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回去!”邦纳特拉住缰绳,将不断嘶鸣的马转向岸边,“下马!这冰太薄了。”
“只有湖边靠近芦苇丛的位置比较薄。”达克瑞·希利凡特用脚踩了踩冰面,估算道,“但就算这儿也有半寸厚,撑得住马匹的重量,没什么好担心……”
他的话被一声咒骂和马嘶声掩盖过去。史凯伦的灰马滑倒了,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向前一伸。史凯伦又骂一句,踢了踢马腹。这次伴着咒骂响起的,是冰面破裂的响亮噼啪声。灰马前腿乱蹬,后腿保持跪地的姿势,陷进了破碎的冰洞。它在冰洞里挣扎,又踩碎了一大块冰,同时搅浑了身下的黑水。灰林鸮跳下马鞍,拽住缰绳,但也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幸好他没滑到自己坐骑的马蹄下。两个杰莫兰人将他扶起,波特·布瑞登和奥拉·哈希姆则把嘶鸣不止的灰马拉上岸。
“下马,伙计们。”邦纳特重复一遍,看着覆盖湖面的迷雾,“还是别冒险为好。我们徒步去追那个丫头。她肯定也是步行过去的。”
“说得太对了。”波利亚斯·穆恩指着湖面,确认道,“用眼睛就看得出来。”
枝头低垂的湖岸上,冰面光滑而半透明,就像深色的玻璃瓶,他们能看到棕色的芦苇和冰下的水生植物,远处的冰上则覆着薄薄一层潮湿的积雪。在雾气中,深色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肉眼可见的极限。
“找到她了!”里恩斯急切地大喊一声,把缰绳挂到树枝上,“她没看上去那么聪明。她走到了湖中央的冰上。如果她选择了湖岸或者森林,我们要抓她就困难多了!”
“湖中央……”邦纳特露出思索的表情,重复道,“按照威戈佛特兹的说法,穿过湖中央是前往魔法塔的捷径。她也知道这事。穆恩,她比我们快多少?”
波利亚斯·穆恩已经站到了湖面上。他在脚印旁边跪倒,俯身打量。
“半个钟头,”他估算到,“不会更久。天气暖和起来了,但这些脚印依然没有模糊,甚至能看清鞋底的每一根鞋钉。”
“这片湖,”邦纳特徒劳地想要看穿湖面的浓雾,喃喃道,“向北延伸超过五里。威戈佛特兹是这么说的。如果那女孩比我们早走了半个钟头,现在就会领先我们一里左右。”
“在这么光滑的冰上?”穆恩摇摇头,“不会的。撑死也就半里。”
“那就更好了!快追!”
“追。”灰林鸮重复道,“留神冰面,尽可能快速前进!”
他们大步前行,呼吸沉重。接近猎物令他们愈发兴奋,就像吸食了麻药粉。
“别走散了!”
“别跟丢脚印……”
“别在该死的雾里迷路了……它白得就像牛奶……走出二十步就看不清了……”
“往松树那边走。”里恩斯咆哮道,“快点,快点!趁冰上还有雪,我们还能跟上她的脚印……”
“这脚印很新。”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嘀咕起来,“非常新……每根鞋钉的印子都能看清……她就在我们前方……我们正前方!可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她?”
“为什么听不到她的声音?”奥拉·哈希姆惊讶地问,“我们踩在冰上的脚步声和踩过积雪的嘎吱声都在回响!可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她的动静……”
“因为你们喋喋不休!”里恩斯粗暴地打断他,“继续走!”
波利亚斯·穆恩摘下帽子,擦了擦渗出汗水的额头。“她就在这片雾里。”他轻声说,“就在这片雾里……我们却看不到。我们不知道她会从哪儿发起攻击……就像之前……在万圣节前夜……在顿·戴尔村……”他用颤抖的手拔出长剑。
灰林鸮朝他扑去,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起来。“别再引发恐慌了,蠢货。”他嘶声道。
太迟了,恐惧感染了其他人。他们也拔出剑来,本能地站到同伴身旁。
“她不是幽灵!”里恩斯大声咆哮道,“她甚至不是女术士!而我们有十个人!顿·戴尔村里只有四个,还都喝得烂醉!”
“散开队伍。”邦纳特突然说,“从左到右站成一排,就像环环相扣的铁链一样!这样就不会看漏自己人了。”
“你也这样?”里恩斯嘲笑道,“邦纳特,你也被恐惧传染了?我还以为你没那么迷信呢。”
赏金猎人向他投去比冰更冷的眼神。“以扇形散开,”他重复一遍,没理睬术士的话,“保持距离。我现在回去牵马。”
“什么?”
邦纳特依然对里恩斯不理不睬。里恩斯咒骂一句,但灰林鸮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别管他。”他嘶声道,“让他去。但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站成一排!波特和斯提格沃德去左边!奥拉去右边……”
“史凯伦,这是做什么?”
“如果我们太过集中,”波利亚斯·穆恩低声说,“很有可能会压碎冰面。另外,我们散开前进,可以防止女孩从侧面逃跑。”
“侧面?”里恩斯轻蔑地说,“怎么可能?这脚印明显通向前方。那丫头正在笔直前进,如果她真想转弯,我们从脚印就看得出来!”
“说得够多了。”灰林鸮打断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了看邦纳特在迷雾中消失的方向,“继续追!”
于是他们迈开脚步。
“开始回暖了……”波利亚斯·穆恩吸了口气,“上层的冰正在融化。我们脚下都积水了……”
“好大的雾……”
“但脚印依然清晰。”达克瑞·希利凡特评论道,“另外,我觉得那丫头速度变慢了。她的精力正在渐渐耗尽。”
“我们也是。”里恩斯扯下帽子,扇了扇风。
“别动。”希利凡特突然停下脚步,“你们听到了吗?什么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听到了……刷刷声……冰上的刷刷声……但不是我们这边的声音。”波利亚斯·穆恩指着隐去足迹的迷雾,“似乎是左边。从侧面传来的……”
“我也听到了。”灰林鸮确认道,不安地四下张望,“可现在又静下来了。见鬼,这可不妙。这可不太妙!”
“脚印!”里恩斯的语气带着厌烦,“我们还能看到她的脚印!你们没长眼睛吗?她走的是直线。直线!如果她转弯,就算只走一步,我们也会看到脚印的变化!赶紧追啊,就快追上了!我敢保证,等会儿我们就能看到……”
他突然闭了嘴。波利亚斯·穆恩发出让人肺部震颤的呻吟。灰林鸮咒骂一声。
前方十步远,在浓如牛奶的雾气中,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他们看到脚印……消失了。
“活见鬼了!”
“什么情况?”
“她是飞走了还是咋地?”
“不对。”波利亚斯·穆恩摇摇头,“她没飞走。比那更糟。”
里恩斯粗鲁地咒骂一声,指了指留在冰上的划痕。
“溜冰鞋。”他恶狠狠地说着,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她穿上了溜冰鞋……现在她能在冰上像风一样飞……我们不可能抓住她了!见鬼,邦纳特在哪儿?没有马,我们不可能抓到她!”
波利亚斯·穆恩大声叹了口气。
史凯伦缓缓解开外套的纽扣,手放在胸前的飞镖带上,确保自己随时都能取出猎户镖。“我们没必要抓她。”他冷冷地说,“她会来找我们的。恐怕我们都不用等太久。”
“你疯了吗?”
“邦纳特早就料到了,所以他才会回去牵马。他知道那丫头会把我们引进陷阱。注意!仔细听溜冰鞋划开冰面的声音!”
达克瑞·希利凡特冻得发红的脸颊突然变得苍白。
“伙计们!”他大喊道,“留神!注意!都过来,站到一起!别在雾里迷失方向!”
“别动!”灰林鸮吼道,“别动!别发出任何声音,不然我们会听不到……”
他们听到了。在队伍最左端,雾气中传来一声短促而不连贯的喊叫。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就像金属刮过玻璃——让他们寒毛倒竖。
“波特,”灰林鸮喊道,“波特!出什么事了?”
他们听到一声内容无法理解的嘶喊。突然,波特·布瑞登的脑袋从迷雾中钻出。他跑到近前,摔了一跤,腹部着地滑向前去。
“她杀了……斯提格沃德。”他喘息着说道,费力地从冰面上爬起,“她砍倒了他……就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太快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动作……那个小女术士……”
史凯伦咒骂一声。希利凡特和穆恩握紧手中的剑,转过身,凝视着雾气。
刷。刷。刷。快节奏的刮擦声一阵阵传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她在哪儿?”波利亚斯·穆恩大喊一声,转了个身,双手举起长剑,“在哪儿?”
“别动。”灰林鸮捏住一枚猎户镖,“在右边!没错!右边!她从右边过来了!当心!”
队伍右侧,一个杰莫兰人骂了一句,踩着渐渐融化的冰面,轻率地冲进了迷雾。但他没能跑远,甚至没能跑出他们的视野。他们听到溜冰鞋尖锐的声响,看到一把模糊的剑刃飞速划过,然后是剑身的反光。杰莫兰人哀号起来。他们看到他倒在地上,看到喷洒在冰面上的鲜血。伤员四下张望,扭动身体,尖叫连连,大声号啕。随后,他停止了尖叫,不再动弹了。
但就在他哀号的同时,逐渐逼近的冰鞋刮擦声再度响起。他们没料到女孩会回来得这么快。
她冲到他们中间。错身而过的同时,她朝奥拉·哈希姆的膝盖下方横向劈出一剑,令他像折叠刀一样折起身子。她转体一周,锋利的碎冰洒了波利亚斯·穆恩一身。史凯伦往后一跳,但脚下打滑,顺手抓住了里恩斯的袖子,两人同时倒地。溜冰鞋无情地自他们身旁滑过,将冰屑洒在他们的脸上。有个杰莫兰人大喊大叫,然后是一声狂乱的尖叫,这人永远地闭上了嘴巴。灰林鸮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过很多人被砍断脖子时的叫声。
奥拉·哈希姆痛呼一声,往这边爬来。
刷。刷。刷。
一片寂静。
“史提芬,”达克瑞·希利凡特结结巴巴地说,“史提芬……我们都指望你了……救救我们……别让我们……”
“她把我砍瘸了,那个婊子!”奥拉·哈希姆喊道,“帮帮我,该死的!谁来……帮帮我!”
“邦纳特!”史凯伦朝雾中喊道,“邦纳特!快来帮忙!你这狗娘养的,跑哪儿去了?邦——纳——特——!”
“她就在我们周围,”波利亚斯·穆恩扭过头去侧耳聆听,吸了口气,“她在我们周围的雾气里……但没人料到她会从哪边进攻……死亡!那丫头就是死亡!这是场屠杀,就像万圣节前夜的顿·戴尔村……”
“聚到一起,”史凯伦呻吟道,“不要分散。她会挑落单的人下手……如果看到她出现,不要慌张……把剑朝她的脚扔过去——还有背包、皮带……手边的任何东西,让她……”
他的话没能说完。这次他们连溜冰鞋的刮擦声都没听见。达克瑞·希利凡特和里恩斯趴倒在地,总算保住了性命。波利亚斯·穆恩勉强跳开。但波特·布瑞登脚下一滑,立刻中剑栽倒。女孩后退时,史凯伦掷出了猎户镖。他打中了。可惜打错了人。好不容易起身的奥拉·哈希姆颤抖着倒在溅满鲜血的冰面上,瞪大的双眼仿佛在盯视刺穿鼻子的星形金属镖。
仅存的一个杰莫兰人丢下手里的剑,伴着短促的抽搐啜泣起来。
史凯伦朝他跑去,使出全身的气力,一拳打在他脸上。“振作点儿!”他吼道,“振作点儿,伙计!对手只是个丫头!只是个小丫头!”
“在万圣节前夜的顿·戴尔村,”波利亚斯·穆恩轻声道,“我们造就了这头冷血的小怪物。我们没法离开这片湖了。听吧!聆听死亡朝你扑来的声音!”
史凯伦捡起杰莫兰人的剑,努力塞回啜泣的对方手中。但他失败了。杰莫兰人全身发抖,用无神的双眼看着他。灰林鸮扔下剑,朝里恩斯跑去。
“做点什么,术士!”他摇晃里恩斯的双肩,咆哮道。恐惧增强了他的力量尽管里恩斯个子更高,块头更大,但在史凯伦手下,他却晃得像个布娃娃。“做点什么!呼唤你那位强大的威戈佛特兹!或者自己用点儿魔法!念诵咒语,呼唤鬼魂,召唤恶魔!做点什么,什么都行,你这肮脏的人渣,你这坨大便!趁那女幽灵还没杀光我们,赶紧做点什么!”
灰林鸮咆哮的回声响彻森林覆盖的山坡。不等回音止息,溜冰鞋的刮擦声再度响起。啜泣的杰莫兰人扑通跪地,双手掩面。波特·布瑞登哀号一声,丢下手里的剑,转身逃跑。他滑倒在地,然后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
“里恩斯!”
里恩斯咒骂一声,抬起手。念诵咒语时,他的双手和脑袋都在颤抖。但他还是念完了咒语。只是内容念错了。
他用抽搐的手指射出一道细细的火焰,劈裂了冰面。他本打算让这断面横向裂开,好挡住女孩的去路。但事与愿违,冰面纵向裂开,冰层轰然断裂,黑色的湖水喷涌而出。裂缝迅速扩大,朝目瞪口呆的达克瑞·希利凡特逼近。
“闪开!”史凯伦大喊道,“快跑!”
太迟了。裂缝蔓延到希利凡特脚下,猛然扩张。冰层碎裂,仿佛大块的玻璃。达克瑞·希利凡特失去平衡,不等叫出声,湖水已经没过他的头顶。波利亚斯·穆恩也掉进冰洞,消失在水下。跪在地上的杰莫兰人和奥拉·哈希姆的尸体同样消失无踪。里恩斯也扑通一声掉进了湖水。史凯伦紧随其后,但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冰洞边缘。只见女孩奋力一蹬脚,跃过缺口,啪嗒一声落在融化的冰面上,朝逃窜的布瑞登追去。片刻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刺痛了史凯伦的耳膜,余音在森林边缘回荡。
她追上了布瑞登。
“大人……”波利亚斯·穆恩好不容易爬到冰面上,“把手给我……验尸官大人……”
史凯伦被拉了上来,他冻得脸色发紫,身体剧烈颤抖。希利凡特也想爬上来,但却压垮了边缘的冰面,再次消失于水下。他很快又钻了出来,咳嗽着吐出几口水,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冰面。他往前爬行一段,然后躺在那里,精疲力竭,周围汇聚起一摊水。
波利亚斯呻吟一声,闭上双眼。史凯伦还在发抖。
“救救我……穆恩……救命……”里恩斯悬在冰洞边缘,腋窝以下都沉在冰水里。他的头发被水打湿,紧贴着脑袋,牙齿像响板一样咔嗒作响——听起来就像地狱响板舞的鬼魅序曲。
溜冰鞋刷刷作响。波利亚斯一动不动。史凯伦浑身发抖。
她来了。速度很慢。鲜血自她的剑身滴落,在冰上画出一道红线。
波利亚斯咽了口口水。尽管他的全身都被冰水浸湿,身体却突然变得滚烫。
但那女孩没理他。她看着徒劳地想要爬上冰面的里恩斯。
“帮帮我……”里恩斯透过咬紧的牙关说,“救救我……”
女孩慢了下来,在冰上转了个身,动作如舞蹈般优雅。她在原地站定,两腿略微分开,双手稳稳地握住剑柄。
“救救我……”里恩斯的手指抠进了冰面,开始语无伦次,“只要你救我……我就告诉你……叶妮芙在哪儿……我发誓……”
女孩缓缓取下蒙在脸上的头巾。然后,她笑了。波利亚斯·穆恩看到那道可怕的伤疤,好容易才忍住尖叫的冲动。
“里恩斯,”希瑞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你想教教我何谓痛苦,还记得吗?用这双手,这些手指。就这些吗?用你抓在冰面上的这几根手指?”
里恩斯回答了,但波利亚斯没听懂。因为里恩斯的牙齿抖得厉害,波利亚斯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希瑞在冰面上转过身,单手举起长剑。波利亚斯咬紧牙关,以为她会给里恩斯致命一击。但女孩什么都没做。更令追踪专家吃惊的是,她迅速跑开了,急促的双脚猛然加速。她消失在迷雾中,溜冰鞋有节奏的刷刷声也几不可闻。
“穆恩……拉……我……出去……”里恩斯咬紧牙齿喊出这几个字。他的下巴贴在冰洞边缘,两条手臂都扒在冰上。他想用手指抠住冰面,但他的指甲早已尽数折断。他伸开手指,努力用手掌和指节抓住血淋淋的冰块。波利亚斯·穆恩看着他,惊恐地想到一种可能性……
就在最后一刻,他听到了溜冰鞋的刷刷声。女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接近,在他眼前恍如一道幻影。她从冰洞旁边滑过,冰刀紧贴洞口边缘。
里恩斯一声惨号。冰水立刻涌入他的喉咙。他的身体消失在水面之下。
在靠近冰洞的位置,在溜冰鞋留下的美丽而光滑的划痕两侧,鲜血清晰可辨。还有手指,总共八根。
波利亚斯·穆恩吐了出来。
邦纳特沿着湖岸山坡策马疾驰,完全没考虑坐骑有可能一脚踏进被雪盖住的地洞,从而折断马腿。冻结的松木枝拍打在他脸上,抽打着他的双臂,冰屑洒进他的领口。
他看不到湖泊,因为整座山谷都笼罩着迷雾,就像一锅煮沸的汤。
但邦纳特知道,女孩就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
冰面之下,湖水深处,有个东西渐渐下沉,一群好奇的条纹鲈鱼从旁游过。这个闪闪发光、充满魅力的银盒子是从一具浮尸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在盒子沉到湖底,溅起淤泥之前,几条胆子最大的鲈鱼甚至用嘴巴碰了碰它。突然,它们惊惶地四散逃开。
盒子发出怪异而令人惊恐的震颤。
“里恩斯?能听到吗?你到底怎么了?你这两天为什么不回话?我要你汇报情况!那女孩怎么样了?你绝不可以让她进入那座塔!你在听吗?别让她走进雨燕之塔……里恩斯!快回答,该死的!里恩斯!”
里恩斯永远也不能回答了。
山坡到了尽头,湖岸一片平坦。前面湖泊就到头了 ,邦纳特心想,就在不远处。我截住了小丫头的去路。可她人在哪儿?那座该死的塔又在哪儿?
雾气的帘幕突然分开,被风吹散。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她就在他前面,骑着她的黑母马。她是个女术士 ,他心想,她跟那头畜生能用心灵交流。她派它来到湖泊另一头,等待跟她会合。
但这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一定要杀了她。让威戈佛特兹见鬼去吧。我一定要杀了她。首先,我要让她跪地求饶……然后,我会杀了她。
他大喊一声,猛踢马腹,让马匹亡命狂奔。
但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她把他引进了陷阱。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百五十步——但那是一百五十步的薄冰。因为湖水拐了个弯,将他和女孩分隔开来。半月形的沟槽弯向对岸,而那女孩正处于弧线处,离湖水尽头比他近得多。
邦纳特咒骂一声,猛地拉扯缰绳,但他的马已经跑上了冰面。
“跑啊,凯尔比!”
黑母马的马蹄掀开了冻结的泥块。
希瑞紧贴马颈。邦纳特的追逐让她满心畏惧。她害怕那家伙。光是想到要与他搏斗,她的肠胃就像挨了一拳。
不,她不想跟他打。至少现在不行。
雨燕之塔。只有雨燕之塔能救她。还有传送门。就像在仙尼德岛上,巫师威戈佛特兹紧追在后,朝她伸出手时那样……
她唯一的希望是雨燕之塔。
迷雾消散了。
希瑞拉紧缰绳,她感到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热流。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景象。
邦纳特也看到了。然后,他欢呼起来。
湖的尽头没有塔。连塔的废墟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只有一座依稀可见的小山丘。丘顶是座光秃秃的石冢,周围点缀着冰雪覆盖的植物。
“这就是你的高塔?”他大喊道,“你的魔法塔?这就是你的救命稻草?不过是一堆石头!”
女孩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她让母马奔向小丘,奔向那堆石冢。她朝天空举起双手,像在为自己的遭遇而诅咒上天。
“我早就告诉过你,”邦纳特大声喊道,踢了踢棕马的肚子,“你属于我!你必须照我说的做!没人能阻止我!不管是人还是神,不管魔鬼还是恶魔,都不行!魔法高塔也不行!你属于我,女猎魔人!”
棕马的蹄声在冰面上回响。
不知何处吹来一股旋风,让雾气突然凝聚起来。他的棕马大声嘶鸣,马蹄腾跃,用力咬住马嚼子。邦纳特在马鞍上身体后仰,用尽全力拉住缰绳,因为他的马发狂了——它的脑袋前后甩动,马蹄在冰面上踩踏、打滑。
一头雪白的独角兽站在岸上,挡在他和希瑞之间。它甩动前蹄,人立而起,护住女孩。
“这把戏对我没用。”赏金猎人控制住坐骑,高声喊道,“我可不怕什么魔法!我会抓到你的,希瑞!这次我会杀了你,女猎魔人!你是我的!”
雾气再次汇聚,化成怪异的形状,且越来越清晰。是一群骑手。噩梦般的幽灵骑手。
邦纳特瞪大了眼睛。
一群骷髅骑手,骑着骷髅战马,身穿生锈的链甲和破烂的外套,头戴满是凹陷和腐蚀痕迹的头盔,上面装饰着水牛角,还有残破的鸵鸟与孔雀羽毛。头盔的面甲下,幽灵的双眼闪烁着浅蓝色的光。一面破烂不堪的旗帜随风飘扬。
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个头盔上戴着王冠的铠甲骑士,其颈上的项链不断敲打着锈迹斑斑的胸甲。
滚开 ,有个声音在邦纳特脑中嗡嗡作响。滚开,凡人。她不属于你。她属于我们。滚!
没人能否认邦纳特的勇气。鬼魂没能吓倒他。他克服了恐惧,没有陷入慌乱。
但他的马就没这么意志坚定了。
棕马人立而起,用后腿跳起了芭蕾舞。它长声嘶鸣,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在马蹄铁的冲击下,冰面现出深深的裂纹,随即碎成了浮冰,湖水喷涌而出。棕马嘶鸣着,蹄子踩在浮冰边缘,而冰块再次碎裂。邦纳特从马镫里抽出脚,跳下马背,但为时已晚。
湖水没过他的头顶,敲打着他的耳鼓,发出洪钟般的巨响。他的肺仿佛随时都会炸开。
可他还是很走运。他的双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想必是正在下沉的马。他奋力上浮,在飞溅的水花中破开水面,大口喘息。他抓住冰洞边缘,处乱不惊地抽出匕首,刺进冰面,借力爬了上去。他躺在冰上,呼吸沉重,身上不断有水滴落。
湖泊,冰面,积雪覆盖的山丘,白霜包裹的黑云杉林——这一切都被反常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苍白光芒所照亮。
邦纳特无比费力地跪坐起来。
在地平线上方,蔚蓝的天空被耀眼的光晕笼罩,漩涡般舞动的光线从光之穹顶、从骤然亮起的光之圆柱与光之尖塔中映出。变幻不定的光之缎带与光之帘幕都在空中盘旋,这景象怪异至极。
邦纳特发出嘶哑的惊呼,他的喉咙像被绞刑的绳套箍住了一样。
除了小丘和石冢之外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如今耸立起一座高塔。
它庄严、纤细、光滑、闪闪发亮。这座高塔像用一整块玄武岩雕刻而成。在那锯齿状的塔顶,仅有的几扇窗户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北极光。
他看到女孩在马鞍上转过身,看着他。他看到她明亮的双眼,还有她脸颊上那道丑陋的伤疤。他看到女孩驱使黑母马,不紧不慢地踏进了石制拱门,踏进了门内的黑暗。
一人一马消失不见。
北极光爆散为飞旋的耀眼强光。
等到邦纳特视力恢复,高塔已踪影全无。只剩下积雪覆盖的山丘,还有那堆点缀着植物的石冢。
赏金猎人跪在冰面上,滴落的湖水在他周围形成了水洼。他发出疯狂而可怕的咆哮声。他将双手从膝盖伸向天空。他大喊,尖叫,诅咒,谩骂——咒骂的对象有人、有神、有魔鬼,也有恶魔。
他的吼叫声在林木覆盖的山坡上回荡,传遍了塔恩·米拉冰封的湖面。
塔内的景象立刻让她想起了凯尔·莫罕——门内是道同样漆黑的长廊,两侧各有一排同样看不到尽头的圆柱与雕像。她想不通,如此纤细的黑曜石塔身为何能容下这么长的走廊。但她知道,试图解释这种事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它本就是一座凭空出现的塔。在这样的塔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看到任何景象也不需要吃惊。
她转头回望。她不相信邦纳特有胆量——或者说有能耐——跟着她进到塔内。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她刚才穿过的拱门闪烁着明亮而反常的光。
凯尔比的马蹄踏到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马蹄铁踩到的东西尽数碎裂。都是骨头。头骨、胫骨、肋骨、股骨、骨盆。她正在一间庞大的藏骨堂中穿行。她再次想起了凯尔·莫罕。死者应当入土为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还真的相信……相信死亡是庄严的,相信死者是应当尊重的……但死亡就是死亡而已,死掉的人只是冷冰冰的尸体。至于尸体倒在何处,骨骸该在何处瓦解、碎裂,全都无关紧要。
她骑马深入黑暗的拱道,穿行于圆柱与雕像之间。压在她身上的黑暗有如烟雾一般,不请自来的低语和轻叹在她耳畔萦绕不去,催促着她。巨大的门在前方亮起、打开。一道接一道地打开。门。无穷无尽的沉重门扉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开启。
凯尔比的蹄子在地板上咔嗒作响。
周遭的墙壁、拱顶与圆柱的几何形状突然剧烈扭曲,让希瑞有种虚幻不实的感觉。在她看来,自己正在某个不可能存在的多面体——比如巨大的八面体——内部穿行。
门扉继续打开。它们不再只通往一个方向,而是连接起数之不尽的可能。
希瑞渐渐看到了。
一个黑发女人牵着银发女孩的手。那女孩很害怕,她怕的是黑暗,是催促她的低语,是她听到的马蹄声。脖子上挂着星型黑曜石的黑发女人也很害怕,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带着女孩继续走。这是她的宿命。
凯尔比发出马蹄声,进入下一扇门。
身穿短外套、背着背包的爱若拉二世和尤妮德正在冰雪覆盖的路上前行。天空一片蔚蓝。
下一扇门。
爱若拉一世跪在神坛前,身边是南尼克嬷嬷。她们瞪大双眼,面孔因惊慌而扭曲。她们看到了什么?过去,还是未来?真实,还是虚假?
在南尼克和爱若拉头顶有一双手。那是一位金色双眸的女人伸出的祝福之手。女人脖子上的链坠是颗如晨星般闪耀的钻石。有只猫蹲在女人肩头,还有只猎鹰在她头顶飞翔。
下一扇门。
特莉丝·梅利葛德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棕色秀发。但她躲不开那阵风,也找不到遮蔽之处。
至少在她站立的山顶,什么都没有。
下方的山坡处是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阴影。人影。他们缓缓地走着。有几张脸转了过来。熟悉的脸。维瑟米尔。艾斯卡尔。兰伯特。柯恩。亚尔潘·齐格林和保利·达尔伯格。法比奥·塞克斯……雅尔……蒂莎娅·德·维瑞斯。
米希尔……
杰洛特?
下一扇门。
一座滴水的潮湿地牢,叶妮芙被铁链和镣铐锁在墙上。她的双手血肉模糊。她的黑发肮脏凌乱……她的嘴唇开裂肿胀……但在她紫罗兰色的双眸里,不屈与抗争的意志仍未消失。
“母亲!坚持下去!撑住!我会来救你的!”
下一扇门。希瑞扭过头去。她觉得又尴尬又窘迫。
杰洛特。还有个黑色短发的绿眸女子。两人都全身赤裸。他们肢体交缠,享受欢愉。
希瑞抑制住让喉咙绷紧的肾上腺素,催促凯尔比继续走。落下的马蹄发出咔嗒声。黑暗伴随着低语颤动。
下一扇门。
嗨,希瑞。
“维索戈塔?”
我就知道你会成功,了不起的小女士。勇敢的小燕子。你受伤了吗?
“我在冰上打败了他们。我突袭了他们。你女儿的溜冰鞋……”
我是说精神上的伤害……
“我压下了复仇的冲动……没杀光我想杀的所有人……我没杀灰林鸮……虽然他毁了我的脸。我克制住了。”
我就知道你会赢,吉薇艾儿。我就知道你会走进这座塔。我读到过,因为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一切都已记载下来……你知道大学考验的是哪方面的能力吗?运用资源的能力。
“我们在交谈。这怎么可能……维索戈塔……难道你……”
是的,希瑞。我已经死了。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一直想寻求的答案……我知道消失的那几天去哪儿了,我知道在科拉兹沙漠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你是怎么在追兵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还有我是怎么来这儿、来到这座塔里的,对吗?”
你血管里流淌着上古之血,它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超越时间以及空间。超越次元和世界。如今的你是诸界的主宰,希瑞,你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别让卑微的罪犯为了一己私欲夺走并滥用这份力量。
“我不会的。”
别了,希瑞。别了,小燕子。
“别了,老渡鸦。”
下一扇门。光芒。炫目的光芒。还有弥漫的花香。
笼罩湖面的雾气轻如绒毛,在微风的吹拂下迅速散去。水面光滑如镜,浅滩上的睡莲叶铺成一张绿色的地毯,白色的花朵在其间熠熠生辉。
湖岸淹没在鲜花与绿意之中。
空气温暖。
这里是春天。
希瑞并不惊讶。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再为这种事情吃惊?现在,一切都有可能。十一月、冰与雪、冻结的土地、荒芜山丘上的石冢——都是那边的光景。而在这边,在她眼前,塔尖呈锯齿状的黑曜石高塔倒映在睡莲点缀的绿色湖水里。这边的时间是五月。因为只有在五月时分,野玫瑰和黑樱桃才会开花。
附近某处,有人正用牧笛——也可能是长笛——吹奏出欢快的小调。
两匹通体雪白的马正在湖岸上喝水,前脚踩在水中。凯尔比喷了喷鼻息,抬起马蹄敲了敲岩石。那两匹马抬起头,湖水自它们嘴角滴落。希瑞叹了一口气。
因为它们不是马,而是独角兽。
希瑞并不吃惊。她刚才的叹气是出于赞赏,而非惊讶。
愈加清晰的旋律从开满白花的樱桃丛中传出,凯尔比自行朝那边走去。希瑞咽了口唾沫。两只独角兽凝视着她,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光滑的水面映出了它们的倒影。
樱桃丛后面,一个浅色头发、长着瓜子脸和杏眼的精灵坐在一块圆石上。他继续吹奏,手指在长笛的孔洞上翩翩起舞。尽管他注意到了希瑞和凯尔比,却没看向她们,也没停止吹奏。
芬芳的白色小花散发出浓郁的气息,希瑞这辈子都没闻过这种味道的黑樱桃。也难怪 ,她冷静地心想,在我居住的地方,樱桃的味道跟这里不一样 。
在那边,一切都截然不同。
精灵用一段长长的颤音结束了曲子。他放下长笛,站起身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他笑着问道,“什么事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