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2(2/2)
“真是个可靠的青年啊!”
马缔满脸悦色地回到座位,也顾不得歇口气,便动笔写了起来。岸边偷瞄了一眼,发现马缔正把“抄纸机”这个词记录到词例收集卡上。
和编辞典扯上关系的人,全是些怪胎。
岸边一方面对他们的满腔热情心生畏惧,一方面又对自己能否跟上他们的步调感到忐忑不安。
姑且先收拾好大桌子吧。岸边拿起《广辞苑》,突然想到先前马缔提到的陌生词汇“酩酊”,便查阅了起来。
【酩酊】烂醉如泥的状态。净琉璃《忠臣藏》:“不将汝等席间助兴之众灌个酩酊大醉誓不罢休。”
原来马缔那番话的意思是“昨天你喝得烂醉如泥”。
兜什么圈子啊,直说呗!
岸边有些恼火。
别的不说,《广辞苑》里援引的例句注明了《忠臣藏》,也就意味着出自《假名手本忠臣藏》。《假名手本忠臣藏》,有没有搞错!那可是古文哦!历史剧哦!在现代日本会有人用“酩酊”这个词吗?从来就没听到过!
马缔是故意用这么难懂的词来试探我的水平吧,岸边心想,明明知道我懂的词汇不多,而且在编纂辞典方面完全是外行人。
刁难人!
既不甘心,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岸边难过得差点落泪。可是败给马缔的刁难而哭鼻子让人更不甘心,于是岸边强忍住泪水,继续打扫编辑部。
马缔依旧没给岸边指派任何工作,只是面对办公桌奋笔疾书。说不定早就把岸边忘到九霄云外了。不管岸边哭鼻子还是打喷嚏,说不定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岸边在主楼的员工餐厅孤零零地吃了午饭。今天a套餐的主菜是炸竹荚鱼。
本想找人倾诉,去餐厅的时候顺道瞄了眼资料室。可佐佐木不在,或许是去外面吃饭了。这种时候,偏偏员工餐厅里也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和年纪相差一大把的人共事。
岸边默默吃着饭,爱吃的炸竹荚鱼也味同嚼蜡。
在northern bck编辑部的时候,周围多是年纪相仿的编辑和撰稿人。尤其是编辑,除总编以外全是女性。当然不能说同事之间没有竞争,但基本上都会互帮互助、彼此协商,共同完成繁重的工作。工作间歇,大家会在一起谈论美食、衣服和恋爱,为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而开怀大笑。
这些帮自己排解了多少压力,调动后的第二天岸边已经深有感触了。
辞典编辑部里基本就马缔一个人。只是没有共同语言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古文,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岸边回忆起新学年开学时的心情,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紧张,害怕自己无法融入新班级。在班主任召开班会、宣布座次之前,找最不显眼的座位坐下,并将那里当作临时的容身之所。
可是与开学不同的是,岸边丝毫没有对“即将拉开序幕的新生活”抱有期待。虽说公司的工作不是义务,但与校园生活带来的新鲜和兴奋相去甚远。
或许人类的精神构造就不允许仅仅为了赚钱而工作。岸边深深叹息。公司的意向、根植于体内的习惯和惰性,生活中需要妥协的事情本来就已经够多了,现在连职场的人际关系也了无乐趣,叫我拿什么当精神支柱继续工作下去呢?我快要迷失方向了。
但是想归想,以自己的个性,又不可能轻易辞掉辛辛苦苦找到的工作。岸边吃光套餐,把餐具放到回收口。没办法,现在姑且以年终奖金为动力,在辞典编辑部奋斗一下吧。上个月刚拿到的夏季奖金,几乎都花在了鞋子和衣服上。
啊——
岸边的叹息在回到副楼的瞬间变成了喷嚏。真是诸事不顺,岸边心想。
整理编辑部的工程终于在岸边调来的第三天宣告结束。飘浮在空中的尘埃似乎也少了很多。
岸边摘下口罩,在自己的座位上放松。喝着在茶水间泡好的咖啡,翻开一本蓝色封面的档案。
去茶水间之前,岸边顺便问了马缔:“需要帮您冲杯咖啡吗?”然而他却含混不清地“呼”了一声,叫人摸不着头脑。马缔头也不抬地死死盯着一本像是资料的线装书,岸边索性不管他了。
现在岸边翻阅中的档案,原本摆在书架相当醒目的位置,封面上却写着“机密仅供辞典编辑部内部阅览”几个大字。
这个机密还真是招摇。
岸边不由得扑哧笑了,被这份自称“机密”的档案勾起了好奇心,于是拿在手上翻看了起来。
档案内容是关于《大渡海》执笔者的情报,以大学教授和研究者居多。不仅有每个人的专业领域、主要论文的概要,甚至连家庭构成、对食物的喜好,以及发生问题时的应对方法都一一记录在案。看样子是以前在这里工作的编辑为了接任者而准备的交接资料。
但是,情报也太陈旧了。在执笔者名单里,岸边发现了几年前辞世的著名心理学家。她交叉着双臂,思考起来,这份交接资料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呢?纸张都有些泛黄了。
一页页翻阅着文件,岸边在最后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
马缔不太擅长对外交涉。所以,加入辞典编辑部的你!请参考这份档案,协助马缔完成《大渡海》吧!谨祝勇往直前!
玄武书房的辞典编辑部十多年来一直都翘首期盼《大渡海》问世,并为此孜孜不倦地准备至今。听说这期间,除了马缔,公司根本没有为编辑部补足人手。
也就是说,这份档案是专门为我所写的交接资料咯?
制作这份档案的一定是和马缔同时期在编辑部工作的同事。在调离编辑部之前,为了协助马缔,特意留下对外交涉的重要情报。以这种形式,将未来托付给一个不知何时到来、并且不曾谋面的新人。
忽然觉得好沉重。岸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难道被调派到辞典编辑部,就必须喜欢上辞典吗?必须带着感情和热忱投入到辞典编纂之中吗?如果能做到这些自然是最为理想,但对我而言或许太过勉强了。我没有信心和马缔顺利沟通,也肩负不起这位前辈对辞典编辑部的将来的一番心意。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翻到最后一页,岸边毫不费力地得知了文件制作人的名字。
编辞典累坏了!想要尽情放松!身心俱疲的编辑部成员,请速速联络西冈正志。
西冈?岸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记得是广告宣传部还是营业部有一位姓西冈的,与马缔年纪相仿。虽然没讲过话,但记得长相,打扮得吊儿郎当的,经常在主楼的走廊上碰到。不过听传闻说,与他轻浮的外表完全相反,他不但有四个小孩,还疼爱有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或许岸边没资格喊累,毕竟她来辞典编辑部才三天。但是,她的确“想要放松”,想找人倾诉心中的困惑与不安。曾经在辞典编辑部工作的西冈,一定能帮我出谋划策吧?
满怀着期待和希望,岸边毅然决然地给西冈发了邮件。
西冈正志先生,
您好!初次致信,我是刚刚调派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辞典对我而言完全是未知的世界,我想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学习。我拜读了西冈先生制作的“机密档案”,非常感谢,我会以此为参考做好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在您方便的时候当面详谈呢?若能得到指点自是十分庆幸。
岸边绿敬上
西冈似乎恰好在公司,岸边续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的时候,已经收到了回信。
哟呵!谢谢你的来信!
连文字都吊儿郎当。
不过呢,我没法和你面谈。因为呀,你会迷恋上我哦!开玩笑啦!说实话,在编辞典方面我真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你不必客气尽管问马缔就好了。ciao[20]!
四十多岁大叔竟然写出如此白痴的邮件,这世界还正常吗?读完邮件,不只鼻子,全身上下都痒痒的,岸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又及。去查看书架上的书立吧,保证你能开心起来。说不定能解决你心中的烦恼哦!那么,这回真的要说adios[21]啦!
直到最后一个字都吊儿郎当,简直就是轻浮一词的真实写照。不过,岸边还是决定找找看。
编辑部里书架林立,书立也四处可见。西冈所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啊?岸边移开书拿出书立,一个一个地检查起来。这期间,马缔依然读着那本线装书,对岸边的行动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冬眠中的松鼠一样安静。
在杂学类书籍的书架上,岸边找到了西冈所说的书立。就是它了吧?这是个很常见的金属制灰色书立,底部贴着只白色的信封。透明胶带已经变成了茶色,基本上已经没有黏性了。
看样子,这只信封历经了漫长岁月,从未被人发现,一直静静躺在书立底下。
一定是西冈特意藏在这里的,不过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岸边站在书架前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叠信纸,准确地说,应该是信的复印件。
谨启,寒风宣告着严冬的临近,今日此时此刻,敬祝阁下健康平安。
这究竟是谁写给谁的信呢?岸边担心擅自阅读不太好,决定先确认信件末尾的署名。实际一翻才发现这封信竟长达十五页,作为一封信,可谓长篇大作。
第十五页的末尾写着:
二〇xx年十一月
马缔光也敬上
致林香具矢小姐
且慢且慢!岸边强忍住兴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林香具矢小姐不就是“月之隐”的厨师、马缔先生的夫人吗?也就是说,这是情书咯?可是这个开头完全没有情书的感觉啊。
岸边若无其事地看向马缔,他依然像冬眠中的松鼠一样。越过桌上的书堆,只能看到他乱蓬蓬的鸡窝头。岸边在椅子上落座,仔细地阅读起手中的信。
这封情书一本正经却又滑稽可笑,汉字异常多,文章也十分生硬,当时马缔的紧张情绪可见一斑。由于太过迫切地想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来回兜圈子,写成了一篇让人莫名其妙的文章。
古有光彩照人的辉夜公主自月宫降临凡间之佳话,自前日一睹倩影,我便恍若身处月上,胸中苦闷,无法呼吸。
岸边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得出结论——就是想表达“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坠入了情网,心中小鹿乱撞”吧。分明只需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解决问题,真叫人看得心焦,岸边心想。
情书的行文宛如马缔内心的写照,时而情绪激昂,时而意志消沉,在跌宕起伏中渐入高潮。
若要坦诚我如今心境,“香具矢香具矢,奈若何”一句足矣。
这、这……完全就是生搬硬套项羽身陷“四面楚歌”绝境时吟咏的名诗嘛!
记得高中时代曾在古文课上学过,岸边多少有些印象。
项羽四面受敌,即将与爱妾虞美人死别之际,不禁咏叹: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此时此刻,是该亲手了结心爱之人的生命呢?还是断然放手,祈求她能保住性命呢?即使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更加残酷的命运。这是置身生死边缘,却为儿女之情心烦意乱的男人的悲叹,是震撼人心的诗句。
而相比起来,马缔的情书又如何呢?或许他自以为“我将‘香具矢’比作‘虞姬’,实在妙极”!一点儿都不妙!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处在生死关头的项羽,和在辞典编辑部顶着个鸡窝头的马缔,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同样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其内涵和深度也不可相提并论!岸边恨不得一把掐住当年写情书时的马缔,质问他:“竟敢说‘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到底想对香具矢小姐做什么啊?”
不但毫不谦逊地自比楚霸王项羽,为了表达“香具矢小姐,我想和你交往”这点意思还绕了个大圈子。当年尚且青涩的马缔在情书的结尾如此写道:
以上便是我欲倾吐之心声。不,其实远远不止这些,但就算我有一百五十年寿命亦说不尽道不完;即使将热带雨林采伐殆尽,制成的纸张亦不够我一抒胸臆,且容我就此搁笔。
香具矢小姐读完此信,若能告知心中所想,自是不胜感激。无论回音如何,我已有所觉悟,定会坦然接受。
望保重身体。
不但表达十分夸张,还要求对方回复,发动起一波接一波的表白攻势之后,却以一句“保重身体”唐突收尾。被追问想法的香具矢,一定因此困惑不已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起身,岸边急忙把情书的复印件塞到腿和办公桌的缝隙里。
“岸边小姐,我有事忘记告诉你了……”
“是。”
马缔绕过办公桌,站到岸边身旁。岸边抬头看向马缔,一想起情书的内容,险些忍不住笑出来。
马缔看起来仿佛已经栖息在辞典编辑部好几个世纪一般,超然于尘世;又仿佛干枯的树木或是干燥的纸一样,与爱恨性欲统统绝缘。然而,即便这样的他,也曾经为恋爱苦恼,甚至挥笔写下像“深夜日记”一样自说自话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