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02(1/2)
小帕吉鲁毫无表情地走入教室,伸手抓蛇,全班在文老师的带头之下响起莫大的掌声。他站在原地,脸上发出些许尴尬反应。文老师的掌声有一半是给自己的,那条蛇是她放的。蛇不是雨伞节,是白梅花蛇,无毒,但常常冯京当马凉被错认为毒蛇。她目的是吸引小帕吉鲁进教室捉走蛇,预感告诉她这样行。校长闻风冲进教室,拿着藤条朝小帕吉鲁或蛇打下去,总之要打到一个就行了。小帕吉鲁不愿放手,因为放手,失去保护的蛇会被打死,他钻到讲台下的小空间,把蛇藏在肚子,一动也不动。
“他会不会被咬死了?”有人说。
“自闭的家伙没救了,被毒蛇咬死好了。”有人补上一刀。
小帕吉鲁把自己卡死在讲台下,任人拖呀拉的都不出来。他在装死。刘素芳来了,好说歹说地劝也没用。下课了,放学了,学校恢复到冷寂的气氛,坚持装死到底的小帕吉鲁就是不肯出来。大家说他死了,他就死给大家看,不过没有装得很成功,肚子饿了会张嘴吃妈妈喂的食物,偷偷上完厕仍会回到讲台下。这样度过三天,刘素芳几乎在讲台边陪着儿子。文老师心想,这孩子太古怪了,以昆虫装死的本能混合了人类的愤怒、悲伤与孤寂,这是抗议,到底是罹患了怎样的儿童心理疾病?超越了传统用藤条打或启智班的管束范围。
过了三天,学校来了个林场传说的“乌龟老人”,他蹬夹脚胶鞋,背着非常显眼的大木箱,慢慢走过有六间教室的长廊。这引起了全校关注,那口箱子像是太上老君的法器紫金红葫芦,把他走过教室的朗朗读书声都吸光了,课停了,大家挤在走廊围观。
“他怎么了?”老人是小帕吉鲁的阿公,摩里沙卡的索马师仔。
“他装死三天了。”有个孩子大胆说。
“死了,那就办个丧礼。”
大家愣歪了,看着老人打开那口大箱子,拿出各种对付千龄桧木的古怪工具,另外包括了细软家当。
校长连忙摇头说:“不行,这孩子还挺好的,活着。”
“我看他一点都不好。”老人把大箱子清空了,说,“这样好了,就当小朋友演戏,没问题的。”
老人安排了丧礼,要学生们从学校附近捡来了枫树与榉木的落叶,权充软垫铺满了那口木箱。然后他把那位对自己丧礼都感到好奇的小帕吉鲁,从讲台下抱进了棺材。“记得,你死了,”老人让孙子躺下,“不过你偶尔可以偷看自己的丧礼。”
全校轮流抬了大棺材在村子里踅了一圈,安静沉默,几个小朋友认真地流下泪,为这个平日自闭的家伙哭泣。小帕吉鲁从掀开的木箱缝隙偷窥,阿公提醒他既然死了就不能偷看太久,要习惯死亡。最后他们来到了银杏树下,放下棺材,在附近挖个又深又大的洞,把木箱埋了。
“这样他会没空气。”文老师大惊。
“够他待在里头一阵子了。”老人盘坐地上,说,“现在,这棵树就是他的墓碑了。”
黄昏里,丧礼结束了,大家都走了。真正的死亡练习才开始。老人在树下生起营火,拿出炊具煮晚餐,朝汤锅里削那根硬得可以钻木取火的柴鱼棒,丢了两把面,撒了高丽菜干,邀文老师用餐。小帕吉鲁从地底急切地敲着木箱,他也饿了。
“死人不会肚枵1,”老人用客语厉声地说,“原来你还没死干净呀!”
地底又传来敲木箱的声音,还传来细微哭泣。
老人抿了嘴,眼神逡巡校园,给了小帕吉鲁一个提早出土的课题,“能听到100公尺外的枫树上有什么,你就复活了。”
文老师被吓着了,为这种祖孙间的教育方式诧异,她端着面碗不动,静得能听到杉林后头猫头鹰的叹息或呼吸。过了不久,文老师希望老人挖出木箱,把小帕吉鲁放出来。老人这时脾气缓和地说,他能懂老师的用心,那箱子不会闷死一个孩子,“有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箱子。”
“这箱子是我的棺材,只会装死掉的我,绝对不会装别人。”老人突然得意起来。
“所以他将来会跟你一样,背着箱子走。”
“这一行叫索马师仔,”老人吃完面,抽起烟,“电锯让这行要打烊了,不过我想没有人会跟他抢饭碗了。”
“他有自己的箱子?”
“他正在刻,很慢,有一天会做完的。”
文老师想起中国古老的传统,活人在家里角落摆个身后的棺材,每日给那口棺材打扫,定期涂上油,图的就是死后有个心爱的栖身之处。她问老人,背木箱这行业是不是一种修炼?比如行云僧,修炼自己的意识与体力。
老人说,和尚只会吃斋念佛每天想着跟佛祖谈恋爱,对世界没贡献,跟索马师仔差太多了,“我们这行跟杀牛的差不多,虽然这样讲我的师傅会不高兴。不过,我杀的是树,如何杀死一棵美好的树,又不会动怒到整座森林。如果你能感受每棵树有感情,它们会哭,会笑,会流泪,会谈恋爱,你会知道杀死一棵树会对其他树的不安,甚至引起那座山的恐慌。所以,该安安稳稳地‘放倒’大树,这是客家话砍树的意思,说砍太残忍,‘放倒’有慢慢把树扶在地上的意思,这是在渡化树,比一辈子想把木鱼敲出莲花的和尚好太多了。”接下来,老人解开胸扣,秀出肩膀上可以拿刀削下来的厚皮茧,那是背箱子产生的。他说,这口箱子是个“家”,他走过一座座山,遇到台风、黑熊或森林大火时躲藏到箱子里,要是不能打开木箱见到太阳就当棺材了。
“我墓地也选好了,就在这棵树下。”老人的下巴往银杏努了一下。
“这是学校呢!”
“不行吗?偷偷埋就行了。这棵树是我种的,很美。”银杏树这时似乎在夜风中微微款摆,树叶发出同意的窸窣声。老人又说:“每个人都应该在出生时种棵树,成为墓碑,那是留给世界最美的纪念。”
“可是,埋在学校还是很奇怪。”
“学校常常把人教死,本来就是坟场,好多活人从这里变成活尸,这就不奇怪吗?”
“也是。”文老师大笑。
“学校像复杂森林,最难的是面对你不知道的树木,有的是海滩来的,有的是沼泽来的,有的高山来的又不能适应平地。我们怎么教他们面对海风、潮湿或大雪?于是我们用了最简单的教育,砍光后种同一种树,好教又好骗,现在山上是这样种树,很容易出现疾病就一起死光光,所以我说学校是坟场。”
“也是。”
“然后,我会成为这边的地下校长。”老人说。
文老师笑得更大声,疏忽了地下传来的敲击声,直到老人往泥地踩了两下要他说大声点。“树树哭哭,流泪下来。”小帕吉鲁说,他只听到枫树在夜雾里滴落水珠的悲叹声。这是文老师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声,清嫩干净。接着,小帕吉鲁照老人的指示,自己奋力推开木门,从土里爬出来,把那碗脚边的温润汤面仰头吞下。
“把我埋了。”文老师说,连自己也被吓到。
“我的床哪有这么容易借人,而且只有索马师仔才能这样躺棺材,练习死掉。”老人往火堆丢根桧木,火焰膨胀,火渣高飞。过了些时间,老人说:“看你是老师才给你撒蜜丝2,让你死一次吧!”
文老师躺进了大箱子,细碎的榉叶柔软无比地承受她,使身体与木箱无间隙地贴合。木箱盖上,老人与小帕吉鲁朝上头倒泥土。声音渐次稀薄了,文老师渐渐浮上弃世的恐惧感。突然间,她被肩膀附近移动的冰冷之物吓坏,蛇,她惊恶,起身却扎实地撞到头。那条蛇应该是小帕吉鲁怀中的白梅花蛇,无毒,即使她这样安慰自己,一旦蛇爬在颈部,给人勒紧感受,非常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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