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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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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的丰登要靠它,

愿三种星星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雪山石山和草山,

是大地上的三种宝,

奔流江河的源头,

滋润庄稼的甘露雨,

愿三种宝山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五谷六畜和人的智慧,

是人世间的三种宝,

消灭饥荒要靠它,

人间的平安要靠它,

愿三种宝贝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他的声音磁性而温存,曲调优美。看见她出来,说,这是我们家乡古老的歌谣,母亲喜欢这首歌。在我小时候,经常听见她在干活或哄我睡觉的时候唱这首歌。

现在为什么想起来要唱歌。

大概觉得心里真正地回到故乡。他微笑,想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实现。还有你跟我在一起。他说,以前读过一首诗,说:山峦静谧,群星璀璨,时间在其中闪烁。呵,在我野性的心里,永恒在露天度过一宿。 现在这一切确实完美。

她搅动奶茶,把他随身带着的木碗装满。木碗老旧遍布使用的痕迹,碗沿镂刻一只线条拙朴的蝴蝶。他说,这是我在琼持寺自己做的。通常用红枫或白枫老树干上纠结的毛瘤部位,因为那一块地方特别坚硬。需要车制打磨并仔细地抛光。师父说,木碗对来自夏摩山谷的人来说,一生拥有一只就足够。

我跟随师父,学会做各种手工艺活。在寺院做电工,做木工,做桌子椅子,给僧人做木碗。我们十几个重要弟子陪伴师父一起,用双手建立起禅修中心。

为什么你决定在加德满都留下来。

我遇见命中注定的上师,大概他早已等在那里。但我需要经历一段过程,用痛苦把自己真正净化完毕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说,在加德满都山谷,充斥着腐烂的垃圾、焚烧尸体的气味,沙石路弥漫被扬起的灰尘,汽车和卡车浓烟滚滚,但它也是苦修者、瑜伽士、游方僧、灵性导师、西方嬉皮士们聚集的乐土。在他们的眼中,这个到处都是破败神庙的地方是极乐净土般的世界。有人在这里吸食大麻,有人在这里寻找涅槃的道路。

我找到一间廉价旅馆,那里有大麻的香气,西塔琴颤动而清灵的曲调。大概由于长时间流浪,我连续昏睡,有时喝点水吃几片面包,足不出户。夏季天气炎热,我在房间里睡觉,中午时被热浪熏醒,发现自己浑身被热汗浸泡,头发也湿透。我迷迷糊糊躺着,在暑热、汗水、恍惚与虚脱般的煎熬之中,脑袋却好像被一道亮光划过。

在这个突然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看见肉身里面的我,看见恒久的心识。我意识到人其实是不死的,因为心识是不灭的。它是“我”,而这具肉身只是一个暂时的容器。

死亡时,这个“我”将会脱离容器而去,投入崭新的肉身展开另外一次生命形式。如此持续不断,感受生老病死,经历人世苦难。生生死死,人的受苦不会停止。这是轮回。我第一次离轮回的显现如此之近,它并没有被推断、论证,而是在突然之间进入我的觉受。眼前的世界由此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真实,这种认知在当时让我觉得极为恐惧以致浑身汗毛凛起。

我也曾经与别人相同,只相信经验和逻辑,不相信眼睛不能看到的、耳朵不能听到的、头脑不能想象到的事物。但在这个经验里,我没有通过任何人的理论或传递,而是直接进入轮回的内在经验。

当时同屋有两个英国嬉皮士,是一对爱人。他们从印度果阿游荡而来,为琼持寺的禅修课而停留,已经居住一年多。他们极力邀请我一起去寺院里听课,也许觉得我看起来如此虚弱和沉沦需要出手相助。我反复发烧,咽喉发炎,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脾气暴躁,在经历最后一段极为困难的隧道。他们带着我,走过车辙和岩石密布的泥泞路,攀爬到山顶。我看到绿树丛中一座远离尘嚣喧杂的寺院。

则旦师父的花园栽种着很多松树和大丽花,他讲解禅修之道,当时一百多个听众席地而坐,铺着粗麻垫子,大多是西方嬉皮士。他们衣着奇异,披头散发,很多人有刺青纹身,打各种鼻钉耳钉。这样的一帮人听闻教法的态度却认真而投入。这些学习者长期跟随他,什么样的人都有。师父剃发,刚刚长出一些雪白的短发。他的英文虽带有生硬的口音但简洁明了,他的眼睛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微笑示意,眼神如同天上降落的花朵。他看起来总是面无疲色,讲课声音洪亮,精神矍铄,也许是长期持戒、练习禅定及生起广大的菩提心的原因。但事实上他有无法治愈的疾病在身。

会场有时鸦雀无声,有时爆出阵阵笑声。当时他在法台上开示,如果我们要来形容佛性,弥勒尊者在“宝性论”里曾经用过一些比喻,它是包在破布里面的金佛像,埋在贫民窟地下的宝石,蜂群聚集其上的蜂蜜,腐烂果实中的种子,埋于泥泞之下的黄金。佛性是我们的本性清净,每个人都具有,但我们忽略和遗忘它。同时业力与习性会把它遮蔽。我们有时甚至惧怕最深的本性。害怕一揭开,看到的是羞耻、脆弱、邪恶、伤痛。记住,一切烦恼与障碍可以转为道用。这是心里的无尽宝藏。

人们听完后散去。我留在最后离开的人群里面,慢慢排队靠前,跟随众人与他道别。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手搭在我头顶,把我的额头拉向他彼此碰触。当他温暖的额头贴碰到我的前额,不知为何我流泪不止,感觉终于回到家。从未有过的知足和宁静把我包裹。他也许在用完满而平衡的心识状态渗透我,用他的存在启示与净化我。

我轻声说,师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我走过太多的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他说,你从哪里来。我愣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那一刻我的确想不清楚自己的来路,在旅途漂泊多年,甚至从不计划下一站要去哪里。他又说,你还要再往哪里去。我仍无法作答,神情迷惘立在他的面前。

他温柔而镇定地对我说,现在停下来吧。就是现在。

我知道生命可以改进与调整,而不是被业力鞭打着亦步亦趋。终止流浪在尼泊尔安顿下来,跟随上师学习。我停留在这座尘烟滚滚充满噪音与污染的城市,在寺院生活,与他们一起劳作,种菜,盖房子,修水电,做家具……什么都做。为给师父翻译,跟一个台湾教授学习中文。

师父平时教诲我,真正的修行是为他人做事,付出自己,不是仅仅坐在静室享受自我的禅悦。人世的悲苦和磨难更能考验修行所获的证量。他说,人应该观察自己的悲痛与恐惧是由什么组成。人可以承受多少痛苦,才可以承受多少喜悦。

我在重新生长,而这种生长必须通过不同阶段的检查与考验。先是对男女情爱、吃喝玩乐、物质享乐等所有具备漏洞的欲望失去向往。再后来,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骄傲自大,也没有自卑自怜。没有悲伤,也没有狂喜。让心清醒,而不是逃避与麻醉于情绪与妄念。不沉迷于物质、欲望、感官刺激、享乐、情感、出行、饮食、流浪。不贪恋也不憎恶这个世界。我体会到什么是自由,清净的法喜升起。

转眼过去五年,师父心脏病加剧,被弟子们坚持着送进医院。手术做完三天之后去世。当时很多弟子觉得这样证量圆满的师父,如此饱学、精深而高尚的僧人,不应该在医院里做手术患病去世。有些人开始怀疑无法具备信心,颠倒的人认为他不应该病死。但我始终相信自己的师父。听闻他开示跟随他做事,我对他有强烈的信心。只是不知道与师父之间的缘分是五年。但这五年也已足够。

我需要传承着师父的灯火继续行路。我也相信师父的死亡是他最后一次开示。他告诉我们,生死无常须精进。对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死亡是无惧的。它只是圆满而平静地回归。

你想他吗。

他就在我的心中存在。不必想起。

他对我说,当你意识到心被调御到等持、清净、皎洁、无秽、离随烦恼、柔软并且达到确立不动,才能够点亮心灯。但这火源并非来自我这样一位师父,而是来自人类整体高级意识的传承。在这盏灯的背后,有过无量无边的苦海中的明灯,它们发出共同的光芒。你要借此光芒点燃心灯,以此为凭靠再去照亮别人。你是这光芒之海中的一簇。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遗言。他去世后,遗体经过特殊处理被保存起来,身体滴下来的盐水被他们收集起来与黏土混合,做成小佛像和擦擦。它们极为珍贵。得到的人会把小佛像或擦擦珍藏在护身符盒子里,挂在脖子或戴在头上。我得到这个小度母佛像,从此再没有离开身边。

6

在卓玛岗拉。白雪皑皑的山坡,厚厚的雪堆让人举步维艰。越往上行越感受到身心压力。在苍茫冰雪之上,天空仍是一片耀眼的透蓝,无一团云朵,鹰的影子也见不到。没有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没有水的流动。即便是偶然的雪崩,也是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回声。

他们全神贯注走在极其滑陡的山路上,以免一不小心掉进冰雪的裂缝。那裂缝极深,人掉进去之后尸首难寻。夜色来临,必须找到有岩石可以避风的地方,蜷缩起身体熬过必须经过的长夜。无量把岩石下面的积雪清除干净,他们躲在岩石下面,用羊毛毯子紧紧盖住身体。没有办法生火,不能煮茶,要忍饥挨饿经受严寒度过一夜,次日一早下山绕行。

山顶空气稀薄,刺骨寒风阵阵呼啸。雀缇取出随身带着的药丸,两个人吃下补充精力,以便身体经受自然的严酷和狂暴。大风夹着雨和冰雹,她觉得脚和膝盖已冻得麻木。无量此时离她非常近,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她说,我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他说,这是通向惹觉的台阶,必须被跨越。当人经过卓玛岗拉,会因为缺氧和严寒的痛苦而呕吐、窒息、痛苦地呻吟,有些甚至发谵妄,他们形容这种感受如同穿越炼狱。也有人死在途中。实相与至善至美同体,也许在临近死亡时离它们最近。

白天从这里眺望惹觉,我看到不是一座雪峰,而是这一座诸神的宫殿。它深具威严也有足够的仁慈。它被黄金、纯银、水晶、宝石覆盖,发出晶莹透彻的耀眼光芒。空中飞舞深沉的秘密和珍贵的真言,空行母们在欢笑着舞蹈。这是天地的密意被撕开的能量之壑。

不管白天黑夜,我看到整片山峦谷地被一种奇异的电光石火照射。七彩光波振动。虹光笼罩和封闭这片天地,以便让振动强烈地集中。这是一个在不断旋转和上升着的磁场,包含无数曾抵达这里的朝圣者们的生命痕迹,他们无尽的发愿、慈悲的回向和源源不断的菩提心所生起的喜乐与清净。由他们内心赤诚而重复的心咒的音节和热能所汇聚。由苦修者和瑜伽士心中汹涌的般若智慧的灵感和他们所创造的礼赞、道歌、文字所萃取出来的精华而推动。这个场,现在托举、灌注我们,也在同时吸取我们的生命汇入它的中心。

她说,是的。这个能量场在不断转动。就好像被我们推动的寺院的经筒,老人手里持着的经轮,塔下绕行的人流,以顺时针方向旋转。这股纯净、超脱的能量在平衡地球的持续与生灭。

他说,惹觉启示我们,如何抵达净土。朝圣神山对你我来说,是精神的旅行,也是对自己的灵魂感受与净化的过程。我们进入坛城的中心。曾经被伏藏经文里提到过的曼荼罗净土,是个象征性的比喻。并不存在物质性的净土,而是对自己有过坚定与深入的认知,自我净化,把所有曾经二元对立的概念粉碎,把事物的两极合一,才能最终观望一切外景、外物、展示、发生、变化都是清净完美。那时才有净土。

他与她面对面而坐,身体内有拙火带来的深切热量,持续诵经与观想,彼此进入深深的禅定。雪山的能量极为纯净,他们坐在一起很快进入定境。身体内有拙火带来的热量,慈悲的宁静与温柔涌入心识之流,明亮觉性包裹人在天地之间渺小的身心。此刻人的存在与天地一般大。

凌晨时,大风、雨和冰雹突然奇迹一般停止,天空露出微微带着深紫和暗红的蓝黑色。四周连绵起伏的雪山如莲花圣洁的花瓣层层打开,惹觉山峰展示出清冷而肃穆的线条,整个世界像琉璃水晶雕砌出来一般的宁静。无数繁星跃出,远处传来的雪崩回音。在山顶上有着最为荒凉、壮丽而孤独的景色。

她说,刚才我短暂地入睡。闭上眼睛看见虚空中漂浮的经文,一行一行跃动,自动铺展不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但我并未去努力分辨,只是读诵它们,一行一行把它们吞服下去。现在我记不住内容,也不知道它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他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它们都吞食进去了。雀缇,让我们在这神圣场域的加持中,整夜禅定与祈祷,回向给一切生灵。

天色微亮,他们互相依偎小睡一会。她在他的怀抱中醒来,看见他们裹在一团被雨雪湿润而越发增加重量的厚毛毯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血管动脉的微微震动以及他的心跳。这是旅途中唯一的亲近。虽然苦行在漫漫长途的朝圣中,他们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体力有待恢复,身体需要沐浴。但在这拥抱中,她感受到的不是肉身而是彼此水晶般清透而璀璨的心识交抱,发出熠熠光彩。

他也醒来,此时的卓玛岗拉变幻颜色,晨辉倾洒在它的峰顶,变成玫瑰色与灰色交融发出金光的色泽。它像一把金碧辉煌的宝剑刺向无限,像一朵皎洁的纯白莲花盛开在虚空之中。朝霞绚烂,一束明净而鲜亮的蓝紫色光芒从山后迸发而出,挥洒天际,慢慢变成银白色。浩瀚的光带往天际延伸。这神圣天象从未曾见过。

他们一起看着这座宝石般闪烁的山峰陷入静默。静默的瞬间如同远古,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凝望这座山峰,膜拜它的显现,聆听它的低语。天色放亮,万象退隐,剩下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雪的海洋和碧蓝天空。他们感觉能量充沛,从内到外的澄澈清明。彼此一语不发地分开。站起来准备尽快下山。

先把行李扔下去,然后沿着雪坡快速滑下。继续行走,绕行惹觉。渐渐开始有植被出现。回到岩石边上有灌木丛生的山道,一路疾行。

7

临近中午,乌云翻滚。天色开始变化。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大雨。

即将穿过山谷,此时经过一处平台。大小不一的石头堆里,遗留佛珠,被废弃的碗,以及过路的旅人留下来的旧物。众人留下衣服,鞋子或一块布条,作为一个仪式。转完惹觉,身上的罪孽已被消除,这是向过去的自己告别。无量从怀中拿出携带的桑却老人的佛珠,把它放在衣服堆里,祈祷,持诵。他对雀缇说,让我们剪下一缕头发,留在岩石底下。

滂沱大雨,寒风刺骨,两个人已浑身湿透。他拿出平时削肉用的小刀,在她的头顶抽出一小束发丝割下,然后由她为他做。两束漆黑发丝相叠,他用一块红色丝布包上,搬开黑色岩石,掘出泥土把丝布埋在下面,又重新覆盖上。他说,由它们慢慢腐烂。这是此世我们来过这里的信物。

他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脸上被晒得黝黑厚实。无量的脸被晒得黑红,被灼伤的眼睛浮肿,手臂上满是疤痕,眼神却灼灼发亮。等他们走到群山之间的开阔荒地上,风雨戛然而止。形貌凶恶的野狗聚集成群。恶狗会伤人,他并不畏惧,稳定地往前走。大堆狗群跟过来反而不再躁动,一直默默跟随。一只怀孕的母狗围绕着无量徘徊几圈,低声呜咽似有所求。他停下来对它持咒给予祝福,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头和脖子。

路过一面碧绿大湖。度母湖如同一颗心脏形状的绿色宝石镶嵌在山谷之中,纯净的湖水源自惹觉的冰雪融化。雀缇站在湖边,感受风吹动发梢、衣角,手臂上的肌肤。远处雪山重新隐藏于云雾缭绕之中,仿佛罩上面纱。一行黑色候鸟途经此地,发出余音缭绕的鸣叫,消失在湖的彼岸。

她说,度母湖边也许会有雪莲花,我去找一找。雪莲是珍贵的药材。她让他等在原地,很快走下坡去。回来时用衣服包了一些新鲜雪莲花,是难得的高山苞叶雪莲和绵头雪莲,可以为女子治病。她还在湖边捡到一块石头,自然呈现的海螺形状,上面有六个白点。他说,六个白点象征六字真言。这是惹觉送给你的礼物。留好它。

这面湖是珍珠,是不败和胜利,也是诸神情爱之地。据说惹觉的诸神若与他们的爱人相会,在这湖水中沐浴嬉戏。他们交抱,互相问答,阐释智慧与真理。有些被记录在古老的婆罗门教经典之中。

他们问答过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你的真相是什么,这个充满惊奇的宇宙是什么,种子是由什么所组成的,谁是宇宙轮子的中心,这个超越形式的生命是什么,我们要如何超越空间和时间,名称和描述,而完全进入它。

他们洗脸,洗手。他在湖边准备煨桑,挑选一块干净大岩石,在上面堆起柏枝、糌粑、酥油、红花。这些东西他常会买好装在背包里,到殊胜之地挑选一个适当的位置就开始煨桑,以此仪式向神灵礼敬和供养。他拿出酥油投在火焰中,火焰炽烈,清净而芳香的浓白烟雾升起,滚滚洒向虚空。取出一小瓶湖水,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弹动水滴,念诵净化咒语。站在一起念诵祈请文。她已习惯他随时随地按照需要而进行的仪式。这些仪式和祈祷并不陌生,成为共同旅行生活中的常态。

他说,有人认为,这是惹觉之神为来朝拜他的旅人们用意念创造出来的一面湖。当疲惫的朝圣者们下山之后,会极为渴望喝到甘泉以及沐浴清洗。让我们对着度母湖祈祷,把清净的身口意供养给它。他把戴在手腕上的一串粉红色碧玺项链捧在手心中,念诵经文,把这莹润透亮的珠宝投掷到湖中。他说,这是我母亲的项链。她去世之后,他们把它寄到尼泊尔我住着的寺院。这是最好的归属。

他说,我想进去湖中沐浴,觉得应该下水,印度人看到圣湖会立刻投入它的怀抱。圣湖可以洗涤身心内外的尘劳和污秽,洗净障碍与恶念的痕迹。

他脱掉身上全部衣服,背对着她裸身走进湖中。他的身材高大匀称,肌肉结实。背部皮肤上如同星空遍布一抹红色血痣。他扑入湖中,湖水幽蓝清澈,深不见底。水波轻轻晃动,如同明镜开始融化。她脱掉裙子、上衣,解开发髻,一头黑色长发披散于腰际,裸身跟在他后面踏进湖水里。浸入水中,冰冷彻骨。等身体适应这冰寒之后,她用手掬起湖水,浇在头上,脸上,身上,清洗自己并保持观想。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知道她已适应无妨,放下心来,也开始用手掬水洒在头顶与身上。

此时,晴空朗朗,两道彩虹出现。熠熠闪光的虹彩梦幻横跨山谷,一端出自惹觉雪山,一端浸入度母湖中。

8

他说,处理好师父的舍利之后,我决定离开琼持寺。短途旅行,转换环境,去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寺院闭关。

寺院位于一个已经消失的小王国境内,在荒漠的山岗之上。那里的山色红褐铁黑相间,高崖上有天然岩穴,自古以来供僧人们或瑜伽修士隐居修行。这些小山洞俯瞰整片荒漠,以及远处峥嵘挺拔的山峰。我得到一间高处的山洞,面积狭小,里面不潮湿不污脏,相反一搬进去感受到一股圣洁气氛。也许是纯净的地气与以往修行者们留下来的修炼觉知互相汇合。这气息让我得到安宁。

我在这个洞穴里居住三年。这里有绝对的孤独,一望无际的空漠,严酷的气候,适合静坐、研读、沉思和修习。我按照并不绝对严格的闭关仪轨修行,有时去寺院里与僧人一起听课、参加仪轨。问他们借一堆经书、经论,用布条捆绑住,背着这些书走过陡峭山崖小路再回到洞穴。有时他们送来一些糌粑和酥油,我在屋外用牛粪煮茶,粗茶淡饭没有变化。偶尔寺院有法会或大型供养会分到一些鲜肉。

小屋有能够透进光线的木门与窗,一只原先留下来的旧木箱,上面有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手印,石壁上也有。白天我用箱子学习、持诵、写笔记,晚上用来禅坐和入睡。书塞满洞穴。屋里不能烧火,冬暖夏凉并非不能熬过。我用厚毛毯把全身裹住,席地而坐,从早到晚闭门阅读并自学语言和文字。日复一日祈祷,供养曼扎,尽可能减少饮食与睡眠时间。并修炼则旦师父传授的拙火瑜伽与禅定。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先修持宝瓶气,服用一些甘露丸和药物,喝茶,诵读《文殊真实名经》和大量祈愿文。晚上诵护法仪轨。并反复持诵文殊菩萨的咒语,一心一意地观想,除了进食、休息,时间都用在修行上。每天修持上师瑜伽。遵循师父所言,像只受伤的鹿在偏僻幽独之处修行,无视衣食的舒适放下此生一切俗务。

封山差不多持续三个月,有时长达多日没有和别人说话的与世隔绝之地。冬天外面大雪茫茫,连鸟的声音都不再有,静得没有一丝丝声响。在这个狭小而孤寂的洞穴里,我直接面对自心,体会到它任何一种细微或激烈的变化与递进。有时感受意识稳定、洞彻、清明、澄静,并维持定境很长时间,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有时体察到内心潜伏的细微情绪,突然变得庞大而鲜明。犹豫、退缩、怀疑、沮丧。还有时而会汹涌反扑的悲伤与情欲,让我觉得狂乱仿佛在理性无法维持的边缘。

在绝地尽头般的处境之中,梳理和重新整合身心。持续持诵祈祷文与经文,回向给上师,回向给度雅,回向给所有在业报受尽中离世又继续投入轮回大海的众生。

一次,我在梦中认知到与度雅短暂缘分的来由。有一世,她是一个当地贵族家里受宠爱的小女儿,我是被邀请去他们家里做荟供仪式的僧团中的一员。她在端茶时对我一见倾心,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隐藏起强烈的爱意。一年后她嫁给一个富家子弟,对方吃喝玩乐对她百般虐待。她后来毒死他自己也被处罚,他们把她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即将分娩的事情,她希望我为肚子里的孩子诵经。这个孩子在她被丈夫推下楼梯的时候流产了。

也许在死去的那一刻,她仍执着而沉默地恋慕着我,这强大渴望始终捆绑她的灵魂。当她轮回,终于得到机会在又一世中与我相逢,并成为我的妻子。但这只是一种出于她强烈愿望的牵引,我们之间缺少根本性的因果。她本来不应该对我生起这种贪恋。在一起三年,我为她做到足够,她便离开。她想让我做的也就是这些。我回向给她,希望她得到情感真正的自由并卸除罪障。这样她也会给我自由。我们便可以永久地不再见面。

长久闭关让我的身心极为敏锐,逐渐探入意识的最深处。身心的触角绵密而纤细,与无形中的能量进行连接和传输。一次,我见到洞穴里爬满很多黑色大蛇,里面夹杂很多细小的仿佛刚刚出生的小蛇。它们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占据我所有空间。睁眼是它们,闭眼也是它们,这个状况持续一个星期。我对此幻境,对自己说,不能恐惧也不必怀疑。与它们共存,但是需要持续禅修以及做火供护摩的净化仪式。也许是内心所有潜藏的业力痕迹被翻动,这是识别和燃烧它们的时候。直到有一天我闭上眼睛,看到明亮的火焰熊熊生起,额头前全是光明,所有黑蛇一扫而空。

我并不总是独自在这个山洞里。很多形象出现在定境中。脖子上挂着花环手里拿着弓箭的红色女子来过,给我端来一碗白色的牛乳。我饮下它,甘甜清凉。一位全身碧绿的美丽女神来过,她的形象塞满整个山洞,却又好像恰如其分毫不拥挤。我想她也许是度母。她对我示现我曾经历过的各种孤独、悲伤、犹豫、困惑的场景,每一幕场景里,她都提示我,说,看着我,我在这里。我想她是想启发我,在我们经历的每一个现实中都有神性的示意所在,只是我们无知觉,无法认识到这深意。又有一次,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在山洞里停留很久。当我准备入睡,它在旁边展开尾羽轻轻颤抖。不管我见到了什么,感受到什么,我铭记师父对我说过的话,以空性之道对之。不要执着境相,而是穿透境相。

那天我梦见师父。他还是初见时四十多岁模样,穿着白色和红色的袍子走在前面健步如飞。我跟随他一路快行,在一个悬崖边他突然消失,又出现在对岸,我却戛然而止。他在对岸大声对我说,赤裸地看,直接地看,无遮拦地看。看到自己本性的海洋,它在源源不断地波动,做出不息的幻化与显示,直到你体会到它们寂静最终合一,没有分别。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中去体会。仿佛冲浪其上与大海合为一体。

他又对我诵持一段经文,说:像国王舍弃他被征服的国土,像森林中的大象,舍弃贪欲,寂静独行。像坚固的岩石不会因风而动摇,自心不被毁誉、苦乐所左右,不显示高兴或低沉。像澄澈的深湖包含一切。像明月照在湖面上,清净皎洁的心遍满此身,全身之任何处无不以清净皎洁的心所遍满。

他身影消失。我醒来后觉得通体清凉,喜乐涌动。

进入神圣的法教世界和古人教诲之中,法喜让我忘记外面的世界。一年后我的母亲在普罗旺斯去世。她把她的碧玺项链托人送到琼持寺。她思念我,但从不写信或催促。她知道我有自己的人生需要完成。她与父亲对我这样一个独生子的心态极为豁达,愿意把我托付给天地与真理。

我返回琼持寺,寺院希望我不要离开。他们需要我留下来做些事情。我想起则旦师父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我给予过你们的所有的教导是没有用的,最多是一种准备,一种理念上的开示。它告诉你一个目标,但这个目标在高山上。你现在知道它在那里,它是什么样子,却费尽全力千方百计也无法成为它。因为你即便听过再多的教导,依然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你没有移动半步。只有亲自出发,翻山越岭,以身心试炼,抵达高山顶上,才能趋近目标。光靠听闻、理解、背诵与教导没有用处。

行动起来。在行动的时候人没有恐惧,这是离证悟最近的一步。

我不应该再在山上闭关自守,那个阶段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把自己学到的用在现实之中,用在鲜活的生命之中。所有的实现都需要被累积,这是一步一步的台阶。我决定入世修行。

我们在博纳德以则旦师父的名义开设一间孤儿学校,收养孤儿或者失去单亲的孩子,吃住都在学校,教授他们,带到十二岁左右再送去别的地方学习。学校在一座神山入口处,附近有一座荒废的老寺院,重重叠叠的经幡把这处残留建筑包裹起来。经年累月不断有人过来挂经幡,成为绵延无尽的经幡的海洋。村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钱,转神山之前,他们背着一袋麦子、一桶芥子油或一些食物布施给学校里的孩子们。有时有人寄来衣物、文具和钱。

我在那里的任务主要是管理,联络一些跨国界的援助和活动,使学校得到关注。拿到资金可以建设厨房、教室、图书馆、宿舍、操场,拓展学校的规模,以便能够照顾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同时教他们学习经文和语言。这样一过两三年。

9

他们沿着岩壁边缘的小道迂回前进,越过溪涧,找到一处山脊中的村庄,遍布赭色木屋。屋顶飘出炊烟,这里有人烟。晚上留宿在村民家里,坐在粗草席上看着门外的雪山,被布施丰盛的一餐。肉汤,碎羊肉面片,红土豆,盐和干奶酪。度过惊心动魄的艰辛的转山之旅,有如释重负的放松。但路途还未结束。

她说,这些年来,有时我具有高级意识,可以帮助到别人,有时我也会退转,产生犹豫、退缩、怀疑、沮丧这些情绪,虽然维持不会很久。我给别人占卜,洞悉他们的内心和创伤,看到人世的欲望充满漏洞,最后带来许多痛苦与失望。有很长时间我感受不到欲望。在退转时甚至会生起自杀的念头,觉得停留人世毫无意义。

他说,一个好的医生未必自己的身体就没有任何问题。一个好的巫师,也不可能做到始终具备高级意识。但通常对自己的痛苦感受强烈的人,更具备能力去治愈他人。真正懂得痛苦的人,才能够理解他人的痛苦,能够帮助到别人。对你来说要获得手里的法器,必须先试炼自己的身心。

她说,有时我会渴望只是像一个普通人般地活着,相夫教子朝朝暮暮,哪怕这幸福的世俗人生像个水泡,咕嘟几下瞬间就熄灭,即便不具备任何意义。

这是你真正的心里的愿望吗,还是仅仅只是逃避的托词。你孤身离开家人,停留在芒切师父的身边,这个选择已注定你的人生与大多数女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你的师父传承下来的智慧包含多少人的苦修和孤独,这是他们希望留给这个世界的。他们的爱超过人的测度。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我知道。

早上醒来。他们决定继续出发。她去厨房煮奶茶,烧热水。

他说,你会剃发吗,帮我把长发剃除。

你的头发留了多长时间。

从师父去世之后就没有剃发。现在我知道,旧阶段已过,会有新的开端。

她说,我昨天做梦,梦见自己学习剃发。好像有人在无形中教我,模拟帮人剃发的过程,贴着头发轻轻剃除,沿着头骨的轮廓操纵发力的大小。剃得很顺利。

他微笑,是我在教你。那么,来吧。

蓝天清透明亮,阳光热烈。他们即将告别这个雪山之下的村庄。他把凳子搬到花园里,坐下来,她开始帮他剃发。留下一寸左右的发根,然后用温水清洗他的头部。他把剃掉的一把头发收起来,用绳子捆扎,在花园里烧掉。灰埋在泥土下面。

继续前往犀地。时空仿佛又有所变幻。经过一片幽深而充满生机的森林,攀援植物爬满枝干虬劲的树木,青苔如薄纱般挂在树枝上。松树结满覆盖鱼鳞壳的绿色松果,蠕动的毛虫结出丝茧。这里到处都是荨麻和多刺的荆棘,开满白花的灌木交杂浓密。他说,按照在泥地上看到的脚印踪迹,应该有豹和野猪。也许还有熊和响尾蛇。

穿出森林来到一片峡谷。湍急的河流,陡峭的山路。这里的气候和之前经历的不同,温暖,湿润,山谷中遍地盛开白色百合花。绿色波浪状大叶片在风中飞舞,白花晃动,香气扑鼻。走过野百合山谷听到流水淙淙,翠鸟在溪水边啄食杜鹃和杜松的浆果。一道高山瀑布惊天动地。雀缇寻觅到一些解热消毒的草药。他们在水潭边花丛中酣睡一觉。

接下来的路途开始走蜿蜒的羊肠小道,攀登在陡峭山崖上开凿的石阶。悬垂在奔腾大江之上的独木桥,悬崖深渊,激流险滩,四周环绕的雪山越来越远。途经一处硫磺温泉,升腾的蒸汽远远可见。

慢慢看见草原里成群的牦牛、牧人的帐篷、火堆和升起的袅袅炊烟。一条奔腾大江从峡谷之间涌出,两边是覆盖松树和枞树的高山。土墙被刷成白色的村庄房子,围绕大片被耕种的开阔田野。青稞已成熟,沉甸甸的穗子如金黄色的波浪涌动。乌鸦在麦浪之上鸣叫。

沿着碎石小道,行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赶着成群的牦牛,绵羊,马,骡子,驴子,动物的身上被装饰贝壳和彩布,脖子上拴着的铃铛一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商贩们运送粮食、物资、干牛粪去往城市。天空仍是一片晶莹无瑕的蔚蓝,白云朵朵,阳光赤热。空气中仿佛有虹光照耀,让山谷、江河、砾石河谷、田野,所有的一切闪闪发亮。

长路漫漫,旅途寂寥,忽然有人拉起嗓子长唤一声,放声唱起歌来:

世间诸事皆无义且如幻,尽管你那么奋力争取,它们终归没有任何回报。所以放下今生的琐事和一切世俗的担忧,现在便开始寻求解脱之道。

人身的难得你们要了知,就如同一艘如意宝船。它能驶过痛苦之海洋,所以要消除懒惰与散漫的心,发起精进无比的力量。

一切有情的生命无常,仿佛先后到来的客人。老的人走后年轻一代随后紧紧跟上。现在的人百年后都将一个不存,从此刻起带着确信去认识它。

这一生的显现如今日的白昼,有的显现似今夜的梦境,来世的显现像明月般降临,从此刻起精勤修行正法……

苍凉粗狂的嗓音,悠长优美的曲调,声声震颤穿透黄昏暮色。黑色秃鹫张开翅膀,在沉寂的远空中翱翔。前方,画在一面崖壁岩石上的四臂观音像被落日照射发出黄金般光芒,佛像的面容无畏而深远,俯瞰大地。而在后面高山顶上已能看到白墙金顶的巍峨宫殿。

终于抵达圣城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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