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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带我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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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杀刀”不过是游戏,将一手伸出来当长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对方的头或膝盖以下便赢了。人马分两队较劲,被砍死的关在电线杆下,等队友来救。这种游戏有时会擦出火药味,成了地域或校区之分的小规模战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变成城市大战。

那场大战怎样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最后却被所有人记得,因为变成爆粗口与大规模的拳脚,不少人攻击对方头部时,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个男孩聚在路口叫嚣,拉人助阵,演变成两派的大冲突,有人拿出扁钻与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见血了。

这时候,帕吉鲁出现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战场中央站去。他把牵来的双杠脚踏车的脚架竖起来,双手拍出吓人的响声,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来,比出了邀架手势。他口气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场的人下战帖,最后把手尖对准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让对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个令人传诵的说不清楚黑影,就点赢了额头。然后,帕吉鲁再度比手势,要全场的人通通打过来。整个过程被形容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用迷踪拳跟上海虹口道场的日本人挑战。

帕吉鲁是独行侠,很少进城,一来就轰动,跟火车从中央山脉运来的大尸块一样轰动。他戴白色探险帽、牵铁马、载宝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红披风,向来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莲市传奇。最传奇的是他车后座载宝刀盒,来找老师傅修武器。宝盒又大又长,棱角处裹铜片,里头装着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有的像锯齿鲨的利锯齿,还有可以当飞镖丢的大斧头。他是哑巴,嘴总是叼着草,更显露了孤独的调性。

帕吉鲁赢了小流氓,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因为他是花莲市最厉害的高手,才被封“杀刀王”。三百人簇拥上去绝对能把他拍成肉酱,却不懂帕吉鲁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很像来闹场的。没人想挑战。最后,他的右手四指往内勾几下,对着某个方向邀战,拍拍口袋,示意有钱。那个方向的人墙裂开缺口,露出后头的三位“叭噗1老伯”。帕吉鲁要跟他们过招。

叭──噗──

场子边卖冰的叭噗老伯压着车龙头上挂的小皮球,令簧片发声,“夭寿!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较 high。”他们说完,把烟吐掉,抬头露出邪恶的微笑,牵着脚踏车来到场子上,要跟帕吉鲁来场会外赛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程咬金,车上挂着铝壳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们去哪卖冰,有时站在战场中央抽烟,猛按叭噗,故意大声讲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穷得没钱吃冰,连寒冬想到冰都会流口水。

叭──噗──

会外赛是丢飞镖盘游戏。飞镖盘放在脚踏车后座,软木圆盘,以铁丝隔出放射状的冰品区块。丢飞镖游戏不利玩家,付了钱,多是丢中比花钱买还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丢中特别奖的“天霸王”,不用付钱外,还得到双份的冰,这几率是孩子们形容的“往后下腰能看见自己的屁股”。这种赌博性游戏很吸引人,顾客被快转的盘子催眠似朝它丢镖,像钱丢到河里,只听见水声般的喜悦。

叭──噗──,老伯发出神秘的微笑,转动飞镖盘。

帕吉鲁伸出右手捻镖子,左手缩在后腰,第一次出手,镖子没扎到盘子,弹到地上。他付钱再玩,出手后射中“再来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镖子再丢,转盘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别奖。

“赞!天霸王。”凡是中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开冰桶盖,压两下冰勺发出机械声响,往冰雾弥漫的圆桶里挖两大勺。他动作有些不甘愿,微笑也很职业。

帕吉鲁拿下双份的冰淇淋,示意敌对双方的主帅来拿。他没讲话,用眼神与手部的肢体动作示意。接着,他拿起镖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往第二摊的转盘射去。

“媠2!天霸王。”第二摊的叭噗老伯大惊。

帕吉鲁挑战第三摊,镖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后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鲁拿起双份的冰淇淋,要男孩们共享。战况解除,大家聚在摊贩边,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还在。

接下来,帕吉鲁示意要再玩一次转盘,而且一次丢三盘。三百多位男孩围着看赌局,后头几圈只能事后听闻。他们有的站上围墙,有的爬上路树,四周的电杆从上到下也夹了一串小孩。他们看到帕吉鲁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镖子衔在嘴上。

冰淇淋大战开始了。诈就诈在这,叭噗老伯会先用针把天霸王那块插上百回而变得松烂,或在底下偷垫坚硬的芭乐木,射中的镖子容易被快转的盘子甩出来。阳光下,巷口安静极了,风从每个街道灌来,花莲市的每种味道聚在这,男孩们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还残留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

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3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

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

兰姨这样想时,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随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篱笆外的山樱花,插在背后。复瓣樱花好大一丛,又挤又热闹,随着她的奔跑而落下点点。她沿着中山路,冲刺在冰冷柏油路。这条路在日治时期以铺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称,是花莲第一大道。她冲出第三条巷子,把常在积水厨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条街,她抱怨不该听兰姨的,用稀释的醋泡软脚上的厚茧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条街了。在第十二条街的长老教会,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压下,汗水会让乳头露馅。跑到第十八条街,她一身酸痛,却没抱怨了,还对上帝发出最深切的赞美,她看到帕吉鲁了。

帕吉鲁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边围着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萝卜丝与九层塔混搭,挤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鱼片,卷薄的柴鱼片在热气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断地摆动。帕吉鲁点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杀刀斗输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满了孩子,他们先抓柴鱼片吃,抠完美乃滋,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捏起煎蛋吃,觉得这是最完美的阶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问候,然后说,“帕吉鲁先生,我们来决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鲁抬头看。古阿霞又黑又瘦,头发很卷,哪来的晒过头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鸦的紫蓝翅膀才会有那样的光膜。这女孩找他干吗?帕吉鲁狐疑,全世界对他有兴趣的只有他妈妈,还有他养的黄狗。

“我们现在来决斗吧!我把东西带来。”她展示背后的樱花,凡是斗输的人得赠上任何东西,要是赢的人──这几率微乎到抠鼻屎时发现了钻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须赢,彻底发挥一小时洗六大篮蔬菜与掏九只鸡肚内脏的功夫,甚至十分钟打昏六十八只苍蝇的力道。她要赢,然后要求这个男人带她离开花莲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烦咧!不要吵,没看到我们在吃东西?”一个带头的孩子站起来,要古阿霞闪开。

“我时间不多,我待会还要回去洗菜,也得买卫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买米酒,要买盐,还要去菜园浇水,回家要帮弟弟洗澡,我功课还没写。你看,我时间更不够。”某个孩子站起来,对大家喊,“谁的时间最多的?”

“火车站的时钟。”几个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坚持,摆出决斗的姿势,“拜托,我等一下还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鲁想起来了,这道声音曾在冰淇淋大战中帮过他。他决定在半招内把这女孩打败,好谢谢她。

他站起来,却看到恐怖的一幕。有个愤怒的粗汉冲他来,推开围观的男孩,把古阿霞挤歪,大喊:“好胆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鲁砍来。

帕吉鲁机灵闪开,刀子在油渍的木桌迸刨出一条垢。接着,粗汉用刀指着自己没穿鞋的赤脚,骂了脏话,说:“上次我儿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赌,那双皮鞋一双一百元,害我没鞋只能穿拖鞋出门。你这个人,怎么能教坏小孩赌博?”说完话,把儿子从人堆拉出来。他的儿子穿卡其服,打赤脚,耳根子红辣辣的,头揿得低,只能见到三分平头顶的发旋子。

这是杀刀的规则,赢者可以向输者拿取某项东西。帕吉鲁从来不主动跟输的人拿东西,是输的孩子主动献上物品,一件衣服、单只鞋子、棒棒糖或现场拔下带有血丝的松动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会拿皮鞋。

粗汉挥几下刀,马上制伏了帕吉鲁。在场的人都知道,帕吉鲁不好惹,有一双虾子腿,弹来跳去,碰不着他,这是他向来是赢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鲁闪几下后,故意跌个跤,给粗汉骑上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这男人多骂几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别让挥来挥去的刀子无意间砍伤了旁人。

这粗汉有前科记录,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气甚强,跨骑在帕吉鲁胸口,两脚夹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帮子,希望他的嘴巴发挥功能,说出如何赔偿天价。帕吉鲁是个哑巴,只能惊讶地张大嘴,惹得粗汉就要下刀了。

“快赔我一百元皮鞋的钱,要不然,我砍死你的头。”粗汉大吼。

谁都知道,一双一百元皮鞋是天价,鞋子不是镶金,就是剥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咙,这双天价的鞋算便宜的。

这时候,古阿霞尖叫。那种叫声极为悠长,而且猖狂,还掺着惊喜。她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练成,那时红叶少棒打赢日本和歌山队,她过于喜悦而瞬间练就喉功。场子上的人回过头看,没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吗,不过,有两位年纪约八岁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湿了裤裆。

古阿霞的声音非常长,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间收音,用手刀作势划了自己的脖子,说:“砍下去。”

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这什么把戏,都觉得脖子痒。

“你说什么?”粗汉被古阿霞吸引,抬头大喊。

“快杀了他。”古阿霞强调。

大家莫不想阻止杀戮,古阿霞却唱反调。

粗汉也是,刀在他手中,杀人是他的活,干什么听一位女孩的,怒气使得他脑袋红得像是通电的钨丝灯泡。

“拜托,快点杀他。我时间不多,看你杀死人后,得绕路去买东西。你早点杀死他,我早点回去工作。唉哟!不要在那发呆浪费时间了,来,我教你怎么杀人,”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脑袋所想到的办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咙,要往脖子边割动脉,血往外喷才不会弄脏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头。然后,让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赶快吃牢饭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这把刀烂光光的时候,你就出狱了。不过,你得习惯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别人跑了,你儿子会把你这个老废物踢出门。你握着烂刀柄去讨饭,绝对有饭吃。”

“谁说我要杀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汉有点紧张地说。

古阿霞见机会来了,说:“砍手也会死,他的手断了,拿不住筷子,会饿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算了,干脆随便砍一只手,你早点砍,我早点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讲,砍手有技巧,要砍关节那个地方,刀子不会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饭,不过,你在牢里要想办法弄个假释,不然老婆跟人跑。”

“谁说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断他的脚筋。”

“砍脚筋,啊,这我最懂。你快点砍呀,我待会也要回去砍猪脚筋。我告诉你怎么砍,抓住这家伙的五根脚趾头往上扳,这样脚筋紧了就好砍,绝对不会砍下去,让刀子倒弹,还会被他踹的问题。”

“就这样,砍完呢?”

“当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车站,跑到海边,跑过琉球村,从白灯塔堤防那里跳上渔船,顺台湾绕个几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后,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点走呀!你看,警察来了,你现在砍还来得及,也许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实古阿霞没看到警察,她只是兜个谎,得夸张点才能继续演下去,她跳起来,大喊,“警察杯杯4,不要来,我们这边什么事都没发生。”

“干,你这破麻仔5。”粗汉说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鲁,很快离开现场,就怕粗汉随时回来。帕吉鲁惊魂甫定,额头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后头推脚踏车。接近傍晚的花莲市区,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观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让路,让路。”她生怕车后头横放的大木箱打着人,却忙得看来像是急着运棺材、趁尸体还热时放进去的殡葬业。急归急,但没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条巷子。

餐厅的人正在干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着急的穷着急,大家在油烟乱窜的厨房忙得碰运气才不会掉进锅里。发怒的兰姨终于等到古阿霞回来,拿着铲子出门,要她上工,别给大家添麻烦。

“我得走了。”

“去哪?”

“离开花莲市,我现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紧握着帕吉鲁那只急着挣开的手。

兰姨焦虑起来,她要古阿霞买卫生棉,却带回灾难。她的大脑需要尼古丁来厘清问题,可是嘴角只有烟渍。她摸了放烟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没有东西。这时连烟都没了,何况一个女孩。她潇洒地说:“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轻也想找个男人跑了,趁老板还没回来,快走吧!”

随即,厨房发出了婆婆妈妈们的欢呼,冲出去对帕吉鲁问东问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冲进屋内,钻近楼梯下的小房间收拾细软。那里约1坪6大,除了木床,摆满了沙拉油桶、酱油桶与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种调味酱味道,她的衣服缝线永远塞了面粉。她喜欢文字,墙上糊着遮丑用的《更生日报》,墙角有几堆看得卷边破页的杂书,甚至背下味精盒标签上写的主要成分是麸胺酸钠7。要不是从天花板挂下一盏20瓦灯泡,带给她看书的光明,才不会让自己沦为老鼠与蟑螂的屠夫。

她把几件衣服与书本塞袋子,从床底抽出钞票,再看看还要拿什么,这时她的额头不经意碰到了灯泡。灯摇动,影子晃动让人以为摆设也跟着晃起来,晃呀晃的,她心头沾了惆怅,泪眼蒙眬。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待了五年,走与不走都消耗勇气,但机会一瞬间,她现在终于抓到。

她跑到后门时,帕吉鲁没走。

他走不了的,一群厨房的婆婆妈妈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职业等。兰姨好急,想在最短时间内榨出数据,她拿锅铲,快把抵着的帕吉鲁额头戳出了窟窿,却逼不出半句话,转头问古阿霞:“这哑巴叫什么来的?”

“不知道。”

兰姨把声音提高,接着问:“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无人应答。古阿霞看着兰姨,说:“管他是风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兰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兰姨点头,眼眶来泪水了,她把手上的长柄锅铲塞进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这打醒男人。她又从油腻得没毛细孔的围兜袋,拿出几张钱,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帮她祷告,这是她最想给古阿霞的。兰姨在厨房的油烟中滚了十几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稣要用五饼二鱼来喂养世人的最佳帮手,她才懒得拿铲子在锅子里追着菜跑。

兰姨把头贴在古阿霞胸口,开始祷告:主耶稣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离开这了,希望给她勇气搬离路上的石头,希望给她力量移开路上一切的荆棘。我祈求呀!万能的主,帮助眼前的女孩,让她把胆弱丢掉,也更无私而愿意帮助人。让所有的风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为她的朋友。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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