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缺陷(1961―1962年) 第十三章(2/2)
很快,伯纳德把腿伸过屋顶的边缘,翻身上了屋顶。
他把身体最大限度地展开,然后把手往下伸。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丽贝卡的衣领,丽贝卡一把抓住了他的上臂。
窗帘突然被拉开,一个女人张皇地瞪着离她只隔了几公分的丽贝卡。
女人尖叫一声。
伯纳德使足力气把丽贝卡往上举,终于使丽贝卡把脚跨过了屋顶。他拼命把丽贝卡往自己身边拽,终于把丽贝卡拽上屋顶。
但两人都失去了重心,开始沿着倾斜的屋顶往下滑。
丽贝卡伸展出胳膊,用手掌压住屋顶上的砖,试着停住下滑的势头。伯纳德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但两人还是在往下滑,缓慢但却无情地往下滑——滑到屋顶最下方时,丽贝卡的运动鞋碰到了屋檐上的铁制排水沟上。排水沟不怎么坚固,但刚好能挡住他们,丽贝卡和伯纳德几乎同时停止下滑。
“尖叫声是怎么回事?”伯纳德急切地问。
“卧室里的女人看见我了,但街上的人应该不会听见她的叫声。”
“她也许会鸣响警报器。”
“不用管她,我们继续吧。”
他们沿着排水沟往前爬。房子很破,房顶上的一些砖块已经碎了。丽贝卡尽量不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排水沟上。两人的进展非常非常地慢。
丽贝卡想象着窗口的女人和丈夫的交谈。“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们会作为帮凶而被捕。我们可以说我们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但警察也许还是会把我们抓走。即便我们报告了警察,他们也可能猜疑我们协同偷渡而逮捕我们。事态紧急的时候,他们看见谁就抓谁。干脆别管这事了吧,我这就去把窗帘拉上。”
老百姓极力避免和警察有任何接触——但窗口的女人有可能不是普通百姓。如果她或她的丈夫是享有特权的共产党员,警察就不会对这对夫妇不利。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完全有可能大声叫喊,把警察给招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着,丽贝卡并没有听见骚动声。她和伯纳德也许闯过了这一关。
他们到了屋顶外立面的一块凸起处。伯纳德把双脚放在突起的两边,不断地向上攀爬,他的双手一会就摸到了屋顶。这时他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屋顶,但警察仍有可能从街上注意到手套手指的那个小黑点。
他翻过屋顶,沿着另一边外立面的突起处往前爬,离伯诺尔大街和自由越来越近。
丽贝卡跟在伯纳德后面。她回头看了眼,想知道有没有人能看见她和伯纳德。他们的一袭黑衣在灰色的屋顶砖头的映衬下不是很显眼,但并不能完全隐身。有人在看着他们吗?她可以看见墓地和房子的后院。一分钟之前她看到的人影已经从墓地中间的小教堂跑到了墓地门口。一股难以言传的恐惧浮上心头。墓地里的人看见了他们,正在赶着去向警察报告吗?
一阵惊慌以后,丽贝卡觉得这个人影非常熟悉。
“瓦利?”她惊呼道。
瓦利上这干什么?他显然跟着丽贝卡和伯纳德一路走到了这里。他也要去西边吗?匆忙之间他到底想落身何处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兀自担心。
丽贝卡和伯纳德到了公寓楼靠伯诺尔大街一边的后墙。
大楼这边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上了。丽贝卡和伯纳德讨论过破板而入的可能性。他们想打碎木板潜入楼内,再打碎另一侧的木板出去。但讨论下来,他们觉得这样做太吵也太费工夫。两人根据猜测决定更简单的还是从楼顶过去。
他们所在的这幢楼的屋脊正好与旁边那幢楼的楼顶排水沟等高,他们可以轻松地从这幢楼跃上那幢楼。
从这时开始,只要一抬头,小巷里拿着机关枪的边防军人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们。
这是他们最容易受到攻击的时刻。
伯纳德爬到屋脊,两腿跨在屋脊之上,然后沿着屋脊爬到公寓楼屋顶的最高处。
丽贝卡跟在后面。她呼吸急促。她的膝盖瘀肿了,被伯纳德踏过的肩膀疼得厉害。
双脚跨在较低的一节屋脊,丽贝卡往下看了一眼。她吃惊地发现街上的警察离她是如此地近。他们正在点烟。如果有个警察抬头看一眼,那他们就全完了。她和伯纳德这两个显而易见的目标对手持机关枪的警察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他们离自由也只有咫尺之遥。
她鼓起精神,沿着面前的屋脊继续往上爬。这时,她左脚下有块砖突然动了动,脚上的运动鞋滑了一下,丽贝卡整个人扑倒在屋脊上。她仍然跨坐在屋脊之上,但腹股沟遭到了重重的撞击。她低沉地叫了一声,人向一边倒,但很快维持住了平衡。
不幸的是,松动的砖块却沿着屋顶往下滑,翻过排水沟垂直下坠,摔在人行道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噪音。
丽贝卡僵住了。
警察四下看了看,他们任何一刻都可能想到砖块是从屋顶掉下来的,都有可能往屋顶上看。但在他们注意到屋顶上的奥秘之前,一个警察被扔来的石块砸中了。很快,丽贝卡听见弟弟在喊:“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警察。”
瓦利又拿起一块石头,往警察身上扔,这一块没有砸中。
侮辱东德警察等同于自杀,瓦利知道这一点。他可能被捕,遭到殴打,坐牢下狱,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看见伯纳德和丽贝卡在屋顶上一无遮挡。警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现他们。一旦发现了他们,警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射程很短,不到五十英尺,两位逃亡者很快就会被警察手里的机关枪打成蜂窝。
除非能让警察分心。
警察看上去没比瓦利大几岁。瓦利十六岁,他们看上去顶多二十。他们叼着刚点的烟,疑惑地打量周围,不知道为何会掉下来一块碎砖,扔过来两块石头。
“猪头!”瓦利大喊,“你们这群猪头,你们的老妈都是些妓女!”
警察们看见他了。尽管有雾,警察们还是看见了一百码开外的瓦利。看见瓦利以后,警察便朝瓦利移动过去。
瓦利开始后退。
警察跑开了。
瓦利转身就逃。
在墓地门口瓦利转身看了看。一个警察意识到不能跑出柏林墙的哨位太远,很快就停了下来。警察还没有时间冷静分析,为什么有人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事情。
另一个警察单腿跪地,把枪瞄准瓦利。
瓦利钻进了墓群。
伯纳德把晾衣绳绕在石头烟囱上,把晾衣绳拉紧,牢牢地在烟囱上打了个结。
丽贝卡平躺在屋脊上,喘着气向下张望。她看见一个警察追在瓦利身后,瓦利一溜烟钻进了墓群。第二个警察回到了哨位上,但还好——他不断回头向后,看着同事那边。瓦利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赌注,丽贝卡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担心。
她看着另一边的自由世界。伯诺尔路的另一边,一男一女正看着她,对她指指点点。
伯纳德手拿晾衣绳坐下,然后沿着西侧的房顶往下滑,一直滑到了房檐。接着他把晾衣绳在胳膊下面胸口绕了两圈,留下一段五十英尺左右的晾衣绳末梢。他可以借烟囱上系着绳索的支撑,把身体翻过屋檐。
他回到丽贝卡身边,跨坐在屋脊上。“坐正。”说着他把晾衣绳的末端系在丽贝卡身上,打了个结。伯纳德用戴着皮手套的手牢牢地拉紧了绳索。
丽贝卡最后看了眼东柏林那边,看见瓦利机敏地跨过了墓地远端的一道铁丝网,穿过一条街,消失在了巷子之间。警察放弃了追逐,折回哨位。
在折回哨位的过程中,警察无意间往公寓屋顶抬头看了眼,突然间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丽贝卡知道警察肯定发现了他们。屋檐上的两个身影在蓝天下分外显眼。
警察一边叫一边指点,然后迈开步子奔跑。
丽贝卡翻下屋脊,沿着屋顶斜坡,缓慢滑到屋檐上的排水管处。
楼下传来一阵机关枪的开火声。
伯纳德站定在她身旁,用系在烟囱上的绳子支撑住自己。
丽贝卡感觉到伯纳德用绳子拉住了自己。
行动的时候到了,她心想。
丽贝卡翻过排水管,垂在半空中。
胸口绑着的晾衣绳勒得她生疼。她在空中荡了一会儿,很快伯纳德放出绳索,丽贝卡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下落。
丽贝卡和伯纳德在丽贝卡家的房子练习过这个动作。伯纳德把丽贝卡从最高层的窗户一直放到楼下的后院里。这样做很伤手,伯纳德说,但如果有好的手套,还是能做到的。在下降的过程中,伯纳德让她一有机会就在楼边的窗台上站一会儿,好让他有机会歇一口气。
丽贝卡听见楼下传来鼓励的叫喊声,心想一定有许多人聚集在了柏林墙西面的伯诺尔路上。
她看见了身子下面的人行道以及沿着楼房外墙展开的铁丝网。她已经在西柏林了吗?东德的军人和警察可以在柏林墙东边杀无赦,但因为苏联不想在外交上惹麻烦,他们无法向西柏林这边开火。但此时她正吊在铁丝网上方,这里既不属于东柏林,也不属于西柏林。
又一阵机关枪的开火声。警察在哪?他们又是在向谁开火呢?丽贝卡猜测警察会尽快爬上屋顶,赶在丽贝卡和伯纳德顺利逃亡之前向他们开枪射击。如果警察也像他们那样从屋外攀上屋顶的话,那警察多半就赶不上了。但他们完全可以进入住宅楼,沿着楼梯跑到屋顶。
丽贝卡几乎就快要落地了。她的脚碰到了铁丝网上。她把手往大楼的墙上一撑,从外墙上摆脱出来,但她的脚却还缠在铁丝网上。铁丝网撕裂了她的裤子,在她的皮肤上划开了几道口子。马上有群人聚过来,接住她,帮她摆脱铁丝网的纠缠,从胸口解开绳子,把她放在地上。
站稳以后,丽贝卡马上抬头看。伯纳德站在屋檐上,正在解开胸口系着的绳子。丽贝卡往后退了几步,以便能看清伯纳德。警察还没赶到楼顶。
伯纳德双手紧紧抓住绳子,然后翻下屋顶,脚蹬着墙面,两只手抓着绳子往下滑。这个动作非常难,因为他把全身重量都放在了抓着的这根绳子上。在不会被外人看见的一天深夜,他在家的后墙上练习过这个动作。但这幢楼房要高出许多。
街上的人群向他欢呼。
有个警察出现在了楼顶。
伯纳德冒着绳索会从手里脱落的风险,下滑得更快了。
有人大喊:“取条毛毯来。”
丽贝卡知道,已经没时间让人拿毛毯过来了。
警察把机关枪对准伯纳德,但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无法朝西德境内开火。很可能把子弹打在围观者而不是逃亡者身上。这很有可能成为爆发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警察转过身,看着绕在烟囱上的绳索。他可以解开绳索,但伯纳德完全可以在那之前到达地面。
警察会有刀子吗?
显然没有。
他突然灵感勃发,把枪口对准绷紧的晾衣绳放了一枪。
丽贝卡尖叫一声。
晾衣绳断开了,绳子的末端飞扬在伯诺尔街的空中。
伯纳德像块石头一样坠落下来。
人群散开了。
伯纳德“砰”的一声坠在街边的人行道上。
然后他就躺着不动了。
三天以后,伯纳德睁开眼,看着丽贝卡打了声招呼:“嗨!”
丽贝卡说:“感谢上帝。”
丽贝卡担心得失去了理智。医生告诉她伯纳德一定能恢复知觉,但丽贝卡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伯纳德经历了几个手术,其间还注射了许多药。等了这么久,丽贝卡头一次在伯纳德脸上看见了活人的气息。
靠在医院的病床上,丽贝卡克制住想哭的冲动,吻了吻伯纳德的唇。“我很高兴,”她说,“你终于醒了。”
伯纳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他点点头:“我还记得屋顶上的情形,但在那之后……”
“警察开枪打断了晾衣绳。”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给我上石膏了吗?”
丽贝卡一直在等他醒,但却害怕着这一时刻的来临。“腰部以下都上了石膏。”她说。
“我……我没法动我的脚。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伯纳德的表情很恐慌,“我的腿被截肢了吗?”
“没有。”丽贝卡做了个深呼吸,“你的腿发生了大面积的骨折,但感觉不到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脊髓神经部分受了损。”
他沉思了很久,然后问丽贝卡:“我会痊愈吗?”
“医生说脊髓神经也许能痊愈,但不会很快……”
“这么说……”
“你腰部以下的功能也许会得到恢复。但离开医院时你将坐轮椅离开。”
“医生说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了吗?”
“他们说……”丽贝卡努力不哭,“你必须做好一辈子摆脱不了轮椅的准备。”
伯纳德把目光抛向一旁。“我是个残疾人了。”
“但我们自由了。你现在在西柏林。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逃进了轮椅里。”
“别那样去想。”
“我他妈的能去做什么啊?”
“我已经想过了,”丽贝卡强装出坚定而自信的样子,“你会娶我,然后重新回到课堂里。”
“那完全不可能。”
“我已经给安塞姆·韦伯打了电话。你也许还记得,他现在在汉堡的一家学校做校长。他为我们俩提供了职位,九月就能上班。”
“坐在轮椅里教书吗?”
“这有什么关系!你完全可以教授物理,你讲解的物理能让班上最迟钝的孩子都能领悟。教课不一定要用到脚。”
“你不会想嫁给一个残疾人的。”
“是的,”丽贝卡说,“但我想嫁给你,也会嫁给你。”
他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你不会嫁给一个下半身完全没用的男人。”
“听我说,”丽贝卡严厉地说,“三个月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刚刚找到了你,我才不想失去你呢。我们活着逃出来了,我们会继续活下去。我们会结婚,会教书,会永远爱着彼此。”
“我吃不准。”
“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丽贝卡说,“你一定不要失去希望。我们会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解决所有的问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战胜一切的艰难险阻。伯纳德·赫尔德,请你现在就对我发誓,永远不离弃我,永远不。”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会儿。
“请向我发誓。”丽贝卡催促道。
伯纳德笑了。“你真是一头母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