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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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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海上吹来,船帆随风飘动。针雨如细小的冰雹敲打在脸上,带来阵阵痛楚。从大运河涌入的河水泛着油光,在风吹雨打中起伏不定。

“大人,这边请。船已经准备好了。”

迪杰斯特拉叹了口气。他已经厌倦了海上旅行,只要能踩上平稳的堤岸和铺路石,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但他又要回到摇摆不定的甲板上,一想到这儿,他的胃里就一阵阵不舒服。但他必须这么做。朗·爱塞特,柯维尔的冬季首都,与世界上的其他都城截然不同。在朗·爱塞特的港口,经海路到来的旅行者在石头码头上岸之后,会立刻搭乘下一艘船出发——那是一种船首很高,船尾却要矮得多的细长船只,通过划动数对船桨来行驶。朗·爱塞特建在水上,位于探戈河宽阔的河湾内。这座城市没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运河,所有交通都由小艇进行。

他走上船去,正在等他的瑞达尼亚大使立刻致以问候。他们的船离开码头,船桨整齐地划开水面,小船开始移动,速度逐渐增加。瑞达尼亚大使保持沉默。

大使 ,迪杰斯特拉暗自心想,瑞达尼亚向柯维尔派遣大使有多少年了?超过一百二十年。也就是说,柯维尔和波维斯脱离瑞达尼亚王国有一百二十多年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波维斯和柯维尔位于普拉克希达海湾北部,有史以来一直是瑞达尼亚王国的采邑,崔托格的宫廷更将这两个地方视为王冠上的明珠。过去统治那儿的是自称“特洛伊登后裔”的伯爵们,他们继承了——或者说自称继承了——特洛伊登的血脉。特洛伊登是瑞达尼亚国王拉多维德一世——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大帝”——的弟弟。年轻时,特洛伊登就以“虚伪”和“卑劣”而著称。光是想象一下他成长后的样子,都让人满心畏惧,拉多维德一世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对这个弟弟的憎恨远超瘟疫,所以为了摆脱特洛伊登,拉多维德一世任命他为柯维尔伯爵。因为对于瑞达尼亚王国来说,再没有比柯维尔更远的地方了。

从形式上说,柯维尔的特洛伊登伯爵只是瑞达尼亚的封臣,但与普通封臣不同,他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与臣属义务。他甚至不用参与效忠仪式,只要承诺不会为害王国就好。有人说,拉多维德是怜悯他,知道“王冠上的明珠”交不出多少贡品和军队。而另一些人则声称,拉多维德只是不想见到伯爵,光是想想这个弟弟会带着金钱或军队出现在崔托格,他就恶心得想吐。事实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但这情形就这么保留了下来。拉多维德一世驾崩多年之后,瑞达尼亚仍在实行大帝在位时制定的法律。首先,柯维尔是臣属国,但无需纳贡与出兵。其次,特洛伊登家族可以自行决定继承人。第三,崔托格不会插手特洛伊登家族的事务。第四,特洛伊登家族成员在国定假日不会受邀参加崔托格的庆典。第五,其他任何情况下也都不会邀请该家庭。

简而言之,没多少人知道北方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在乎。传到瑞达尼亚的消息——主要还是通过科德温——不是柯维尔伯爵与北方的小领主发生了什么冲突,就是他们与亨佛斯、玛琉尔、克雷伊登、塔尔哥或别的什么名字难记的国家又进行了同盟与战争之类。谁征服或吞并了谁啊,谁和谁拉关系成了姻亲啊,谁击败了谁要求纳贡啊,等等等等。但这些国家具体都有谁,这些事件的起因与结果究竟如何,瑞达尼亚并不十分清楚。

然而,北方的战事和冲突吸引了大批恶棍与冒险者,以及寻求刺激、财宝与致富机遇的人们。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甚至包括辛特拉和利维亚等偏远国家,但其中大部分还是瑞达尼亚人和科德温人。科德温有许多骑兵宁可叛逃也要跑去柯维尔,更有谣言说,其中为首的便是著名的爱蒂恩——科德温国王性格叛逆的私生女。在瑞达尼亚,有传闻说阿德·卡莱的宫廷打算占据北部诸国,进而夺取瑞达尼亚的王冠。有些人开始叫嚣必须使用军事手段介入该地。

然而,崔托格却公开宣布,他们对北方不感兴趣。根据王家法理学者的看法,现行的法律是相互作用的,既然柯维尔对王室不承担义务,王室也无需向柯维尔提供援助。尤其柯维尔也从未请求过援助。

与此同时,经历战争的多次洗礼之后,柯维尔和波维斯变得越来越强大,只是明白这事的人寥寥无几。国力提升最明显的征兆,便是出口贸易额越来越多。过去数十年里,人们总说“柯维尔唯一的财富便是沙子和海水”,但等到食盐工厂出现之后,这句玩笑便不再是玩笑了:柯维尔几乎垄断了全世界的玻璃与食盐市场。

尽管数以万计的人开始使用印有柯维尔工厂标志的玻璃容器,又用波维斯生产的食盐给汤调味,但在人们的印象中,那里仍是个偏僻、遥远、环境恶劣又充满敌意的国度。

在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有人会用“滚去波维斯或柯维尔”替代“下地狱吧”。师傅会对不听话的学徒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滚去柯维尔吧,没人拦着你。”教授会这样训斥不守规矩的学生:“别把柯维尔的礼节搬到这儿来!”农民的儿子批评祖辈的犁地和休耕制度时,往往也会遭到回击:“你这么有本事,干吗不去波维斯啊?”

总之,谁不喜欢传统,谁就可以滚去柯维尔和波维斯,反正没人拦着你。

这些话听多了,人们渐渐意识到,通往柯维尔和波维斯的道路确实畅通无阻。于是,第二拨前往北方的移民潮开始了。跟前一次一样,这次的移民也是对现状不满,渴望得到更多东西的人们。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光是没有地产、无家可归的冒险者。

在前往北方的人中,有坚持所谓的“不现实”与“疯狂”理论的科学家。有坚信自己能打破主流观点的窠臼,制造出革命性新机械与新设备的工程师和发明家。有认为用魔法建造堤坝并非渎神的巫师。有认为谋求利润不分国境,必须摒弃故步自封思想与短浅目光的商人。还有听信了别人的说法,认为不毛之地也能化为良田,在北方气候下也能大量养殖牲畜的农夫和农场主们。

去北方的还有矿工和地质学者。他们认为,柯维尔荒无人烟的群山和丘陵就是确凿的证据——既然外表如此贫瘠,那么内部肯定潜藏着宝藏。因为大自然一向以平衡著称嘛。

那里的确潜藏着宝藏。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柯维尔利用矿产资源得到的利益超过了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三国的总和,这里开采和加工的铁矿石产业仅次于玛哈坎。然而,即便玛哈坎也要进口柯维尔的贵重金属,用以制造合金。柯维尔和波维斯的银、镍、铅、锡与锌矿石的开采量达到全世界的四分之一,铜矿石与天然铜的开采量则是二分之一,锰、铬、钛和钨矿石是四分之三,那些只以纯粹形态存在的金属——包括铂、铁金 (1) 和阻魔金——的开采量也同样达到了四分之三。

黄金的开采量更在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凭借这些黄金,柯维尔和波维斯买下了北方无法种植或养殖的一切,以及柯维尔和波维斯不会生产的一切。后者不是因为某些主观或者客观条件限制,纯粹是因为利润不够丰厚。柯维尔和波维斯的手艺人,还有那些背着行李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如今的收入是瑞达尼亚或泰莫利亚的同行的四倍之多。

柯维尔开始与全世界贸易往来,还想进一步扩大贸易规模。但事与愿违。

瑞达尼亚国王换成了拉多维德三世,其人继承了伟大的曾祖父拉多维德大帝的名号、狡猾与贪婪。他被溜须拍马之辈称为“无畏者”,又被其他人称为“红王”。他注意到一件他的祖先们都忽略的事实:既然柯维尔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为什么瑞达尼亚却见不到一个铜子儿?柯维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爵领,是臣属国,是瑞达尼亚王冠上一颗小小的明珠。作为臣属,柯维尔也该侍奉自己的君主了!

良机很快到来,瑞达尼亚与亚甸发生了边境冲突,地点一如既往是在庞塔尔山谷。拉多维德三世决定出动军队,并开始进行必要的准备。他制定了战时的特别税法,称之为“庞塔尔什一税”,要求所有国民和臣属国都必须缴纳税金,没有例外,包括柯维尔。红发国王不禁摩拳擦掌,柯维尔收入的十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瑞达尼亚的信使团去了庞德·维尼斯——在人们印象里,那不过是座木头栅栏的小村子。等他们回到国王身边,却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庞德·维尼斯才不是什么小村庄,而是一座大城,是柯维尔王国的夏季首都,其统治者盖多维乌斯国王给瑞达尼亚国王的口信如下:

柯维尔王国不是任何人的臣属。崔托格的主张和要求缺乏理由,其依据也是早已不具效力的一纸空文。崔托格的国王从来都不是柯维尔的君主,只要查阅记录就能发现,柯维尔的领主从未向崔托格纳贡,也从未履行过军事义务,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未受邀参加过崔托格的国定假日庆典。别的日子也没有。

信使说,柯维尔国王盖多维乌斯向拉多维德三世表示歉意,但他压根没把拉多维德视为自己的君主,更别提缴纳什么什一税了。柯维尔的所有臣民也一样,他们只效忠柯维尔的国王。

言外之意,就是叫崔托格管好自己,别再插手独立王国柯维尔的事务。

红发国王的心里涌起冰冷的怒火。独立王国?外国?好哇,那我们就把柯维尔当做敌对的外国一并对付好了。

瑞达尼亚、科德温和泰莫利亚开始对柯维尔实行严厉打击。前往南方的柯维尔商人,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在瑞达尼亚的城市展示货物并出售,否则只能打道回府。同样的规定也适用于从南方北上柯维尔的商人。

至于走海路的柯维尔商船,一旦在瑞达尼亚或泰莫利亚的港口停靠,瑞达尼亚便会收取大量关税,其行径堪比海盗。当然了,商船肯定不愿缴纳这笔费用,也只会在没法逃走时才肯乖乖掏钱。于是,一系列在海上展开的猫抓老鼠游戏很快演变成暴力事件。一艘瑞达尼亚巡逻艇想拘捕一条柯维尔商船,但两艘柯维尔护卫舰立刻出现,往巡逻艇上放了把火,艇上的所有人也随之沉入大海。

这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红王拉多维德打算给不听话的臣属上一堂礼仪课。四千人组成的瑞达尼亚军队跨过布拉河,科德温的远征军则朝坎恭恩进发。

两周后,幸存下来的两千瑞达尼亚军从相反方向渡过了布拉河。科德温的残兵败将则穿过米兰山脉隘口,灰头土脸地返回故乡。

北方金矿的另一个用途就此揭晓——柯维尔的常备军大概有二万五千人,都是精通战争与抢掠的专业人士。他们是从天涯海角涌来的雇佣军,但由于前所未见的慷慨报酬与合同上承诺的养老金,他们都对柯维尔王室死心塌地,愿意为了丰厚的奖赏赴汤蹈火。领导这些士兵的指挥官不仅经验丰富、天资过人,如今更变得异常富有。就连拉多维德三世与科德温国王邦达都十分熟悉他们,因为他们都曾在科德温和瑞达尼亚的军队服过役,后来却出人意料地离开了,如今则成了柯维尔的军官。

红王不是傻瓜,知道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他安抚了鼓吹远征的将军们,也没听从商人们的建议:用贸易封锁来讨好科德温国王邦达,替他被毁灭的精锐部队复仇。他随后开始了和平对话,并被迫强压羞辱感吞下苦药——柯维尔王国答应谈判,但地点是在其境内的朗·爱塞特。立场倒转了过来。

他们以请求者的身份来到朗·爱塞特 ,迪杰斯特拉用斗篷裹紧自己,心中暗想,就像低三下四的乞丐。就像今天的我。

当初瑞达尼亚舰队进入普拉克希达海湾,朝柯维尔海岸进发,在旗舰阿拉塔号的甲板上,红王拉多维德、科德温国王邦达,以及诺维格瑞的主教——他充当调停人的角色——惊愕地看着翻涌的海浪,以及耸立在海浪之上那座要塞敦实的城墙与塔楼。要塞保护的正是庞德·维尼斯城的入口。在向探戈河口航行的途中,两位国王看到一座又一座港口、船厂与码头,看到森林般密集的桅杆,还有令人目眩的白色船帆之海。他们这才明白,柯维尔王国已经做好准备应对一切封锁、报复与高额关税了。他们显然也做好了称霸海洋的准备。

阿拉塔号驶入探戈河宽阔的河口,在石头码头下锚。出乎两位国王意料的是,接下来又是一场水上之旅。朗·爱塞特没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运河,其中包括作为主干道与城市中线的大运河,它从码头径直通往柯维尔君主的居所。国王们乘上一艘饰有花环、漆着深红色与金色盾形纹章的排桨帆船:红王和邦达惊讶地认出了代表瑞达尼亚的老鹰,以及代表科德温的独角兽。

行驶在大运河上,两位国王及其随从扫视四周,沉默不语。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自以为深知何谓财富与壮丽,但朗·爱塞特的富饶与奢华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继续航行,途中经过气派的王国海军大厦,还有商人公会的办公室,岸边的人行道上满是身着鲜艳与豪华服饰的行人;他们从成排的贵族宅邸与商人大宅间穿过,运河水面倒映出装饰华丽却异常窄小的豪宅正墙。在朗·爱塞特,屋主必须根据房屋的正墙大小来交税——正墙越宽,税金也就越高。

唯一一栋正墙宽阔到浪费的建筑,正是柯维尔君主宏伟的冬季居所恩塞纳达宫。由王室夫妇,也就是柯维尔君主盖多维乌斯及其妻婕玛为首的迎宾委员会等在连接宫殿与运河河岸的台阶上。他们以宫廷之礼欢迎客人,态度恭敬到……出人意料。盖多维乌斯管拉多维德叫“亲爱的叔叔”,婕玛则微笑着称邦达为“亲爱的祖父”。盖多维乌斯自然是特洛伊登的后裔,巧合的是,婕玛是叛逆的爱蒂恩的后代——那位逃离了科德温的公主,其血管中流淌着阿德·卡莱历代国王的血脉。

亲缘关系改善了会面的气氛,也拉近了与会者之间的距离,但对谈判本身却毫无助益。“孩子们”简短地诉说了要求,“长辈们”侧耳聆听。他们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后世称之为《朗·爱塞特第一条约》。为与随后签订的条约区分开来,第一条约还有个名字,取自条约序文最前面几个字——《海路自由通行条约》。

开放海路。通行自由。贸易自由。利润是神圣的。爱你的贸易、利润和邻舍,如同爱你自己。阻碍他人的贸易与利润是违背自然的行为。柯维尔不是任何国家的臣属。它是个独立、自主且中立的王国。

看起来,就算出于礼节,盖多维乌斯和婕玛也不会为了挽回拉多维德和邦达的颜面,做出哪怕一丁点儿的让步。但他们还是让步了。他们答应拉多维德,允许红王在官方文献里称自己为“柯维尔的国王”,直到他过世为止。他们也同意邦达使用“坎恭恩与玛琉尔的君主”这一头衔,直至其过世。

当然了,这些只是虚名而已。

盖多维乌斯和婕玛执掌王权二十五年,到他们的儿子杰拉德统治期间,特洛伊登家族灭亡了。随后,伊斯特里尔·蒂森——也就是蒂森家族的建立者——登上了柯维尔的王位。

在短短数十年间,柯维尔历代国王便与全世界的所有王朝成了血亲。他们严格遵守《朗·爱塞特条约》的内容,从不干涉邻国事务,也从不主张外国的继承权,尽管柯维尔的国王或王子不止一次有充足的理由继承瑞达尼亚、亚甸、科德温、希达里斯、维登,甚至利维亚的王位。强大的柯维尔也从未拓展疆土,从未将他们配有弩炮的战船派往外国的海岸,也从未想过争夺“海上霸主”的名号。对柯维尔王国来说,只要有《海路自由通行条约》,有海路通行与贸易自由,就已经足够了。柯维尔王国公开表现出对贸易和利润的崇尚。

以及不容置疑、毫不动摇的中立立场。

迪杰斯特拉正了正外套的海狸皮领子,保护自己的脖子免遭风吹雨打。他看了看周围,中断了沉思。大运河的水面看起来一片漆黑。透过迷雾,他能看到王国海军大厦。虽然它曾让朗·爱塞特引以为傲,但如今,它更像一所兵营。商人们的宅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狭窄的正墙似乎更窄了。也许真的更窄了 ,迪杰斯特拉心想。如果伊斯特拉德王提高了税率,贪婪的屋主完全有可能把正墙修得更窄。

“阁下,如此恶劣的天气持续多久了?”为打破恼人的沉默,他随口问了一句。

“从九月中旬就开始了,伯爵大人。”大使答道,“从满月那天起。今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塔尔哥已经迎来初雪了。”

“我还以为塔尔哥的雪一年四季都不停呢。”迪杰斯特拉说。

大使看了看他,断定这是句玩笑话,并非出于无知。

“在塔尔哥,”他也开起玩笑,“冬天从九月开始,到三月结束。那儿也有春秋之分。另外还有夏天……通常从八月第一个周二开始,然后在周三早上结束……”

迪杰斯特拉没笑。

“但即便在那儿,”大使的面孔阴云密布,“十月飘雪也是前所未见的事。”

与大多数瑞达尼亚贵族一样,大使也没法忍受迪杰斯特拉。光是接待这个特务头子,已经够耻辱了,摄政议会居然还任命迪杰斯特拉——而不是他——负责与柯维尔谈判,更是天大的羞辱。他,堂堂德·鲁伊特九世伯爵,出自大名鼎鼎的德·鲁伊特家族最知名的分支血脉,竟要称一个土包子暴发户为“伯爵大人”,简直令他作呕。但身为一名老练的外交官,他出色地隐藏了自己的不满。

船桨富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小艇飞快地滑过运河水面。他们刚刚经过了文化艺术宫,一座小巧却雅致的建筑。

“我们是要去恩塞纳达宫吗?”

“是的,伯爵大人。”大使确认道,“外交大臣特意表示,他希望在您到达后立刻与您会面,因此我会直接带您去恩塞纳达宫。到了晚上,我会用小艇接您到寒舍,望您赏脸与我共进晚餐……”

“抱歉,大使阁下。”迪杰斯特拉连忙打断他,“职责不允许我接受邀请。我还有很多事要尽快处理,只好牺牲享乐的时间了。我们可以改日再共进晚餐。改个更欢快、也更和平的日子。”

大使鞠了一躬,悄悄地松了口气。

迪杰斯特拉踏入恩塞纳达宫。当然了,走的是后门,但他对此感到由衷地高兴。这座冬季王宫的主入口位于细长圆柱支撑的三角墙下,与大运河岸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相连,看起来气势恢宏却长得要命。通往众多后门的台阶没那么壮观,但走起来却要轻松许多。尽管如此,迪杰斯特拉迈步时依然咬紧嘴唇,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暗暗咒骂,免得让陪同的护卫、士兵与管家听到。

进入宫殿,等待他的是另一段台阶与另一番艰辛的攀登。迪杰斯特拉再次低声咒骂。小艇里的湿度、寒冷和难受的姿势让他的腿——骨头被打断,然后用魔法治好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随之浮现的还有不堪回首的记忆。迪杰斯特拉咬紧牙关。他知道,猎魔人的腿骨也被人打断了。他很开心,觉得那家伙真是恶有恶报。他强烈地希望猎魔人的断腿之痛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要多长久有多长久。

王宫外已是漆黑一片,王宫走廊同样被黑暗笼罩。一位沉默的管家领着他们穿过一段通道,其间有一排手捧蜡烛的男仆提供照明。管家又领着他们经过一扇大门,门前的卫兵手持长戟,神情紧张,姿势僵硬,好像屁股里也插着一根长戟似的。然后又是一排男仆和蜡烛,烛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如此铺张的欢迎让迪杰斯特拉不禁有些吃惊。

他走进房间,更是惊讶得停下了脚步。他赶忙鞠躬。

“欢迎,迪杰斯特拉。”柯维尔、波维斯、纳洛克、维尔哈德与塔尔哥的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说道,“别站在门口,过来,靠近点儿。别这么拘谨,这不是正式接见。”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

对于他毕恭毕敬的鞠躬,伊斯特拉德的妻子泽丽卡王后只是微微点点头,手里的钩针一刻不停。

除了国王夫妇,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错,”伊斯特拉德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只想单独……抱歉,是我们三个私下谈谈。我认为这样才最合适。”

迪杰斯特拉坐进伊斯特拉德对面的椅子。国王围着貂皮围脖,披着深红色斗篷,戴着与外套相衬的天鹅绒帽子。他就像每个蒂森家族的男人一样,个子高挑,体格强壮,而且帅得离谱。他始终显得健康又壮实,像个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水手,光是看着他,你就能闻到冰冷的海水与腥咸的海风的味道。同样跟所有的蒂森家族成员一样,这位国王的确切年龄很难猜。看着他的头发、皮肤和双手——这些部位很容易暴露年龄——你会觉得伊斯特拉德应该在四十五岁上下。但迪杰斯特拉知道,国王已经五十六岁了。

“泽丽卡,”国王朝妻子凑近些,“看看他。如果事先不知道,你会相信他是个密探吗?”

泽丽卡矮小而丰满,外表朴素到令人同情。看那身穿着打扮,她明显与时尚绝缘。她穿着肥大的灰色衣物,把头发藏在软帽里,而那软帽估计是她祖母传下来的。她没戴首饰,也没有化妆。

“《圣书》里说过,”她用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评断邻舍应当谨慎,因为我们也会被对方评断。以貌待人尤不可取。 ”

伊斯特拉德·蒂森朝妻子投去温柔的目光。他深爱着她,这绝非秘密。在长达二十九年的婚姻里,他的爱火始终没有减退,至今仍在熊熊燃烧。据说伊斯特拉德从未背叛过泽丽卡。对于这种难以置信的传闻,迪杰斯特拉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确曾三度安排女性密探去讨国王的欢心,以便收集情报,结果都无功而返。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国王说,“所以我就把私下谈话的原因直接告诉你吧。原因有好几个。首先,我知道你不会回避贿赂手段。说实话,我相信我手下的官员,但何必让他们面对巨大的诱惑和考验呢?你打算拿多少钱贿赂我的外交大臣?”

“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密探眼都不眨地说,“如果讨价还价,我可以给到一千五。”

“所以我喜欢你。”片刻的沉默过后,伊斯特拉德说,“你就是个该死的杂种,让我想起了我的年轻时代。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迪杰斯特拉欠了欠身以示感谢。他只比国王年轻八岁。他敢肯定,伊斯特拉德清楚这一点。

“你是个该死的杂种,”国王皱着眉头重复道,“但又是个正派而诚实的杂种。在这扭曲的时代,这种品质相当罕见。”

迪杰斯特拉又欠了欠身。

“你瞧,”伊斯特拉德续道,“每个国家都能找到追求理想的狂热分子。他们醉心于自己理想中的社会秩序,什么事都干得出,包括令人发指的罪行。按他们的说法,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和行为都不重要。他们认为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维护秩序;他们不是在拷打或勒索,而是在保护国家权益,为秩序而斗争。如果某个个体妨碍了他们的教条,或是他们确立的规范,那个个体的生命就变得无足轻重。但他们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服务的社会正是由个体组成的。他们的眼界还真是‘开阔’啊……拥有如此的眼界,无视他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是尼哥底母·德·布特的话。”迪杰斯特拉说道。

“很接近,但还差了一点。”柯维尔国王露出石膏般雪白的牙齿,“是科沃的维索戈塔。作为哲学家和道德学家,他的名气略显逊色,但同样非常优秀。我推荐你读读他的著作。你的国家应该还留有几本他的书,肯定没全烧光。不过还是说重点吧。你,迪杰斯特拉,也会不择手段,会耍阴谋诡计,会贿赂、勒索和拷打。宣判别人死刑,或者下令暗杀时,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没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忠心侍奉的王国,但这没法替你开脱,也没法赢得我的同情。完全不能。你很清楚。”

密探头子点点头,表示他是很清楚。

“可是你,”伊斯特拉德说,“如我所说,是个有操守的杂种,所以我欣赏并尊敬你,这也是我私下接见你的原因。因为你,迪杰斯特拉,有过无数次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但你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中饱私囊的事,也没在国库里偷过一个便士,连半个法新都没有。你瞧,泽丽卡!他是真的脸红了,还是我眼花看错了?”

王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头来。

“等你看到谦逊的色彩,就会知道真实的模样。 ”她又引用了《圣书》中的话,其实她在密探头子脸上没看到半点红晕。

“好了,”伊斯特拉德说,“回到正题吧。他是怀着爱国者的责任漂洋过海的。他的祖国瑞达尼亚正深陷危机。自从国王维兹米尔不幸身亡,那里便被混乱所支配。统治瑞达尼亚的是一群名为‘摄政议会’的白痴贵族,我的泽丽卡啊,这伙人不会为瑞达尼亚做任何事。危机来了,他们会逃跑,或者跪下,像狗一样舔舐尼弗迦德皇帝用珍珠装饰的靴子。那群家伙蔑视迪杰斯特拉,因为他是个密探、杀手和暴发户,但漂洋过海打算拯救瑞达尼亚的人也是迪杰斯特拉。这就能证明真正关心那个王国的是谁。”

伊斯特拉德·蒂森顿了顿,喘了口气,又正了正略微盖住额头的帽子。

“所以,迪杰斯特拉,”国王说,“你的王国正面临怎样的危难?我是说,除了财政紧张之外。”

“除了财政紧张之外,”密探的脸像用石头雕刻出来似的,“什么危难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健康,谢谢您的关心。”

“哦。”国王点点头,再次把滑下的帽子戴正,“哦,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甚至要击节叫好了。只要你们有了钱,就能买下对应所有病症的良药。重要的是资金。可你们没有资金,如果有,你就不用来这儿了。我说得对吗?”

“毫无疑问。”

“纯粹出于好奇,你们需要多少?”

“不多。一百万。”

“不多?”伊斯特拉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又用双手按住帽子,“这叫不多?哎呀哎呀。”

“对于陛下您,”密探喃喃道,“这是笔小数目……”

“小数目?”国王放开帽子,双手抬向天花板,“哎呀哎呀!一百万只是小数目——泽丽卡,你听到了吗?你明不明白,迪杰斯特拉,有这一百万和没这一百万,里里外外就是两百万啊?我明白你和菲丽芭·艾哈特急着建立对抗尼弗迦德人的防线,可你们想怎么做?买下整个尼弗迦德?”

迪杰斯特拉没答话。泽丽卡专心钩针。在此期间,伊斯特拉德假装在欣赏画在天花板上的裸体宁芙。

“跟我来。”他突然站起身,朝密探头子点点头。他们走到一幅巨大的油画旁边,画上是盖多维乌斯王骑着一匹灰马,用权杖指着画布外的某样东西——多半是在指挥军队前进。伊斯特拉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金的小木棒,碰了碰画框,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念出一句咒语。盖多维乌斯和灰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已知世界的地图。国王用木棒碰了碰地图边缘,它神奇地改变了比例,将雅鲁加河谷和四个王国所在的区域放大。

“蓝色是尼弗迦德,”他解释道,“红色是你们的王国……剩下的部分。你在看什么?看这儿!”

迪杰斯特拉将目光抽离其余的油画——大多数是航海的场景。他想知道其中哪些是伪装。众所周知,伊斯特拉德手上有记录柯维尔商业情报和军事部署的地图,还有将通过勒索与贿赂确立的线人、业务联系人、破坏分子与雇佣杀手全部记录下来的情报网络图。他知道国王有这几张图表,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却徒劳无功。

“红色是你们的王国。”伊斯特拉德重复道,“看起来不妙,是吧?”

是不妙 。迪杰斯特拉在心里承认。最近他除了看战略地图几乎什么都没干,但看着伊斯特拉德这张地图,情况似乎更加恶化了。蓝色区域的形状就像可怕巨龙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咬住并撕裂可怜的红色区域。

伊斯特拉德看看周围,寻找能充当教鞭的东西,最后拔出一柄装饰用的细剑。

“尼弗迦德,”他开始上课,必要时用细剑来指示,“对莱里亚和亚甸宣战的理由是,位于前线的格里维辛根要塞遭到了袭击。我没兴趣弄清谁真的袭击了格里维辛根要塞,谁又伪装成了谁。其实亚甸和泰莫利亚都制订了同样的计划,但要纠结恩希尔比他们领先了多少天或多少个钟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会把这些问题留给历史学家去头疼。我感兴趣的是当前的处境,以及明天会发生的事。此时此刻,尼弗迦德人正驻扎在多尔·安哥拉和亚甸,并以精灵国度多尔·布雷坦纳作为缓冲带和庇护所。而与精灵国度接壤的,是曾经属于亚甸,现在归属科德温的一块领土——换个比较形象的说法,科德温国王亨赛特从恩希尔嘴里抢下这块肥肉,自己吃下了肚。”

迪杰斯特拉未置一词。

“至于亨赛特国王的品行,我也打算留给历史学家去评断。”伊斯特拉德续道,“但只要看看这张地图,你就会发现一件事:亨赛特吞并北部领地之后,也就挡住了恩希尔向庞塔尔山谷进军的路线,并且保护了泰莫利亚的侧翼,以及你们瑞达尼亚的侧翼。你应该感谢他。”

“我会感谢他的。”迪杰斯特拉低声说,“不过只在心里默默感谢。亚甸国王德马维正在崔托格做客,他对亨赛特的品行可是相当直言不讳。他习惯使用简短而有力的字眼。”

“我想象得到。”柯维尔国王点点头,“这个话题先放到一边,再看看雅鲁加河南边吧。攻击多尔·安哥拉时,恩希尔跟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单独签署了和约,从而确保了侧翼的安全。但在结束了与亚甸的战争之后,皇帝立刻撕毁和约,攻打了布鲁格和索登。凭借懦弱的和约,弗尔泰斯特只得到两周的和平。确切说是十六天。而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

“的确。”

“十月二十六日的局势如下:索登和布鲁格已被占领。玛伊纳和拉兹瓦要塞已经沦陷。泰莫利亚军队在马里波之战败北,被迫撤回北方。马里波正遭受围攻。今天早上,他们仍在坚持。但现在已是晚上了,迪杰斯特拉。”

“马里波会守下去的。尼弗迦德人不可能彻底包围他们。”

“这话不假。他们过于深入敌境,因此拉长了补给线,也暴露出侧翼的弱点。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就会被迫停止攻城,撤回雅鲁加河,并且收缩前线。但明年春天又会发生什么呢,迪杰斯特拉?等青草钻出雪地,又会发生什么?来吧,看看这张地图。”

迪杰斯特拉听话地照办。

“看看这张地图,”国王重复一遍,“我会告诉你,恩希尔·瓦·恩瑞斯会在明年春天做什么。”

“等春天到来,他会发动一场空前庞大的进攻。”卡席雅·凡·坎亭在镜子前整理她的金色卷发,同时大声说道,“哦,我知道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鲜,就连围着水井的农妇都会拿来闲聊。”

艾希蕾·瓦·阿纳兴今天很生气,而且很不耐烦,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有质问对方为何提起这种无人不知的情报。艾希蕾了解坎塔蕾拉既然她能提到这件事,就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她最后得出的结论通常也是正确的。

“只不过,我比农妇们知道得多一些。”坎塔蕾拉说,“瓦提尔把他与皇帝会面时讨论的问题都告诉我了。他甚至还带了个装有地图的文件包。等他睡着,我又看了一遍……还要我继续说吗?”

“当然。”艾希蕾眯起眼睛,“亲爱的,说吧。”

“主要进攻目标当然是泰莫利亚——包括庞塔尔河、诺维格瑞、维吉玛与艾尔兰德。梅诺·寇赫伦指挥的中央集团军负责这部分攻势。侧翼部队是东部集团军,他们将在庞塔尔山谷和科德温进攻亚甸……”

“科德温?”艾希蕾扬起眉毛,“难道说,由于战利品已瓜分完毕,所以脆弱的友谊走到终点了?”

“科德温威胁到了军队右翼,”卡席雅·凡·坎亭略微张开嘴巴,她的樱桃小口与言语中的战略智慧形成强烈的反差,“攻击他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东部集团军会牵制住亨赛特国王,免得他派军支援泰莫利亚。”

“至于维登的集团军,”金发女子续道,“将从西侧发起攻击,他们的任务是控制希达里斯,封锁诺维格瑞、苟斯·维伦和维吉玛。总参谋部预计,这三处的围城战将持续很久。”

“你还没说两支集团军的指挥官叫什么。”

“东部集团军是阿达尔·爱普·达西。”坎塔蕾拉笑着说道,“维登集团军是约阿希姆·德·维特。”

艾希蕾吃惊地眨了眨眼。

“有意思,”她说,“这两位都被恩希尔得罪过——他们的女儿都被踢出了皇后候选人名单。我们的皇帝陛下要么十分天真,要么十分聪明。”

“就算恩希尔对贵族们的密谋有什么了解,”卡席雅说,“也不是从瓦提尔这里知道的。瓦提尔完全没跟皇帝提过。”

“继续说。”

“这次进攻的规模前所未有。把前线、后备、辅助和殿后部队都计算在内,参与军事行动的人将有三十万。当然了,还有精灵。”

“开战日期呢?”

“还没确定。主要问题是补给,而补给取决于道路状况。没人能预料冬天会在何时结束。”

“瓦提尔还说了什么?”

“那个可怜虫吐了好多苦水。”坎塔蕾拉的牙齿闪闪发亮,“当着其他人的面,皇帝再次羞辱并斥责了他。理由依然是史提芬·史凯伦和他整个部门的神秘失踪。恩希尔公开表示瓦提尔不称职,说他作为军事情报部门的首脑,没能耐让人不留痕迹地消失,反而因为别人的失踪而束手无策。他就这个话题说了个恶毒的双关语,瓦提尔没能准确复述。皇帝还用说笑的语气问瓦提尔:这是否意味着帝国内部还有一个连他都不知晓的情报组织。我们的皇帝真够狡猾的。他差点儿就猜中了。”

“是差点儿。”艾希蕾喃喃道,“还有什么,卡席雅?”

“瓦提尔安插在史凯伦手下的密探——那人叫聂拉汀·西卡——也跟着史凯伦一起消失了。瓦提尔肯定相当看重他,因为他的消失让瓦提尔大为光火。”

我 ,艾希蕾心想,同样因为杰蒂亚·梅凯瑟的失踪而郁郁不乐。但我跟瓦提尔·德·李道克斯不同,我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

“里恩斯呢?瓦提尔没再跟他联络过?”

“我想没有。瓦提尔没提过。”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最后,艾希蕾的猫用响亮的呼噜声打破了寂静。

“艾希蕾女士。”

“说吧,卡席雅。”

“这种没脑子情人的角色,我还要扮演多久?我想回学校,专心做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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