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2/2)
古阿霞感受到兰姨的泪湿透了她的好几件衣,敷在胸口。那泪水流过那些衣物仍没有变冷。最后兰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内为她穿上。她觉得节俭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这样去闯江湖。
“我会活好好的。”古阿霞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束樱花,吻了兰姨的额头,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个男人跑掉了。”几个婆婆妈妈大喊。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鲁。
帕吉鲁,面包树的意思,花莲人这样称呼面包树。不管是盛美街上卖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师傅,或中华路上卖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们从来不对着面包树喊别的,就帕吉鲁,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实上,帕吉鲁是阿美族语。
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大又亮,是一群叶绿素饱满的大象耳朵。花莲火车站外头有三株帕吉鲁,树很高,叶鞘厚的叶片很会反光,能看到叶片反射在墙上的爽飒流光。不少旅人会走到面包树下,发出赞叹。在树荫下闭上眼,用力吸口气,哪怕一会儿,会有打个盹的饱足感,舟车劳顿也就溶化了,这三株面包树就是天然的绿油精。
一九七&9711;年代,台北来往花莲得经过苏花公路,经过了金马号客运的100公里长途险路颠簸,很多人感到困扰多年的肾结石或胆结石被打碎了,下车后无力地扶着车厢,在面包树下休息。旅客觉得树真美,树干镶上瓷砖与玻璃钻石,关于旅游的美好经验又涌现。
一个来到树下的旅客说:“这里不一样,连树也贴上‘太鲁’8。在台北,只会在水泥墙上贴,可惜了那些行道树。”
古阿霞有些生气,旅客干扰她与帕吉鲁的独处。她把地上的面包树叶片捡起来,指着树,说:“这树闹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气说:有六十几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齿卡在树皮上变成树疙瘩发出怪声,吸引更多小孩贴近听。结果,小孩越听越想听,越听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贴上去。然后,咻一声,树把人吸进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树叶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是它们吃饱了在打嗝。
“你听听看,这树叶现在摇晃的声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饿。”古阿霞补充说明。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空气冷了,太阳光被中央山脉遮了大半。这位旅客点了头,问:“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莲人,这鬼树不吃女的。”
旅客对盘坐在古阿霞旁边的帕吉鲁说:“兄弟,你怕吗?”
帕吉鲁不说话,瞧着地上,没心思回应。他打算在树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离开,他不想带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车站建筑上的大挂钟,显示是下午四点一刻,那个被孩子形容最有时间的家伙,一辈子待在那报时。帕吉鲁想,还有十二小时以上得打发,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点气,嫌帕吉鲁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两眼,给旅客回应,说:“他是哑巴,他也不怕鬼树,我们花莲人都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这鬼树专门吃外来的酒鬼,不信,你爬起来瞧。”
旅客起身观察那些装饰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树上贴满的不是瓷砖与玻璃钻石,是森严交错的牙齿,一副要吃人模样。他吓得跑走,然后又冲回来拎走行李。
帕吉鲁会将玩杀刀的战利品挂树上,从来不带走。因为他哑着嘴巴,没人知道名字,孩子们便以此树之名称呼他,帕吉鲁。三株面包树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属的东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规则的小孩没有将自己父亲的皮鞋带走,被觊觎者偷走了。但是,有项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鲁把赢来的小骨头钉在树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气氛,看上去不是齿列,而是翻白眼。孩子们也乐于给它传说,最常听到的说法是树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声被吸进去,剩下牙齿排列在树干上。
帕吉鲁坐在那,死赖在旁边的古阿霞自顾自说话:“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命运,看手纹就知道。”她捡了两张叶子,用力摊平,把叶脉比作事业线、生命线和智慧线,说得有声有色,还拿了树枝当教鞭,拍打树叶,说它们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来与大地认识,才会认识她古阿霞。
帕吉鲁笑了,要是针叶木的树叶又长又细,哪来手纹,不过这扯淡有趣。他抬头看到古阿霞看着自己,连忙低头闪。
古阿霞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哑巴,几句话就开壶响了。她用树枝轻拍着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鲁张开手,觉得中招了,赶紧握起来,在一开一阖间把古阿霞拿的树枝握紧了。他赶紧松开,两手藏进裤袋。这时古阿霞惊讶地说:“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线好长,会长命百岁,不过有个岔,是大劫。快给我看那个岔在几岁。”
帕吉鲁故作镇定,脸色却一抹疑虑,难道这女孩会算命?自己心虚地抠着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来,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线的岔处哪能摸着?她脸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这家伙怪有趣。帕吉鲁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东西,牵车在童子抱鲤的喷水池圆环绕了十几圈。古阿霞跟着绕。帕吉鲁甩不掉跟屁虫,把车牵进火车站内,瞧着售票口上方的时刻表,之后,东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着瞧,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位严厉的警察走来。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壳帽,腋下夹着记录违规的黑文件夹,皮鞋响亮地走在洗石地板,冲着在东张西望的帕吉鲁去,说:“喂!老兄,这是大厅,脚踏车不能骑进来的。”
帕吉鲁转头看见警察,急忙离开车站大厅。
“喂!你违规了,过来,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拦下他。
“他没有骑,是牵着。”古阿霞躲在帕吉鲁背后说话。
“不管是骑,还是牵,在火车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脚踏车,是行李,只是暂时放到地上。”古阿霞拧了帕吉鲁,要他把车子上肩。帕吉鲁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气才将车横杆的双杠扛在肩上。脚踏车不只笨重,上头还挂了个大木箱。这项举重赢得全大厅的眼光,包括观光客的镁光灯与镜头。
“你要是放下来就违规了,别怪我开单。”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说,“我看你的怪样子,从脚底到头顶,每处都很可疑。你从哪来的?打开箱子给我检查。”
“他是哑巴,那个箱子也是,打不开来。”古阿霞说。
“打开它。”警察大吼。
这时候,一辆货车进站,驶入第二站台北侧,刹车声音尖锐。车上装载的大尸块来自奇莱山东麓的帕托鲁山与太鲁阁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们,现它们躺在车上死去。那些大尸块是原木。每根直径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树皮被沿线靠站的居民剥得差不多,当作燃料。
但是穷小孩仍不懈地爬过栅栏,爬上货车。最高也最难爬上的木材顶,总会留有几片树皮。他们抓着固定原木的骑马钉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弯腰当梯子帮助别人爬上去,用扁铲挖树皮。
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弥漫,飘进了车站内,乘客都闻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厅一幕。警察坚持要帕吉鲁开箱检查,双方僵持之后,警察从腰部的枪袋抽出东西。帕吉鲁吓得高举手,肩上的车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稳地翻过来,轰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响。
警察抽的不是枪,是剪刀,遇到头发过长者有权力当场动刀。警察要将帕吉鲁过耳的头发剃个“飞机头”,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险帽,在广众的大厅表演拙劣的发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办?她连忙尖叫,让所有人活在她喉咙似的,叫声连绵高亢,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京剧拉嗓的淘气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找解决方法,在两分钟的尖叫拖延战术中,终于挤出办法,她指着站台那几辆货车上挖树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东西,警察都没有去抓他。”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现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闸口,在铁轨与站台间奋力地跑。穷孩子更机灵,扯下了树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桧木裁面的藕孔内,努力掏东西,他衣服肮脏,得不到警察的怜悯。警察爬上车,如果再爬上被剥光皮的树干得有猕猴的能耐,他拿出违规记录簿,大力拍树警吓。这时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着趴下,用一截树皮伸进木洞勾出梦寐以求的东西,跳车逃往南方的中华路。
帕吉鲁带古阿霞趁乱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小孩欢呼追来,他举起手,秀出从原木内拿到的大冰块,大喊杀刀王万岁。这是花莲市最神秘的传说,有些巨木来自无比诡谲的高山地带,终年冰封,树洞的积雪随着树龄累积而有上千年。巨木运下山,由蒸汽火车沿花东纵谷载驰,具有镇定人心的桧木香把沿线婴儿的哭嚎一路抹干净,冰块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夺得的江湖秘宝。
大孩子把肮脏的冰块传给帕吉鲁啃一口,再传给其他的人。孩子们挥手跟帕吉鲁说再见,感谢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镖子,摆平了战争,给满城的孩子赢得冰淇淋,然后用刚练成的“寒冰手”伸进对方的背,偷袭背的游戏玩开了,直到嬉闹声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鲁离开花莲市了,用冰冷的手拉着古阿霞,逃难似的。
夜里,他们来到桥下,打算在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哑巴。因为,帕吉鲁站在溪石上,双手圈在嘴巴当作喇叭对河岸吼着。河岸辽阔,充满了水声、风吼与夜鸟鸣叫。几分钟后,一辆六节火车从桥上疾驰,巨鸣在桥梁间回荡,随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声。帕吉鲁怎么叫都没用,暂且休息。古阿霞问:你在喊谁?要不要帮忙喊?但是,整个旷野除了一列发着微光的火车在地平线尽头淡淡呼应之外,没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荡荡。她决定去找吃的。她爬过堤岸,来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却长满了生命力强的野草。但是这绝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们的功能,唯有视它们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龙葵与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发现兔儿菜、鹅儿肠、紫背草,她一路低头往前采,额头磕上了槟榔树,大喊:“哎呀!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古阿霞很快在树下带回几片掉落的槟榔叶鞘,爬回坡堤时,无意间看见非洲大蜗牛正在享用碎石间冒出来的地木耳,她一并带回两者。
现在,她是野地厨师,将槟榔叶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盘,放进野菜。接着,她处理较麻烦的蜗牛,石头砸碎蜗壳,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烬搓掉上头的黏液,其余的内脏丢到溪里。一群长臂虾与小溪哥游到浅滩处啃起了内脏,她撒去一把盐巴,鱼虾咸得发呆,古阿霞二话不说抓起来。
古阿霞把槟榔鞘盘子放在帕吉鲁前头,和他隔着熊熊的营火。帕吉鲁在应付又硬又冷的馒头,啃得两颊发酸,脸颊也笑得发酸,因为他看着古阿霞摆在槟榔叶鞘盘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鱼在野菜间优游,活虾抢起蜗牛肉,连日本人也不会这样吃沙西米9。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戏,一人分饰两角,她模仿帕吉鲁的内心话,然后跟自己玩起对话。
“喔喔!扮家家酒,一个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鲁说话模样。
接着古阿霞恢复成自己腔调,说:“是呀!看起来是蛮失败的一餐,也许我们可以等等,待会它会更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说,鱼虾会自杀,伸手到肚子掏干净自己的肠子,然后发一顿脾气,气得自己体温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这样吃,喔喔!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死番人,你这笨透的阿美族人。”
“错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会有‘帮夫运’的茶?”
“阿哉!你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会害羞的。”说到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来,“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is)的意思,我祖母说,邦查是更古早的时候对阿美族的说法。多古早呢?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有种叫 pako(过沟蕨)的鸟,停在山谷就变成植物;有种愤怒到皮毛倒竖的蛇 oway(黄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动得变成藤蔓;那时候呀!有种叫 lokot(山苏)的鱼爬上岸就贪睡成了植物,那时呀!有一种长相奇怪的鱼叫 palgad(林投),偷偷爱上清风,跳上岸随之跳舞。那时,巨人‘阿里嘎该’的黑色眼泪落地发芽。那时候有多久呢?祖母说,好遥远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梦,你只会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不会想起最早的那个梦,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时间是想不起来了。”
“好难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个梦,一个宇宙中最饱满的梦境。”
她的眼光从火堆拉回来,比火光还亮,看见帕吉鲁看过来,对他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梦到过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个睡梦,也许就在名叫 palgad(林投)的鱼爬上岸就变成植物的时候。”
“是吗?”
“没错,我是清风,因为你爱上了我,化成树跟我一起跳舞。”
“哪会?”
“那让你来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脸上流动着光影,把头压低,继续啃馒头。这时,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古阿霞用长柄炒菜铲往营火拨,火焰乱颤,她拨出几颗灼烫的鹅卵石,铲进槟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间,水沸腾起来,汤完成了,所费的时间让鱼虾还没感受到热就熟了。这过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头火锅煮法。
帕吉鲁捧起汤盘,喝了一口,接着嘴碰到盘子就没离开,直到告罄,嘴还被汤烫破了。古阿霞对这招声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宾主尽欢。她喝完热汤,感到热乎乎的身体形成一道防御严寒的防线。
帕吉鲁身体也热了,从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绳子绑上石头,并槌击沙地好测试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书中看到石器时代的人类使用过这把斧头。果不其然,帕吉鲁拎着斧头,走近一株离岸有段岁月的漂流木,敲它几下。漂流木上头长满的杂草晃动,地鼠、蟑螂等小动物逃出它们的寓所。这是茄冬,木质硬,但腐朽严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来,发出艳香,是扁柏,对他接下来需要的任务而言,这树种的材质太软了;而另一株短纤维的牛樟经过河流抛滚后质地变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树。帕吉鲁走到篝光外找,尾随在后的古阿霞持着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铁杉,用石槌朝铁杉断面大力敲击。铁杉活了过来似抖动,大地也抖动,沉鸣的声响令流水声哑上几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头酥麻,额头充满共鸣。帕吉鲁找到一根撞击大地的铁杉钟槌。她懂了,帕吉鲁靠这让河川震鸣,找出他之前不断呼唤的同伴。这时候,一辆四节的火车从桥上驶过,空隆的车声被地鸣震得很薄,发光地滑到地平线尽头。然后,满天的星星晃动,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说过:“那时候呀!在丰年祭里,老祖先把 alipaonay(萤火虫)往天上洒,成了银河。”
帕吉鲁再敲一下,河水泼剌了起来,地鸣再度响起。古阿霞几乎被震得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往前倒时抓着了帕吉鲁。这是两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没有惊喜。女的忙着尖叫,男的连忙推开,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战利品,随即又被帕吉鲁粗暴抢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锅铲,大喊:“放下手中的东西。”
帕吉鲁放下石槌,捏紧两只拳头,非常努力地要张嘴说话了。
“兰姨说得对,男人都怕这家伙。”古阿霞拿着锅铲挑衅,说,“对,努力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时候,一只家伙从溪里爬出来,它行动时的声音是死亡般的寂静,鬼幽幽的,眼睛凶狠。
帕吉鲁在陌生人前面开始说话,有一团情绪卡在喉咙出不来,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从水里爬上来的家伙攻击古阿霞,却喊不出来。他想警告古阿霞别拿铲子对他,这会激起那家伙的愤怒了,也是始终说不出来。
古阿霞以为帕吉鲁的喉咙哽到食物,脸涨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这动作像是攻击。来不及了,那摊黄色的湿骨头靠近了,把自身发出的声音灭到最少。它是带有狼性的黄狗,从对岸听到了地鸣,游过了河流来跟主人会合。它太凶了,几年来主人不想带它进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间,古阿霞看到一条黄橡皮筋射来,速度快到她的尖叫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撞到河水里,手脚乱挥,嘴巴这时才开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鲁拉起来的。她好惊恐,鬈发很丑地黏塌在头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发抖,赶紧脱下湿衣服,套上从帕吉鲁手上递来的干衣服,冷得想跳进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体回暖,帕吉鲁在火堆那头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黄狗在吃盘里的熟鱼虾。古阿霞恼怒他评点自己换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气将爆发时,帕吉鲁敲击石头,跟她沟通。他在五颗鸡蛋大的石头上,各写下古怪的残体字,拼成“我叫刘政光”,又用四颗石头写下对黄狗的介绍,“他叫浪胖”。隔着被火揉皱的热空气,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搁在靠拢的膝盖,双手搓着脚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边石头上的难辨字迹。那个叫刘政光的人,每每在石头写完一个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v10狗。”帕吉鲁再用上四颗石头说话,包含一个注音字,然后把石头丢进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颗石头,写下自己名字,秀给了他看。
“狗·凹·虾。”他说,第一次对话是讲她的名字。
“古阿霞。”她说。
“古·凹·霞。”他很仔细说,身子前倾。
“古阿霞。”她说。
“古·阿·霞。”他说对了,而且自己给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鲁把火里的热石头挑出来埋入沙地。他们躺在温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对帕吉鲁,才听到末班进城的火车经过桥上,便有了睡梦。整个夜晚,她听到地下的石头渐渐冷却的声音,梦到写字石对她说话。山是用石头和河流说话,海洋用沙砾与海岸说话,祖先用神话跟子孙沟通,自己用梦跟自己对话。她过了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第二天起来,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头换成了木瓜溪。她抬头看,台湾著名高山的奇莱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头,峰顶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黄色,衬着蓝天。不知来由地,古阿霞对着海拔3607公尺的奇莱大山挥手,对着靛青覆雪的山巅呼唤。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鲁说得很慢,把脚踏车牵上堤防。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悦,那家伙没趁夜逃走,如今要带她走。至于到哪,管他是方是圆的,那一定是有阳光的地方。
1 由于冰激凌摊贩叫卖时按的喇叭会发出“叭噗”的声音,于是称冰激凌为“叭噗”。——编者注
2 漂亮的意思,闽南语。
3 长度单位,米。——编者注
4 即伯伯的闽南语发音。——编者注
5 妓女,闽南语。
6 1坪约为331平方米。——编者注
7 即谷氨酸钠。——编者注
8 瓷砖。此词从日语而来,即英文 tile 的意思。
9 即生鱼片,源自日语发音。——编者注
10 即拼音 rě。——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