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高墙(1961年) 第三章(1/2)
瓦利·弗兰克在楼上客厅里弹钢琴。为了能让外婆茉黛弹奏,瓦利的父亲沃纳经常为这部大尺寸的斯坦威钢琴调音。瓦利记得埃尔维斯·普莱斯利唱片《昏乱蓝调》的曲谱,这首乐曲是c调的,相对比较好弹。
外祖母茉黛正在读《柏林日报》上的讣告栏。茉黛已经七十多了,但仍然身板笔直,腰身苗条,穿着条深蓝色的开司米裙子。“这类音乐你弹得相当好,”她仍看着报纸,没有抬头,“除了绿眼睛外,你也继承了我的听觉。你的外祖父沃尔特就一直学不会弹拉格泰姆,我教了他好几次,但总是教不会。愿他的灵魂安息。顺便说一句,你的名字就取自于他。”
“您还会弹拉格泰姆?”瓦利吃惊地问,“过去我只听您弹过古典音乐啊!”
“你妈妈出生不久,是拉格泰姆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那时,我在柏林一家名叫夜生活的夜总会弹奏拉格泰姆,一晚上能挣数十亿马克,不过这点钱只够买点面包。有时客人会塞点外币给我,两个美元能让家里过上一周舒坦日子。”
“喔。”瓦利没想到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年轻时候竟然会去夜总会弹钢琴赚小费。
瓦利的妹妹走进房间。莉莉比瓦利小了快三岁,近来瓦利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和莉莉相处了。从记事起,他就把她看成一个麻烦,一个像小男孩但比小男孩更蠢的小不点。但最近,莉莉不知为何变得敏感了。更麻烦的是,她的一些朋友已经开始长出了乳房。
瓦利拿起自己的吉他从钢琴旁走开。吉他是瓦利一年前在西柏林的典当店里买的。这把吉他也许是哪个美国兵作为抵押放在那儿的,却一直没去赎回。尽管这把马丁牌的吉他非常便宜,但瓦利把它视为珍宝。他觉得店主和美军士兵都没意识到这把吉他的价值。
“听这首歌。”说着他开始一边弹吉他,一边唱起了英语歌词的巴哈马歌曲《我的苦难》。瓦利是从一家西方电台学会的,这首歌在美国民谣圈里广为传颂。曲调中的和弦使这首歌非常伤感,而瓦利对自己轻拨慢挑的指法非常自得。一曲终了,外婆茉黛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他一眼,用英语对他说:“亲爱的瓦利,你的英语口语真是太糟糕了。”
“很抱歉。”
茉黛改用德语说:“但唱功还不错。”
“谢谢你,”瓦利侧身问莉莉,“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
“有点枯燥,”她说,“也许再听几次我会喜欢上它的。”
“这可不太好,”他说,“今晚我要去‘民谣歌手’夜总会弹这首曲子。”夜总会在西柏林的库福斯坦恩大街。
莉莉对他刮目相看,“你要在民谣歌手夜总会演奏吗?”
“今天比较特殊,那里会有个比赛,任何人都能上台表演。优胜者能得到在夜总会驻唱的资格。”
“我不知道夜总会里还有这样的事。”
“的确很少见,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外婆茉黛问:“你还没到进夜总会的年龄吧。”
“是没到,但是我已经进去过。”
莉莉说:“瓦利看上去比较老成。”
“哦。”
莉莉问:“你从没当众演出过,你不会紧张吗?”
“当然紧张了。”
“你应该唱些快乐点的歌曲。”
“我想你说得对。”
“《这是你的故土》怎么样?我喜欢这一首。”
瓦利弹奏起来,莉莉和声演唱。
兄妹俩弹琴演唱的时候,大姐丽贝卡走进客厅。瓦利很崇拜她。战后那会,父母忙于工作养家,经常把瓦利和莉莉交给丽贝卡带。她像是他们的另一个母亲,但远没有卡拉那么严厉。
而且她还那么有胆量!瓦利亲眼目睹了丽贝卡把丈夫的火柴模型扔出窗外的那一幕。瓦利从来都不喜欢汉斯,暗地里对他的离开感到开心。
邻居们对丽贝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嫁给一个秘密警察议论纷纷。瓦利在学校里一下子变得显眼了,之前没人觉得弗兰克一家有什么特殊的。女孩们猜测弗兰克家近一年的所言所行也许都被报告给了警察,她们沉迷于这个想法。
尽管丽贝卡是他的姐姐,瓦利很清楚她的美。她体态丰腴,长着张兼具善良和力量的美丽脸蛋。但现在她却看上去像死人似的。瓦利停止弹唱:“姐姐,你怎么了?”
“我被解雇了。”她说。
外婆茉黛放下手中的报纸。
“天哪,”瓦利说,“你们学校的男生都说你教得最好!”
“我知道。”
“为什么要解雇你?”
“我想这是汉斯的报复。”
瓦利回想起汉斯看见模型碎成一地时的反应。看到几千根火柴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汉斯在雨里气急败坏地冲丽贝卡大喊,“你会为此而后悔的!”瓦利本以为那是虚张声势,但细想一下,秘密警察的官员的确有能力实施这样的威胁。“我发誓,一定要让你和你的家人们余生都为此而后悔。”想到自己也是威胁的一部分,瓦利禁不住浑身一颤。
外婆茉黛问:“学校不是教师紧缺吗?”
“伯纳德·赫尔德急得直跳脚,”丽贝卡说,“但命令是上面下来的。”
莉莉问:“你准备怎么办?”
“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不难。伯纳德给我写了一份评价很高的保证函。东德所有学校都缺教师,很多人都跑到西边去了。”
“你也应该过去。”莉莉说。
“我们一家都应该搬过去。”瓦利说。
“你们应该很清楚,妈妈不会搬。”丽贝卡说,“她总是说,我们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
瓦利的父亲走了进来,穿着件带背心的深蓝色西装,古板但优雅。外婆茉黛说:“沃纳,亲爱的。晚上好。丽贝卡需要喝上一杯,她刚被学校解雇了。”茉黛经常怂恿人喝酒,那样她自己也能喝上一杯。
“我知道,”沃纳简明扼要地说,“我已经和她谈过了。”
沃纳的情绪不太好,他很少这样态度恶劣地和自己打小就很崇拜的岳母说话。瓦利很想知道父亲受了什么打击。
他很快就知道了。
“瓦利,到我的书房来,”父亲说,“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他率先走过客厅旁的双开门,走进旁边一个被他当作家庭办公室的小隔间。瓦利跟着父亲走了进去。沃纳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瓦利知道此刻自己必须站着。“一个月前我们说过吸烟的事情。”沃纳说。
瓦利立刻感到很内疚。他最开始抽烟是为了显得老成一些,但他逐渐喜欢上了抽烟,现在已经成了习惯了。
“你答应要戒烟的。”父亲说。
在瓦利看来,抽不抽烟是自己的自由,父亲无权干涉。
“你戒了吗?”沃纳问他。
“戒了。”他撒了谎。
“你知道香烟是什么味吗?”
“我想我应该戒了。”他迟疑地说。
“我一走进客厅,就闻到里面满是你的烟味。”
现在瓦利觉得自己蠢极了。他撒了一个幼稚的谎。这让他对父亲生起气来。
“所以我知道你还没戒烟。”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瓦利很讨厌自己声音里流露出的任性。
“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你想让我出丑。”
“随你怎么想。你的口袋里一定有包烟吧。”
“是的。”
“把烟放在我的书桌上。”
瓦利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包烟,生气地把烟扔在桌子上。他的父亲拿起烟,把烟随意地扔进了抽屉。这是包西德买来的鸿运烟,不是东德劣质的f6烟,这包烟还没抽几根呢!
“接下来这个月的晚上你哪里都不准去,”沃纳对他说,“至少这样你就不能去弹班卓琴和吸烟的酒吧了。”
瓦利腹部突然因为恐惧而一阵痉挛。他努力维持镇静。“那不是班卓琴,我弹的是吉他。我不可能在家里待上一整个月!”
“别任性了,照我说的做!”
“好吧,”瓦利孤注一掷地说,“但得从明天晚上开始。”
“即时生效,不容反对。”
“今晚我还要去民谣歌手夜总会呢!”
“我想让你远离的正是这种地方。”
老头儿太不通情理了!“从明天开始的这个月,我保证每天晚上都待在家,你看这样行吗?”
“你不能想什么时候关禁闭就什么时候关禁闭。关禁闭就是要让你得到个教训,让你知道事事不是都遂你所愿的。”
听父亲的语气,他是不会改变决心的。但瓦利气疯了,他横下心来说,“你完全不明白,今晚我是去那参加比赛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才不会为了让你玩班卓琴而推迟处罚呢!”
“这叫吉他!老蠢蛋,我再告诉你一次,这叫吉他!”瓦利气急败坏地冲父亲大喊,暴风般冲了出去。
旁边房间里,听见了父子俩整个对话的三个女人吃惊地看着瓦利。丽贝卡惊叫道:“哦,瓦利……”
瓦利拿起吉他离开了房间。
凭着一股怒气冲下楼时,瓦利完全没去想接下来要干什么,但看到大门以后他就打定了主意。他拿着吉他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楼上一扇窗户被人重重推开,瓦利听见父亲在楼上喊:“听见没,快给我回来!现在就回来,不然你的麻烦就更大了!”
瓦利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走。
开始瓦利只是很生气,但过了会儿他觉得一阵欣喜。他公然违抗了父亲,而且把他叫作老蠢蛋!他一边想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向西走。不过很快他又愁起来了,不知这件事会如何收场。父亲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他要他的孩子们和雇员们都唯他是从,容不得半点反抗。他该怎么办呢?瓦利已经大了,沃纳已经有两三年没打过他了。今晚沃纳本想把他关在家里,却被他逃掉了。有时父亲会威胁让他休学,去他的厂子里上班,但瓦利却觉得老头只是在说说而已。沃纳是不会让他这个混小子在自己宝贵的工厂里晃悠的。不管怎样,瓦利确定老头肯定有治他的办法。
他走的这条街在东柏林和西柏林的交界处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角落里,三个东德警察正一边闲晃一边抽烟。他们有权拦住任何通过那条隐形边界的人,但他们不可能拦住所有人,因为为了拿到货真价实的西德马克,而从东德到西德去上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沃纳就是一个在东西德之间往返上班的人,但他赚的不是工资,而是利润。瓦利每周至少过去一次,他经常和朋友一起去西德的电影院看有暴力和情色镜头的美国电影,比东德电影院的教条电影有趣多了。
事实上东德警察只拦一些可疑的人。比如一家全体跨越边境,或是父母带着孩子:这些人显然带有永久离开东德的嫌疑,尤其是带着行李箱的。东德警察喜欢骚扰的另一个群体就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穿戴西化的青年人。许多东德的小年轻加入了反对正统的团体:得克萨斯匪帮、牛仔裤帮派、埃尔维斯·普莱斯利鉴赏会,以及其他一些团体。他们和警察互相憎恨。
瓦利穿着一条纯黑色的裤子,一件白色的t恤衫和一件棕色的风衣。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很酷,不像帮派里的小流氓,而有些像詹姆斯·迪恩。但瓦利觉得吉他会让他很显眼——吉他在东德警察眼中是“没文化的美国人”的标志,比超人漫画还要糟。
他穿过路口,试图不去看东德警察。通过眼角的余光,他发现一个警察正在盯着他看,但好在这个警察没有让他停步。瓦利畅通无阻地进入了自由世界。
瓦利乘坐沿蒂尔加登公园南边行驶的电车抵达了库福斯坦恩大街。瓦利觉得西柏林最好的一点就是这里的女孩都穿长筒袜。
瓦利朝民谣歌手夜总会走去,它就在库福斯坦恩大街旁边一条小巷的地下室里,出售度数不高的啤酒和法兰克福香肠。他来得早了,但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瓦利和年轻的夜总会老板豪斯曼寒暄了几句,把名字写在参赛者名单上。他没被问年龄就买到了一瓶啤酒。这里的很多男孩都带着吉他,一些女孩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人也都带着吉他。
一小时后,比赛正式开始。每组选手表演两首曲目。一些参赛者刚学会吉他,只能弹奏简单的曲调。但瓦利始料未及的是,几个吉他手演奏得比他还好。大部分人都打扮成他们模仿的美国歌手。三个小伙子把自己打扮成“金斯顿三重唱”的模样,唱起了《汤姆·杜利》。一个留着黑长发的姑娘和一个吉他手模仿琼·贝兹唱起了《日升之屋》,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一对穿着灯芯绒裤子的年长歌手站起身,在钢琴的伴奏下唱起《农民在游行》。这是首民谣,但不是观众们想听的那种。他们已经过气了,只得到了一些零星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欢呼声。
当瓦利越来越不耐烦地等待自己出场的时候,一个漂亮姑娘朝他走了过来。经常有这种事发生。瓦利觉得自己长得有一点怪,他颧骨很高,有双杏仁状的眼睛,好像他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似的。但他很受女孩们的欢迎。姑娘告诉他自己叫卡罗琳,看上去像是比瓦利大一两岁。她的长发中分,露出一个漂亮的鹅蛋脸。起先瓦利觉得卡罗琳和其他参加比赛的女歌手没有什么区别,但她的灿烂笑容让他心旷神怡。卡罗琳说:“我原本想让哥哥弹吉他伴奏,和他一起参赛,但他让我失望了——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和我一起组队吧?”
瓦利本想一口拒绝。他已经准备好了两首歌,其中没有一首是二重唱。但卡罗琳很吸引人,他想找个理由和她再聊会儿。“我们得排练才行。”他迟疑地说。
“我们可以出去排练。你想唱什么歌?”
“我准备了《我的苦难》和《这是你的故土》。”
“《再跳一支舞》怎么样?”
瓦利没弹奏过这首歌,但他知道这首歌的旋律,而且这首歌很好弹。“我从来没想过弹这种轻松的曲子。”他说。
“观众会喜欢的。你可以演唱男声部分,就是男主人公让女主人公回到生病丈夫身边的那一部分,接着我会唱‘就再跳一曲吧’,之后我们一起合唱最后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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