恩对方出现。

健全的人们何曾珍惜被视为理所应当的一切,也没有更好地善待对方。是什么东西在阻碍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亲密和融化,是什么在捆绑着我们。人的一生至少有一半内容以妥协、回避的方式存在,无力面对无法解决,不能把自己供养给真实而丰盛的生命。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

刚才在大殿里仿佛看见雀缇与无量的重逢,他们微笑对望,许下朝圣惹觉的愿望和承诺。这世间大部分人所遭遇、感受过的感情,都不是圆满的爱。也无法遇见真正相爱的伴侣,不知道是没有资格还是没有机会。

他说,以前母亲对我说,如果要迎接一位尊贵的国王来家里做客,事先要清扫整理,准备好各种珍贵的物品和丰盛的食物,才能配得上这位贵客。人需他人的关注、尊重、宠爱、照顾,要求别人让自己满意,习惯苛责他人推卸责任,这是难以圆满的原因。很多人的心不过是一间没有打扫干净而且贫穷的房间。贵人不会抵达更不会停留。

晚上他带她去一家山上餐厅吃饭。店家不接受点餐,提供新鲜的当季菜单给顾客,是当地家常菜。他在酒店大堂等待,看到她从电梯里出来。她已换衣梳洗,穿白色丝质上衣和织锦长裙,黑发中分在背后扎成一束,露出被岁月侵染的素净面容。现在的她,收敛起过往曾经喷射般的活力、暴戾、横冲直撞,像巨石坠落之后的海面,波纹平息,恢复平静。但他仿佛仍能看到她过去的模样。她的质地并未改变。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她,说,你今天很美。

沿着盘旋弯曲的山道开车到山顶,一幢传统木屋花草树木覆盖。走进生机勃勃的庭院,一丛丛盛开的玫瑰花,还有丁香、紫薇、绣球花、李子树和夹竹桃。房间已有几桌当地客人,他订的位子在客厅。摆好餐具的木桌放着一只玻璃花瓶,插着花园里摘下的新鲜浅紫色绣球。

她说,今天我请你吃饭。一路上他们互相照顾,有感激对方的心情。由彼此天性的引导,并不像游客与司导的职责关系,而以真实特质与对方相处。他愉快答应,两个人坐下来,他给她倒出一杯矿泉水。夕阳光线洒到窗边,花园暮色柔和。食物陆续送上来,第一道菜是碧绿浓郁的豌豆汤,有豆子芳香。依次上来辣椒炒土豆、奶酪蒸饺、萝卜炖猪肉、荞麦饼、红米饭。

她说,想听你说说自己的生活。

他说,我曾去美国读书。读完硕士,在华尔街的证券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尝试在那里生活、扎根。但始终感觉找不到真实的生长感受。因为工作压力和各种被期待的焦虑,感觉一度有轻度抑郁症,并持续加重。在出国之前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村子里,我们与泥土、大地、各种生命的关系紧密相关,人不会感受到孤独和隔离。也有信仰的气氛支持精神的重心。我想我仍没有接受资本运作的商业模式,对西方化的生活理念也有所怀疑。人并不是有更多的物质、更发达的科技、更强烈的自我表现才是成功,而应该活得快乐、清明。

当我开始正式接受服药治疗,想应该回去家乡,不能为所谓的人生蓝图或试图得到他人的认可、赞赏或羡慕,继续这种无法安顿身心的生活。于是终结在一个发达国家的努力与野心,回到不丹,回到家乡的村庄。因为懂英语,会开车,与朋友组建起旅游公司。

回来第二年,接待一个日本女人。她喜欢到处潜水,一生痴迷海底万象。她来廷布见一位师父,想得到他的祈福,要去挑战一个危险的任务。我陪她在不丹旅行,她停留两个星期,与我相爱。也许她很清楚这只是阶段性的感情,回去一个月后,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已怀孕。她不想结婚也不愿伤害孩子,所以决定生下孩子以后,把孩子送到廷布由我抚养。我同意。村里的父母姐姐都可以帮我一起照顾。

一年后她托人送来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我们给他取名顿珠,现在已经五岁。我想,结婚或者不结婚,能否在一起生活,这些都不重要。最后需要接受的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一个等待照顾的孩子,用以维持生存的劳作,对客人负责的工作,以及善待父母家人的责任……没有什么可以被回避和躲闪。我们为当下而活。

孩子的妈妈后来回来过吗。

她出发去完成挑战自己的任务,但失败了,在海底潜水失事身亡。死亡召唤她,使用她最擅长和热爱的事情为方式,仿佛甜蜜的诱饵。人经不起诱惑。

孩子想念妈妈吗。

他一直认为经常给他做饭、陪他睡觉的女人是妈妈。其实是我的三姐。这是我的前半生。好像五分钟表述就可以结束。

他的言行真实,放松自若,还有虔敬心带来的宁静和克制。他是那样的男人,路过山林中茂盛的草地,会脱下鞋子袜子,光着脚跑进去走路,并且大声地唱起歌来。如果身边有一条淙淙流淌的河流,脱下衣服光着上身跳进去,游上几个来回。他没有多变的情绪和混沌不清的烦恼。在他的世界里,事物了了分明。他不给自己增加多余的冲突。

他说,也想知道你的故事。

我以前是个演员。在纽约学习的戏剧专业,后来跟随恋人到香港,在戏剧场工作很长时间。早年演了一些戏,吸引很多人也遭受争议。后来尝试做哲学化的剧目,重新阐释观念。我一度认为痴迷于艺术,可以寄托毕生的信念与理想在其上。后来发现这是不究竟的工具。艺术不能解决我最根本的困惑,凸显更多的倒是圈子里的功利、浮华、肮脏的人际关系……我那时对目标产生怀疑。

我尝试以生活本身去解决,迅速地结婚、生孩子、安居,进入新的生命阶段,但我发现,人的婚姻与家庭生活大多也是苦楚的充满缺陷。我经历过人生这么多事件,依然不清楚为何而活,又该如何而活……于是我去印度,离开生活中已有的一切,封闭起来观照自心。我同时意识到人会老去,人活着的时间并不多。

在印度遇见一个比我小十三岁的男人。他是双性恋,我们在一起很好,以突破常规的恋情支撑,度过人生中困惑的阶段。当他还是单身,我在家庭中。后来他感觉无望结婚,婚姻并不幸福,而我又选择了单身。当他想再次努力跟我在一起,有一天坐高铁回老家去看望家人,高铁出事坠入河谷。车上一千人无一幸存。

活着时,我们会发生错觉,以为时间无限长,可以拖拉着、半死不活地混蒙过关。以为自己不会死去,身边的人也是不死的。好像置身于一个有弹性的无限封闭的容器里,无法触及到边界,所以麻木不仁,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某个时刻降临一切戛然而止,人被无常撕裂的速度快如闪电。

我没有去出席他的葬礼,没有见到过遗体。我们存在于彼此生活当中无法示人的深处,把对方隐藏在黑暗中,于现实中没有立足之地。

然后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一座岛上。

他说,想不想探访不丹典型的乡居生活。我家很近,村子在六十公里之外的山上。欢迎你去我家里做客。

这样不打扰家人吗,我是个陌生人。

我们欢迎远方客人来家里做客。众生都是一样,亲人和陌生人也是一样。在我家乡的村庄附近,有一面神湖,叫拉姆湖。据说它是众多空行母心识的聚集处,具有神性。我们有去湖边观看的习俗,也许能够看见自己的前世或未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能。

你看到过吗。

我去过三次没有一次看见。它展示给我的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颅骨形状的湖。是我与这面神湖无缘吗,或许以前我没有好好供养过空行母,还是我的障碍太深蒙蔽了心与眼睛……实在不清楚原因。也有人什么也不做,一到湖边就轻易看到示显。

它依靠什么构成画面,是倒映天上的云团,还是投射光线呈现幻境。

不知道。见过的人也无法解释它的现实。每个人看到的内容都不同。

他说,第一次去拉姆湖的时候,我六岁,和父亲一起骑马去。通往神湖的路极为颠簸难行,一直没有修好。以前连破烂的路都没有。大家去神湖只能走江对岸的山道,曲曲折折羊肠小道陡直难行,要牵着马走过山崖。还有的人从很远的地方做大礼拜磕头,徒步走到湖边。在这样的过程中能脱落不少障碍和遮蔽,也许就有更多可能性看到神迹。按照习俗,拜访此湖最佳季节是阳历五月,最吉利的日子是四月十五日。一般我们会先煨桑,祈祷。如果与圣湖有缘,就有可能见到它给予生命的启示。

是想带我去看看吗。

值得尝试。这是《夏摩山谷》当中没有出现过的情节,我们让它发生。

通向拉姆湖的山势越来越陡峭高峻,好像渐渐去往世界尽头。他在路上捎带上几个等待帮助的朝圣者,一对年迈的老年夫妇,一个背着六个月大孩子的村庄里的妇女,还有她的大儿子,一个十岁男孩。车子超载,但他仍有时轻松地开着玩笑,消解大家挤坐在一起的辛苦。路况危险,持续颠簸不停。他在车上少见地放了流行音乐。五个小时之后,到达神湖附近的村子。大家下车道谢各自散去。

拉姆湖在附近三十公里的深山里,他决定明天早上出发。她被这段艰辛的行路消耗得精疲力尽。他带她在一间旅馆住下,说,你休息,我去给你带些晚饭。想来你没有力气再出门去吃饭。她说,好。她的确是累了,想洗澡洗头速速躺下。遥远而偏僻的小村,如同被放逐般的安静,山林高耸,云雾缭绕。她在床上躺下,一碰到枕头就入睡。等她醒来,看到他在床边桌子上摆放着晚餐,土豆猪肉,红米饭,清炒豆角,一小碟辣酱。他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还有两只已洗干净的红艳艳的日晒苹果。

她从窗口探出身体,看到他站在旅馆门外靠着电灯杆在嚼槟榔,一边喝着一罐可乐。他也累了。他只在十分疲惫的状况下会想喝可乐。她叫唤他,春泽,我们一起吃饭。

她问他,今天你在车子里放的日语歌曲很特别,是谁的歌。

他说,一个流行歌手的。歌词大意是:无数的星辰点缀在宇宙的尽头,我找到我们初见时的目眩。现在我们被这金银的光芒吞噬,你我二人,向着神圣之川。这甜蜜的海洋震撼着我的胸膛,我想就这样永远将你拥在怀里,不会再让你离开。

她说,这是你的爱人喜欢的歌。她还特意告诉你歌词的意思。

是的。我想在这首歌的歌词里有某种频率与她共振,这是她内心深处的世界。我是她的世界中一个路过的客人。

你梦见过她吗。

没有。但记得开车带她旅行,跋涉群山之中,突然在山顶经过一面宝石般的冰川湖,山坡上盛开蓝色大花绿绒蒿,景象异美。她想停车过去看看,我刚把车子停下,她在蓝天烈日之下一边跑向大湖,一边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来,扑通一声跳进湖水里面。他微笑,她长得并不漂亮,可能还有点难看。但我看到她的美,她有一颗婴童般无拘无束干净剔透的心灵,也许因为大部分时间在碧蓝而遥远的深海里。我想她对我的感情应该与对待这个湖没有区别。

这是爱吗。

是的。一种纯洁的没有条件和要求的爱。

吃完饭天色已黑,他从袍子前胸内侧拿出几块硬干奶酪块,说,这个可以补充体力。她说,你的兜兜里还有些什么宝贝。他说,很多。他挨个从里面掏出喝茶的木碗,装槟榔果的小圆盒,钱包,一把小匕首,一只装饰着珊瑚、珍珠、宝石的护身符盒子。打开小盒,从里面取出一颗甘露丸,他说,这是有能量的圣药,可以驱邪净化。睡前把它泡在水杯中盖上盖子,凌晨醒来喝掉它。

他从带来的香盒里抽出一根香,点燃它。一股沉香与草药的芬芳烟雾弥漫在房间。他说,我想知道你去海岛之后发生了什么。

2

她独自坐船到寺岛。

与世隔绝的山边旅馆,一排白墙黑瓦、翠竹遮掩的复古平房,当地出租车司机都不太知道此地。少有人来。她住进其中的一间,细竹铺陈的屋顶,陶土砖地板,四柱床挂白麻纱帷幔,有舒适的白色羽绒枕头和被子。落地玻璃窗映照出一面大湖。露台摆一张小桌,两把藤编凉椅,可以看到湖中大大小小罗列的绿色岛群。

远处,重叠起伏的岛影仿佛山峦层峦叠嶂,呈现出深浅不一渲染般的水墨效果。据说大湖中孤岛林立,大大小小三百多个。山水有莫名的磁力让人心神安定。而她沉淀在深处的孤独感与时时升起的悲伤的刺痛互相冲撞,逐渐被天地的磁场无形地抚慰。烧热水,用陶器宝瓶冲泡老生普茶,坐在露台喝茶。一座孤岛映入眼帘,树木繁茂,形状浑然的大树在山巅独立。浩渺湖面上,这座孤岛,这棵大树,成为她的定境。她经常独自凝望着它很长时间。

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早晨雷电交加,有时滂沱大雨,她蜷缩在床上试图沉睡,间断在黑暗中醒来,听到屋顶被雨水冲击发出的钝响。当大雨气势略退,雨水洒落在树林、湖面,发出轻重不一的回声。中午,雨停歇,太阳出来,依旧暑热蒸腾。

过往的生活如同一场早已逝去的旧梦。站在舞台上感受掌声雷动,万众瞩目,排长队的爱慕者们只想合一张影或离她近些多看一眼。她曾是年轻而时髦的戏剧明星,参加聚会,谄媚与赞美,女人的嫉妒,男人的勾召。通宵达旦,欢宴相聚……这一切已被弃置在身后失去踪影。这种改变是如何产生的无法确定。也许在某个时地,她对世间产生一种突破性的认识。

突然看清楚,这花团锦簇、浮光掠影、海市蜃楼只是幻梦一场。真实是这一刻,她所面对着的自己,以及这身心之内需要被消融和吸收的无尽心结。

他们去旅行,留宿的山村有一两百年之前的木楼,山岭幽静,古树参天。住在农家旅馆,开车探索四周垂危的廊桥。他说在地图上看到有一处宋代遗留的廊桥。开车到附近村落,下车进山。山间梨花盛开,如积雪白茫茫。溪水潺潺,洋芋田绿叶翻腾。她走在前面,身体轻盈而有力。他跟在她的身后,穿白衬衣,戴一顶草编凉帽,干净俊朗的模样。

在两道山崖之间,一座横跨的廊桥清旷而苍老。因为僻静这座老桥没有太多访客。木板踩上去吱吱嘎嘎响,桥下河滩已干涸,两边翠竹摇曳,桃花烂漫,间或一声清脆的鸟鸣掠过。桥的中段立有佛龛,供奉一尊瓷质观音像,米堆中插着未燃尽的香枝,香灰堆满案台。有人来祈祷过。但是祈祷的是什么,是想得到孩子,还是希望病人康复,还是愿望有人通过考试,或做生意顺利。俗世的期待是无止境的。

她拿起旁边的香枝,用火柴点燃,把香插在小碗的累叠香灰当中。他说,你在祈祷吗。她说,是的。祈祷我们能够在这段关系中获得解脱。

他让她在桥上休息,自己寻觅到山间农家,借来一暖瓶开水、两只白瓷粗碗。他经常随身带着茶叶,喜欢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与她一起喝茶。坐在桥上,在碗里撒入一把岩茶,注入开水,茶汤慢慢变成红褐色。虽不讲究,两碗热茶闻起来芳香四溢,喝一口滚烫的茶汤心胸化开。并肩坐在桥上的木廊椅上,端着茶碗慢慢啜饮。一阵风刮过,不知从何而来的粉白花瓣漂浮在茶水中。

他轻轻地说,不管你在想什么,远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你相对,慢慢老去。我爱着你,赤诚而真实。

爱河难以枯干。她触摸到他身上光滑细密的肌肤,未曾衰竭的年轻肉体,酸涩的汗味,肌肉充满弹性地隆起,脉管微微跃动。抚摸他的额头,耳朵,喉结,温柔地亲吻彼此,他把她托到他的身上,看着她低俯下来的面容。这肉身之中隐藏的细微而丰盈、深沉而复杂的喜悦,带着哀伤的甜蜜与渴求,无数次重复的拥抱、交会、纠缠、厮磨。源源不断,无止尽,以肉身在情爱之中献祭。这轮回中彼此牵连的沦陷与无望。

他说,我知道人迟早都会死去,这肉体会被丢弃。但是现在与你在一起,多么好,多么好。若不如此,宁愿人与人之间不再重逢。这是他们在孟买的告别。

这也是一场梦。梦消失了。

当她清醒,她独自置身于寂寞无声的酒店房间。一切荡然无存,他的肉身灰飞烟灭。凌晨天微凉,脑袋像一汪冰冷清潭,清楚分明。人衰竭老去,俗世诸事虚空,就像少年时在亚瑟的书房里翻到《圣经》,阅读整卷的《传道书》。所有在重复的不过是被预言击中的古老情节。在极度孤独的状态中,她感受到情欲在身体中的熄灭。先是对爱恋的幻想消失,然后是渴望与人合二为一的欲望消失。捆绑在身上的欲望和情爱的绳索,一一被剪开断裂。她在被释放。

等到内心真正平息下来,她决定出去走走。

出门徒步,山道空旷无人。两旁茂密的樟树、松柏散发浓香,蝉蛙狂鸣,天边有彩霞。沿着树林中的石板小径一直东行,一侧水面浩瀚,一侧山峦幽深。灌木丛中的涓涓溪流始终相伴。行走约有十公里,经过空无一人的古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民居、祠堂、牌楼、街巷,轮廓依然,毫无人迹,长而茂盛的荒草四处蔓延,覆盖生存的痕迹。

再往前出现一轮圆月般青石拱桥,越过拱桥,对岸山坡露出金色殿角和佛塔顶部的雕琢佛像。在那里有一座寺院。她看着这一切,觉得场景熟悉似乎梦中见过,站着回忆但没有线索。突然听到心里发出一个声音,说,往前走吧。她决定跨过这座桥。

过桥之后,长满青苔的石阶逐级向上,尽头出现圆形门洞,木匾上写“云会禅寺”四字。走进去,庭院静谧,花木幽幽。古树,古腊梅,古溪涧,一切在慢慢荒废,盛夏几株夹竹桃开得如火如荼。禅堂回廊摆满大盆兰花,一副楹联,写着:五蕴皆空。真相大白。横幅是登无上觉。她一时微微有些发愣,再看佛殿前面的墙壁,书写墨迹:看破有尽之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念之境界,一轮之心月顿明。 文字苍劲清峻,一字一字细读,只觉得心流平息浑身汗毛竖立,清凉甘露由顶门流下灌注全身,站在那里几近无法动弹。

此时身边有一个人经过,他说,禅坐十分钟之后开始。不如去禅堂修习。

然后你开始在那里禅修吗。

是。我搬进寺院开始学习禅修。寺院里从无外人,其他僧人的身影偶尔进进出出,但他们没有和我说过话。只有素弓与我有交流。这位与我说话的僧人,四十多岁,清瘦、矫健,应该是位禅密双修的修行者。他也学道。白天练功、种地、养兰花、挑山泉水、做木工,清晨与晚上修禅。禅坐每天两次,早上四点半开始,到六点半。晚上七点开始,夜晚九点结束。禅堂大门顶上有一幅匾,写着四字:如救头燃。对修行者来说,了脱生死是极为重要而紧迫的大事。从禅堂下来,他击擂鼓,鼓声雄浑有力,声震四方供养天地神灵。

我问他为何深爱兰花,他说,世上很难用言语表达的事,是梦中的流浪,相爱的因缘,禅定的寂静,兰花的香气。很多时候,人只需要静静去听,去看,去闻,去感受,而不是试图去考、去分别、去判断、去演说。更多的时候,要把听、看、闻、感受也关闭,寂静之中,万物的深意与奥妙自动浮现。他说,我虽爱兰花,但不痴也不贪。有缘时精心照管它们,无缘也不牵挂。

他教我习禅,提示我仔细保持正念与觉知,观照时时生起的经验。观看一念生起、熄灭,又一念生起、熄灭,注意这个念与念之间的缝隙。意念专注持守这个空隙,让念头自然来去。以此修习观照自心,感受到这间隙之中存在的空性。加强觉受。

我同时帮忙厨房里做饭、洗碗、打扫整理,种植蔬菜瓜果、做酵素、缝制衣物床被。也去山里挖草药,整株野生蒲公英煮出来的汤水碧绿芳香,可以净化身体排出热毒。白天从事心无杂念的体力劳动,保持一定强度,这让脑袋停止复杂的感受与思虑。阅读、静闭、素食、禁语、与无用的信息隔绝。每天劳作、修习之余,在斋堂领到碗筷,吃着被布施的素食,我体会到,只有守持戒律,在有控制力与觉知的生活中才会得到究竟的自由。

有时他给我讲一两则经典论著中的故事,一次讲到道元禅师谈论古佛心。有和尚问,何为古佛心。道元回答,春天莺啼美妙,处处皆然。这和尚又问,本来人又是什么。道元又答,是脑部覆盖双眼的异相男子。

他问我,第一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我说,是法身遍地显现。

第二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本来人以般若智慧替代常人以受限的感觉判断世界的方式。

你有何感受。

这像一门艺术,在试图表达纯粹真理的优美而精深的艺术。对众生来说这种表达方式过于高深和精微,只能被很少的一部分人享用。有人如果身心粗陋又痴迷和追求这种境界,会非疯即痴,走火入魔。我入云会寺,没有想过要得到大证悟。这不是目的,也无法成为试图通过种种方式、法门去达到的境界。只有循序渐进,有所积累,在此前提上才有可能得到电光石火的一刻领悟。

你是说禅宗不适合大众吗。

它也许是一种极致的哲学艺术。如我这般根基粗陋的众生,应该从低处做起。

怎么做。

洗菜,做饭,打扫,劳作。在日常生活、起心动念中练习保持禅定。如果我能在琐碎尘劳和普通无奇中感受到法意,了悟到事物存在的本质,那么在固定的禅修时间里,更有可能通过打坐来巩固和加强这种觉受,而不是试图通过不明法理的长时间打坐去渴望达到证悟。我要安顿好这具肉身,身心平衡,和谐地存在。不高估也不低估自己,断惑证真。我喜欢中间道路。

他说,甚好。

此时我们交谈已至夜色转黑。他转身离开走到寺院高处亭台,坐在大岩石上吹奏一曲尺八。曲音深邃、曲折、绵延、气韵悠长,略带肃杀荒凉之气,在空间中穿透而震颤,传递四方。有时引来山中隐藏的野生动物此起彼伏的呼号迎合。我在底下回廊里坐着聆听,觉得身心节节碎裂。仰头望见一轮圆月皎洁辉映,朗照尘世。转眼已到深秋,山中桂花盛开,芳香阵阵袭人。

他也教我太极功法,修习桩功,教我习拳。他说,我们的心和脑已学习和积累很多理论与见地,身体如果过于僵硬与局限跟不上心和脑,彼此不匹配。身体要被训练,净化气脉,培固丹田气,这样觉受跟上领悟,肉身与见地相符合,是身心合一。这是经历过一个阶段的理论学习之后需要训练身体的原因,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应做适当的事情。

庭院有棵六百多年的银杏树,我经常对着它练功。看着它的叶子从深绿,慢慢镶上一圈金色边框,渐渐成为烂漫的金黄色。深秋满地落叶仿佛铺上一块软毯,素弓清晨早起,拿一把大扫帚,在树下刷刷有声清扫落叶。他捡起饱满的银杏果,拿回厨房挤出白果晾干,夹开口子洒上粗盐火烤,果仁芳香温热,送来给我吃。我说,感觉果实里都是流动的活力。他说,这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最好的食物。在一颗成形的种子里它包含着多少信息。

他继续给我讲述他所热爱的道元禅师的典故。道元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一位古人。

他说,一次道元谈论菩提心,说:师尊有言,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将会消失。五祖法演和尚有言,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将冲撞破碎。夹山圆悟和尚有言,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将如锦上添花,发出光辉。佛性法泰和尚有言,只要有一个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世界依旧是十方世界。天童山如净禅师有言,虽然师尊说过,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将会消失。这是十分高卓的见解,但我却认为,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乞丐的饭碗即将被打破。虽然先师如此说,又有五位尊宿的见解在前,但我则认为,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也都将生起菩提心,归依真实。

他说,远音,你来接龙。

我说,我接不起来。贤者先师们已经道尽所有。你能否接呢。

他说,虽然贤者先师们已经道尽所有,但我仍想发表一条感受,只要有一人起菩提心,归依真实,十方虚空世界将聆听他在山谷桂花香中吹奏尺八。

他说,事实上,当我独自在清晨、黄昏或夜色中、在晴朗的天气或细雨中、在花开花落时、在下雪时、在寒霜深重时、在万籁俱寂时吹起尺八,我听到的不是自己在吹,而是十方虚空世界中所有修行者在定境中的意识与我一起在吹,一起在听。每个人的领悟和回向融入十方虚空世界,我们形成它成为它的一部分。它同时在碎裂我们,让自我无处可寻。

有时我在庭院里晒着阳光读经。枣树上的果实坠落下来,开始轻微落地作响,过些日子,枣子坠落的频率加快,力量加重,大概是成熟之后,打下来噼啪有声。不知何时撞在肩膀或脑袋上。光影在青砖墙上缓慢移动,树枝花草的阴影也在移动。逐渐暮色转暗,万象消匿。岛上雨水多。早晨和晚上都下雨。夜空晴朗时,皎洁月光洒在佛殿前的广场,地面好像铺上薄薄白霜,又像是大海的白色波浪。我在广场的月光下踱步,念诵心经。在诸如此类的瞬间,突然发生的微细之中,觉得自己在融化,无所不在,无所在。与万物无二无别。我感受到自我在消失,像盐溶入海水,月色融入虚空。

冬天暴雪六日,进出的路全部封闭。竹林里很多竹子被大雪压断,腊梅却盛放,黄色小花芳香扑鼻,成为白雪中的花海。寺院里没有外来的人空空荡荡,我开始闭关,安住此心,与残存在内心深处的极为细微的恐惧、动荡、孤独、渴求共处,持续深入。我把修习与领悟,回向给众生,回向给怀玉与孩子们,回向给净湖。在心里练习慈悲,让这种温柔的悲伤持续发散,无时不刻地发散,安静而有力地发散,突破一切条件与分别地发散,无限地发散。

一心一意,日以继夜。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独自打坐。停止各种纷乱心思,呼吸声消失,身形廓然变大仿佛充斥时空,体会到素弓对我描摹的那种心境。又觉得可以无限缩小比微尘还要细密。以前种种自以为重要的、强烈的、特别的、执着的感受,虚妄不真,烟消云散。突然听到隐约树枝燃烧的声音,我缓缓回收从功态里出来,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发现一座孤岛无缘故着火。山顶大树熊熊燃烧,成为湖中的一个火把。这里雨水多很少起火,但这个岛兀自熊熊燃烧,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看见或过去熄火。

火焰照亮整片夜空,我看出这是经常被我视为定境的小岛。这个世间,突然生,突然灭,无生,无灭,万事万物莫不是如此,我为何恐惧,为何担忧。也许这是一个示显,用觉知的清净火焰烧尽生生不息的妄念,不留下一颗灰烬。

决定离开寺岛前的一天,她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净湖。

他们走山路,岔道拐入小山背后,地形幽深,树木葱茏,有一座荒废的寺院。走进花草烂漫的花园,已无香火和僧人。台阶尽头的大殿,浑然大气,廊檐挂着铜铃。莲花台上的木雕佛像姿态潇洒自在,衣着花纹漆色剥落落满尘土。他们并肩站在空空的佛殿,仰头观望。

一阵午后的微风穿梭,夹杂燕子唧唧啾啾的鸣叫。她踱到墙边,屏息静心看壁画,墙上密密浮出众多菩萨和阿罗汉的脸,细长而平静的眼睛,眼角微微扬起,衣衫飘拂。笔触细致而洒落。有些线条在年代久远中损伤,已消失不见只余墙上空白。她转头看他,净湖不知何时走到门外。站在开满黄色穗状小花的栾树阴影下,肩头沾染几片黄色花瓣。

他把花瓣轻轻摘下来,微笑地凝望她。他的脸仍俊美而年轻被某种光亮照亮,那是一种欢欣,无悲无喜。仿佛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的矛盾与对峙已都被融化,一切归零。他在对她告别。当她清净了自己,也清净了与他之间的障碍与困难。他不会再回来。

告别云会禅寺和素弓,告别寺岛,我回到自己的立身之处。因为一段时间的闭关和幽居,回到混乱和喧嚣的城市,看到高楼大厦人群如蚁,闻到尾气和浑浊气息,看到人间百态,本来以为会需要一些时间去调整,但切换却比预料的要直接。看到身边的人,急迫、忙碌,被欲望驱赶着无暇顾及停歇,神情迷惘,对自身存在一无所知的处境,心里涌起觉受。人无法在一个虚伪的造作出各种概念的世界中保持真实生活,只是被挟持着随波逐流,席卷而去。我们在走向一个自动化无意识的状态。

我是个戏剧工作者,一度觉得创作需要动力,动力只能来自于痛苦与欲望……但这是真的吗。我从自认为特殊的、与众不同的、隔绝的人,成为一个质朴而接纳一切的普通人。无需再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改变一些什么,或成为什么。不管天翻地覆,只要还活着,就以接近实相的方式生活。这是素弓帮助我做下的决定。

3

早晨,他们出发。他来接她时提前买好奶茶,没有时间吃早餐,喝杯热腾腾奶茶是很好的补充。他的心一贯地周到与仔细。车子一路盘旋往山顶行进。

停车之后需要步行一段山路,增加海拔一千六百米,爬上峰顶可以看见拉姆湖。这一段路对她来说有些困难,沿着台阶往上,觉得心脏跳跃沉重,呼吸刺痛而双腿无力。在半途经过的白色煨桑塔边,春泽做煨桑。袅袅白烟升起。他拉住她的手把她拖着,说,还剩最后五百米,就在眼前。拉姆湖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人不能随意而轻易地靠近它。

山顶上聚集十几个当地人,有的祈祷诵经,有的默默不语凝望前方。一面颅骨状高山湖躺在山峦之间,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反射。她走到前面,有一块岩石挡在腰际,是观景台。她脑子里没有杂念,直接在泥地上跪下,双手合掌开始祈请。不容人思辨,仿佛有直觉在推动,远眺湖面,心里无一物。顷刻之间那镜面般湖水微微波动起来。

仿佛被强风吹出的涟漪,波纹涌动,尔后湖面如同幕布拉开两边。湖中出现景象。水中呈现出一座佛塔,高大耸立,一节一节的塔身共有九层,方正端重。塔身中间有一层小佛殿,门楣上涂画佛眼。伞盖为圆形,顶端做宝瓶为刹。大塔清晰出现之后,凝固成形再没有移动或变化,散发深沉不可测的勾摄力。她看着这座佛塔感觉魂魄被吸引而去,整个人的意识都被牵走。身体空了,心中一切思虑也被清空。

她离开出发地,在这个娑婆世界轮回,流浪太久兜兜转转吃尽苦头,现在看到自己的根。这是精神归宿,是故乡。一种强烈的悲哀与感动注满身心。无尽忏悔,无限温柔与哀伤交杂灼热的慈悲,身心之中潜藏的无数世的悲伤、动荡、困难与向往在此时喷涌出来。周围的景象、陌生人以及春泽都已不存在。感知到的只是被湖中景象抽走所有意识之后的心的回归。

跪在高山之巅,对着一座大湖中呈现的佛塔,她痛不欲生地哭泣。眼泪簌簌落下,身体颤抖不能自制。

这突然而起的肝肠寸断般的痛哭持续很久。停止之后,整个人觉得清空而干净,心里宁静而澄明。春泽默默站在她的身边,递给她纸巾,让她擦干净脸。他没有问询,只是说,我们去挂一道经幡。他让她拿着经幡的一端站在原地,他拿着经幡走到对面的山头上。他的身姿快捷灵活。挂好经幡,他们下山。

刚刚踩到下山的台阶,天空开始下雨。先是小雨然后是粗大雨点。春泽说,刚才听到有人大喊。这里不能喊叫,一喊就会下雨。这是空行母的脾气。等他们刚刚赶到汽车里面,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跟随春泽到他的村庄,住进家里。雨声先是暴烈冲击屋顶和墙面,然后变成淅淅沥沥交替声响,洒在花园的树木和草丛。她在一间纯木结构的房间里醒来,声响安宁,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楼梯传来脚步声,春泽端着木碗出现在门口,碗里放着四五根折断的红色植物茎干,闻起来有清香。刚刚他开过一段有很多弯道绕行到山顶的公路,看起来有些疲惫。

但不管置于何种境地,他看起来总是清清爽爽,神情平静。这种特质不让人觉得疲累。她跟他在一起的这十多天,已习惯每一天这样平静地相处,仿佛已过完半生。明天她要回去廷布。然后很快离开不丹。

他微笑地看着她,你睡得好吗,现在觉得心里平静了吗。我刚才去山边找到一些可以吃的。你尝尝振作一下精神。这是一种野生植物,我们小时候当零食吃,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他递给她一根,说,试试看。他打开窗户,让芬芳而湿润的山谷微风吹入房间,说,对面那座山有很多滇藏木兰,春天漫山遍野开满高山杜鹃。我童年时经常跑去森林里寻找麋鹿。

他所在的村庄叫苏荷。六十多户人家坐落在山脊,房子是传统木屋,木制活动遮板窗,木门与窗框雕刻精细花纹。一楼是厨房、工具间、粮仓。二楼是卧室、佛堂。三楼屋顶用来储存干柴、禾草、风干辣椒和肉类。木楼梯窄小陡直。家里陈旧,但打扫整理得干净,整洁,有一种井井有条的烟火气息。窗外望出去是开阔的山坡和远山密林。

卧室里没有床。他说,晚上我们铺开毯子男女老少一起睡在地板上,没有什么不适,从来都是如此。墙边拉起一根粗绳,长袍长裙挂在上面。不需要衣柜。又说,今天家里的人都不在。老人带着孩子去十公里之外的村庄参加灌顶法会。一早步行出发,晚上也不回来。

她走进隔壁佛堂,这是房子朝向最好并且装饰华美的一个处所。佛龛上摆放鎏金黄铜佛像,穿着刺绣的锦缎佛衣,面容古老而优美。墙上悬挂一幅绿度母老唐卡,色彩浓郁,气韵厚重。供奉装饰品、食物、朵玛,一排铜碗盛满清水。这七只碗象征七种供品,粮食,饮料,清水,鲜花,燃香,燃灯和香料,每天供奉神灵。墙角边靠着一把高大的伞状转经轮,制作精美,撑开之后如同一把小伞。她说,这不是那种走路时拿在手里的小转经轮。

他说,这是村子里老人们爱用的。他们年龄越来越大,腿脚衰弱逐渐走不出家门。余下时间便坐在花园里的板凳上,晒着太阳看群山和日月,晴天远眺喜马拉雅山雪峰,把转经轮撑在地上慢慢摇动,持诵六字真言,从日到夜。在祈祷与回向中度过最后的时间。我的父母也是这样,一心一意修行,为死去做准备。

我记得他们说,当人走到此世生命尽头,曾经盖过多大的房子,吃过什么样的美味,穿过如何精美的绫罗绸缎或者获得过多少声名,都无足轻重。人死之时,无法带走积累的财富、贪恋的物品、心爱的人,也不能以这些作为下一世的凭靠。在那时,只会问自己,有没有好好爱过,放下心结,卸掉贪嗔痴的负累。学会原谅,学会接受,真正地努力过,习得智慧与慈悲。有没有获得了却生死的解脱之道。

她说,是。他们说得很清楚。

佛陀像边有只深色乌木漆盒,里面装着一尊六厘米左右高的小度母像。她俯身过去仔细看,绿度母脸型与现在的造型迥然不同,并不美艳却有一种中性、严肃、有力量的阴性展现,像大地一样开阔而宁静。绿度母左腿伸出搁在盛开的莲花上面,佛冠顶部是阿弥陀佛。

他说,这是父亲从菩提伽耶带回来的,一直放在家里。老人期望去印度朝圣。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带年老的父母动身,怕他们以后身体不好没有体力支持无法如愿。双亲抵达大正觉寺之后一直围绕圣殿磕长头,每天持续从无间断。父亲磕头到第七天,临近黄昏在菩提树下突然看到一尊小绿度母像浮现。它为什么会出现,何时出现,无从得知。他把这圣物带回家来。

父亲说,他听到过这尊绿度母小佛像说话,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其他人也都听不到。这是父亲与它之间的缘分。佛堂是我们家里最好的房间,僧人过来住这里,尊贵的客人也住在这里。晚上你睡在这里可以试着听听,看能不能接受到绿度母的声音。

她看到墙上有三幅黑白照片。左侧,西式打扮的男人,穿着布裤、衬衣,背一个双肩包。旁边的女人穿传统服装。她的脸融入阿尔泰类型高山人群及羌人的质地,骨骼结实,头发漆黑,发线中分编成细细的长辫子,辫梢缠绕毛线。一双黑白分明极为干净的眼眸。她手里拿着一束高山杜鹃。应该是在旅程当中,旁边是宫殿下面的白塔。两人看起来年轻而俊美,神情肃穆。

中间位置,一张寺院佛殿的庭院照片,荒凉静谧,开着大簇饱满的大丽花。

右侧,是一位女子的独影。长满羊齿蕨类的山谷,远处高耸山峦起伏。她站在松树下,穿着长裙和布衫。在她的前方也有一座白塔。

这是书中出现过的照片。所有的文字在化为现实。她凝望很久如在梦中。那女子凝望的远处的白塔,分明是她在拉姆湖中看到的轮廓。

他说,这些是我祖父的照片。说来有趣,他年轻时在犀地开照相馆,这些照片不是他拍的。据说是个西方来的摄影师,有些是拿到他的店去复制,有些是寄到他的店里转交。

4

在犀地。日玛旅馆是一幢石头盖的三层房子,外墙刷成白色,窗框深色。以前它是贵族府邸,住宅主人后来举家迁移锡金。房门低矮,门槛很高。窄小陡直的楼道,回旋幽暗的天井。里面黑暗不易通风,房间有一股陈年的酥油与檀香气味。他们住的房间是以前的主人卧室,在三层,有一个屋顶花园。侧边是小经堂,维持原来的装饰。墙上绘画吉祥符号,房梁和支柱画满繁花异草,色彩斑斓但粉漆剥落。

花园敞开,用陶罐种满金盏花和大丽花。午后刮起大风,悬挂的经幡在风中翻动。很多次,雀缇站在露台上远眺山谷中的宫殿,它像停滞在海洋深处的船只隐藏着沉没之后的所有秘密。白色云团在巍峨群山之间游动,变幻无常。楼下是密密麻麻的楼屋和街巷,曲折巷道,各种商铺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抵达犀地时刚好是燃灯节。整个高山谷地中的城市、屋顶、窗台、连同寺院的台阶,摆满点燃的酥油灯,成千上万盏油灯火焰闪烁。海螺发出低沉的呼唤,召集僧人们通宵达旦地祈祷诵经。居民家里,人们点燃灯火加添灯油,让油灯持续不灭。晚上做烟供堆放大量的甘丹草焚烧,屋顶冒出的白烟芳香扑鼻。

住下来决定休憩几日。从雪山抵达低处,她觉得神清气爽,身心舒畅。整理房间,洗净衣物拿去露台晾晒,又出门购买面粉、蔬菜、羊肉等,在公用厨房炖一锅肉汤,煮面片。她做很多事,而无量睡了三天。她给他煮用姜粉煮沸的水,让他喝在干旱之处种植的陈年谷类煮成的粥。为他买来刚刚挤出来的羊奶用来恢复精力。在转山旅途中他照顾许多人,消耗能量。来到犀地之后好像是一种自我治愈,一直在睡觉。

暮色中传来人群声响和孩童玩耍的欢笑。街上的人们开始纷纷用白粉擦墙面,柱子,房梁。并在门前空地上画出吉祥华美的图案,有万字符、宝瓶、莲花、太阳、月亮等符号。开始准备过新年。她坐在床边默默等他醒来。他像孩子般地酣睡,也许是感受到深深的放松与完满。

则旦师父曾在犀地西侧的夏钦寺学习。无量想去看看师父以前学习时住过的僧房,也是缅怀。夏钦寺是犀地的第一座寺院,在岁月的洪流中被战争摧毁,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现在的建筑是三百年前新建,又被摧毁过一次,只留下些许痕迹。他说,师父经常提起庭院中遍地的大丽花和精妙绝伦的壁画。

一早赶路步行,坐船过江,沿着羊肠小道盘旋上山。越到山顶地势越陡峭,俯瞰的山峦和平原愈显壮美,视野开阔,感受到强烈的风水气场。到达寺院大门已是中午,门外有一家甜茶馆,摆设简陋但门庭若市。僧人与来此参拜的四方信众都会在此地歇脚,吃一顿便餐。他们进去吃午饭,要两碗面条、一壶甜茶。

她见到邻座一位老太太,穿着传统长裙,头发盘成发髻,戴松石耳环和红珊瑚项链,背着双肩布包,手持转经轮。经常绕寺转经,对老人的身心有极好的滋养与锻炼作用,所以她看起来清瘦、健康而精神矍铄,气色十分洁净。老人也要一壶甜茶,倒出一杯,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弹动茶水,供养给无形中的神灵。如此三次之后,捧起杯子静静喝茶。佛珠放在桌子左上角。那串凤眼菩提佛珠因为长久的持咒和抚触,已成为暗红色并闪烁润泽亮光。

他说,你觉得她很美吗。

她说,是的。忍不住一直看她。

他说,也许你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年老以后的样子。

走出餐厅,遇见大队僧人背着柏枝、酥油、经幡等往山岗上走,他们跟在后面一起上山。爬到山顶,全寺僧人聚集一起,在山顶拉起经幡,燃烧柏枝煨桑,长时间坐在草坡上诵经。这一天是殊胜的日子。山上芳香的白烟滚滚,经幡在风中呼啦啦刮动,诵经的群声于山间回荡。他们加入其中。

进入寺院,先去佛殿。酥油灯点燃的光亮围绕一盘时轮金刚彩砂彩粉坛城,浑然壮丽,熠熠生辉。他对她说,整个坛城由五个同心的正方形城池和外围的六个同心圆组成。五个城池由外而内是身、口、意、智慧和大乐的坛城。六个同心圆从内而外安放地大、水大、火大、风大、空大和智慧之光。最外围是火焰圈,外界的妖魔鬼怪或其他不洁之物无法侵入洁净神圣的坛城法场。第二层是金刚杵组成的结界,无坚不摧,保护坛城的洁净和不被打扰。第三层是莲轮,是连续的从内部呈放射状的莲瓣,表示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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