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野狼的少女01(1/2)
礼拜六的下午三点,古阿霞提早到民歌西餐厅。那是休息时段,一群人坐在柜台喝着虹吸式煮法的咖啡,一股咖啡香弥漫开来。夜猫子小羊这时来了,贴着每星期驻唱歌手海报的玻璃门被推开来,铃铛哗啦啦响,小羊大喊,我就是被汽油香味勾来的,先来1公升加满吧!冲着桌上不知是谁的马克杯喝一口。
“欧!买尬,”小羊闭上眼,“今天咖啡很特别。”
“可以吗?”古阿霞笑眯眯说,坐在吧台椅的小墨汁把上半身趴在柜台想知道答案。
小羊再喝口,慢慢咽下,感觉喉韵平润,有层次的好滋味。咖啡还有难得的果酸,夹杂淡淡的甜味,过了几分钟,舌头与喉咙完全没有干涩感,这分明是她想喊而这次终于大喊:“上帝来了。”
所有的人欢呼。马庄主寄来的菊港山庄“难喝咖啡”,通过小羊的考验,她自称全台北最刁的嘴斗。小羊从来不晓得花莲能出产好咖啡,趁着餐厅人员去厨房工作时,把古阿霞拉到靠窗的桌子,说:“有这么好康的东西,我们可以开咖啡馆了。”小羊把餐桌纸反过来,写下了开咖啡馆的编制,包括吧台手、中西式快餐与时下流行的驻唱。古阿霞听得脑血高涨,她这辈子跟油烟与洗菜盆缠斗这么久从未想过要开餐馆,她嘴角微笑,响应这是不错的点子,可是她得先去厨房工作了。
“我们不缺什么,最缺那个位置的人。”小羊指着西餐厅的红舞台。
“我还没准备好唱。”
小羊打烟,她为了省凉烟钱,拿出绿油精瓶涂在白长寿两侧自制凉烟,抽了两口才说:“时间到了自然会唱。”
小羊没有勉强古阿霞登台表演,时间是最好的酵素。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工作结束后,古阿霞带小墨汁转两趟公车回家,小羊骑车跟在后头。在某条不得不分开的岔口前,小羊加速骑到公车前不断挥手说再见,然后打方向灯,让闪烁的黄灯带她进入另一条平行马路。整车乘客看见小羊叼烟又背着日制的 takaory peck)载着侧坐的奥黛丽·赫本穿越罗马巷弄,连女车掌都着迷。古阿霞低头不敢瞧,抬头瞧时月儿高悬,窗外行道树间的霓虹灯与密集路灯闪得她一脸茫然,对她而言,小羊确实是野性的女人。
有一次,小羊载古阿霞在街头夜游,车把挂一罐啤酒,一路炫耀她的兰美达是向驻台美军买的二手货。那个美军曾骑车环岛,穿过清水断崖到花莲,南下台东,然后骑过惊险的南横、爬过中央山脉才抵达高雄。这令小羊羡慕死了,高喊流浪呀!流浪。
那次她们夜游的目的是在阳明山看夜景,炽亮的台北盆地灯火,快把黑夜烧光了,小羊说:“我最想学意大利的传奇探险家 cesare,他曾经骑兰美达机车闯过七大洲,绕地球一圈。”她喝口啤酒,说:“可是我离开台北就活不下去,我只懂两种植物,一种是草,一种是树,它们要是在盘子上都叫作蔬菜。”
古阿霞在小羊身上看到台北女人形象。小羊对霓虹灯重度上瘾,对咖啡中毒,强烈的夜猫子生活已习惯在小巷夜行,手上衔着便宜的自制凉烟,想学三毛的波希米亚流浪生活,誓言在四十岁的青春结束前客死异乡。可是她们连台北都走不出去。
“对了,我的猫找到了。”小羊说。
“你不是居无定所,怎找得到它?”
“它居无定所,我也是,这样有缘才相逢。”
“太神奇了。”
“神奇是这样的,我在那盏灯下遇见它的。”小羊指着台北盆地茫茫灯海的某个光点,说,“那时候我从民生西路的路灯下,骑车转过承德路的那盏灯,不久在第五个红绿灯下找到它,然后把它带回那边那盏中山北路二段十六巷的房间过夜。”
“我只看见一片灯海。”
“真的,就像有人懂星图。天上星星的名字与位置很难分辨,还会移动,可是有人把它们记下来了。对我来说,台北的灯海像是个平行世界的星空,这会难吗?”
古阿霞觉得小羊很会扯,还一把罩,说:“那你的猫叫什么?不会是小小羊儿吧!”
“叫小狗,纪念去年养的一只狗。”
隔天下午,小羊来到西餐厅时,一只频频打哈欠的花斑猫从她的袋子露出头。大家说它也是夜猫子频频打哈欠,叫“懒羊羊”好了,不要叫小狗。小羊要大家问问看猫,它说好就好,然后她去准备今天的驻唱工作。小墨汁这天的责任是照顾这只老是在袋子里睡觉的猫,她蹲在柜台边,盯着20英寸东芝黑白电视播映的日本卡通《小甜甜》。她要是回到山上绝对没电视,只剩下冷风、流云与工作。
随后的新闻节目,小墨汁更是全神贯注,她听伐木工说新闻都是捏造,可以抓到穿帮镜头,像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都是在沙漠拍出来。主播说“躲在印尼三十一年的李光辉回台后抽太多烟得了肺癌死去”,小墨汁心想,好假,没听过伐木工被烟呛死。主播说“人类第一艘宇宙探测船‘航海家一号’正通过木星系统,航向土星”,小墨汁知道这宇宙新闻是摄影棚的吊挂玩意。主播又说“惠明盲校的学生吃到多氯联苯毒油,得到类似蟾蜍的皮肤病,会流臭脓”,小墨汁边看边流泪,心想画面中走路的五个人纵队、抓前者肩膀的瞎子演员太会演了。当新闻播放“三腿坐骨连体双胞忠仁、忠义将进行全球瞩目的分割手术”,她大叫说,这假人是真的。她曾在台大开刀前看过他们,他们会动会哭,当时以为自己的白内障眼睛坏掉了,小墨汁赞叹医技已高明得能把两人缝一起,然后再表演性地割开。当她站起来时,到厨房跟古阿霞讲这伟大发现时,看见她人就在身边,袋子里的猫也跳出来。
小墨汁去追猫,被古阿霞紧紧抓下来。餐厅陷入了诡异气氛,出菜的古阿霞看出不对劲。原来是这样的,礼拜六是民歌驻唱时间,有桌女客人点西洋歌,小羊婉拒地说她今天不唱洋人的玩意,还点烟装屌。小羊的规则有原因,她有位菲律宾华侨的大学朋友搞民歌运动,这个人后来见义勇为地跳入淡水河救人,自己却溺死。小羊与他的交情甚笃,礼拜六的忌日不唱洋歌,不喝可乐,不吃面包,要唱也宁愿唱童歌《只要我长大》。
那桌女客不满,看见小羊挂的十字架项链,说:“你今天不唱西洋歌,干吗胸前挂十字架?”
“关于上帝,像是女人的内裤,你别乱扯下来。”小羊一语双关,让台下有些人笑起来。
“难道你洗澡和尿尿时,自己都不扯掉内裤?”女客又挑衅。
“你对内裤很有兴趣。”小羊说罢,引起台下窃笑。她转头看一下古阿霞才说,“好吧!我今天没穿内裤,常常也不穿。”
台下的男士一阵惊呼。古阿霞则捏一把冷汗,数次抛眼神告诉小羊,别这么冲,她担心摩擦会更大。小墨汁哪懂现场的火药味,她担心猫又要跑走了,蹲着身子去抓回来。小羊则调整麦克风,拿起啤酒罐对嘴喝,面朝观众,眼睛却瞥向古阿霞,说:“我的朋友要我低调一些,喝点酒可以压惊,好吧!我们继续点歌吧!”
唱完《小草》,那桌的四个女客又写点歌条,挑衅地点西洋歌。小羊干脆拿打火机烧掉,用来点烟,说:“还有人要点西洋歌吗?你们看看我养的小猫,它都不爽,要逃了。”小羊说罢,一群人看着小墨汁到处抓猫。那只睡饱的猫不想受束缚,想去城市溜达。
接下来,那桌女客又传来点歌条,全写上粗话。小羊亮出一张点歌单说可以唱这首歌,随即拿起吉他,用《小草》的旋律一路唱完只有五个字粗话反复的歌词,笑坏全场。
女客愤而起来,转身走到大门口时,小墨汁硬是把门挡住了,怕猫跑出去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开门。”古阿霞突然大喊,不是怕猫走,是安抚客人,“我会唱英文歌。”
接下来半小时,古阿霞唱了几首抒情英文歌。她的两颊活在人类有鳃时逗留海里的顺畅,两手的肢体语言挥得比鱼鳍还美妙,把现场气氛还原到客人进门时的欢快。大家无比沉浸,把掌声是怎么回事都忘了,要求加码安可曲。驻唱结束前,小羊回到舞台,喝了两口酒,拿吉他唱起今晚的结束曲《美丽岛》,每每歌词唱到“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听众会拍掌两下应和,为美丽旋律与土地滋养的所有生物喝彩,一切值得入梦。
晚上十点半,她们离开餐厅。古阿霞让小羊三贴载回去,希望慢点,不要让小墨汁的眼睛受到撞击。小羊骑得很慢,后头车子都超车,连脚踏车骑士经过时都好奇地询问是不是摩托车缩缸了。这样的速度,令古阿霞以为车子是逆着所有车潮后退,朝世界的反方向离开。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街心,晕蒙蒙的光抵达了这霓虹城市,偷偷跟人,也偷偷地藏到古阿霞的内心,她仰头,看傻了,山上的月亮都在夜空,很好找,在都市找要靠运气。
“小羊姊,你今天不穿内裤,很穷吗?”小墨汁问。
小羊要她注意某个牛仔裤广告,穿着卡文克莱(calv kle)牛仔裤的明星布鲁克·雪德丝说她跟裤子之间没有隔阂,暗示她没穿内裤。没穿内裤不是穷,是挑逗文化,“不相信,你伸手去抓抓看,我的牛仔裤里有没有内裤带。”
“真的没有耶。”
“好了,手不要伸太进去,怕你抓到我的毛了。”
“小羊姐姐,你刚刚说的挑逗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呀!你想抓又抓不到的毛叫挑逗,”小羊大笑,“女人不穿内裤不是穷,是性感的挑逗。”
“所以,你今天不信上帝?”小墨汁想起小羊在餐厅讲过的内裤与上帝的关系,没穿内裤就是心中无神的时刻。
“对呀!我只信一半。”
“另一半呢?”
“没有找到呀!还在找,我的一半是在天上,我的另一半在地上。”小羊语涉双关,前者指上帝,后者指情人。小墨汁却听得糊涂,逼得小羊又说:“这问题,你要问桑瑟葛露。”
“桑瑟葛露是谁?”
“你的阿霞姐姐呀!她说阿霞这名字有点土,我昨天帮她取了桑瑟葛露,就是英文霞(sunset glow)的意思。”
古阿霞没响应,她继续看着月亮,因为过了几条街,月亮就会落在大楼后头了。
古阿霞察觉自己对简明回旋的楼梯有种梦境感觉。红壳塑胶扶手,黑漆铁栏杆,白漆墙壁,梯间放鞋柜,每个楼层转折有个透光小窗,这是台北常见的公寓,为了规避昂贵的电梯设施而建的五楼以下集合住宅。她顺着这个格式的楼梯爬了二十八次,直到第五楼的镂花铁门,然后揿下电铃。
她是来找猪殃殃的。猪殃殃是圣母峰登山的后勤队员,古阿霞曾在伐木林场见过面。素芳姨那封生前交代的信中说,如果任务失败,登山队会在一个月内回到台湾,她担心的是患有忧郁症的猪殃殃,期盼古阿霞上台北比赛五灯奖的时候,能“协助”猪殃殃。现在,古阿霞完全懂“协助”是极具挑战性的,她来了二十八次,里头的人就是不应门。
古阿霞来到台北的隔日便来找猪殃殃,在一楼大门按了三分钟电铃都没有人响应,傍晚又来,同样没响应。到了第三天,小羊载她来,她朝对讲机上的十户人家乱按一通,冲着先有反应的家户喊,“电力公司抄电表,请开门”。古阿霞当下被她机灵的入门技巧吓着,直到她们上到二楼,还有三户人家依序开一楼大门的电锁。
小羊在五楼的门外按了很久的电铃,又是喊,又是伸手从第一道铁门的铁条缝敲第二道木门,说:“没事把自己关这么紧,上帝怎么来?”
“也不知道猪殃殃回台了吗?”古阿霞狐疑着。
“问邻居。”小羊按了对门的电铃。
不久对门打开了,出现个因为天热而打赤膊的中年男子,他略带酒气,看见了略施脂粉的俏发姑娘,来魂似的说:“哎呀!我上礼拜看到那家伙背着一大包登山东西回家,来吧!进来坐,我家很好玩。”
“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我们摩门教好喜欢串门子。”
砰一声,男子很快甩上门。
古阿霞憋了好久才笑,拧着小羊的臂膀提醒她不要笑太夸张,楼梯都有回音了。她之后要小羊别拿摩门教开玩笑,不要拉神下水。小羊倒是一副大剌剌没关系模样,说上帝不会介意,“而且说真的,关于我的神,我只信一半。”
“那另一半呢?”古阿霞很好奇。
小羊认真地看着古阿霞,“什么都不信。”
“那就是不信了。”
小羊点上根烟,说:“如果神原谅我的罪,我会更愿意当他的羊群。我是在森林迷失的羊,总比在一堆羊群里迷失来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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