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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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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弥光遵照母亲遗言,带着绿度母佛抵达菩提伽耶。她把小度母像供在大正觉寺佛陀像前。她想雀缇的意思应该是让它漂流于世间,谁与它有缘就由谁拿走。有三天时间,她独自从早到晚以顺时针方向绕行礼敬大正觉塔,疲倦时坐在大菩提树的树枝下喝水、休息。这里人来人往。有一天,她注意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穿着浅蓝色绸缎衣袍,白色丝衬衣,戴着红珊瑚耳坠和戒指,看起来整洁而优雅,坐在菩提树下祈祷。大风吹过,间或有几片心脏形状的绿色菩提叶悠悠落下,老妇慢慢走过去,小心蹲下,把捡起来的落叶视若珍宝放在手心里摊开的一方丝布上。

她想起雀缇,不知道她活到这般的年龄会是怎样。她不能想象一个成为老人的雀缇。雀缇以前爱佩戴鲜花,总是随手把摘到的野花插到发鬓上。她的黑发浓黑茂密,披散下来如丝缎柔软。去世之前母亲的头发还没有变白,只有四五根白发。

再到瓦拉纳西圣城。在这里,恒河从瑞诗凯诗向东南方流淌八百多公里之后,在与阿西河交界的新月形地带突然掉头向北流,因此被认为是神迹显灵之处。据说是湿婆创造这座城,也是印度人最早定居的地方,叫光之城。这座古城有漫长历史。她住在恒河边上一家老宅改成的小旅馆。房间在二楼,楼下是集市,熙熙攘攘,有人售卖供神用的万寿菊、素馨花以及香蕉等水果。每个铺子前点燃一根带有安息香浓烈气味的粗香枝,烟雾弥漫,人们摩肩擦踵。窗外大河波光粼粼。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宁静,感觉放松。即便在这般日夜不息的热闹之中,醒来之后也不想起床。睡了一天。

那天凌晨,她感觉雀缇回来。她们睡在顶楼房间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有古旧的纯木房梁、柱子和手工编织地毯,卫生间铺陶土砖,是帕坦古城以往的贵族宅邸。一排优雅缜密的法式百叶木门,打开后是悬空阳台,站在那里可以远眺房屋间隙的灰蓝色天空。楼下花园传来隐约说话声音,一些欧洲住客即将离开,他们的背囊堆在庭院,吃完早餐在喝最后一杯咖啡。

母亲比她早醒,从背后抱住她,抚摸她的手臂,亲吻她的脸颊,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弥光,弥光,亲爱的女儿,我的宝贝,轻声在背后宠爱地呼唤仍在睡梦中的她。只在偶尔,雀缇敞开她内心属于世间深切而缠绵的情感。此刻的雀缇三十岁,年轻而秀美。她闻到母亲身上带着清淡酸味的馥郁芳香,以及头发上散发的晚香玉芳香。她熟悉这温暖柔软的身体和气息,雀缇在花园里种植花卉和草药,自制精油,涂抹各种自制的乳液或精油,皮肤细润洁净。尤其喜欢浸泡晚香玉的精油,身上、头发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晚香玉馥郁芳香。

她留恋母亲,知道能够与她共处的时间并不长久。

雀缇温柔地低声吟唱道歌,以往夏天,哄她入睡,雀缇侧躺在她身边时会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哼唱: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她心里说,母亲,再给我唱一首歌。雀缇继续唱歌。

太阳月亮和星星,

是蓝天上的三种宝,

照亮人间要靠它,

五谷的丰登要靠它,

愿三种星星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雪山石山和草山,

是大地上的三种宝,

奔流江河的源头,

滋润庄稼的甘露雨,

愿三种宝山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五谷六畜和人的智慧,

是人世间的三种宝,

消灭饥荒要靠它,

人间的平安要靠它,

愿三种宝贝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这首歌是不同的,旋律深情悠长而宁静。雀缇在与她去尼泊尔的路途上,独自洗衣服或晒太阳、看着满月、睡前常常轻声哼唱。也许母亲已接受所有的结果和安排,再无期待或失望,而在那样的时刻,她思念心中不再见面的爱人。

她即刻从梦魇中警醒。天色未亮,穿戴整洁带上骨灰,去恒河边相会约好的船夫。雾气弥漫的河中已有很多人在沐浴,这条雪山融化的圣河是很多人的向往。古老宫殿下面的台阶,火葬仪式正在举行。烈火熊熊白烟升腾,白布包裹的尸体燃起火焰,空气中充斥熟悉的腥甜黏稠的气味。加德满都山谷圣河边,她与雀缇一起看过火葬。雀缇早就预感到这一天,提前把饱含深意的种子置入她的心里,等待她慢慢去领悟。

她坐在船上,船夫摇动船桨,木船晃晃悠悠驶向河流中心。船上有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瓣和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蜡烛。她买一束青莲花,把点燃的蜡烛放在河流上,把玫瑰花瓣洒出去,为雀缇做最后一次供养。

终究还是打开那封红丝布袋里的书信。

雀缇:

犀地一别。世事无常,则旦孤儿学校发展顺遂,现在我们可以照顾三百个孩子。但最近清理国外嬉皮士,我也需要离开加德满都,不能继续在琼持寺完成心愿。也许要回去欧洲。

期限紧迫,我即将远行。不需要去思念你或回忆你,每一天你都在我的心里。接到通知时我亦思忖,是否能够带上你和弥光回去法国。我们或许可以在我父母的农庄里,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农夫与农妇,抚养弥光,生活静好,度过花好月圆的一生。这是你内心的愿望吗,雀缇。我很想满足你,但我看到你身上负载的使命。你自己也有意识,你会在未来为更多人付出你的生命。你需要爱,但你更需要在爱中得到自由。

我昨天梦见你在高山之上采摘草药,仍穿着白色衣衫绿色裙袍,戴着绿松石项链。你背着与我相见时的竹筐,黑发如丝,神情纯净,美丽的眼睛如同宝石般晶莹。这闪烁而温柔的眼神惊动我,又像一潭清泉让我难以自禁、沉浸其中,让我忘却来时路上的漫长与辛劳。在佛陀殿壁画之下见到你的那一眼,我即明了与你的重逢是宿世的愿力所致。

你如此美好却从不自知,我忍耐所有感情佯装沉着,只是和你走完三个月的旅程。这三个月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无比珍贵,过去一天便少去一天。我在心里数算。

山谷中出现两道彩虹,一端来自惹觉,一端浸入度母湖。我们当时赤身浸泡在湖水中沐浴,一前一后,仰头观望这梦幻般的虹光,你像一朵盛开的夜莲皎洁无瑕。我感恩这一刻你陪我度过漫长旅途,并仍在我的身边。我感恩你接受我的选择与告别,这是由你的智慧与慈悲所决定。

昨夜我梦见你,我们于开满紫蓝色翠雀花的山谷再次相遇,满心欢喜,相对无言。我从未亲吻和占有过你,在雪山之巅,在犀地夏钦寺的荒废侧殿过道,也许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但在梦中,我全然地拥抱住你。抱住你的瞬间,同时意识到我此生的确不想对你做与世间男女一样的事情,与你朝朝暮暮,痴缠围绕,让你生下我们的孩子,彼此相对衰老。并最终为对方的离去而悲痛。直到肉身腐朽与草木一起消失,心识依然流浪着寻求对方。

也许在很多世,我们无数次重复过这样的内容,并因为对彼此的深爱、对世间的留恋或未曾完成的心愿,被卡在轮回里一次次辗转。人生如峻峭之山急流而下的泉水,而人不可能在世俗的宴席之中忘乎所以,还能触碰到神性的足尖。这一世,我们付出的热量应该比以往都多。生命有一次又一次试图提升自己的任务,这是活在此刻的原因。

师父曾对我说,修行者的使命,是把颠倒的扶直,使被覆盖的显现,为迷途者指路,在黑暗中持着油灯让众生能见到实相,把无明转换为菩提。这应是我们共同的所求。愿我们此生身心能获得解脱,融入善法的永恒,并服务众生的需求直到轮回成空。

挚爱你的无量

2

黄昏时抵达帕岗。离开不丹境内,开始走向高原。

这个旅馆靠近边境,接待印度尼泊尔的商队和朝圣客比较多。房间简陋,设施缺乏,牦牛毛帐篷的地上铺两块脏乎乎的垫子,没有热水,没有电。他抵达海拔五千多米的村庄之后感觉有些头痛,上台阶时心脏有明显压力,需要适应日后将一直延续的稀薄氧气和高原环境。雀缇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服下药丸后明天应该会适应。她点燃蜡烛,从厨房倒来一盆热水让他洗脸,让他喝下一些掺加酥油的青稞粥。

等他觉得慢慢有些舒服,他把一张破旧矮桌擦干净,从随身携带的丝布袋子里拿出一尊镀金小度母像。小佛像大概六厘米长,在他的掌心中显得小巧但金光熠熠。女神像左腿伸出,搁在一朵莲花上面。华丽的佛冠顶部是阿弥陀佛。右手持莲花三朵,一朵完全打开,一朵半开,一朵含苞。这三朵花代表过去、现在、未来。他把在草地上摘的一束粉白的鹿药花连同柏枝一起供在它的面前,点起燃香。

他说,一切现实物质都可以当成内心的供养物,并且观想这供养无边无际的广大。他打开用绸布包裹的经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这些。经文每天持诵。他的诵经声音与在不丹的佛殿里一样,熟悉的音色和节奏。此刻夜色降临村庄,万籁俱寂。

她说,不知为何,觉得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时空交界地带,很快将进入另外一层时空。这里是终结点,也是出发的地标。身边场景在逐渐倒退,仿佛回到古老的年代。那时没有汽车,没有电,没有科技化的配置。

他说,惹觉有特殊的能量场指引需要靠近它的人,并展示出不同的时空。去朝圣的人都提到过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种示现是由每个人的业力与心境所决定。也就是说,雀缇你看到的是自己心里的旅途。是唯你所有的心里的时空。

你看到的和我一样吗。

是的,我们进入同样的频率。这是我邀请你和我一同去朝圣惹觉的原因。

他说,关于惹觉,他们叫它神圣之川。它的形状像一把宝剑插在大地,周围的山脉如同八瓣莲花围绕巨峰。有人说它就是须弥山,在古典经文里认为我们生存的世间以须弥山为中心在运行与旋转。惹觉也是一座自然天成的坛城。只有对曼荼罗净土深切地祈祷和发起大愿的人,才会去朝圣惹觉。那片地区气候恶劣,天气变化无常,经常有雪崩和冰雹。要翻过海拔六千多米的卓玛岗拉雪山。我们徒步前往,路上艰辛,会需要一些时间。

她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是的。现在应该告诉你我的故事。

他说,我出门开始旅行,是想把妻子的骨灰洒在耶路撒冷的山丘上,完成她的愿望。但后来一发不可收,越走越远。慢慢我发现,最重要的问题应是我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就像耶稣说的,如果生长出你里面本有的,生长出来的会拯救你。但如果不能生出你里面的,那不能生出来的将毁灭你。我需要解决自己的困境。

我出生与长大的地方,在普罗旺斯薰衣草工厂农庄。不太清楚父母为什么会到那里。他们像被鸟携带的种子,翻山越岭,随意被丢弃在这片土壤之后开始生根发芽。他们在工厂里干活,每当薰衣草开花的季节,收割,蒸馏,提炼精油,制作各种香皂及衍生品。忙碌的季节过完,管理一处大庄园。庄园占地很大,属于世袭贵族。四层古老建筑长久无人居住,周边是广阔的经过精心设计的法式花园。庭院种满各种各样月季花,还有一个长满绿苔的游泳池,池中有鱼。

父亲从马赛港口入的法国。他来自夏摩山谷曾经是一位僧人,抵达这里之后选择还俗,与同样血统的女子结婚生子。我母亲是贵族的女儿,后来家族开始流浪。她执意跟父亲结合,与家族脱离成为一位吃苦耐劳的农妇。她终生有一双澄净的微微含笑的眼睛。他们没有什么钱,但为人慷慨乐善好施,总是积极帮助比自己更困难的人。

童年是一段平顺的日子,经常跟着父母去薰衣草田野里劳作,晒太阳,眺望远处的雪山。收割薰衣草的季节,天上飞过的鸟被芳香田野熏得迷失方向,扑闪翅膀直往下掉。父母一年四季辛劳工作,早起睡前长时间持诵祈祷文,说话幽默,经常大笑朗朗,从不说伤心或愤怒的话。我也未见过他们彼此争吵。他们不伤害自己不折磨别人,保持心地洁净,这大概是他们一生的戒律。

母亲说她分娩之前,梦见一只漂亮的雪白猛虎跳入她的肚子。他们只有我一个独子,百般疼爱。后来父亲被赏识提拔为管理层,家里日子更加好过。境遇顺畅,他们注重我的教育,希望我学有所成。我十六岁离开他们去巴黎读书。上大学之后发现自己常有疑问,不像身边的人那般能够简单快乐。我不喜欢流连在酒吧、餐厅、咖啡店,对世俗的虚荣、成功的目标没有热情。

一次富家同学生日,邀请我们去海边度假酒店开派对。房间奢华,环境优美。旅客们白天游泳、冲浪、上山入海。晚上歌舞派对,各色人种聚集一起,电音沸腾,日夜狂欢。餐厅里提供应有尽有的美食,随便吃喝。人们看起来纵情声色这般快活。这些快活都是真的吗,能持续多久,为何快乐有这样层出不穷的花样,而人们却又从来没有得到过彻底的满足。

我午夜醒来,独自下楼在沙滩上走路。一轮皎洁圆月洒下银光,照亮潮涌。夜色中的海水与月光交融。我觉得这是一场幻梦却醒不过来。我的性格独立,叛逆,不会随便顺服于权威或相信教条。怀疑和思量身边发生的一切,同时知道某种傲慢和固执是自己的障碍。

我害怕不知道什么是臣服与开放,开始参加慈善公益、内观禅修的一些组织。大学毕业那年,奔赴斯里兰卡参加一次集会。集会的目的是以爱、和平、自然主义的方式抵制物质至上、消费主义和主流价值观,来自世界各地三百人约定汇聚在一处海拔两千米的山地草原,共同生活两星期。我坐上百年历史的老旧火车,人很少,车速慢。经过山坡,一路都是青翠而平整的茶田,高低有序,云雾缭绕,火车仿佛在云境中无止境般缓缓穿行。不知不觉入睡。

在梦中,我见到一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是寸草不生的黑色山岗,山下有寺院,一座白塔。我坐在船上,是用张开的牛皮绑在树干上做成的渡船,旁边有一头大山羊背上驮着布袋,里面可能装着水和食物。山羊睁着安静的眼睛,嘴巴里嚼着蚕豆。我也许在等人。

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朝我走过来。她即将要分娩,肚子隆起,穿着白丝衬衣、粉红色上衣和彩虹色围裙,耳坠上戴两颗小而洁白的海水珍珠。虽然衣着整洁,眼神看起来却哀伤,脸上还有被击打过的伤痕。她上船,船夫开始划桨。载着三个人一只羊的牛皮船在江水上顺波而行,每当有风吹过船摇晃不停。我看那江水清澈涌动,源头来自远处雪山,手浸入江水中感觉寒凉。女子坐在对面,看不清楚她的脸。

下船之后,船夫把船倒扣在岸边,让风吹干,再把船身背到上游准备下次渡河再用。我和女人一起走进寺院。她跟在我的后面沉默无语,进到佛殿,里面的摆设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点燃着酥油灯香雾弥漫的殿堂,各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寂静或愤怒像的神像,正中是一座高耸触及屋顶的四臂观音像。猛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长号喇叭、铙钹、海螺的声音齐鸣。我即醒来。

不清楚为何做这样一个梦,我很快将它抛之脑后。人群开始集会,一起搭起帐篷,自力更生,在野外敞开而自然地生活。大家赤裸身体在溪水中沐浴,收集柴禾,生火制作各种食物,编发辫,在脸上绘画装饰图案,用淤泥涂抹身体,用草药催眠、进行冥想。彼此抛开一切身份、性别、年龄的差异,在野外劳作共生。我在那里认识一位也是来自巴黎的女孩,她叫度雅,是韩国孤儿,与法国的养父母生活在一起。

她小时候有比较严重的心脏疾病,做手术之后治愈。她的东方面孔让我觉得亲近,而她温柔而单纯的性格像我的母亲。她说从来不知道生身父母是什么样子,只是尽可能保持温和的心情生活。我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但她的脸、说话的表情、笑起来的样子,一言一行,迅速而深切地吸引我。她在巴黎上艺术学校,兼职当模特。很朴素,不施脂粉,穿简单的衣服。喜欢阅读、音乐、戏剧,精于烹饪。她来自无神论者家庭,但对《圣经》产生强烈兴趣,加入一个韩国人为主的基督教团体,经常参与礼拜。

她与我的家庭有不同的信仰,我想父母应该不会允许我与她之间的交往。在这方面,我的家庭有极为严格的界限,必须保持纯正的血缘和信仰。但这缘分过于强烈。我们迅速决定同居,并开始四处旅行。

离开巴黎,租车一路开到靠近圣十字湖边的小镇,我们租下一间狭小的带阁楼的二楼房子。她教孩子画画,手工做一些设计品售卖。我去洗车场打工。我们经济拮据,但彼此相爱毫无怨悔。她渴望有很多孩子,与爱的人在一起朝朝暮暮度过人生。说,平淡生活就好。只要每天醒来,看到你睡在身边,花园里有四五个孩子在玩耍,我在厨房里给你们做饭,再无所求。她的愿望真诚貌似也快要实现。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那天中午,怀孕六个月的她临时出门去集市买食物,回来时车子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故障,不能点火。她打电话给我。我说,你坐在路边咖啡店,我马上去接。她坐在超市门口的街边木椅上,想打开一瓶矿泉水喝几口水。刚拧开盖子,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经过,突然从衣服里面拿出一把枪狂乱地射击。毫无设防的路人无一幸免。男子很快被赶来的警察击毙。他只是路过这里的游客,后来被证实是个精神病患者。

在死去的十七个人当中,度雅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在其中。

她的尸体被放在医院,白色裙子上全是血污,子弹集中在胸背部,脸仍完好干净。她的耳垂那天戴着一对小而洁白的海水珍珠,之前我从未见过她戴任何首饰。我让二十一岁的她戴着这对耳坠被火化。防不胜防,人对生命毫无控制力,无常使所有计划中的理想成为泡影。自此我的前半段生活瓦解,重新开始形单影只。

因为无法克制的悲伤,我不想回到父母身边。于是开始流浪。

3

走过宁静的开满高山杜鹃的山谷,穿行于悬崖的羊肠小道。有时需要翻过冰雪覆盖、寸草不生的山顶山口。持续行走在喜马拉雅山脉云雾缭绕的山麓。日夜交替,循环往复。只是往前。

都已换上当地人的衣服,长袍穿脱更为方便。晚上不需要脱衣,靠近火堆靠着大岩石缩在袍子里就可以睡觉。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年轻夫妇,一路陪伴和照顾对方。在低温而刺骨寒冷的荒野里过夜,选择有淡水和野牛粪的背风的场地扎营,捡一些干牛粪饼或几把羊粪,用两块石头搭建起炉灶。生火之后,煮茶,吃糌粑,每日相同的粗茶淡饭。一起在夜色中诵经、修习禅定。

慢慢远离人烟。走过草原,空中的团团白云移动阴凉的投影。有时从凌晨到黄昏看不到其他人影。没有村庄,没有野兽,没有烟火,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道地平线,落日余晖染红云霞。偶尔邂逅一些野驴和羚羊。仿佛行走在永久的渺无人烟的寂静之中。天气如同魔术般幻化无常。即便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如同宝石澄澈,白云朵朵,很快,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大雪夹杂冰雹,飞沙走石。大自然随意而任性地展示它不可阻挡的威力。

在旷野里无量烧起牛粪火,火焰窜出气息辛辣的烟雾,这股熟悉的气味弥漫意味着在大地之上的休憩。在任何地方他维持觉知,长时间静默地打坐,修习瑜伽,持诵经文。每天写日记,用铅笔在一本笔记本里记下所见所闻,当地的习俗、食物、建筑、交通、服饰和行为方式。他说这些具有典型特征的区域性的文明,也许在以后会改变,消失,失传。人留下来的痕迹对天地来说微不足道,但承载一代又一代生命印记。他们来过,存在过,然后消失。

他有光明的特质,干燥而洁净,仿佛无色无味。习惯今日事今日毕,保持自然状态地活着。不自找烦恼,更不找别人的麻烦。也许是因为他懂得如何归于中心。这是一种五行平衡的个性,土的稳重,风的开放,火的热诚,水的温柔,空的安宁,自然而合理地存在。但她知道要形成这样的存在并不容易。他必然经历过一段漫长而周折的来路。

在白天,默默无言,只是跋涉在荒野之中。睡前,他继续对她讲自己的故事。轻声说话,断断续续,绵延不绝。言语仿佛来自亘古的源头,无法说尽。也许因为他们都曾各自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间。

他说,我卖掉剩下的不多的物品,先去耶路撒冷。度雅之前努力存钱,希望以后带着孩子去朝圣。她祈愿能够满足这个心愿,现在由我实行。我来到这座古老的圣城,看到山谷中遍布简洁方正的岩石砌成的房子。这些房屋用附近山上开采的石灰岩装饰正面,颜色朴素温和,在夕阳照射中发出金色反光。年轻女性穿着端庄,衣服偏好黑色、深蓝色、白色。男人戴礼帽,衣着正统。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的宫殿凸显出轮廓。耶路撒冷,这座积累漫长历史和劫难的圣城,有一股能量静谧而柔和。仿佛神从未离开过人,离开过这座城。

我带着她的一张小照片去圣公墓教堂。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有一块耶稣复活的墓穴的堵墓石是原石。大量的人排队等待进入被搭建出来的华丽的复活墓穴。被玻璃密封的小型青色岩石放置在墓穴入口处,点着两根白蜡烛。拥挤人群汇聚在一起产生激情。女人披着洁白的蕾丝,手里拿着鲜花,盛装打扮。男人趴在恍若流淌过耶稣鲜血的石板上,如痴如醉久久不起,反复用手和脸颊碰触,轻声祈祷。

我把她的小照片包在丝布里面塞入教堂的墙壁缝隙。不管有任何人死去,这个世界继续存在、继续推进。世界是大地,而人的生命是无数的落叶腐烂其中消失不见。我们以幻化轮转的生命喂养这片大地。

然后我到特拉维夫,给弱视残障少儿社团做义工,带领这些孩子用陶土捏出想象中的模型。与他们相处有特别的宁静,我训练自己也处于黑暗之中,感受他们的心境。一个年轻的女孩名叫阿莱娜,她问我,你觉得一生中发生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她关心快乐而不是痛苦。她分享自己的感受,说她的快乐是有人骑着自行车载她去海边兜风。她严重弱视但温柔纯净,她的微笑让我想起度雅,想起在农庄的母亲。我说,对我而言,已发生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是,我爱过一个人也被深深地爱过。

城内不时出现各种爆炸企图的新闻,兵荒马乱,仿佛随时会遭遇变故和死伤。人们忙里偷闲。我去吃饭的餐厅午后没有人,厨子们在露台上休息。肤色黝黑的穿着厨师制服的男人们,有的打着鼻钉,手上有刺青,浓眉俊目,分享彼此的烟和咖啡。旁边的白色花树开得正盛,映衬特拉维夫特有的颓唐建筑。

在这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要在军营里接受训练。家庭如何对待随时会到来的亲人的离去,死亡的侵袭。妻子失去丈夫,女孩失去爱人,母亲失去儿子……

最后一站是死海。车子沿着岸边公路一路行驶,荒凉的沙漠和山地不见生机与人烟。另一边是日出之前的死海,静止的咸水湖纹丝不动,山峦边际天空瑰丽的颜色在凝固,深蓝,深紫,玫红……彼此糅合,光影变幻。黄昏时我去死海里浸泡,脱掉衣服,慢慢浸入冰冷的海水。赤裸的小腿在石头上有些擦伤,伤口渗入咸咸的海水带着锋利的刺痛。天色浅蓝,湖水呈现碧绿,远处紫灰色山脉起伏笼罩微蓝雾霭。对岸即是约旦边境,灯火绵密闪烁。

我在澄净海水里闭上眼睛漂浮,此时感觉到度雅伸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她的面容有些变老,眼角有皱纹,眼尾微微肌肤松弛。去世时她仍是年轻秀丽的女子。我看到她老去之后的样子。内心的悲伤平息,仿佛与大海合为一体。大海在融化我的过往。我对她说,我已做完你想做的事。我想重活一次。

然后我带着背包、帐篷、睡袋、水壶,游荡过十几个国家。在长途的漂泊与流浪当中,我体验到两件事,人占有很少的移动的生活是很好的,像古代行脚僧那样的生活,不囤积、不建设,克制欲望。同时,不思恋不依赖任何人是好的。但要互相善待。

最终我来到喜马拉雅地区,沿着缅甸、老挝、印度、泰国、孟加拉走过一圈。直到抵达尼泊尔。

4

雀缇在路上带着草药、药物、针灸工具,遇见病人或需要帮助的人随时随地给他们看病。有人得各种病,消化不良,心脏衰竭,甲状腺肿大等,经过潮湿的疟疾地带,穿行于高山和密林,路过一个麻风病盛行的村庄。这种病据说是遭受蛇神或恶灵的诅咒。村子房屋顶上到处挂着印有符咒的旗子,试图阻止邪灵进入。在一个峡谷的小村庄里,她帮人接生了孩子。

她给患者服下用秘方调制而成的药丸,有时采摘新鲜草药熬成汁水,或直接从他们耳后的颈静脉放血,也给他们按摩、针灸、擦剂、精油的治疗。替他们洒净房间。用吉祥草沾上红花水,持诵咒语,去除污秽,驱除不净的邪灵。她的温柔与宁静,滋润和抚慰这些在困难与疾病中焦虑不安的人。因为被感激他们陆续收到施舍,又把这些施舍一路分送给需要的人。

在逐渐靠近惹觉的荒原上,他们遇见一行六人朝圣者,这些人来自遥远的牧区,有些来自边界,在路上遇见并聚集一起去惹觉朝拜。在秋天收割庄稼之后,很多人有空闲时间。为祈祷或还愿出门踏上持续数月的长途旅行。通常只带着很少的行李。一个结实的手杖,杖头包上金属,右手举着转经轮,一路持咒诵经,转动经轮。如果磕大头前行速度更慢,需要专门的人帮忙推车带着帐篷、食物等配备。

在旅途中遇见的人们亲切而自然地围聚一起,一堆牛粪火熊熊烧起来,冒出气味刺鼻的白烟,彼此倒热茶、分享食物、席地而坐交换见闻。第二天按照各自的速度渐渐分开。

在六人当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叫桑却。他独自从北边牧区家乡出发,在路上已行走二十三天。他说他一生都在草原上放羊,没有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出门旅行。他听到过祖辈们提到惹觉,说惹觉是诸神的宫殿,有福之人去朝圣能听到峰顶胜乐宫中传出歌舞声音。而对惹觉生起信心的人,会把灵魂安置在曼荼罗净土。

他觉得在离世之前去朝拜一次惹觉,这世生命才会完满。他的妻子在一年前已去世。

无量说,一般老人都喜欢去犀地朝圣。你为什么想去朝拜惹觉。

桑却说,去犀地是为了积累福德。朝拜惹觉则能够迅速净化与解除身心障碍。

老人身体有些虚弱,长时间风餐露宿和体力透支让他的心脏疾患变重。朝圣路上常有人死在途中,他对自己也许会赴死的前途保持态度平静,但仍希望在活着的时候靠近惹觉,尽量往前走。现在他觉得越来越困难,四肢无力,脑袋昏沉,一坐下来就想闭上眼睛昏睡。身体在竭尽全力维系住意志,意志仍恍恍惚惚不时会脱离而去。他脸色惨淡,四肢无力,并且出现发烧与水肿。

雀缇替他把脉,给他服下有浓郁麝香气味的棕色粉末。走出帐篷之后告诉大家,老人状态严重,也许这一两天就会离世。旅人们知道雀缇会行医,郑重把桑却老人托付给他们,另有一个年轻人图西留下来帮忙。图西的故乡与老人所在的牧区位置比较近。其他人各自从有限的物资里面分出一部分留下。他们要迅速前行,不能拖着不走,也不能丢下老人不管。所以遇见雀缇与无量深感是最好的安排。

无量请他们放心,说,无论老人状况如何,都会安顿好他的归宿。

四位旅人整顿行装之后继续前行,留下无量,雀缇,老人和图西。他们把老人安置在帐篷里,雀缇一直帮他按摩,定时让他服下药物。老人仍逐渐进入弥留。雀缇安慰他,人的一生能见到神山一次,是重要的功德。转山一圈能洗去一生的罪孽。你虽然没有朝圣惹觉,但已走在朝向它的路途上,这一世的障碍与错误仍可以被净化。人的发心最重要。

老人微笑,点头,说,我小时候在祖辈口中听到关于惹觉的赞诵,现在仿佛看到它的峰顶闪闪发光。请你们带上我与妻子的佛珠。如果路过惹觉的谷地,把我们两人的佛珠留在那里。

桑却陷入昏迷,无量开始持续地诵经。图西负责照顾火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无量感觉老人陷入弥留状态,需要用破瓦法引导他的心识进入中阴。他从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纸卷起来成为管筒状,贴近老人的右侧耳朵,低声而清晰地说,桑却,现在死亡已经来到你的身边。不仅是你,所有众生迟早都会面临此刻。现在放下你这一生的得失成败,以及任何欢愉或悲伤,你的心识即将要脱离这具肉体。努力地集中意识在头顶。把自己的觉识导引到梵穴。

不管心中出现任何场景,听到任何声响,不要害怕也不要执取。记住,把这一切认证为你自身的相。这些境相、这些声音,是光明和清静的实相显现。放弃一切攀援、欲望和执着,把你的意识投入本觉虚空。当你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告诉自己它是短暂的幻影。保持清净心,并把心与虚空结合为一。

无量把老人的身体摆设成右侧卧,头朝北,让生命气能从左鼻孔出去。他揉搓老人的头顶,轻拉头顶梵穴的头发,让意识从这里离开。他反复提示老人,并缓慢而大声地为他念诵中阴身救度法。雀缇把一颗代表如意吉祥的药丸放入老人的嘴巴里,把一个写上密咒并用特殊方式加持过的圆形布块放在他胸口上,咒字朝向亡人。之后,他们三个人围坐在老人身边,持续为他唱诵道歌,念诵六字真言和百字明。

无量说,老人这样死去多么清净,身边无一物,没有财产,没有眷恋或贪恋的东西,没有深爱或厌恶的人出现。如果人在生前经常思维死亡,通晓空性的真理,即便死亡显前心也是平静而自由的。这不是终结而是又一个开始。

天色渐亮,桑却去世。他看起来面色红润,脸上有一种平静而放松的神情。无量对图西说,尸体一般要放三天,至少需要静置二十四个小时,然后再想办法处理。图西说,他知道往东再走十公里,有一个小村庄,他会走过去叫人,给老人进行葬礼。这个方向与去惹觉不同,就不再耽搁无量与雀缇的行程。他让他们带上桑却老人的佛珠先走,并一再道谢这极为重要的帮助。

他们问这个年轻人为何独自出来朝圣。他说,他的父母在一次瘟疫中双双死去,现在他是孤儿。他想替父母洗净障碍,完成心愿,所以决定要完成惹觉的转山。他们给他留下食物。雀缇把自己戴着的一对纯金耳环摘下来交给图西,让他可以作为对葬礼仪式的酬谢。

再次出发。离惹觉已经很近。

5

路开始越来越难。气温寒冷,有时风雪交加。道路愈加漫长而艰辛。苍茫天地,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独行。

越过数座高山。每攀爬到一个高峻险恶的山口,会有玛尼堆和经幡,这是向山神祈祷的地方。人们祈祷它护佑旅人安全通过,抵达目的地。雀缇与无量按照路过的行人的方式,在玛尼堆上增加一块石头,悬挂经幡,高声祈祷与赞赏,倾听山谷回音。无量说,留下我们的礼赞和祈祷在万水千山,供养给无尽无形众生及有形山河。这是把自己奉献出去的最好方式。

在冷冽而肃杀的夜晚,他们面对静默的天际线,看到黑色山岗绵延起伏,仿佛剪纸贴在荒原尽头。一轮孤月当空,满天闪亮的繁星逐一跃出。

她说,在村庄里有说法,人不能数星星,因为当人数星星的时候,星星也在数人。老人们说,那发出蓝光的是年轻的星,它很热。发黄光的是中年的星星,也是最多的。发出红光的是垂亡的老年星。发白或发黑的即将死去。据说太阳在临死之前也会慢慢变成红色。太阳一死,地球一定也会死去。

他说,天空是一本精确的日历。太阳和星星决定了季节、食物、温度,月亮则决定大海的潮汐和许多动物的生活周期。包括人身体内的循环周期。人应该珍惜大地母亲,尊重和养护它。而不是去挑战它,征服它。看到天上繁星,感受到宇宙的存在。感受到天地万物井然有序,彼此之间错综微妙密切关联。没有一件事物是孤立的、固定的,没有一件事物具有善恶或悲喜。

经过一面空旷的冰湖,积冰很厚。两旁高山险峻,蓝天没有一片白云,也没有一只鸟飞过。万籁俱寂,只听到脚下冰块微微碎裂。他们看到河床下面浮出僵硬的尸体,是朝圣途中因各种原因而死去的人,没有条件进行葬礼,同行的人只能把尸体投在湖里。他们一边小心过河,一边为这些死者的灵魂诵经和祈祷。

持续穿越莲花状的往四面辐射的山川,向惹觉行进。

在即将攀爬海拔六千多米的卓玛岗拉山口时,他们在谷地里扎营,决定次日天未亮出发,以防白日天气变化雪崩严重。翻过山口将进入惹觉的中心。海拔七千多米的主峰是众人从未攀登的,是神圣的领域不可侵犯,否则会遭到惩罚。有人试过,但有去无回。他们将围绕主峰而行,顺时针绕行一圈,然后从另一侧的山坡而下,继续南行。直到去往四百多公里之外的圣城犀地。

在这里已能够看到惹觉巍然耸立,突破云雾呈现金字塔形山峰。白雪皑皑的峰顶,在繁星闪烁的黑色天空的映衬下,在辽阔深邃、与世隔绝的寂静中,仿佛被赐予神谕的一把利剑,雄猛而圣洁,一轮圆月悬挂于天际。无量轻声说,惹觉常年云雾缭绕,能够看到它露出整体的时刻很少。如果看到这是吉祥的缘起。

凌晨四点,当她醒来,发现帐篷内一片漆黑不见光亮,身边属于无量的睡袋是空的。外面有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有隐约歌声。她走出帐篷,空气酷寒,无量独自坐在干涸的碎石河滩上点燃起一堆篝火。他融化冰雪煮奶茶,用清亮的嗓音在唱歌。

太阳月亮和星星,

是蓝天上的三种宝,

照亮人间要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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