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1/1)
虽然艾蒂安一直反对,马内科太太还是每天早上带玛丽洛尔到海滩散步。小姑娘自己穿好鞋,自己下楼,攥着手杖在门厅等厨房里的马内科太太收拾完以后走出来。
“我能自己走,”玛丽洛尔在她们第五次出门的时候说,“你不用领着我了。”
二十二步到埃斯特雷街路口,再走四十步到小门,下九级台阶,站在沙滩上,沉浸在成千上万种海洋的声音里。
她捡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松果、大捆的绳索、蜷成一团的珊瑚虫和溺水的麻雀。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退潮后走到海滩的最北边,蹲在被马内科太太叫作大贝岛的小岛上,用手指在潮水冲出的小坑里搅水玩儿。只有那时,只有当她的手指和脚趾都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的时候,她才可以完全放下父亲,不去猜疑他的信是真是假,不去想他什么时候再来信、他为什么被监禁。她所需要的只是倾听、体会和呼吸。
她的卧室里摆满鹅卵石、漂流瓶和贝壳:窗台上有四十个扇贝,衣柜顶上有六十一个峨螺。她只要有空就把它们分类,然后按照大小排列。左边是最小的,右边是最大的。她把它们装进罐子里、提桶里、托盘里;房间里飘荡着海洋的气息。
离开海滩以后,多数情况下,马内科太太带她到处闲逛:去菜市场或者偶尔去趟肉店,然后给马内科太太认为最需要的邻居送去食物。她们爬上高高的旋转楼梯,轻轻敲开一扇门,老妇人请她们进屋,一边打听新闻,一边盛情邀请她们喝一点儿雪利酒。马内科太太的精力极其旺盛,玛丽洛尔深有体会;她就像一颗种子,发芽、抽茎,茁壮成长。她起早摸黑地忙碌,她可以一滴奶油都不用就调制出乳酪浓汤,可以只用一小杯面粉做出一大块面包。玛丽洛尔拉着马内科太太的围裙角,闻着她的炖汤和蛋糕味儿,两人一起“咣咣”地穿过一条条小巷,这时的马内科太太就像一道移动的玫瑰花墙,带着扎手的刺和招蜂引蝶的芳香。
热面包送给年迈的寡妇布朗夏尔夫人。浓汤送给萨热先生。玛丽洛尔的脑子里慢慢地绘制出一幅立体地图,上面伫立着鲜明的地标:草坪广场里有一棵粗壮的悬铃木;洲际酒店外摆着九盆精心修剪的灌木;上六级楼梯就到了被称为“陆军统帅街”的走廊。
马内科太太每周给疯子于贝尔·巴赞送几次食物。阳光明媚或者雪花纷飞的时候,他躲在图书馆后面的壁龛里睡觉。他是“一战”的老兵,在炮火中失去鼻子、左耳和左眼。一副漆过的铜面具遮住他的半边脸。
于贝尔·巴赞对圣马洛的城墙、术士和海盗津津乐道。他告诉玛丽洛尔,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城墙成功地拦截了嗜血成性的掠夺者,包括罗马人、凯尔特人和北欧人,还有传说中的海怪。这座墙把残忍的英国水手拒之门外一千三百多年,他们把船停靠在海岸边,对着房屋发射燃烧弹,企图烧毁一切,饿死众人,毫无顾忌地屠城。
他接着说道:“圣马洛城里的母亲总是这样警告她们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规矩点儿,否则英国人会在晚上割断你的喉咙。”
“于贝尔,别说了,”马内科太太说,“你会吓到她的。”
三月,为了庆祝艾蒂安的六十岁生日,马内科太太做了葱烧河蚌,搭配蘑菇和切好的煮蛋:她说那是全城仅有的两枚鸡蛋。艾蒂安讲起记忆深处的喀拉喀托火山[23],他轻声描述东印度群岛的火山灰怎样把傍晚的圣马洛染成血红色,一柱柱的猩红色在夜晚的海面上光彩照人;玛丽洛尔的口袋里装着沙子,脸被海风吹得通红,此时此刻,德国的占领在她看来远在天边。她想爸爸,想巴黎,想热法尔博士、花园、她的书、她的松果——她生活中缺失的东西。但是在最近几周,她开始坦然接受这一切。至少,在沙滩上,海风和阳光带走了她的失去感和恐惧。
上午和马内科太太闲逛之后,下午,玛丽洛尔通常打开卧室的窗户,坐在床上,在爸爸的城市模型上旅行。她的手指走过沙特尔街造船人的棚屋,走过罗贝尔·叙尔库夫街吕埃勒夫人的面包房。她仿佛听见面包师像溜冰似的在沾了面粉的地板上滑行,把面团放进从吕埃勒先生的高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四百岁的烤炉里。她的手指踏上教堂的台阶——这儿,有个老人在花园里剪玫瑰;这儿,挨着图书馆,疯子于贝尔·巴赞一只眼盯着空酒瓶自言自语;这里是修道院;这里是许什餐馆,旁边就是鱼市;现在到了沃博雷尔街4号,它的门比其他的门向里凹一点儿;楼下,马内科太太正光脚跪在她的床边,手指拈着念珠为城里的每一个人祈祷。这儿是五层,艾蒂安在他的空架子旁徘徊,用手抚摸着曾经放过收音机的地方。模型边界之外、越过法国国境、在她的手指触及不到的地方,她的父亲坐在牢房里,窗台上排列着十二个削好的模型,看守送来她很难信以为真的大餐——鹌鹑、鸭子和炖兔肉。鸡腿、薯条、培根和杏肉挞——一打托盘、十二个大浅盘,他想吃多少有多少。
[23] 喀拉喀托火山(印尼语:krakatau),位于印度尼西亚巽他海峡拉卡塔岛附近。它是一座活火山,在历史上持续不断地喷发,最著名的一次是1883年等级为vei-6的大爆发,释放出250亿立方米的物质,远在毛里求斯岛都能够听到这次喷发的剧烈声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山喷发之一。这次喷发以及继发的海啸摧毁了数百个村庄和城市,五万多人死于非命。原有的喀拉喀托火山的三分之二在爆发中消失,新的火山活动自1927年又产生了一个不断成长的火山岛。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