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枪声(1963年) 第二十四章(2/2)
“最近弄不到格伦迪西的录音机。”
“那你退我钱。”
“打开盒子以后,钱就不能退了。”
“不打开盒子,我们怎么会知道你们在搞诈骗呢?”
“没人诈骗你,你要的就是台录音机。”
德米卡说:“不跟你废话。”说完便朝后屋的门走去。
约瑟夫说:“你不能进去。”
德米卡没理他,直接推门而入。房间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纸箱。几个箱子开着,露出箱子里各种外国牌子的电视机、录音机和收音机。但马克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德米卡仔细一瞧,发现屋子还有扇后门。
德米卡转身走出门。“马克斯带着你的钱跑了。”他对娜塔亚说。
约瑟夫说:“他是个大忙人,他有许多顾客。”
“别他妈的犯蠢了,”德米卡说,“马克斯是个小偷,你也是个小偷!”
约瑟夫用指头指着德米卡的脸。“不准说我蠢。”他用威胁的口吻说。
“趁还没惹上真正麻烦的时候,快把钱还给她。”德米卡对约瑟夫说。
约瑟夫笑了。“你想怎么办——把警察叫来吗?”
德米卡和娜塔亚无法把警察叫来,他们牵涉的是非法交易。警察可能只抓走德米卡和娜塔亚,而非显然贿赂警察保护他们做生意的马克斯和约瑟夫。
“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娜塔亚说,“我们走。”
约瑟夫说:“把录音机拿走。”
“不用了,我要的不是这种。”娜塔亚说完便朝门口走了过去。
德米卡说:“我们会回来取钱的。”
约瑟夫笑了。“你们想怎么办?”
“等着瞧吧。”德米卡的气势比先前弱了一点。说完以后,他跟着娜塔亚离开了。
乘娜塔亚的车回克里姆林宫的时候,德米卡一直非常沮丧。“我一定帮你把钱要回来。”他对娜塔亚说。
“算了,”娜塔亚说,“那些人都很危险,我不想见你受伤,让这件事过去吧。”
德米卡不想放过这件事,但他没对娜塔亚多说什么。
走进办公室以后,他发现克格勃关于瓦西里·叶科夫的档案已经扔在了桌子上。
这份档案并不厚。在1961年5月因为携带五份名为《异议》的非法出版物而被捕以前,叶科夫是个没惹过麻烦,甚至没受过怀疑的电台编辑。审讯中他承认之前分发了十几份出于对身患肺炎的歌唱家表示同情而印行的非法出版物。对叶科夫公寓的全面搜查没能找到反驳这种说法的线索。他的打字机和打印非法出版物的打字机是两种型号。叶科夫在嘴唇和脚尖通上电极的情况下供出了几个人,不管是无辜还是有罪的人在折磨下表现都差不多。但这些人不是毫无瑕疵的共产党员,就是连克格勃也无法找得到踪影的家伙。综合各方证据来看,秘密警察觉得叶科夫不可能是《异议》的出版人。
德米卡很佩服有胆量在克格勃审讯下撒谎的叶科夫。忍受了无尽的折磨,叶科夫还是保护了坦尼娅,也许这样一个人的确值得获取自由。
德米卡知道叶科夫隐瞒了什么。叶科夫被捕的那天晚上,德米卡开摩托车带坦尼娅到叶科夫家,坦尼娅从叶科夫家拿走打印《异议》的那台打字机,并在半小时后由德米卡把打字机扔进了莫斯科河。打字机不会飘上水面。他和坦尼娅帮助叶科夫避免了更长的刑期。
文件上说,叶科夫已经不在西伯利亚的伐木营里了。有人发现了他所掌握的那点技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莫斯科电台当录音棚助理,因此他了解麦克风和电气连接方面的事情。西伯利亚技师的长期紧缺足以为他谋上一份在电厂当技师的工作。
起初他大概很高兴得到不用担心被斧子砍断四肢的室内工作。但当上电厂技师也有令他不利的一面。当局不愿让如此有能力的技师离开西伯利亚。刑期满了以后,他用通常的方式申请旅行护照回莫斯科,但他的申请被拒了。没法子,叶科夫只能继续他在电厂的工作。这对他打击很大。
这是不公正的。但正如德米卡对坦尼娅所说的那样,不公正到处都有。
德米卡看着文件里的照片。叶科夫面容性感,嘴唇丰厚,眉毛浓黑,头发细密,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但照片透露的信息不仅仅是这些。照片上叶科夫的眼角处流露出一丝浅笑,显然有那么点玩世不恭。尽管拒绝承认,但坦尼娅爱上这么个男人不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为了坦尼娅,德米卡得试着让这个男人获释。
他会找赫鲁晓夫谈谈这个案子。但这得等赫鲁晓夫情绪好的时候。他把文件放在了抽屉里。
整个一下午,他都没找到机会。赫鲁晓夫早早就离开了。正要回家的时候,娜塔亚把头探进门。“去喝一杯吧,”她说,“在中央市场的糟糕体验以后我们需要放松下心情。”
德米卡犹豫了。“我要回家陪尼娜,她快要生了。”
“就一杯,很快就能回家。”
“好吧,”他旋紧钢笔笔帽,对他中年的高效秘书说,“维拉,你也一起去吧。”
“我还有活没干完。”维拉是个事事小心的秘书。
河畔酒吧经常被克里姆林宫的年轻人光顾,因此不像普通的莫斯科酒吧那样沉闷。这里的椅子很舒适,小点很美味,吧台后藏着只有高收入的公务员才能买得起的威士忌和波旁酒。这天晚上,酒吧里满是德米卡和娜塔亚熟悉的面孔,大多数是和他们地位相当的领导秘书。有人往德米卡手里塞了杯啤酒,德米卡心怀感激地喝了起来。酒吧里很喧闹,谈话声此起彼伏。赫鲁晓夫的另一个助理鲍里斯·科兹洛夫讲了个不敬的笑话。“大伙告诉我,沙特阿拉伯实现社会主义后会发生什么?”
一阵欢呼后,在场的人纷纷要求科兹洛夫揭晓答案。
“很快沙特的沙子就要开始短缺了。”
所有人都笑了。和德米卡一样,酒吧里的所有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国家辛勤地工作着,但他们对这个国家存在的问题却并没有视而不见。对工作的热情和这个国家存在的现实的对比使所有人都深感困扰,讲讲笑话能缓解人们心头的紧张情绪。
喝完杯啤酒以后,德米卡又要了一杯。
娜塔亚干杯似的举起啤酒。“世界革命的最大希望是家名叫联合果品的美国公司。”周围的人都被她逗笑了。“事实上,这家公司从另一面推动了世界革命,”尽管她在笑,但言辞却很犀利,“这家公司劝说美国政府支持中美和南美的右翼独裁统治。如果联合果品聪明一点的话,他们本应用循序渐进的方法使这些国家走上民主化道路——有法可依,言论自由,成立工会——但于世界共产主义进程有利的是,这家公司非常愚笨,他们无情地践踏改革,把无处可去的群众往社会主义这条路上赶——这恰好印证了卡尔·马克思的伟大预言。”娜塔亚接连和近旁的几个人碰了碰杯。“联合果品万岁!”
德米卡笑了。娜塔亚不仅是克里姆林宫最聪明的人,也是最漂亮的人。此时,娜塔亚因为快乐脸涨得通红,嘴巴大张,显得十分妩媚。尽管知道这样对比十分残忍不公,但德米卡还是觉得娜塔亚比大腹便便、没有任何性感可言的尼娜要好上千倍万倍。
娜塔亚走到吧台前,要了份甜点。德米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酒吧待了一个多小时:该回家照顾尼娜去了。他走到娜塔亚身边,想跟她说再见。但看到娜塔亚甜美的微笑,喝酒上头的德米卡竟然吻了她一口。
娜塔亚热情地回吻了他。
德米卡搞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共度了一夜以后,娜塔亚大声向他宣布自己是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但今天她却邀请他一起喝酒,还趁着酒兴吻了他。接着会发生什么?但在娜塔亚和他唇齿相交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愿意去多想了。
娜塔亚摆脱德米卡的拥抱,德米卡看见秘书维拉站在他们身边。
维拉的表情很苛刻。“我一直在找你,”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谴责,“你刚走,就有电话找你。”
“很抱歉。”其实德米卡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让维拉费力来找还是为亲吻了娜塔亚感到抱歉。
娜塔亚从侍者那里拿来一盘腌黄瓜,回到德米卡和维拉身边。
“是你岳母打来的。”维拉说。
德米卡的幸福感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妻子开始阵痛了,”维拉说,“情况还不错,但你应该去医院陪陪她。”
“谢谢你。”德米卡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忠的丈夫。
“晚安。”维拉说完便离开了酒吧。
德米卡跟在维拉身后出了酒吧。在酒吧外面,他站定了一会儿,呼吸着夜晚街上的冷风。然后他跃上摩托车,向医院驶去。被人看见和同事接吻真是太糟了。他做了件蠢事,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他把摩托车停在医院停车场,走进医院大楼。尼娜正坐在产房病床上。玛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抱着一个用白色披巾包裹着的孩子。“祝贺你,”玛莎告诉德米卡,“是个男孩。”
“男孩!”德米卡惊叹道。他看了看尼娜。尼娜笑着,疲倦但是带着胜利的喜悦。
他看着孩子。男孩一头湿漉漉的乌黑头发,眼睛呈蓝色,让德米卡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他这时才想起,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对蓝蓝的眼睛。他仿佛觉得儿子正用如同格雷戈里外祖父那般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这难道仅仅是出于他的想象吗?
玛莎把孩子抱给德米卡。德米卡像抱着个巨大的蛋壳一样抱着包在披巾里的孩子。目睹了如此的奇迹,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我有儿子了,他心想。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眶。
“他很漂亮,”德米卡说,“就叫他格雷戈里吧。”
这一夜,德米卡因为两件事而彻夜难眠。首先是一件让他感到负疚的事情:当妻子尼娜在流血和痛苦中为他生孩子的时候,他却在亲吻着娜塔亚。其次是对马克斯和约瑟夫的狂怒。尽管被抢夺钱财的是娜塔亚,但他同样感到怨恨和义愤填膺。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他先把摩托车骑到了中央市场。德米卡大半夜都在练习着对马克斯的说辞。“我叫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你去打听打听我是谁,我为谁工作。你再去打听打听我爸爸和我舅舅是谁。打听好以后,你带着娜塔亚的钱明天上午和我在这儿会面,求我不要对你进行你应得的报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把这段话说完。马克斯是心悦诚服还是变本加厉。这番威胁能否讨回娜塔亚的钱款,为他赢回自尊。
马克斯不在松木桌旁,也不在后面的屋子里,德米卡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大失所望。
约瑟夫站在后屋门口。德米卡不知是否应该把准备好的说辞对这个年轻人宣泄一通。约瑟夫也许没能力还钱,但一通发泄至少能让他出口气。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德米卡却发现约瑟夫已经没有昨天那般蛮横了。令人吃惊的是,还没等他开口,约瑟夫已经害怕得连连后退,“对不起,”他说,“我再也不敢了。”
德米卡不可能让他怕成这样。如果约瑟夫一夜间发现德米卡出生于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僚家庭,在克里姆林宫工作,约瑟夫也许会道歉和解,甚至把钱还给德米卡,可也不会像恐惧丢掉小命一样地害怕啊。“我只想要回娜塔亚的钱。”德米卡说。
“我们还钱了,我们已经把钱还给她了!”
德米卡非常惊讶。娜塔亚抢在他之前已经来过了吗?“你把钱给谁了啊?”
“那两个男人。”
德米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克斯呢?”他问。
“在医院里,”约瑟夫说,“他的两条胳膊都被打折了,你们还不准备善罢甘休吗?”
德米卡沉思了一会儿。尽管不明所以,但那两个不明来历的家伙似乎狠狠地把马克斯打了一顿,迫使马克斯把从娜塔亚手里骗来的钱还了回去。他们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下这样的狠手?
约瑟夫显然只知道这些。德米卡只能带着困惑转身离开。
走回摩托车时,德米卡觉得干这事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或克格勃。公务人员会把马克思逮捕入狱,然后在牢里打断他的胳膊。这些人一定来自民间。
民间能干出这等事的就只有黑帮了。娜塔亚的朋友和家人中一定有臭名昭著的黑帮分子。
怪不得娜塔亚从不说家里的事呢!
德米卡飞速地把摩托车开向克里姆林宫,但失望地发现赫鲁晓夫比他先到了。好在赫鲁晓夫的心情很不错:德米卡听到他一直在笑。也许可以趁此机会跟他提提瓦西里·叶科夫的事情。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叶科夫的克格勃文件。拿上以后,他又拿了叠让赫鲁晓夫签字的文件。这时他再一次犹豫了。即便是为心爱的妹妹,这样做也够傻的。可他克服了焦虑,毅然向赫鲁晓夫的办公室走去。
总书记正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打电话。相比于电话,他更喜欢面对面的交流:他说这样能判断对方是不是在撒谎。但这通电话里的对话似乎很愉悦。德米卡把要签字的文件放在赫鲁晓夫面前。赫鲁晓夫一边签字,一边愉快地和电话那头的人通话。
挂上电话以后,赫鲁晓夫问他:“你手里拿着什么?看着像克格勃的文件。”
“是瓦西里·叶科夫的克格勃文件。这个人因为分发有关持不同政见歌唱家乌斯丁·波蒂安的非法出版物被判了两年。他已经做了两年牢,但仍旧被扣在了西伯利亚。”
赫鲁晓夫停止签字,抬头看他。“这个人和你有交情吗?”
德米卡感到一阵寒意。“没什么私人的交情。”他试着压抑住言语中的忧虑。如果让赫鲁晓夫知道德米卡的妹妹和一个被判刑的反动分子有关联,兄妹俩的前途也许都将毁于一旦。
赫鲁晓夫眯起眼睛。“那我们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一开始拒绝娜塔亚就好了。德米卡本应知道赫鲁晓夫一眼能看透他:没有怀疑一切的能力,赫鲁晓夫也坐不到总书记的位置。德米卡转圜道:“我不是说要让他回家,”他尽可能镇定地说,“我只是觉得您有可能想知道这个人。他的罪不重,而且受到了应得的惩罚,释放罪行轻微的持不同政见者符合您谨慎自由化的大政方针。”
赫鲁晓夫可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肯定是有人找你帮忙了,”德米卡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但赫鲁晓夫却抬起手让他闭嘴,“不用否认,我对此一点也不介意,工作辛苦谋点好处也是正常的。”
德米卡像是被撤销了死刑判决一样大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他的声音比预想得还要可怜。
“叶科夫在西伯利亚做什么工作?”赫鲁晓夫问。
德米卡意识到自己拿着文件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把胳膊按在身侧止住颤抖。“他在电厂当电力工程师。他没有当电力工程师的经验,只是在电台工作过。”
“他在莫斯科做什么工作?”
“他是电台编辑。”
“他妈的。电台编辑?”赫鲁晓夫把手里的笔往桌子上一扔,“电台编辑有什么鬼用?还不如让他在西伯利亚当紧缺的电力工程师呢!在那儿他至少能为国效力。”
德米卡失望地看了赫鲁晓夫一眼,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赫鲁晓夫拿起笔,继续签文件。“屁用也没有的电台编辑。”他嘟囔着。
坦尼娅用两页纸打出了瓦西里写的短篇小说《冻伤》。
如果只在地下发行就可惜了。瓦西里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残忍至极的劳役营生活,以生命为代价向外界展示了西伯利亚的严酷。如果说劳役营代表着苏联,那么瓦西里的小说就是苏联社会的真实写照,坦尼娅万般心痛地意识到这一点。瓦西里用坦尼娅无法企及的方式道出了苏联社会的现实,坦尼娅非常懊悔。每天她在报纸和文件上发表的文章都在全苏范围内发行,但每天她都在逃避着现实。她没有公然撒谎,而是故意忽略了贫穷、不公正、落后等遍布在全国各地的社会事实。看了瓦西里写的文章,坦尼娅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
她把打好的稿子交给编辑丹尼尔·安托诺夫。“这是随一封匿名信寄来的。”丹尼尔也许猜到她在撒谎,但绝不会背叛她。“是篇以集中营为背景的短篇小说。”
“报上不能登这种东西。”丹尼尔飞快地说。
“我知道,但这篇文章写得相当棒——我想也许是哪位伟大作家写的。”
“为什么拿来给我看?”
“因为你认识《新世界》杂志的编辑。”
丹尼尔陷入了沉思。“他的杂志时常发表这类离经叛道的东西。”
坦尼娅压低嗓门说:“不知赫鲁晓夫的自由化进程能开放到什么程度。”
“政策还在摇摆不定之中,但上面已经下了命令,专制时代的残余必须被讨论和批判。”
“你能看看这篇文章吗?如果觉得它好的话,你愿意把它交给《新世界》的编辑吗?”
“当然可以,”丹尼尔随意看了几行,“你知道为什么会寄给你吗?”
“也许是两年前我去西伯利亚碰到的什么人写的。”
“哦,”他点了点头,“这就解释得通了。”丹尼尔是想告诉她拿这个当托词能行。
“如果文章能发表,作者也许愿意暴露身份。”
“好,”丹尼尔说,“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