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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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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梦到什么,”她用毛巾擦拭双乳,继续刚才的话题,“谁能保证那就是事实?我知道相关传说的所有书面版本,从丹德里恩的《诗歌的半世纪》,到安德烈·拉维克斯的《湖中女士》。我知道雅尔修士关于那些流行版本的所有论文——有些我甚至提都不想提。这些阅读都留下了痕迹,产生了影响,而我的梦不免会受其左右。我真有可能打破虚构,梦见真实吗?”

“有。”

“可能性有多高?”

“跟渔夫王钓到鱼一样高。”妮妙朝湖上的小船点点头,“你也看到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检查鱼钩。那只鱼钩会钩到水草、草根、淹没在水下的树桩、树干、旧靴子,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但他时不时也会钓上鱼。”

“那就祝他钓得愉快。”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我们也串好鱼饵,开始钓鱼吧。就像在旧衣箱的内衬里翻找,希望发现隐藏的夹层一样。可如果根本没有夹层呢?恕我直言,妮妙,最先尝试钓鱼的人恐怕不是我们。历史学家和研究者们在我们之前就钓过鱼,他们遗漏细节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现在没准连一条小鱼都没了。”

“有的。”妮妙梳着头,语气坚定,“那些空白部分充斥着无意义的辞藻和虚构。要不就是通篇沉默。”

“比如呢?”

“比如猎魔人在陶森特度过的冬天。每个版本的传说故事都一笔带过:‘英雄们在陶森特过了冬。’就算在公国写完两章冒险故事的丹德里恩,他在提到猎魔人时也格外神秘。这还不足以让你好奇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他逃离了贝哈文,又在提尔·纳·贝亚·艾林尼的地底洞穴群与精灵阿瓦拉克碰了面。他在凯德·米克维德森林经历了战斗,又与德鲁伊展开一场冒险。可然后呢?在十月到次年一月的这段时间里,猎魔人在陶森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就是过冬嘛!”解梦术士不屑地说,“在春来雪融之前,他没法穿过山口,所以只能无聊地打发日子。难怪后世的作者会用‘冬天过去了’概括那段无聊的时光。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试着梦点儿什么吧。你有相关的绘画吗?”

妮妙笑了。

“多得不能再多。”

这幅岩壁画描绘的是狩猎的场景。简洁随意的笔触画出了用弓和矛狩猎大水牛的矮小人类。那头水牛是紫色的,身上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在它弯曲双角上方的空中,悬停着一只像是蜻蜓的东西。

“这幅画,”雷吉斯点点头,“是精灵阿瓦拉克的作品。那个知道很多事的精灵。”

“没错,”杰洛特用冷淡的语气确认道,“是他的画。”

“问题在于,我们已经彻底探索了这些洞穴,那个精灵和你提到的生物却踪影全无。”

“他们曾经在这儿。现在他们躲起来了。要不就是离开了。”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别忘记,你是在女贤者的斡旋下才得以和他见面的。显然他觉得,见你一次就足够了。既然女贤者明确拒绝合作,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我们已经在洞穴里转悠一整天了。我担心我们在白费力气。”

“我也一样。”猎魔人苦涩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一直搞不懂这些精灵。但至少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类都不同情精灵了。因为你很难摆脱被他们嘲笑的印象。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都像在讽刺和讥笑我们。”

“你的拟人化修辞真是用得活灵活现。”

“也许吧。但那印象确实挥之不去。”

“现在我们怎么办?”

“回凯德·米克维德森林去找卡西尔,德鲁伊肯定已经治好了他头上的伤。然后我们骑上马,接受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好意邀请。别这么看着我,吸血鬼,米尔瓦肋骨断了,卡西尔的脑袋负了伤,在陶森特休息一下对他们都有好处。我们还得帮丹德里恩解决他的烂摊子,因为我担心,他这次惹的麻烦有点儿大。”

“好吧,”雷吉斯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做吧。但我必须躲开镜子和狗,还得留神巫师和传心咒……如果最后我还是暴露了,那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可以指望我,”杰洛特严肃地说,“我从不抛下落难的朋友。”

吸血鬼笑了笑,考虑到周围没有别人,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獠牙。

“朋友?”

“拟人化修辞嘛。来吧,离开这洞穴吧,我的朋友。再待下去,唯一的收获也只有风湿病。”

“也许吧。除非……杰洛特,你亲眼见到这堵墙后是精灵墓地提尔·纳·贝亚·艾林尼?如果想去,我们可以……你明白的,我们可以打穿这堵墙。你考虑过这个办法没有?”

“没有。我连想都没想过。”

渔夫王又有了收获,因为那天的晚餐还是鲑鱼。鱼肉格外鲜美,让康德薇拉慕斯把之前的教训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又吃撑了。

康德薇拉慕斯打了个嗝儿。该睡觉了 ,她心想。她已经第二次发现自己在机械地翻动书页,却完全没看进去内容了。该去做梦了。

她打个呵欠,放下书,把枕头由方便读书的靠背改换成适合睡觉的摆法。她用咒语熄灭提灯,房间立刻陷入蜜糖般浓稠的黑暗。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因为康德薇拉慕斯发现,在彻底的黑暗中最适合做梦。该怎么选择呢? 她心想,在被单和床单之间伸了个懒腰。是顺其自然地做梦,还是设法找个锚定物呢?

尽管夸下海口,但解梦术士能记住的预言梦境连半数都不到。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有相当一部分只是无意义的画面,色彩和形状就像万花筒——用镜子和玻璃做成的儿童玩具——一样变幻不定。只要梦境般的幻景失去了表面上的秩序与意义,他们就有理由置之不顾。按他们的说法,“既然我不记得了,就代表它不值得记住。”在解梦术士看来,那种都是“垃圾梦”。

更麻烦也更令人难堪的则是“幽灵梦”。解梦术士只能记住梦中事件的零散片段,次日早晨却只有种“接受到了什么信息”的模糊印象。如果幽灵梦重复多次,那就说明它确实很重要。然后解梦术士会通过集中精神和自我暗示,迫使自己再做同样的梦,而且要更加清晰。最好的办法是强迫自己醒来后立刻再次入梦——这种手法被称为“挂钩”。如果那个梦没能带来“钩子”,他们会通过睡前的专注和冥想,试图在随后的梦中见到幻景。这种强迫式的做法称为“锚定”。

在岛上度过十二个夜晚后,康德薇拉慕斯列出了三张梦境列表。其中一张让她引以为傲,因为那是她经过“挂钩”或“锚定”才得到的“幽灵梦”的列表。有关于仙尼德岛叛乱的梦,也有关于猎魔人及其同伴在暴风雪中穿过马卢尔山口的梦,还有关于春天的倾盆大雨让苏门兹峡谷的道路变得柔软泥泞的梦。另一张表上列出了妮妙认为失败的梦,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加以解读。最后那张表则是“待办事项”,列出了等待她们去研究的梦境。

其中有个古怪却非常美妙的梦,每次回顾都零碎不堪,还伴之以柔和的触感和难以捉摸的声响。

但那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美梦。

好吧 ,康德薇拉慕斯闭上双眼。顺其自然吧。

“我知道猎魔人在陶森特过冬时做什么了。”

“哎呀哎呀,”妮妙的目光越过她正在读的皮革装订魔法书,“这么说,你终于梦到什么了?”

“当然,”康德薇拉慕斯洋洋自得地说,“我梦见了!我梦到猎魔人杰洛特和一个黑色短发、绿色双眸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清楚那人是谁。也许是丹德里恩在回忆录里提到的公爵夫人?”

“你肯定读得不够仔细。”女术士冷静地说,“丹德里恩对安娜叶塔 [1] 公爵夫人的描写非常详细,而且所有资料都证明,她的头发就像他写的那样,是‘闪着金色光晕的栗色’。”

“也就是说,不是她。”解梦术士承认,“我看到的女人是黑发,像炭一样黑。而且那个梦……唔……很有趣。”

“我洗耳恭听。”

“他们在聊天。但那场对话并不普通。”

“什么地方不普通?”

“大部分时间里,她的双腿都架在他肩上。”

“告诉我,杰洛特,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你呢?”

“我相信。”

“那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了。异性相吸。”

“别这么愤世嫉俗。”

“为什么?据说愤世嫉俗的人显得更有智慧。”

“没这回事。愤世嫉俗者那伪装出来的智慧虚伪得令人作呕。既然说到这个……告诉我,猎魔人,你最爱我哪一点?”

“这一点。”

“你从愤世嫉俗换成轻浮和迂腐了。重新回答我的问题。”

“我最爱你的理性,你的智慧和深邃的内在,你的独立和自由,你的……”

“真不明白你哪来的这么多讽刺。”

“这不是讽刺,而是玩笑。”

“我受不了这种玩笑。何况时机也不对。亲爱的,任何事都讲究时机,苍穹下的一切都有适合的时候。有些时候适合沉默不语,有些时候适合侃侃而谈,有些时候适合哭泣,有些时候适合欢笑,有些时候适合播种,有些时候适合采摘——抱歉,是收获——有些时候适合开玩笑,有些时候适合严肃……”

“有些时候适合爱抚,有些时候适合克制?”

“哦,别这么较真!你就把现在当做适合赞美的时候吧。没有赞美的爱会变成不经大脑、只为满足身体需要的行为。对我讲话,恭维我吧!”

“从布伊纳到雅鲁加,没人有你这么漂亮的屁股。”

“你又拿北方那些我没见过的蛮荒河流跟我做对比。你的比喻水平姑且不论,你就不能说从维尔达到阿尔巴吗?或从阿尔巴到杉斯雷托?”

“我没见过阿尔巴河。我只是避免用缺乏实际经历的说法来调情而已。”

“哦,是吗?那我猜,你见过也‘经历’过很多屁股,所以才有资格评头论足喽?是不是啊,白发男?在我之前,你有过多少女人?嗯?我在问你话呢,猎魔人!拿开你的手,别想逃避回答。你有过多少女人?”

“一个也没有。你是头一个。”

“总算……”

妮妙盯着某幅明暗对比相当微妙的画作沉思良久:画上是十位坐在桌边的女性。

“可惜我们不知道她们真正的长相。”她最后开口道。

“你说伟大导师们?”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声,“她们的画像可有好几十幅呢!光在艾瑞图萨学院……”

“我是说‘真正的’长相,”妮妙打断道,“不是美化过的想象,何况那些想象还是以他人的想象为基础的。你可别忘了,曾经有一段时期,女术士的画像遭到大规模销毁。我说的正是这些女术士。后来到了可以大肆宣传的时代,伟大导师们必须为自己树立起受人尊重、钦佩和敬畏的形象。等到女术士协会重新成立,描绘桌边这十位美丽迷人的女性的画作也随之问世。但其中并没有真正可信的作品,除了两幅例外:仙尼德岛艾瑞图萨学院的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的画像,它在大火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还有席儿·德·坦沙维耶在朗·爱塞特的恩塞纳达宫的画像。”

“那么挂在温格堡的画廊,由不知名精灵画师绘制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的画像呢?”

“那是假货。世界之门开启时,精灵带走或摧毁了所有艺术品,连一幅画作都没留下。我们不知道‘山谷雏菊’是否真如他们讲述的那般美丽。我们不知道艾达·艾敏的长相。尼弗迦德女术士的画像也被有计划地彻底毁掉,所以我们完全不清楚艾希蕾·瓦·阿纳兴和芙琳吉拉·薇歌的真正外貌。”

“就让我们假设,”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她们的长相就像后世的画作一样吧。庄严、高贵、善良、睿智、诚实又慷慨,而且美丽,美丽到令人目眩……就这么假设吧。这么想的话,我们的生活还能轻松一些。”

在伊尼斯·维特里岛的日常工作逐渐成了乏味的例行公事。对梦境的分析于早餐后开始,通常会持续到中午。午餐前,康德薇拉慕斯会去散散步,但散步很快也变得无聊起来。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只要一个钟头就能绕岛两圈,能看的风景也不外乎岩石、山松、沙滩、蛤蜊和海鸥。

在午饭和长长的午睡过后,她们会开始讨论,翻阅书本、卷轴和手稿,察看画作、肖像和地图。而到晚上,她们会就传说与事实间的关联展开漫长的争论。

等到入睡,梦境便会到来。各种各样的梦境。她渐渐察觉到自己独身的事实。近些天来,康德薇拉慕斯梦到的并非猎魔人的传说之谜,而是渔夫王,对应的场景则不一而足,有的毫不色情,有的却极端淫荡。在那些与色情无关的梦里,渔夫王会把她捆住,并将绳索另一头系在船尾,用小船拖着她走。他划桨的动作懒洋洋、慢吞吞,于是她沉进湖里,大口吞咽湖水,满心惊恐:因为她发觉有东西从湖底浮起,庞大而饥饿,想把她像鱼饵一样吞掉。就在那东西快咬住她时,渔夫王用力划桨,绳索随之绷紧,将她拖离了看不见的捕食者的血盆大口。她感到难以呼吸,随后惊醒过来。

在某个无疑十分色情的梦里,她跪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手扶船沿,渔夫王则从背后钩住她的脖子,充满激情地与她交欢,同时不断嘟囔、咆哮、吐口水。除了身体上的欢愉,康德薇拉慕斯还能感受到一股忧虑,令她浑身发冷:万一妮妙发现了呢? 突然,她在荡漾的湖水中看到了小女术士表情凶狠的脸……她再次汗流浃背地惊醒。

她坐起身,打开窗户,感受着凉爽的夜风,看着月光落在湖面的薄雾上。

然后她回到床上,继续做梦。

伊尼斯·维特里岛的高塔有个能够俯瞰湖面的阳台。康德薇拉慕斯起先没在意,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有了好奇的理由。那个阳台非常特别,因为它进不去。她所知的任何房间都无法通向那个阳台。

康德薇拉慕斯明白,女术士的住处少不了秘密,所以她也没多问。在湖边散步时,她曾见到妮妙站在那个阳台上。看起来,她没法登上阳台,只是因为她没得到授权和邀请而已。她有点儿生气,因为这很不礼貌,但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过没多久,谜团就解开了。

那是威尔玛·韦斯利的水彩画勾起她连番梦境之后的事了。这位画家显然对希瑞的冒险故事及雨燕之塔非常着迷,因为她的全部作品都与之相关。

“我做了个怪梦。”某天早上,她抱怨道,“我梦到了……画面。不是场景,而是画面。希瑞和一座塔……那个画面是静止的。”

“就这样吗?只有视觉体验而已?”

妮妙当然知道,像康德薇拉慕斯这样优秀的解梦术士能利用全部的感官能力。她与大多数人不同,不但能通过双眼接收梦境蕴含的讯息,还可以通过听觉、触觉、嗅觉,甚至味觉去体会。

“对。”解梦术士说,“只是……”

“什么?”

“我有个想法。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在这座塔里,我不是客人,而是个囚犯。”

“跟我来。”

正如康德薇拉慕斯的猜测,只有穿过女术士的私人房间,才能踏上那个阳台。房间里干净整齐,弥漫着檀香、没药、薰衣草和樟脑球的香气。她们穿过一扇小小的暗门,沿着一段螺旋楼梯向下走去。

然后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那个房间与别的房间不同,墙上没有木制镶板,只是刷成了白色,显得非常明亮。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充足,因为那扇高大的三重窗——或者说是玻璃门——直接通向俯瞰湖面的阳台。

房间里家具不多,只有两把椅子、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一套红木支架——上面挂了张挂毯。挂毯大约五尺七寸长,底穗碰到了地板。挂毯上的图案是面俯瞰高山湖泊的断崖。有座城堡嵌在山崖里,看起来就像石壁的一部分。康德薇拉慕斯很熟悉那座城堡,她在许多画作上都见过。

“威戈佛特兹的老巢,也是他囚禁叶妮芙的地方。传说就在那里结束。”

“没错,”妮妙语气冷漠,“传说就在那里结束,至少传统版本里是这样。我们看过这些记载,所以知道结局是个什么样子。希瑞逃出了雨燕之塔——根据你的梦境,她被人囚禁在那里。等她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她就逃走了。这次逃脱,不同的传说给出了不同的解释……”

“就我个人来说,”解梦术士插嘴道,“我最喜欢的是她丢下东西的版本。梳子、苹果、手帕。但是……”

“康德薇拉慕斯。”

“请原谅。”

“我说过了,那次逃亡有许多版本。但还是没人清楚希瑞是如何从雨燕之塔径直逃去威戈佛特兹的城堡的。如果你没法梦见雨燕之塔,就试试去梦见那座城堡吧。仔细看看这张挂毯……你在听吗?”

“这面镜子……是魔法镜,对吗?”

“不对。我用它挤粉刺。”

“抱歉。”

“这是哈特曼之镜。”妮妙看到解梦术士皱起的鼻子和阴沉的表情,开口道,“想看的话,你可以靠近看看。不过请当心。”

“据说,”康德薇拉慕斯的语气因兴奋而颤抖,“用哈特曼之镜可以转移到其他……”

“世界?的确可以。但不能心急,首先你要进行长时间的准备、练习和冥想,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做。而我敦促你当心,指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哈特曼之镜是双向的。某人或某物钻出镜子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你要知道,妮妙……我看着这块挂毯时……”

“你昨晚做梦了吗?”

“做了。但那梦很怪。是鸟瞰视角。我变成了一只鸟……我从外面看着那座城堡。我没法进去,有什么东西在守卫入口。”

“看看这块挂毯,”妮妙命令道,“看看这座城堡。仔细看,留意每一个细节。集中精神,把画面铭记在脑海。如果你再梦见这座城堡,我希望你进到里面去。这很重要。”

暴风雪在墙外肆虐,但在城堡里,壁炉内的木柴却烧得正旺。叶妮芙享受着这份温暖。她目前的牢房确实比过去两个月的水牢好多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冻得牙齿打战。

被囚禁期间,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他们也没有告诉她日期的打算。但她肯定现在是冬天,可能十二月,也可能是一月。

“吃吧,叶妮芙。”威戈佛特兹说,“别害羞了。”

女术士连害羞的权利都没有。她吃得很慢,因为她刚刚痊愈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很难握住餐具。她也不愿意用手抓东西吃,因为她不想向威戈佛特兹和他的客人们示弱。虽然那些客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我非常遗憾地通知你,”威戈佛特兹抚摸着杯脚,开口道,“你的监护对象希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只能归咎于你,叶妮芙,你的顽固不化。”

其中一名宾客是个黑发矮子。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用麻纱手帕擦了擦鼻涕。他的鼻子又红又肿,无疑还有鼻塞症状。

“祝你健康。”面对威戈佛特兹的惊人之语,叶妮芙不为所动,“尊敬的先生,你这么重的感冒是怎么得的?洗澡之后吹风了吗?”

另一位客人大笑起来。他个子更高,岁数更大,身材也较瘦削,有双异常苍白的眸子。感冒那位尽管气得涨红了脸,却向女术士短促地鞠躬致谢,并给了个带着浓重鼻音的简短回应。但这没能掩饰他的尼弗迦德口音。

威戈佛特兹转头看着她。他脸上没有了金制框架,眼窝里的水晶也不见了,但外表却比她夏天刚看到他毁容的样子时更可怕。他的左眼球已成功再生,只是比右眼小得多。他的模样让人难以呼吸。

“你,叶妮芙,”他慢吞吞地说,“多半以为我在骗你。可我干吗要这么做?女孩的死讯对我和你的打击一样大,我这边可能更甚。毕竟我为她安排了那么多意义长远的计划,能决定我未来的计划。希瑞死了,现在我的计划也分崩离析了。”

“很好。”叶妮芙勉强捏住餐刀,笨拙地切开第二块夹心猪排。

“恰恰相反,”巫师续道,“对你来说,希瑞只是一种愚蠢的情感,其成因一半来自你不能生育,一半来自你的内疚。没错,没错,叶妮芙,她是你内疚的产物!因为你积极参与了基因实验,希瑞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顺便一提,那场实验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实验者缺少必备的知识。”

叶妮芙回以沉默,但在心里祈祷杯子不要脱手。她渐渐得出结论:她至少有两根手指会僵硬很长时间。也许一辈子。

看到她的反应,威戈佛特兹嗤之以鼻。

“已经太迟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必须明白,叶妮芙,我拥有足够的知识。如果我能得到那个女孩,我会利用这份知识。事实上,你没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你的生育能力贫瘠得有如沙漠,但我会加强你虚弱的母性本能,送给你一个女儿,甚至孙女。至少是个人造的孙女。”

叶妮芙轻蔑地哼了一声,心里却怒火中烧。

“很抱歉,亲爱的,我要破坏你的好心情了。”巫师冷冷地说,“因为我得到一个悲伤的消息:那个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死了。没错,没错,就是那个猎魔人杰洛特,他同希瑞一样,跟你那些令人难堪和反胃的愚蠢情感有关。要知道,叶妮芙,我们的猎魔人好友以炽热而壮观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这次你无需自责。对于猎魔人的死,你连一丁点儿罪过都没有。一切都归功于我。尝尝这蜜梨吧,真的很美味。”

叶妮芙紫罗兰色的双眼燃烧着恨意。威戈佛特兹大笑起来。

“希望你喜欢这个消息。”他说,“哎呀,要不是那副阻魔金手铐,你的眼睛都能把我烧成灰了。但阻魔金还在生效,所以你没法烧死我,只能看着我。”

得了感冒的家伙打个喷嚏,擤了擤鼻子,又咳嗽起来,直到双眼泛出泪水。高个子男人用令人不快的死鱼眼看着她。

“那么,里恩斯先生去哪儿了?”叶妮芙刻意着重地念出这个名字,“那位发誓要对我做很多事的里恩斯先生,还有踢我打我时从不失手的斯奇鲁先生又去哪儿了?你的看守又粗俗又野蛮,可他们最近为什么对我又敬又怕?不,不用回答,威戈佛特兹。我想我知道答案。你在对我撒谎。你跟丢了希瑞。杰洛特也成功逃脱,并且屠杀了你的喽啰。那现在呢?你的计划已经分崩离析,你也承认自己的权力美梦已经消散如烟。女术士和迪杰斯特拉正在逼近。你停止拷问我并非毫无理由,也并非出于怜悯。恩希尔皇帝手下的情报网也在加紧运作,情况非常非常不妙。ess a tearth, tiarn?a’plee a cales,ellea?”

“我听得懂上古语。”得了感冒的尼弗迦德人说,“我的名字是史提芬·史凯伦。我还没到焦头烂额的程度。我相信我的处境比你好得多,叶妮芙女士。”

说完这番话,他吸了口气,再次咳嗽起来,用湿透的手帕擤了擤鼻子。威戈佛特兹一巴掌拍在桌上。

“别再玩游戏了。”威戈佛特兹说道,翻起他那只可怕的小眼睛,“你要知道,叶妮芙,我已经不需要你了。说实话,我该把你塞进麻袋,丢到湖里淹死,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手段。等到状况允许我或迫使我做出另一种决定之前,你会与世隔绝。但我警告你,别给我惹任何麻烦。如果你想再来一次绝食抗议,我可不会浪费时间再用软管喂你,就像十月份那时一样。我会任由你饿死。如果你试图逃脱,看守得到的命令也很明确。那么,再会吧。除非你还没吃饱……”

“不必了。”叶妮芙站起身,揉皱了桌子上的餐巾,“也许因为我吃的东西,也许因为你们的陪伴,总之我的食欲已经没了。再见了,先生们。”

史提芬·史凯伦打个喷嚏,咳嗽起来。苍白眼睛的高个子男人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愤怒而邪恶的微笑。威戈佛特兹转过头去。

像以往一样,在牢房与牢房之间移动时,叶妮芙会试图弄清自己身在何处,同时收集有助于逃脱的零散信息。但像以往一样,她再一次失望了:他们领着她穿过的走廊没有窗户,所以她没机会看到周边的环境,就连能判断方位的标志物都没有。那对沉重的手铐和她脖子上的金属项圈都用阻魔金打造,有效地阻止了她运用魔法,让她无法使用传心术。

囚禁她的房间冰冷又单调,就像隐士的小屋。但叶妮芙还记得,当他们把她从地牢带去那里时,她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地牢深处永远有一摊臭水,墙壁上满是凝结的盐巴和硝酸盐。在地牢里,他们喂她的是剩饭,而老鼠总能毫不费力地从她残破的手指间将之夺走。两个月的苦难过后,他解开锁住她的铁链,带她离开地牢,允许她洗澡、更衣,令叶妮芙欣喜若狂。他带她去的小房间,在她看来就像国王的卧房;他让人送来的浑浊的燕窝汤,在她看来足以端上皇帝的餐桌。但她随即弄清了状况。没过几天,那汤就让她难以下咽,那张床也显得硬邦邦的。小房间也是个牢房,狭小而冰冷的牢房,只要四步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叶妮芙咒骂一声,叹了口气,坐在凳子上。除了床,这是小房间里仅有的家具。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几乎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的名字是邦纳特。”他说,“希望你记住这个名字,女巫。把它铭刻在你的记忆里。”

“去你妈的,蠢猪。”

“我是个赏金猎人。”他恶狠狠地说,“三个月前,九月份的时候,我在艾宾抓住了你的小杂种,也就是你们提到的著名的希瑞。”

叶妮芙竖起耳朵。九月份。艾宾。抓住了她。但她不在这儿。也许他在撒谎?

“那个银发女猎魔人在凯尔·莫罕受过训练。我把她扔进竞技场,叫她在观众的嘶吼声中杀人。慢慢地、慢慢地,我把她变成了野兽。我用鞭子、拳头和靴子帮她熟悉自己的新角色。她学了很久。但她随后就从我手里逃脱了,那条绿眼睛的小毒蛇。”

叶妮芙用难以察觉的动作松了口气。

“她逃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这点我敢肯定。要知道,女巫,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你的情人,那个叫杰洛特的猎魔人,被他们活活烧死了。该死的变种人,我真想让他尝尝我的剑。”

叶妮芙哼了一声。

“听着,叫邦纳特还是什么的家伙,别逗我笑了。你连给猎魔人提鞋都不配。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能狩猎的只有小狗,只有狗崽子。”

“瞧这个,女巫。”

他猛地扯开衬衣,拉出一条连着三块银徽章的项链。其中一块的形状是猫脑袋;另一块是鹰头,或者狮鹫的头;第三块她看不清,但她觉得应该是狼头。

“这样的小饰品,”她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随便哪个集市都买得到。”

“这些不是集市上买来的。”

“随你怎么说吧。”

“曾经有一段时期,”邦纳特嘶声道,“比起怪物,老百姓更怕猎魔人。毕竟怪物都待在森林和洞穴里,猎魔人却厚着脸皮走在大街上,跑进旅店,在圣地、神殿、学校和娱乐场所徘徊。体面人觉得受到冒犯,于是开始找人收拾那些粗野的猎魔人。他们找到了要找之人。算不上轻松,也算不上愉快。但他们确实找到了。你瞧,我已经杀了三个。这附近再没有变种人会来滋扰诚实的市民了。就算有些家伙又来了,我只要用老办法对付他们就好。”

“说真的,”叶妮芙说,“你是躲在角落用十字弓,还是下毒?”

邦纳特把徽章塞进衬衣,朝她走近一步。

“你在侮辱我,女巫。”

“我是这么打算的。”

“哦,是吗?那我让你瞧瞧,女巫。在任何方面,我和你的猎魔人情人都能相提并论,甚至比他更强。”

守卫们站在门边,听到碰撞声、敲打声、怒吼声和呜咽声从牢房里传来。如果他们听过豹子落入陷阱的声音,他们肯定会认定牢房里关了只豹子。

然后他们听到牢房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他们看守这里时从没听过类似的声音,也只在自己的纹章上见过狮子。他们对视一眼,摇摇头,走进屋内。

叶妮芙坐在房间一角,置身于凳子的残骸之间。她头发凌乱,裙子和衬衣被从当中撕开,双乳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鲜血从她的鼻孔流出,脸上浮现出一块瘀青,右臂也有抓伤的痕迹。

邦纳特坐在房间另一角,双手抱头,身旁是凳子的碎块。他的鼻子也在流血,鲜血将他的小胡子染成深红。他脸上有几道血淋淋的伤口。叶妮芙尚未痊愈的手指算不上可怕的武器,但那副阻魔金手铐的边缘却相当锋利。

邦纳特的脸颊上,贴近颊骨的位置,深深嵌进一把叉子,那是叶妮芙在用餐时悄悄藏起来的。

“你只能猎到狗崽子。”女术士喘着粗气,努力用破碎的衣裙盖住胸口,“别靠近大狗,因为你太弱了,杂种。”

她没法原谅自己的失手:她瞄准的是他的眼睛。但她的靶子毕竟是活物,而且说到底,人无完人嘛。

邦纳特大吼一声,站起身,抓住那把叉子,然后痛呼着连连后退。他破口大骂起来。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守卫走进房间。

“嘿,你们!”邦纳特擦去脸上的血,咆哮道,“过来!把这婊子按在地板上,分开她的双腿,别让她动弹!”

守卫们对视一眼,看看地板,又看向天花板。

“你还是走吧,先生。”一名守卫说道,“我们不会帮你按住她,也不会分开她的腿。这不是我们的工作。”

“另外,”第二名守卫轻声补充道,“我们可不想落到里恩斯和斯奇鲁的下场。”

康德薇拉慕斯放下那张印有牢房画面的纸:有个女人垂着头坐在牢房里,戴着镣铐,被铁链锁在石墙上。

“她被人囚禁,”她喃喃道,“猎魔人却在陶森特跟某个黑发女人鬼混。”

“你是在谴责他吗?”妮妙语气尖锐地问,“谴责一无所知的他?”

“不。我不是谴责他,只是……”

“没有‘只是’。麻烦安静点儿。”

她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翻阅文件夹里的印刷图画,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

“所有版本的传说故事,”康德薇拉慕斯审视着其中一张图画,“都将这里——莱斯-鲁恩城堡——描述成善恶决战之地和故事的终点。所有版本都是。只有一个例外。”

“只有一个例外,”妮妙点点头,“只有作者不详、鲜为人知的《艾尔兰德黑皮书》例外。”

“《黑皮书》声称,传说是在斯提加城堡结束。”

“没错。那本书里记载的某些事件与主流版本大相径庭。”

“我很想知道,”解梦术士抬起头,“这张图里的城堡是哪一座?你的挂毯上又是哪一座?哪幅画才是真的?”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传说中结局所在的城堡已被毁去,不留丝毫痕迹,这一点得到了所有版本的证实,其中也包括《艾尔兰德黑皮书》。其他推测的地点也都不够可信。我们不知道,恐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座城堡是个什么样子,又位于何处。”

“但真相……”

“历史的真相并不重要。”妮妙语气尖锐地打断她,“别忘记,我们不清楚希瑞真正的长相。但在这里,在威尔玛·韦斯利的这幅画里,以孩童的可怕雕像为背景、与阿瓦拉克展开激烈争吵之人,正是希瑞。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是,”康德薇拉慕斯没有放弃,“你的挂毯……”

“上面是传说终结的那座城堡。”

接下来是长长的寂静,只能听到翻阅图画的沙沙声。

“我不喜欢,”康德薇拉慕斯开口道,“《黑皮书》版本的传说故事。它实在……实在……”

“现实得可怕。”妮妙摇摇头,替她说完。

康德薇拉慕斯打个呵欠,放下手中的《诗歌的半世纪》——这是由小埃弗雷特·登霍夫教授撰写后记的增补版。她把四散的靠垫摆放成适合睡觉的形状,打个呵欠,伸伸懒腰,熄灭了提灯。房间被黑暗淹没,光线只剩下穿过窗帘缝隙的月光。今晚该如何选择呢? 她在被单下扭动着身体。顺其自然?还是设法锚定某个梦?

片刻后,她决定选择后者。

有个模糊而不断重复的梦,她记不清梦的结尾了,因为它总是消失在别的梦境之间,就像织进鲜艳布料里的一根线。那个梦在躲避她,却又顽固地不肯离去。

她立刻便睡着了。她才刚刚闭上双眼,梦境就随之到来。

梦里有片无云的夜空,能看到月亮和星辰。在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她看到了葡萄园。建筑物黑色的轮廓棱角分明,有锯齿状的墙壁与角楼。还有两位骑手。两人骑马进入空无一人的庭院,下了马后朝大门走去。但只有一个人走进了黑暗的入口。

那人长着一头白发。

康德薇拉慕斯辗转反侧,在梦中呻吟起来。

白发男人顺着楼梯走向深深的地底。他穿过黑暗的走廊,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脚步,点燃铁支架里的火把。阴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翩翩起舞。

走廊、楼梯,然后又是走廊。途中有间圆顶的地窖,靠墙的位置放着木桶。还有碎石,以及一堆砖块。然后走廊出现分岔。两条路的前方都是黑暗。白发男人又点燃一支火把。他从背后的鞘里拔出剑,犹豫起来,不知该走哪边才好。最后他选择了左边。那条走廊一片漆黑,蜿蜒曲折,地上满是碎石。

康德薇拉慕斯在睡梦中发出呻吟,极度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知道白发男人选择的路非常危险。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那正是白发男人的目的。

因为这是他的工作。

康德薇拉慕斯在床上扭动身体,连连呻吟。她是个解梦术士,正处于解梦的恍惚之中。突然间,她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小心! 她想尖叫,但她知道自己叫不出声。小心,在你身后!

当心,猎魔人!

怪物从他身后的暗处悄无声息、满怀恶意地袭来。它突然从黑暗中现身,仿佛骤然燃起的火焰。仿佛一道火舌。

注解:

[1]  安娜·亨利叶塔的简称。——译注

黎明时分,猎鹰抖动双翼,

出于愉悦,也出于高贵的习惯,

歌唱之时,乌鸫的翅膀也会摇曳,

接纳伴侣,与其绒羽交织,

哦,欲望之火在我心中肆虐,

作为情人,我愿欣然展现于你。

让你看到写满这一页的爱意:

即便终结到来,我们也不会分离。

——弗朗索瓦·维庸

虽然心急如焚,几乎不眠不休地赶路,猎魔人却在陶森特度过了几乎整个冬天。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不会写在这里。毕竟木已成舟,我没理由为此绞尽脑汁。至于想要谴责猎魔人的人,请记住,爱有许多名义,但唯独没有论断。因此不要论断他人。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 著

在那些日子,狩猎愉快,睡得也好。

——鲁德亚德·吉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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