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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艳吉丁虫的祝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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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之后,我想回到学校,”王大崇认真说,“我要去学校写字,算数学了,我不想画画,画画没前途。”

上学符合古阿霞的想法,可是理由扎人,心想这家伙从2000多公尺高的工寮跑来是给她说颓志的想法。古阿霞便问,画图与写字,你哪个爱?王大崇说,以前讨厌写字,喜欢画画,现在两个都喜欢,那是因为山上无聊,他把阿霞姐姐借的几本书都修好了,修图能修好,修字却修坏了,就缠着大人学写字,觉得写字有乐子,学出味道。

“你来学校吧!老师会让你画图的,怎么画都行。”

“我之前把书本画了插图,被老师打,说我乱画。”

“所以你才走夜路回山上?”古阿霞停顿了一会,又说,“要走回工寮,路很长又很冷,你怎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那又湿又冷的几百公尺山洞?”

“老师比较可怕。”

“好吧!所以你会来上学,是被妈妈逼的?”

“她说如果我不上学,警察会抓走她,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王大崇毕竟是被逼来的,他的脑袋不喜欢老师,他的腿仍会跑,只是迟早问题。古阿霞把王大崇拉过来,拍拍他的手,告诉他回来学校读书,她会交代老师给点自由,要是王大崇受不了,要回山上,别独自回去,来找她。古阿霞愿意陪他回家去,哪怕是刮风下雨,要是他突然有了委屈,想回去,她陪他回去。

“我也会陪你回去,”一旁的小墨汁应和,“你最好是晚上想逃跑,我想走夜路。”

“好吗?要回家找我们。”

“好。”王大崇沉默一会,抬头答应。忽然,他从袋子里拿出本子给古阿霞检查似的。古阿霞把本子拿来看,内容都是他的生活杂感、山上趣闻与思念父亲的短文章,注音符号居多,插图居多,能写成这样也算是好的。不过古阿霞笑起来,因为王大崇屡屡在文章结尾说什么“将来做个堂堂正正的好学生”,这些老八股的尾巴,完全与文章不搭。

“以后不要这样写,又不是考试打分数。”古阿霞说。

“妈妈说,不会写文章尾巴,去学校就这样写,老师也不敢怎样。”

“好好好,就这样也行,”古阿霞笑起来了,“这种文章给我们点快乐也行。”

“你不要笑太凶,小心化好的妆掉渣了。”王佩芬叮咛。

一位百余岁的阿嬷坐在藤椅上,衣着平淡,戴七彩头饰,好衬托脸上的5公分宽的 v 字形纹面,纹面很深色,从两耳际纹过两颊。传统德鲁固族擅织的妇女才能纹面,死后才能到达灵界。阿嬷呼吸很慢,几乎不动,过一段时间,才抬起手抽竹管烟斗。这是她唯一的动作。

在舞台侧边布幔遮住的待命室,古阿霞观察这位登台序号比她早一号的德鲁固表演者,羡慕阿嬷的定静,连时间都干扰不了。古阿霞很紧张,手不停搓,不小心碰到阿嬷的烟斗。阿嬷第一次转头看着古阿霞,笑了笑,纹面几乎折进了烂漫的笑纹,她把口袋里那束绑着风干小米与茄冬叶的幸运物,送给古阿霞。

“接下来,欢迎这次巡回公演最年长的祖母出场,请观众鼓掌。”男主持人对台下观众说。

女主持人接过话题,看着掌中小抄,把老祖母的简历念上。古阿霞看见那位百余岁的德鲁固阿嬷被子孙搀扶上场,静静坐上板凳,无畏无惧,微笑面对上千人的目光。老祖母不回答主持人的问题,微笑着,由陪侍的子孙代答,她只负责看着台下撒开的眼神。

演出开始,二十人乐队响起了管弦乐,老祖母的子孙拍了拍她的手背,给暗示后离开。老祖母唱起歌。很快地,气氛不对,她唱的对不到乐队演奏,于是乐队指挥放慢节奏配合。她用纯正血统的德鲁固族语唱歌,没人听懂。台下评审立即喊出停奏,中止演出。这是单循环赛策略,演出者太多了,得不停地从早上九点表演到下午六点,观众不累,却累死众评审与主持。于是,只要有人台风、唱腔、歌词等走调或不对,立即停止演出。

台下肃静几秒钟后,有人大喊“麦克风坏了吗?她在唱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淘汰了。”观众鼓噪大喊,几乎耐不住,在休憩室脱鞋休息的女主持人急得光着脚丫子上台圆场,趁机吃便当的男主持人仍握着筷子上场,要拿下老祖母的麦克风。

“让她唱完,让她唱完。”场子中央爆起了大声响,有人跳起来,对台上的主持人大吼。

古阿霞从舞台侧边看过去,密密麻麻的观众里,那站起来喊的人竟是她认识的布鲁瓦长老。

布鲁瓦之怒吼,打断了台下的鼓噪,却没打断台上的演出。他忽而放低姿态说:“她是我们山地人的妈妈,只会山地话,有重听,又看不到,还不知道有几个月可以去种菜,拜托大家,烦你们的耳朵几分钟就好。”

现场安静下来,听着老祖母唱歌,也听出了味道。没有配乐,没有太多的跌宕,是悠长的花东纵谷道路挂了一枚月印当空,是龙眼树下干皱的落叶沙沙的自哼自娱,那是古阿霞听过最美妙的歌声,几乎像葛利果圣歌(gregorian chant)的清唱,没有任何背景音乐,从头到尾,只有极为平和的咏唱。

曲罢,主持人进场,说了几句好话,递了几个美词,然后说:“现在我们来看表演者分数。”

“一个灯,两个灯、两个灯,两……个……灯。”男主持人喊,舞台上方的背景灯只亮了两盏。这分数很低,很糟。

“两个灯,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女主持人夺过话题。

“三个灯。”台下有人大喊。

“四个灯,四个灯。”有一小群人又喊。

“五个灯,五灯奖,五……灯……奖。”最后所有人大吼,给出了满分,热烈掌声。

几个德鲁固壮汉走上舞台,抬起板凳,也把老祖母当英雄扛下去,朝人潮汹涌的观众走去,直到消失,直到掌声也灭了。眼见动人表演的古阿霞却身体越来越僵硬,脑袋空白,扁平的胸部跳个不停,那是因为她即将要登场表演了。她深吸一口气,随主持人唱名的同时踩着小步伐上场。她咧嘴微笑,面对台下的千位观众,桧木建筑的中山堂挂了几盏300瓦的表演灯,强灯照来,她看不清楚群众面孔,只见在黑水皮似的发海上反射着灯光。

演唱开始,她把麦克风靠近嘴,乐队配乐在大礼堂冲起来,古阿霞凭着以前在圣歌班的本领唱起来,喉咙润滑,没疙瘩音,她在凤飞飞的《雨过天晴》与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之间取得另一派淡淡蓝蓝的轻快。她眼神时而低眉,时而远眺,脚步左右轻晃,完全沉醉在少女纯洁无垢的情愫中,手下意识地爬上胸口,握着“彩虹碎片”。她忘了这是詹排副的诡计,求救时,握项链,捉得紧紧的。

詹排副坐前几排,没注意古阿霞把满天云霞都唱下来了,只顾瞅着古阿霞的左手。她往左挥,他的头歪过去,往右勾,他的头也勾回来。古阿霞的手是指挥棒,搞得詹排副这颗头快转晕了。忽然,他看到那只手抓住项链,心中大喊,被我抓住了喔!当下摘下军便帽,露出新剃且上油的大光头,在强光照射的黑发海中弹射出了光芒。

后方的士兵得了暗号,赶紧多几人站上横排靠背椅,直到椅子晃了。这个动作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后方的观众要图个视野,不是站上了拆下窗户的木框,就是站在自己扛来的 a 字形梯,什么都没有的,干脆急得跳脚,也能暂时看到舞台动静。

轰隆,巨声响起,十几个站上去的士兵把横排椅压垮了,摔得稀里哗啦,每个人老奸巨猾的哀号声盖过了古阿霞的歌声,观众回头瞧,直到乐队声停下来。古阿霞中断演出,手握彩虹碎片,傻在舞台,理不清灾难是她按下了启动开关。不过,她看得出那堆摔成草色酱汁的士兵们,有些熟面孔曾帮助山上的小学复建,她顾不得人在舞台,跳进人群,直冲去救伤。

士兵们有的叫得起劲,有的眯眼瞧人,有的左右打滚,观众看出是心眼极高的龙套演员。不过有个人捂着被断木扎出血的右脚,哪像演戏,让围观的人都觉得这群人的伤都来真的。古阿霞帮阿兵哥止血,幸好豁子不大,由帕吉鲁背去伐木场的医疗室缝几针就行了。

古阿霞这才松口气,看着詹排副一脸歉意地摸脑勺,大光头攒满了汗珠,不住地点头。她懂了,这是詹排副的伎俩,却破坏了演唱,她说不上谴责,赶紧把彩虹碎片摘下,眼光巡一圈,帕吉鲁背人去了,暂且挂在素芳姨的胸口。她不想待会唱得尽兴时情不自禁地按下按钮,又炸出一团伤兵。

再度回到舞台,古阿霞忙得内衣湿了一半,天气寒涩,她有些抖,有些嘴唇干,一旦人握着麦克风就通电了,不发光还不行,连耶稣都要发功走过水面来瞧,大天使加百列张开翅膀帮她遮阳。她照例唱过一回,浑身都是焦点,黑皮肤有戏,鬈发有戏,眼波有戏,手势有戏,微笑有戏,唱完了,留给听众无尽的余韵,引来阵阵无绝的掌声。

男女主持人回到舞台,一说一唱,又赞又褒,说在后台沉浸在歌声,都忘了时间的存在。古阿霞微笑,心中浮起他们在后台吃便当补妆的画面,心知他们是敷衍。接着,男主人说,我们现在看看表演的灯数。大家看着舞台后方墙上的灯号,乐队随即击出急切的小军鼓声响。灯数亮起来,主持人唱着:“一个灯、两个灯、三个灯、四个灯,有没有五个灯?有没有五个灯?”

“四个灯,成绩不错。”女主持人作结。

忽然间,广告牌灯数开玩笑似的,在沉寂三秒后,第五个灯亮起,观众的欢呼声瞬间爆开,礼堂回荡高拔的回音。古阿霞回头看灯号,捂紧嘴,不敢相信,上帝如此独厚她,让恩宠的聚光灯打在身上。这是今日九个小时的长时巡回表演唯一的满分五灯,成了上千人眼里最美丽的亮光。

平民秀的素质不高,观众却怪起第五灯的钨丝断了。忽然,大家亲眼看见神明把灯泡修好了,情绪沸腾起来,被挡在门外没看到神迹的人,不断推挤进来瞧。主持人很振奋,开染房的没把色染足,过意不去,这下端出了期待已久的五灯秀,得揪着古阿霞多问几句才行。

古阿霞就是这样,歌没卡到,话便卡着,支支吾吾,没法子把一句话说得剔透,尽是棱棱角角的东西在喉咙磨蹭。主持人问东,她说得嗯嗯啊啊;主持人问西,她答得有头没尾,搞得台下哄堂大笑,主持人连忙追问下去,好给台下更多乐子。最后,主持人说古阿霞得到最高分,拿到了前往台北参加电视擂台赛的门票,有机会“五度五关奖五万”,要观众再次给予掌声,恭送古阿霞回后台休息。

古阿霞离开,又折回脚步,拿下麦克风说出最想讲的话:“轻松带你上世界高峰圣母峰,希望大家捐款给我的朋友们。”

“怎么说?”主持人问。

“他们一直想要登圣母峰,却缺少经费。”

主持人不敢造次,只能点头缄默,给古阿霞讲下去。

“他们要登世界第一高峰圣母峰,位在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计划从尼泊尔跨过边界。”

“唾弃忘恩负义的美国断交狗,大难当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詹排副跳起来,捏着拳,额角杀出了青筋,站在椅子上对上千人大吼。

起了头,浪都掀起来了,一波波打起来,年轻人大声呼应,还没进入状况的老人也频点头。这件事隔天被地方报《更生日报》列为主标,继而由几大报当作台美“断交”的话题,波澜之至,捐款如海啸卷来,素芳姨在几天内募到百万款项,甚至要求报社发新闻劝阻后续来款,并降温处理,免得遭尼泊尔以政治事件阻挡攀登圣母峰。

但有一点错不了,这件事因古阿霞成功了,菊港山庄弥漫兴奋情绪。欧匹将每天从山下来电报告各方捐款,没捐钱的企业改捐各种物资,上千盒口香糖、50公斤螺丝、半吨塑胶水管、三千片菜瓜布、十箱强力胶、八百颗钨丝灯泡,搞得像水电工要去修漏水的圣母峰。还有人捐了两百条内裤、三十包橡皮筋与十包槟榔,不收还不行,而且一个月后素芳姨前往尼泊尔,仍有人从台东走了百余公里来捐一头“老是想登山的公猪”。素芳姨将物资转赠各地教会与佛寺,感谢大家支持,把捐者芳名登录成册──写在首位的是古阿霞,她捐了奇迹,却送他们往世界高峰之途。

1 外省人的意思,闽南语。

2 即格格巫。——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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