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一阵微风吹皱了沸腾大锅般的湖面,吹散了稀薄的晨雾。桨架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和辘辘声,船桨掀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康德薇拉慕斯手扶护栏。小船正在慢速航行,水面在她手边起起落落。
“哦哦,”她努力让语气透出讽刺,“真快啊!我们就像在湖上飞翔。我的头都要晕了!”
正在划桨的是个又矮又壮的男人,他恼火又含糊地咆哮一声,长着浓密头发的脑袋连抬都没抬。康德薇拉慕斯已经习惯了他的嘟囔、嘀咕和咆哮。对于她的问题,他每次都这么回答。
“当心,”她尽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划太快会翻船的。”
这一次,男人抬起头,露出晒得黝黑的脸。他嘟囔一句,咳嗽一声,然后用留着灰色胡楂的下巴指了指装在栏杆上的木制线轴。线轴上系着一条绳索,另一头消失在水中,随着小船的前进不时绷紧。他显然觉得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然后他继续划桨,步调和先前完全一致:扬起船桨。停顿。将船桨半沉进水。长长的停顿。划桨。随后是更长的停顿。
“哦,”康德薇拉慕斯看向天空,冷淡地说道,“我懂了。你要让拖在船后的诱饵保持适当的速度和深度。钓鱼是很重要,所以别的事全都无所谓。”
男人显然觉得这事理所应当,索性连嘟囔都省了。
“哦,谁又在乎我是在连夜赶路呢?”康德薇拉慕斯继续独白,“谁又在乎我饿不饿呢?谁又在乎我的屁股因这湿漉漉、硬邦邦的凳子而又痛又痒呢?谁又在乎我想解手呢?不,只有钓鱼才是要紧事。虽然这事根本毫无意义。拖在后面的鱼饵位于水流中央,任何鱼都不可能咬钩。”
男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康德薇拉慕斯龇牙露出坏笑。那人依然慢吞吞地划着。他很生气。
她无力地坐在船尾的凳子上,搭起二郎腿,让衬衣的开口正对那个男人。
男人嘟囔一声,用长着老茧的双手划桨,装作正在凝视拖在船尾的绳索。当然了,他划桨的速度仍未加快。康德薇拉慕斯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天空。
桨架嘎吱作响,明亮的水珠自船桨洒落。
迅速消散的雾气里,出现了一座岛屿的轮廓。岛上耸立着一座圆顶的黑色高塔。尽管背对着岛屿,男人却意识到他们快到了。他把桨不慌不忙地收进船里,站起身子,缓缓收起线轴上的绳索。康德薇拉慕斯依然坐在那儿,两腿交叠,吹着口哨,看着天空。
那人缓缓卷起钓鱼线,察看诱饵——那是一只闪闪发亮的黄铜勺子,上面绑着用染了色的羊毛掩饰的三曲钩。
“哦,什么也没抓到。”康德薇拉慕斯用甜美的语气说道,“太可惜了。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不幸?难道因为船走得太快了?”
男人向她投去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坐下来,咳嗽一声,朝船舷外吐出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抓起两支船桨,弓起强壮的脊背。船桨溅起水花,在桨架里搅动着,小船像离弦之箭一般穿过湖面,船首浪花翻涌,船尾留下道道涟漪。他们离岛的距离大概相当于十字弓射程的四分之一,而在两声嘟囔的时间里,小船便越过了这段水域,重重地撞上沙滩,将康德薇拉慕斯甩下了凳子。
那人嘟囔、咳嗽、吐了口痰。康德薇拉慕斯明白,他的举动翻译成文明人的语言就是“滚下我的船,烦人的女巫!” 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他扶自己下去,于是脱下鞋子,将裙摆挽到令人心猿意马的高度,跳下船舷。岸边几块贝壳深深嵌进她的脚心,但她把一声咒骂生生咽回了肚里。
“谢谢,”她咬着牙说,“谢谢你载我这一程。”
她没等下一声嘟囔,也没回头,就这么光着脚走向石阶。艰辛和痛楚消散无踪,被她不断升腾的兴奋抹去。她正站在洛克·布雷斯特湖中的伊尼斯·维特里岛上。这里可谓传奇之地,有资格造访的人寥寥无几。
晨雾已彻底散去,通红的太阳在苍穹闪耀强光。湖面上方,海鸥在高塔的雉堞周围盘旋,鸣叫不休。
在岸边那段石阶顶端的平台上,倚靠着蹲伏在地、龇牙咧嘴的奇美拉雕像之人,正是妮妙。
也就是湖中女士。
她纤细而娇小,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在小时候,康德薇拉慕斯曾听人称她为“拇指姑娘”,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但她敢肯定,起码有半个世纪,没人敢如此称呼这位小女术士了。
“我是康德薇拉慕斯·提利。”她点点头,拎着鞋子,有些困窘地做了自我介绍,“湖中女士,您能邀请我来您的岛做客,真让我荣幸之至。”
“叫我妮妙。”小女术士纠正道,“只叫妮妙就好。把头衔和绰号都省掉吧,提利女士。”
“这样的话,您可以叫我康德薇拉慕斯。只叫康德薇拉慕斯就好。”
“既然你允许,那么,康德薇拉慕斯,我们早饭时再谈吧。我猜你饿了。”
“我并不否认。”
早餐包括黑面包、配有香葱奶油的白软干酪,还有鸡蛋和牛奶。两名沉默不语的年轻女仆端上饭菜,身上散发出淀粉的气息。用餐时,康德薇拉慕斯感受到小女术士的视线。
“这座塔共有六层,”妮妙注视着访客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地下还有一层。你的房间在三楼,各项用品一应俱全。底楼供仆人居住,他们负责打理这座塔。地下一层是实验室,二楼和四楼分别是图书室和画廊。无论何时,你都可以自由进出这些楼层,并使用其中的任何设备。”
“我明白了。谢谢。”
“最高两层是我的私人房间和办公室。我不希望那里有任何人打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请记住,我在这方面非常敏感。”
“我会尊重你的隐私。”
妮妙转头望向窗外,发现粗暴的渔夫已将康德薇拉慕斯的所有行李都搬下了船,现在正将线轴、渔网和其他捕鱼器具装进船里。
“也许我有点守旧,”她续道,“但我用惯的东西都专属于我。比如我的牙刷、我的私人房间、我的图书室、我的浴室。还有渔夫王。请不要打渔夫王的主意。”
康德薇拉慕斯差点被牛奶呛着。但妮妙的神情全无变化。
“如果……”没等康德薇拉慕斯缓过劲儿来,她又说道,“如果他想打你的主意,拒绝他。”
康德薇拉慕斯终于咽下牛奶,点点头,忍住了没开口。尽管她很想用尖刻的语气回答,那个粗俗的渔夫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尤其他已头发花白,还表现出一副孤僻的模样。
“那好,”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彼此介绍过自己,现在是时候讨论具体事务了。你知不知道,候选人那么多,为何我只选中了你?”
康德薇拉慕斯本打算选择不那么傲慢的回答。但她最后得出结论:就算她的谦逊里只掺杂了一点点虚伪,妮妙也一定听得出来。
“我是学院里最优秀的解梦者。”她用冷静、客观且毫不夸耀的语气答道,“第三学年时,我在解梦术上得到了全学院第二的评价。”
“那我完全可以找第一的来。”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顺便一提,是别人向我推荐你的。而且是颇为强烈的推荐,似乎因为你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要知道,亲爱的康德薇拉慕斯,解梦术可是难以捉摸的技巧。即便最优秀的解梦者,也有可能遭遇失败。”
康德薇拉慕斯没把轻佻的回答说出口:我失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毕竟与她说话的人可是魔法方面的大师。就像学院里某位教授的口头禅: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她的沉默,妮妙赞许地点点头。
“我这里有关于你的详细报告,”她说,“我知道你无需借助药物就能入梦。这点让我很满意,因为我容忍不了药物。”
“我不需要药物,”康德薇拉慕斯自豪地确认道,“对我来说,只要有锚定物就能解梦。”
“什么?”
“呃,锚定物,”康德薇拉慕斯清了清嗓子,“就是跟我解梦对象有关的物件。比如私人物品,或者画像……”
“画像?”
“呃,对。只要有画像,我就不会弄错。”
“哦,”妮妙笑道,“既然有画像就可以,那就没问题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可以起身了,全学院第二、同时又最优秀的解梦术士。我会向你解释选你为助手的其他原因。”
石墙散发出阵阵寒气,就连深色的木制墙板和地毯都无法阻挡。透过鞋跟,康德薇拉慕斯的双脚甚至感受到了寒意。
“这些门后,”妮妙指了指,“就是实验室。正如我先前所说,你想怎么用都没问题。当然了,我建议你谨慎些。尤其是在驱使扫帚搬运水桶时,还是见好就收吧。”
出于礼貌,康德薇拉慕斯大笑起来,虽然这个笑话已经很老了。看来给她上过课的教授都一样:他们都喜欢讲传说中的巫师学徒的笑话。
楼梯像海蛇一样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阶梯又高又陡,没等她们抵达目的地,年轻的解梦者便开始喘息和流汗,妮妙却完全不受影响。
“请这边走。”她推开一扇橡木门,“留意门槛。”
康德薇拉慕斯走进门,随后发出一声惊叹。
门后是间画廊。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巨大的油画、老旧开裂的微型画、版画、发黄的木刻画、褪色的水彩画与乌贼墨汁画。这里还挂了些较新的画作——色彩鲜艳、符合现代风格的蛋彩画与水粉画,线条分明的飞尘法版画与腐蚀法版画,对比鲜明的石印版画与网线铜版画,上面的黑点十分吸人眼球。
妮妙在一幅挂在门边的画前停下脚步:上面描绘的是一群聚在树下的人。她看着画布,然后沉默地看着康德薇拉慕斯,目光意味深长。
“丹德里恩。”康德薇拉慕斯说道,她明白自己不能迟疑,“他正在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面唱歌。”
妮妙微笑点头,迈出一步,站到另一幅画前。那是一幅象征主义画风的水彩画。一座小山上有两个女性身影,海鸥在她们头顶盘旋,下方的山坡上,有支阴影组成的队伍。
“希瑞和特莉丝·梅利葛德。凯尔·莫罕的预言幻景。”
微笑,点头,迈步,另一幅画。画上是跨着奔马的骑手,两旁奇形怪状的赤杨树正将手臂——也就是枝条——伸向那人。康德薇拉慕斯感到一股寒意流过身体。
“希瑞……唔……正在夜晚骑马前往半身人霍夫梅耶的农庄,去跟杰洛特见面。”
下一幅是深色调的油画,描绘着战斗的场面。
“杰洛特和卡西尔正在守卫雅鲁加河上的大桥。”
接下来越来越快。
“叶妮芙和希瑞,梅里泰莉神殿的初次碰面。丹德里恩和树精艾思娜,地点是布洛克莱昂森林。杰洛特一行人在马卢尔山口遭遇暴风雪……”
“非常好,”妮妙赞扬道,“你在传说故事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现在你该明白我选择你的另一个理由了。”
在她们所在的乌木桌上方,挂着一幅描绘战争场景的巨大油画:似乎是布伦纳之战,而且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英雄之死”那一幕。这幅画无疑是尼古拉斯·塞托西的作品。从它给人的印象,从细节的完美表现和光影的刻画上就能看出来。
“的确,我很了解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奇故事,”康德薇拉慕斯说,“甚至了如指掌。我小时候就喜欢这则故事,听过也读过很多次。我梦想成为叶妮芙。但说实话,即便他们一见钟情,即便他们激情似火……那也并非永恒的爱。”
妮妙扬起眉毛。
“我从前所学的历史,”康德薇拉慕斯说,“是针对年轻人的流行缩略版本。后来我读了几本所谓‘完整且严肃’的历史书。那些书内容冗长,有些更是长得离谱。于是我热情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反思,热情之火也转变成权宜婚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妮妙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简而言之,我更喜欢传说故事:它们总是循规蹈矩,不会混淆虚构和现实,也不会将简单直接的童话寓言与无关道德的历史事实结合起来。我更喜欢那些没有百科全书编撰者、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作序的传说故事。我喜欢它们不证自明的约定俗成。我喜欢看到王子登上玻璃山顶,亲吻睡美人,等她苏醒过来,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没错,传说中故事的结局就该是……这幅希瑞的肖像是谁画的?我是说,画架上那幅。”
“这不是希瑞的肖像画。”小女术士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她的肖像画。那些亲眼见过希瑞、记得她的样貌的人描绘的肖像画,如今一张也没留存下来。画架上的人物是帕薇塔,希瑞的母亲。作画者是矮人鲁伊兹·多里特,为辛特拉王室服务的宫廷画师。根据文献记载,多里特为十岁的希瑞画过肖像,但那张画未能保存下来。我们还是说回传说故事,以及你跟传说故事的关系吧。在你看来,传说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美好的。”她坚定地说,“善良必须获胜。邪恶必须得到惩戒,以儆效尤。有情人将厮守一生。见鬼,正义的英雄也不会被人遗忘!可希瑞的传说呢?它的结局是怎样的?”
“问得好。是怎样的呢?”
康德薇拉慕斯片刻无言。她没料到会有这种问题:她嗅到了考验、测试与陷阱的味道。她闭上嘴巴,免得落入圈套。
希瑞和杰洛特的传说故事是怎样结束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她盯着那幅色调偏暗的水彩画。画上描绘了一条笨重的驳船,正在迷雾笼罩的湖面上航行,有个人站在船上,但只能看到黑色的轮廓。
这就是传说的结局。没错。
妮妙看穿了她的想法。
“这可不一定,康德薇拉慕斯。这可不一定。”
“相关的传说,”妮妙说,“我最初是从某个云游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我出身于农家,是贫穷佃农的第四个女儿。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云游说书人博格沃兹来到我们村子。我可以暂时忘掉农活儿,在脑海里想象难以置信的奇迹,想象广阔的世界……美丽而神奇的世界……它比九里外的城镇神奇得多……
“我当时只有六七岁。我姐姐刚刚十四岁,便被持续的劳作压弯了腰。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我们从小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我们总是弯着腰。弯腰干活,弯腰照顾孩子,除非你挺着大肚子。是啊,刚从产床下来,你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叫你怀上下一个……
“而正是听了那老人的故事之后,我才开始梦想劳作与驼背、嫁人与生子之外的生活。我卖掉了在森林里采来的蓝莓,用这些钱买下的第一本书,就是希瑞的传奇故事。也就是你生动形容过的针对年轻人的版本。但那版本对我正合适,因为我那时很穷。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想成为菲丽芭·艾哈特,或者席儿·德·坦沙维耶,还有艾希蕾·瓦·阿纳兴……”
两人同时看向一幅水粉画。画上有张桌子,位于某座城堡大厅,周围坐着许多女性。许多传奇女性。
“在我考进的学院里——事实上,我考了两次——”妮妙续道,“我只研究有关集会所的传说,以及它在魔法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刚一开始,我没时间为了消遣而读书:我必须把所有时间用来……跟上那些伯爵或银行家之女的步调,因为对她们来说,一切都那么轻松,她们还会嘲笑来自乡下的女孩……”
她顿了顿,掰了掰手指。
“终于到后来,”她续道,“我有了阅读的时间。但我随即发现,我对杰洛特和希瑞的冒险故事已经不像小时那么感兴趣了。这种表现跟你很相像。你是怎么形容来着?权宜婚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
她停下来,用双手抹了把脸。康德薇拉慕斯惊讶地发现,小女术士的手在颤抖。
“那件事……发生时,我十八岁。那件事让希瑞的传奇故事在我心底复苏了。我开始以严肃和科学的态度对待它,彻底投身其中。”
康德薇拉慕斯专心地听着,沉默不语。
“别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妮妙尖锐地说,“每个人都知道,湖中女士对希瑞的传说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每个人都在背地里说,我原本无害的兴趣逐渐成了瘾,甚至成了种狂热。这些传闻大都是实情,我亲爱的康德薇拉慕斯,大部分都是!至于你,如果愿意协助我,最终你也会陷入狂热与成瘾。因为我会要求你这么做。至少到你的实习期结束为止。你听明白了吗?”
康德薇拉慕斯点点头。
“你似乎明白了。”妮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会一点点解释给你听。等那个时刻到来,你便会知晓一切。不过现在……”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站在小船上的渔夫王。他黑色的轮廓与闪闪发光的金色湖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现在,休息一下吧。在画廊四处看看。在橱柜里和书架上,你能找到各种与希瑞有关的印刷品。在图书室里,有传说的各种版本和变体,以及几乎全部的研究文献。花点时间在它们身上。察看,阅读,集中精神。我希望你能找到做梦的灵感。也就是你所说的锚定物。”
“我会的。妮妙女士?”
“我听着呢。”
“那两幅肖像画,并排挂着的那两幅……难道都不是希瑞?”
“希瑞的肖像画并不存在。”妮妙耐心地重复一遍,“后世画家只在某些场景里刻画过她,相貌也完全出自他们自己的想象。至于那两幅肖像画,左边那幅也与希瑞息息相关,她是精灵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画师的名字是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你对她应该比较熟悉。她留存下来的画作中,有一幅仍挂在学院里。”
“我知道。另一幅呢?”
妮妙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画上是位眼神悲伤的金发少女,身穿一件绿袖的白色长裙。
“这幅画的作者是罗宾·安德里达。”她转过身,直视康德薇拉慕斯的双眼,“至于画中人是谁……就要靠你这位解梦术士来查明了。梦见它吧。然后把你的梦讲给我听。
罗宾·安德里达大师首先看到走上前来的皇帝,于是深鞠一躬。史黛拉·康格里夫——也就是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起身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飞快地示意雕花椅子上的女孩照做。
“两位女士,你们好。”恩希尔·瓦·恩瑞斯点点头,“也向你致意,罗宾大师。你的作品怎么样了?”
罗宾大师尴尬地嘟囔一声,又鞠一躬,在围裙上紧张地擦着手指。恩希尔知道,这位画家患有严重的广场恐惧症,而且害羞到病态的程度。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绘画技巧。
就像外出旅行时一样,皇帝穿着帝国亲卫旅的军官制服——黑色的铠甲和斗篷,后者绣有银色火蜥蜴的图案。他走上前去,仔细察看那幅肖像画。他看看画,又看看模特。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一头金发,眼神悲伤,身穿绿袖的白色长裙,戴着一条样式简朴的项链。
“非常好,”他特意面朝空气说道,让人没法猜测他在赞扬哪一方面,“非常好,大师。请继续,别在意我。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说句话,伯爵夫人。”
他朝窗边走开几步,迫使她跟在身后。
“我得离开了,”他轻声道,“要去处理国事。多谢你的招待。还有那位公主。做得好,史黛拉。你的表现值得赞扬。当然,她也是。”
史黛拉·康格里夫深深地行个屈膝礼,动作十分优雅。
“皇帝陛下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别在日落前赞美这一天。”
“哦……”她略微抿住嘴唇,“是这样吗?”
“是。”
“恩希尔,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十天之内,我们会重新进攻北方。这恐怕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非常非常艰难。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又捣毁了几桩针对我的阴谋行动。政治理性会迫使我做出许多艰难的选择。”
“但这女孩是无辜的。”
“我说过了,政治理性。政治理性与公正无关。归根结底……”他摆摆手,“我想跟她谈谈。单独谈谈。过来,公主。走快点儿。靠近些。这是皇帝的命令。”
女孩深深地行个屈膝礼。恩希尔打量着她,回想起洛克·格瑞姆宫那场命中注定的接见仪式。他对史黛拉·康格里夫满心赞赏,甚至是钦佩:因为在那之后的六个月里,她成功地将这笨拙的丑小鸭改造成了贵族仕女。
“先退下吧,”他下令,“去休息会儿,罗宾大师,比如清洗一下画笔。至于你,伯爵夫人,请去前厅等待。你,公主,跟我去阳台。”
昨晚落下的湿雪在晨光中消融,但达恩·罗万堡的屋顶和塔楼依然湿漉漉的,在阳光下像火焰一样闪耀。
恩希尔走到扶手边。女孩遵循宫廷礼仪,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他不耐烦地打个手势,示意她靠近。
皇帝沉默良久,双手扶栏,眺望着远处的山丘,以及生长其上、四季常青的紫杉。林间的白色石灰岩清晰可见。在他们下方,蜿蜒穿过峡谷的河水泛动着白银般的光泽。
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我很少来这儿。”恩希尔说。女孩保持沉默。
“我很少来这儿,”他重复一遍,转过头去,“这地方美丽又安静。环境很漂亮……你说对吧?”
“是的,皇帝陛下。”
“甚至能闻到春天的味道。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皇帝陛下。”
下方庭院传来喧闹的谈笑声,其中夹杂着歌声与马蹄铁的鸣响。接到出发命令的护卫队正匆忙做着离开的准备。恩希尔想起其中一个护卫喜欢唱歌,且经常不顾时间场合。
那双碧蓝的眼睛
懊悔地俯视着我
优雅地赠予我
你护身的咒符
在幽深的夜里
懊悔地想起我
请不要优雅地否认
埋在你心中的欲望
“这歌谣很动人。”他用手指拂过沉重的皇帝金链,思忖道。
“是很动人。皇帝陛下。”
瓦提尔向我保证,说他发现了威戈佛特兹的踪迹。还说再过几天——最多几周——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叛徒的首脑将会落网,而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也将被护送至尼弗迦德帝国。
在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抵达尼弗迦德之前,我必须对这冒牌货做点什么。
“抬起头。”
她照办了。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板着脸问道,“比如请求?或者不满?”
“没有,皇帝陛下,我没什么愿望。”
“是吗?那可有趣了。但话说回来,我也没法强迫你有愿望。抬起头,像个公主的样子。你的宫廷礼仪是史黛拉教的?”
“是的,皇帝陛下。”
说实话 ,他心想,他们把她教得很好。先是里恩斯,然后是史黛拉。他们把这个身份灌输给她——想必还动用了酷刑和死亡的威胁。他们提醒她说,她必须在残酷无情的观众面前扮演好这个角色。在可怕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发问。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
“你的真名。”
“希瑞菈·菲欧娜……”
“别考验我的耐心。你的名字!”
“希瑞菈……”女孩的嗓音就像折断的芦苇,“菲欧娜……”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够了。”他咬着牙说,“够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是个违反礼节的动作。她的嘴唇也在颤抖,虽然礼仪并不禁止这一点。
“冷静点。”他命令道,但这次压低了嗓音,几乎算得上温柔,“你在害怕什么?羞于提起自己的名字?不敢告诉我?因为这会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我问你这些,只是因为我想用真名称呼你。我必须知道你的真名。”
“我的名字不足挂齿,”她的大眼睛突然像烛光里的翡翠一样闪烁起光芒,“因为它平凡无奇,皇帝陛下。叫那名字的人无足轻重。只要我还是希瑞菈·菲欧娜,我就有存在的意义……只要我……”
她的声音迅速卡在喉咙里,而她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脖子,仿佛她戴的并非项链,而是绞索。恩希尔继续打量着她,心里依然对史黛拉·康格里夫赞不绝口。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愤怒。毫无来由,也因此更加强烈的愤怒。
我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他心里想道,感受着心头涌现的愤怒。它沸腾翻涌,仿佛一锅煮沸的汤。我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要知道,你被绑架与我无关。”他语气尖锐地说,“我跟这事毫无关系。我没给出过类似的命令。我也是被人欺骗……”
他对自己很恼火,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犯错。他早该结束这场对话,以优雅、有力且凶狠的方式收尾,这才是皇帝应有的态度。他必须忘记这个长着绿色眼眸的女孩。这个女孩并不存在。她只是个替身。是个冒牌货。她连名字都没有。她无足轻重。皇帝不该请求他人的宽恕,不该用道歉的口吻对她这种……
“请原谅。”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而这些字眼仿佛黏在他的嘴唇,不愿离去。“是我弄错了。是的,的确,我对你的遭遇心怀愧疚。愧疚。但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不公、任何伤害、任何威胁。不用怕。”
“我不怕。”她抬起头,不顾礼仪,与他目光交接。恩希尔缩了缩身子,她眼中的坦诚与信任让他吃了一惊。他立刻挺直身体,又变回了骄傲而高贵的皇帝。
“告诉我你的要求。”
她再次看向他,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早已习惯通过弥补自己的卑劣造成的伤害,来获得心灵的平静。在内心里,他甚至为自己付出的代价之小而庆幸。
“告诉我你的要求。”他又重复一遍,语气也平和了些,“我会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别这么看着我 ,他心想。我受不了这种眼神。应该是别人害怕看我才对。我有什么好怕的?
让瓦提尔和他的政治理性都见鬼去吧。只要她开口,我就把她送回原来的家。就算用六匹马拉的金马车也行。只要她开口。
“告诉我你的要求。”他再三重复道。
“感谢您,皇帝陛下。”女孩垂下目光,“陛下您真是既高尚又慷慨。如果您允许我提出要求的话……”
“尽管说。”
“我想留下。留在达恩·罗万堡。留在史黛拉女士家里。”
他并不吃惊。他早就有所察觉了。
理智阻止了他问出那些会让双方蒙羞的问题。
“我向你保证,”他冷冷地说,“我会说到做到。”
“感谢您,陛下。”
“我向你保证,”他重复道,“我也会遵守诺言。但我觉得你选错了。你选择的并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你改变想法……”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直到确认皇帝没打算把话说完,她才开口道,“我干吗要改变想法?我选择了史黛拉夫人,这是我一生从未体验过的事……住处、温暖、善意……还有爱。选择这些东西不会有错。”
可怜又天真的小家伙 ,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在敌人坟墓上起舞的白焰”——心想。这种欲望往往蕴藏着最可怕的错误。
但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他早已忘却的回忆,皇帝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有趣,”听完故事后,妮妙说,“这梦真的很有趣。你还做了别的梦吗?”
“做了!”康德薇拉慕斯用刀背迅速而精准地敲开鸡蛋壳,“简直是梦境大游行,让我一直头晕到现在!但这也正常。在新地方睡觉的头一晚,梦境总是很混乱。你要知道,妮妙,据说我们的能力其实只能看到类似梦境的幻景。我们的手段并非催眠或进入恍惚状态,但我们看到的幻影和其他人的梦境毫无分别,无论从清晰度、丰富度和满足度来看都是如此。不同之处在于,我们记得自己的梦。我们很少会忘记自己梦到的事……”
“因为你的内分泌腺功能有些异常。”湖中女士打断她说,“你们的梦——我这么说也许显得有些轻蔑——跟被内啡肽操控的身体做的梦一模一样。就像大多数先天性魔法才能一样,你们这种才能的起源也是平凡的生理现象。可我为什么要说明这些呢?毕竟你早就知道。你还记得别的梦吗?”
“有个少年,”康德薇拉慕斯皱起眉头,“扛着一只袋子,在田野中穿行。时值早春,田野里空空荡荡。柳树……长在路边。弯曲、中空又丑陋的柳树……树上光秃秃的,但还留着几片叶子。男孩向前走,不时四下张望。天色很暗。天空中有星辰。其中一颗在动。那是颗彗星。一颗泛红的彗星,闪烁着、倾斜着,掠过夜空……”
“很好,”妮妙欣喜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但我能确定那天的日期。在‘辛特拉和约之年’的春天,能看到红色彗星的日子只有六天。更确切地说,就是三月的最初几天。你在其他梦境里见到过类似的时间标签吗?”
“我的梦,”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声,捏起煮鸡蛋蘸了蘸盐,“又不是日历。没有附注的日期。但实话实说,我梦到了布伦纳之战,或许因为在你的画廊里,我盯着尼古拉斯·塞托西的油画看了一会儿。布伦纳之战的日期众所周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跟那彗星出现是在同一年。”
“对,你没弄错。你梦里的战斗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只有混乱的马匹、士兵和武器。人们在嘶喊和杀戮。有个人——想必是个疯子——在尖叫什么‘老鹰!老鹰!’”
“还有什么?你说过的,昨晚简直是梦境大游行。”
“我不记得……”康德薇拉慕斯突然闭了嘴。
妮妙笑了。
“好吧,”解梦术士缩了缩身子,抢在湖中女士出言讽刺前开口道,“对,有时候我也会忘记。没人是完美的。我重复一遍,我做的梦只是些幻景,不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的书架……”
“我知道,”妮妙说,“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测试你做梦的能力,而是为了分析传奇故事。分析其中的谜团,以及空白的部分。目前进展顺利,因为你在第一个梦里就查明了画中女孩的身份,她是冒牌的希瑞,威戈佛特兹打算用她欺骗恩希尔皇帝……”
她闭了嘴,因为渔夫王走进了厨房。他鞠了一躬,嘟囔一句,从橱柜里拿出一条面包、一只瓶子,还有用布包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转身离开,但没忘记躬身行礼和继续嘟囔。
“他是个瘸子,”妮妙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在一次狩猎中受了重伤,被一头野猪的獠牙刺穿了腿。所以他才总是待在小船上。只要有桨,能钓鱼,他就会忘记自己的伤痛。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好人。而我……”
康德薇拉慕斯礼貌地保持沉默。
“我需要男人。”小女术士直白地说。
我也一样 ,解梦术士心想。见鬼,等回到学院,我就找个人来勾引我。独身很好,但持续超过一个学期就不好了。
妮妙哼了一声。
“如果你吃完也幻想完了,我们就去图书室吧。”
“说回你的梦吧。”
妮妙翻开一本文件夹,拿出几张乌贼墨汁画。康德薇拉慕斯立刻认出了画中的场景。
“洛克·格瑞姆宫的接见仪式?”
“没错。冒牌货被带进皇宫。恩希尔假装上当,摆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你看,这边是北方诸国的大使,他演这场戏就是给他们看的。而这边是尼弗迦德的公爵。他们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皇帝拒绝了他们血统高贵的女儿,对他们联姻的提议不屑一顾。他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谋划复仇、阴谋与暗杀。冒牌货低着头站在王座前。画师这么画是为强调她的神秘,将她的五官都隐藏在面纱之后。这基本上就是我们对假希瑞所知的一切。在任何版本的传说故事中,都未提及她后来的遭遇。”
“不难想象,”康德薇拉慕斯悲伤地说,“命运对这女孩并不友善。恩希尔得到真货之后——我们都知道他最后找到了——就摆脱了这个冒牌货。在梦里,我没感觉到悲剧的气氛。按理说,如果最后是那种结局,我应该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梦里看到的景象未必就是事实。我的梦跟其他人一样,会反映我的欲望、憧憬……以及恐惧。”
“我知道。”
她们翻看文件夹和印刷图画,一直讨论到午餐时分。渔夫王今天的成果应该不错,因为午餐是烤鲑鱼。晚餐也是。
那天晚上,康德薇拉慕斯没睡好。她吃太多了。
她什么也没梦到。她有些气恼和羞愧,但妮妙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还有时间,”妮妙说,“还有很多个夜晚等着我们呢。”
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塔里有好几间浴室,内部陈设堪称奢华:墙壁铺着大理石,黄铜闪闪发亮,通过管道送来的热水在地下室某处升过温。康德薇拉慕斯能在浴室里耗上几个钟头,但今天,她在洗蒸汽浴时遇见了妮妙。蒸汽浴室是栋小木屋,位于湖面上方的平台。在用水冲刷滚烫的石头而形成的蒸汽里,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用桦木刷轻轻拍打身体。咸咸的汗水流进她们的眼睛。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康德薇拉慕斯擦了把脸,“我在伊尼斯·维特里岛的这段日子,最终目的是为解答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说中所有的谜团和空白?”
“没错。”
“在白天,我们会欣赏画作并讨论,好为晚上做准备:这一来,我就能梦见彻底被人遗忘但又真正发生过的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次,妮妙似乎觉得没必要加以确认。她站起身,把桶里的水倒在石头上。热腾腾的蒸汽一时让她们难以呼吸。妮妙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自己身上。康德薇拉慕斯欣赏着她的身体。尽管娇小,女术士的身材却异常匀称。她的身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足以让任何年轻女孩燃起嫉妒心。康德薇拉慕斯才二十四岁,但她同样羡慕对方。
“可就算梦到了什么,”她又擦了擦汗水淋漓的脸,续道,“我又如何确认自己梦到的就是真相?我真不知道……”
“讨论先暂停一下。”妮妙打断道,“我们出去吧。我已经厌倦坐在这口锅里慢炖了。我们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再谈。”
就像仪式的一部分,她们跑出蒸汽浴室,光脚啪嗒啪嗒地踩在平台木板上,大喊着跳进冰凉的湖水。泡过身体之后,她们游到平台边,拧干头发。
听到水花声和叫喊声,小船上的渔夫王转过头,手搭凉棚,但马上又将目光转回到他的渔具。
康德薇拉慕斯觉得他的举动非常无礼,理应受到谴责。但她对渔夫王的评价比先前高了许多,因为她注意到,他在钓鱼之外的时间总会读书。他走路时拿着书,连去方便都带着书,而且那书还是《金镜》,一本既有深度又考验读者智力的著作。如果说刚到伊尼斯·维特里岛的几天里,康德薇拉慕斯曾觉得妮妙的喜好令人费解,现在她也都释然了。渔夫王只是看起来粗鲁而已。他的举止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假面具。
但不管怎么说 ,康德薇拉慕斯心想,面对两位身姿堪比宁芙、足以让人目不转睛的女性裸体,他却选择转头去看鱼竿和诱饵,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侮辱和冒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