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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慈善家喝了难喝咖啡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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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这令古阿霞狐疑了,并再次看清了窗外的住客,也理解素芳姨为什么卖起关子不说穿娇客身份。他们是动物,鼻孔嘶着水气,有的磨蹭梁柱,有的躁着蹄子响,自陡峭的山谷方向沿着曲肠般的兽径而来。黑暗中只依稀可辨五只水鹿、两只山羌与一只山羊,其余小身影朦胧不清。野生动物相聚于此,自得其乐,交换兽毛上粘附的松树、槭树或枫树的种子。特别是严寒下雪或台风时,这里更是成了动物紧急避难的农庄。很难想象那些伐木工以酒罐碰撞、荒言谬语欢聚的地板下,自成了世界。

素芳姨说,这些动物原本住在这块地,是山庄盖在它们的家园上头,逼得它们离开,现在才回来。她说,大观村早些年是繁荣的远山村落,学校、邮局、派出所都有,人口最多时有四百多人。在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人从山下牵了电话线与电线上山,电力让村落发光,伐木工连夜不停地砍下桧木、肖楠与铁杉制造军锱,从海军零式战机、陆军三八式步枪枪托与大和战舰舱的夹板材料,不少是来自摩里沙卡。这里木头的足迹远至东南亚或大陆战区。

素芳姨又说,后来伐木区上移,村落慢慢式微,电线被台风吹断后就不再修复了,昔日繁华褪色。幸好有这台火车发电机,提供些许光亮与温度。至于这座动物园,是某天帕吉鲁在烧木头的时候,发现地下室的火炉热源吸引寒冬的野生动物取暖,然后,他整理出空间,地上铺干草,用植物屏障,形成隐蔽场所,避免被人发现。有些动物会来取暖,尤其在冷冽之冬,地下室毫无虚席。山庄对外得宣称厕所水管破裂,好掩盖飘散的动物臭臊。

当素芳姨轮值烧柴时,想到火力发电不只提供光亮,也能成就了动物取暖的公共区域,觉得这工作真是了不起。“当然,如果觉得无聊时,也可以点歌,要这样。”她拉起头顶的一根铁棒,汽笛声响起,山谷间彼此抛送回音,在最悠渺的笛声消失在第三座山谷之后,工人响起了大合唱《离别的月台票》,山庄好像启动的火车渐渐出发了。

四月的苹果花的苞骨是鲜红色,粉淡花朵,一枝数蕊,沾了雾珠。花挂在横盘的枝丫,有几分娇嫩。古阿霞第一次见到苹果花,没有新鲜感,等了两个月等到了花开疏懒,有点失望,只能转而期待秋天的苹果垂满枝头。倒是苹果花有点类似茉莉花香,冲淡孤冷,不能冲着闻。古阿霞忙得焦头,或闲得发慌时,猛回头便有股味道冲着你的孤独来的。她想,苹果是红色,切开果肉却是茉莉花的白与芬芳。

忽然她有了生意经,苹果花一枝有数蕊,夏天结一串红,以每个进口昂贵的五爪苹果值半个月的薪资来算,这满园花朵不只是花朵,能摇出响当当的铜板声,能挹注复校基金。想到这,古阿霞憨笑起来。

经过的王佩芬叫了一下,说:“发什么神经,想谁?”

古阿霞的眼光从窗外回神,“苹果花很多,秋末收成时应该可以为山庄赚上一笔钱。”

“苹果会结,但是,结出像鸟梨大小的果子。这些树有点神经病吧!待在这里很容易紧张,‘小孩’都长不大。”王佩芬突然急转直下,把人拉到角落,“你跟阿光绕了一圈台湾,有没有牵手?”

古阿霞不好意思地点头。

王佩芬接着用两手比成了鸟喙互碰,说:“有亲嘴吧!”

古阿霞脸颊红着点头,也知道会被追问下去,连忙跑走。打蛇上棍的王佩芬哪肯住手,追到了苹果树下,死抓古阿霞的手腕,有点气地问:“有睡一起吧?有没有那个?”

“我怎么知道?”古阿霞甩着被扼痛的手腕。

“屁股是你的,不问你问谁?”

古阿霞有点气了,哪有人这样像中世纪般把女巫绑在火堆上受审,说不说都被火烧。她不想说就饶了她吧!她逃离现场,沿着铁轨走,跟来的三姑六婆火鸡群甩着长疙瘩喉肉叫着。一辆运木火车从山上下来,解救了她,她和追来的王佩芬隔着呼啸而过的100吨木材车。古阿霞跑走了。

无处可去的古阿霞又回到苹果园,看见一个穿蓝色格子装、腰扎 s 腰带、脚上穿着登山靴的素芳姨从山庄侧门出来,从苹果树下的矮灌木剪了束花。古阿霞拿着这束洋溢了茉莉香味的花,顿时了解,她误以为的苹果花香,事实是出自手上星状的花朵。

“这是咖啡树的花,”素芳姨说,“咖啡树几乎种在别的树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清楚。”

“它不能有太强的日照,需要别人的植物遮阳照顾,撑把阳伞。”

“哈!果树也有绅士与美女之分。”

苹果树下只有一丛咖啡树。素芳姨带古阿霞去看更惊人的画面。她们沿着山庄旁的小径往下走,路旁的灌木丛随时伸来阻拦,一些昆虫不时跳过,古阿霞的裤子已经有几道被荆棘割破了。她沿途发现可食的香椿和刺葱,香椿酱入菜,刺葱蒸鱼去腥最好用,她记住植物位置,以便来日再访。古阿霞不久把眼珠流连在那双登山靴上,女人这样穿很威严。

“这是一位退休的山胞送的。我们都把登山同好叫山胞,他不想登山了,把鞋子送给我。鞋子救过我一命。”素芳姨说,那是三年前在能高山─安东军山纵走棱线上著名的湖泊白石池,在湖边草原被一条菊池氏龟壳花咬到,这种情况很少见,还好只咬到厚硬的皮靴头。素芳姨还说,另有一次,她把登山靴绑在山庄的窗边通风,一对灰喉山椒鸟把那当成家筑巢,夏天窗外都是咻咻的鸟叫声,胸腹橙红色的两个小家伙十足恩爱,令人忌妒。

“你整个夏天穿不到登山靴,太可惜了。”

“我很少夏天登山,”素芳姨说,“通常是冬天登山,我喜欢下雪的时候走进山里。”

“蛮特别的。”

“来看看这些花你会了解。”素芳姨指着前方。

古阿霞还没见到花,香气却绕了几个路弯先来迎接,鼻子被牵着往那去。她最后陷入春天的残雪画面,满坡满园飘着茉莉花味,咖啡株干结了满满像鸡毛掸子的白色花朵,很难想象那杯黑汁的灵魂是如此漂亮,在眼前跳着大队舞。素芳姨说明这些咖啡是阿拉比卡品种,日本人管理山庄时种下几株,台湾光复后又再度栽培,可是咖啡市场打不开,山庄以“难喝咖啡”的品牌自产自销,不过夏天的咖啡园成了猕猴、蓝腹鹇、白鼻心、锹形虫的餐桌,颇受欢迎的。

“动物会喝咖啡?”

“夏天,咖啡会结红的、黄的浆果,果皮带有甜味,动物很喜欢吃。”

随后,她们沿着山径回去,准备把去年采收的咖啡豆冲泡品尝。古阿霞气喘吁吁地走,却看素芳姨走得定静,下腰浮了一团浮云似的,一路蒸腾,走来不费工夫。她猜测,身为帕吉鲁母亲的素芳姨,少说有五十来岁,脸上没有多少的岁月痕迹,应该是很年轻就生下了帕吉鲁。她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细节,下次应该来问个明白。

回到菊港山庄,古阿霞坐在榻榻米喘息,裤管被一种名为菝葜的藤类尖刺钩破,小腿出现细长的血痕,沾了汗水有点疼痒。素芳姨从仓库拿了半袋去年晒好的咖啡豆,并回头去拿烤具烘焙豆子。古阿霞抓了把豆子观察,米黄豆子的中央有缝,像贝壳。她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在花莲餐厅工作时,泡给客人的是罐装的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褐色颗粒状,冲水即可,罐子印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以美国总统罗斯福下的脚注“滴滴香醇、意犹未尽”强调咖啡。她有次深夜上完厕所,嘴馋得从厨房拿汤匙撬开铁罐舀一小把吃,像中药苦,赶紧吐掉,舌头成了苦瓜似的,隔天吃什么都没味道。

古阿霞想泡杯咖啡,爬起身子从柜台抓了瓷杯,丢下生咖啡豆,把火塘上炖的热水注入。不久,豆子仍是豆子,水仍是水,只多了个土包子古阿霞。她知道出错了,泡咖啡不像泡茶。

这时候王佩芬从前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古阿霞旁边,缠着问老问题。古阿霞把那杯“热水咖啡豆”喝了,毁尸灭迹,还把舌头烫坏了。她含一碗冷水在嘴里,腮帮子鼓着,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

王佩芬冷冷地说:“别以为当水桶就没事,你不讲就是跟阿光有那个了。有就有,我也不会说出去。”

古阿霞心想,要是默认就惨了,把水吞下肚,“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然你去问帕吉鲁好了。”

“谁是帕吉鲁?”

“就是阿光呀!你问他就好了。他跟我说,这问题问他,别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

“他不在山庄呀!”

“是他刚刚打电话回来,你可以打回去问问看。”古阿霞说完,又喝了碗冷水冷却舌头,不想耗下去,把烫手山芋丢给更懂得闭嘴的帕吉鲁。然后,她看见有人来解救了。

素芳姨从厨房那头拿来了平底锅子与铲子,提了一袋木柴。她先把含油脂的二叶松放入火塘内,带起火焰,又丢进几根粗柴。她说,用桧木烘咖啡豆带有香艳气味,烧阔叶木柴比较无味,会保留咖啡豆原味,无论如何别在火焰大时炒豆子,这不是快炒。她陆续丢下木头燃烧,等到养出炽红木炭便行了。

素芳姨把平底锅架在铁架,说:“我得教你一些烘咖啡豆的技巧,因为山庄有卖咖啡,却很少客人会点。”

“说没卖就好了。”王佩芬说。

古阿霞觉得有理,泡一杯咖啡如此麻烦,要是中间有个环节出错,不就得倒掉重做?

“有几个是熟客,他们会等到山庄工作不忙时光顾,拒绝不是好办法,因为他们愿意等更久。”

素芳姨把太大或太小的豆子捡走,以免受热不均,再把选好的撒进锅。她不断晃动锅子,豆子沙沙响着,从米黄转为褐色,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弥漫开来。古阿霞惊艳香气如此芳醇,层次缭绕,打开了脑袋皱褶深处的处女开关,从此陷入“上瘾”。锅中豆子受热膨胀两倍后,如同玉米花发出爆裂声,爆到第二响才收火。豆子外层上了一层油膜,酥松模样。素芳姨表示,烘好的豆子放几天后喝最香醇,但客人喜欢沉醉在烘豆子的芬芳余韵,要马上泡才好。她立即以铁制手动研磨机,粉碎咖啡豆。

古阿霞看见从磨子吐出来的咖啡粉,起身拿回三个杯子。她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依照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的泡法,舀几勺褐粉入杯,注入热水。素芳姨没有阻止她这样做,还询问味道如何。

古阿霞表情沉醉地说:“非常香,淡淡苦味,很顺口,怪就怪在满口都是咖啡渣,难怪很难喝。”

素芳姨则笑起来,用过滤布,示范正确的过滤咖啡泡法。

王佩芬直说你这土包子露馅了,不,是喷浆了。

这让古阿霞的脸比咖啡还苦呢!

欧匹将以电话通知山庄,半小时后,几个日本人乘流笼来。他们穿深蓝色西装裤,皮鞋沾土渍,随行的两个太鲁阁挑夫担了几箱行李。日本人问,这里怎么没有“高山族”?两个疲惫的太鲁阁挑夫用日语说:“这就来了。”然后一个扮男一个扮女,娱乐地边跳边唱 《高山青》的副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为首的日本慈善家走在人群中央,很少话,只有蔡明台靠近说话时才频频点头。火鸡三姑六婆被赶进废弃学校关着,猪羊也是。几个孩子用不太灵光的日语喊“恐你鸡蛙”打招呼,拿到日制森永或不二家牛奶糖。日本人用闽南语的招呼语“吃饱了没”来回应。孩子们回说,糖果太少,吃不饱。

雾似有似无,铁轨又湿又滑,一只不知是谁家的小猪沿铁轨觅食,猪毛沾着雾珠。一辆运原木火车下山,拖运的台车每到转弯处发出沉闷的挤压响,驾驶突然紧急对铁轨上的小猪鸣笛,车灯把猪毛尖梢的那圈水珠照出七彩光晕。猪吃着东西不走。驾驶放松煞车,想用小小的碰撞把猪顶出轨道。

“停下来。”一直沉默的慈善家大喊。

蔡明台冲去要碰碰车司机停下,口气有点凶。喊停的慈善家走到小猪边,拆开崭新的铁盒拿出牛奶糖,剥掉包装纸,放在手掌吸引小猪离开铁轨。这招马上奏效了。小孩们举起双手,用日语高喊“阿里嘉多”,跑去将小猪推出轨道外,并获得了慈善家的糖果。

“假痟啦!你阿本仔在打仗时死这么多中国人,却怕我撞死一条猪。”司机碎碎念。

慈善家用两手对驾驶比起大拇指,微笑以对,称赞他停下来没撞到猪。伸手不打笑脸人,司机嘴角皱着装饰性微笑,举手招呼,把碰碰车停到不远处。闻声从山庄门口看见此景的古阿霞,对日本人的礼貌很讶异,那不知道是礼仪表演还是内化情感,她宁可相信就算要表演得流畅,也要性情中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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