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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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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叙述事实罢了,陛下。”

“我更想亲眼见到事实。”皇帝突然说,“光是听你们说,我已经受够了。”

今天确实不太好过。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很疲倦。根据日程安排,他还要再批阅一到两个钟头的文书,以免明天被待办的文件淹没。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浑身发抖。不行了 ,他心想,看在诸神的分上,我不行了。工作又不会长腿跑掉。我得回家……不,不回家。叫那女人等着。我要去找坎塔蕾拉。在可爱的坎塔蕾拉身边,我才能真正放松一下……

他没再犹豫,径直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出门去。秘书递过一只染色山羊皮公文包——里面塞满了等着他签字的紧急文件——他却厌恶地挥手拒绝。明天!明天再说!

他穿过花园后门,离开皇宫,走在一条林荫道上,道路两旁种了柏树。他在途中经过一座人工池塘,里面养着一条足足活了一百三十二年的金鲤鱼。先帝托雷斯以之为傲,还赏了它一枚金制纪念章,后者眼下正贴在这条大鱼的鳃盖上。

“晚上好,子爵大人。”

瓦提尔一抖手臂,滑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将刀柄握在手中。

“你不要命了吗,里恩斯?”他冷冷地说,“不对,在尼弗迦德露出你这张烧焦的烂脸风险太大。啊,这一定是魔法投影……”

“您注意到了?威戈佛特兹向我保证过,只要不被碰到,没人猜得出这是幻象。”

瓦提尔收起匕首。其实他只是猜测,但现在可以确定了。

“里恩斯,”他说,“你还没那么狗胆包天,不可能以身涉险。不然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皇帝对我和我主人威戈佛特兹的偏见还是那么深?”

“你的傲慢真让人难以置信。”

“见鬼,瓦提尔,我向你保证,我们——我和威戈佛特兹——依然站在你们这边。好吧,我承认背叛过你们,送了你们一个假希瑞菈,但那是出于好意。如果我说谎,愿我掉到水里淹死。真希瑞菈失踪了,威戈佛特兹相信,找个冒牌货总好过没有。我们以为这对你们没什么分别……”

“你的傲慢已经构成侮辱了。我可不想再对着一个无礼的幻影浪费时间。等抓到你的真身,我们再瞧瞧你能给我提供什么乐子。我保证,我们会聊很久的。在那之前……滚蛋吧,里恩斯。”

“这可真不像你,瓦提尔。换作我认识的那个瓦提尔,就算是魔鬼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会想方设法先让自己得到些好处,而不是马上把它赶走。”

瓦提尔不再看向幻影,而是盯着那条鲤鱼。它的鳞片爬满水藻,正懒洋洋地搅起池底的淤泥。

“好处?”他终于开口,轻蔑地撇撇嘴唇,“就凭你?你能给我什么?真正的希瑞菈?你的主人威戈佛特兹?还是卡西尔·爱普·契拉克?”

“停!”里恩斯的幻象抬起一只虚朦的手,“你猜对了。”

“猜对了什么?”

“卡西尔。我们会把卡西尔的脑袋带给你。我和我的主人威戈佛特兹……”

“拜托,里恩斯,”瓦提尔不屑地说,“你们的顺序还是修正一下比较好。不过……”

“如您所愿。在我微不足道的协助之下,威戈佛特兹将给您送来契拉克之子卡西尔的人头。我们知道他身在何处。只要你们愿意,我们随时都能把他揪出来。”

“你们有这本事?拜托,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们在米薇女王的军队里有个特别优秀的探子?”

“您在试探我?”里恩斯的表情有些扭曲,“还是说您真不知道?恐怕是后者吧。我亲爱的子爵大人,卡西尔他……我们知道他在哪儿,我们知道他想去哪儿,也知道跟他在一起的都有谁。您要他的脑袋?我们能办到。”

“他的脑袋,”瓦提尔微笑着说,“恐怕没法讲述仙尼德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不是更好吗?”里恩斯讽刺地回答,“干吗要给卡西尔讲话的机会呢?我的任务是化解威戈佛特兹与皇帝之间的敌意,而不是火上浇油。我会弄到卡西尔·爱普·契拉克的脑袋——再也说不出话的脑袋。我们会做好安排,让你——只有你——得到好处。三周之内,货物就会送到。”

百余岁的老鲤鱼用胸鳍拨动池水。这条鲤鱼 ,瓦提尔心想,一定很有智慧。可那是关于什么的智慧呢?不外乎淤泥与睡莲吧。

“里恩斯,你要什么回报?”

“只要些微不足道的情报。比如史提芬·史凯伦在哪儿?他的计划是什么?”

“他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他了。”瓦提尔·德·李道克斯靠着枕头,伸了个懒腰,继续把玩卡席雅·凡·坎亭的头发,“你瞧啊,我的小甜心,有时候做事就得精明点儿。所谓‘精明’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一招走错便会满盘皆输,变作一摊发臭的淤泥和池水。在离宫殿只有几步之遥的大理石池塘边,你还能指望些什么?小甜心,我说得对吗?”

卡席雅·凡·坎亭,昵称“坎塔蕾拉”的女孩并未作答。瓦提尔也没指望她回答。女孩芳龄十八,怎么看都不像很聪明的样子。她的兴趣仅限于做爱,跟瓦提尔做爱——至少目前如此。在性爱方面,坎塔蕾拉绝对是个天才,她的技巧与手段堪与她的热情与专注比肩。但对瓦提尔来说,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坎塔蕾拉寡语少言,而她乐于且擅长聆听。在她耳边,他可以畅所欲言,放松自己,让心灵和头脑都焕然一新。

“干我们这一行,受到责难是难免的,”瓦提尔语气苦涩,“一切就因为我没找到那个希瑞菈。军队能屡战屡胜,还不多亏我的手下拼死拼活,难道这还不够?总参谋部对敌方的行动一清二楚,不也要靠我们打探消息,难道这也不够?我的探子曾打开几座要塞的大门,省去了他们数周的围城时间,难道这都不够?不,不够,他对我没有半句嘉奖。重要的就只有那个希瑞菈!”

瓦提尔·德·李道克斯愤怒地哼了一声,接过坎塔蕾拉双手奉上的酒杯——杯中斟满了陶森特的东之东红酒。这酒的年份让他想起了久远的过去:那时的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还只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饱受侮辱的小男孩,而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则是个年轻的情报员,在部门里的地位无足轻重。

那是个好年头——对酒来说。

瓦提尔喝了口酒,把玩着坎塔蕾拉匀称的双乳,再次开口。女孩专注地聆听。

“史提芬·史凯伦,我的甜心,”帝国情报部门的首脑喃喃道,“是个骗子加阴谋家。在里恩斯出现之前,我就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了……我已经在那边安插了一个人……一个跟史凯伦非常、非常亲近的人……”

坎塔蕾拉解开睡袍的系带,俯下身子。瓦提尔感受到她的呼吸,在愉悦的期待中呼出一口气。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啊 ,他心想。紧接着,柔软、炽热又光滑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身体,将他的所有念头都赶出了脑海。

卡席雅·凡·坎亭缓慢又富有技巧地展示出自己的天赋,将欢愉带给帝国情报部门的首脑瓦提尔·德·李道克斯。这并非卡席雅唯一的天赋,但瓦提尔对此并不知情。

他当然不知道,虽然外表看上去不够聪明,但卡席雅·凡·坎亭却拥有过人的记忆力,以及敏锐的思维能力。

瓦提尔告诉她的一切,每一条细枝末节的信息,温存中说过的每一个字眼,卡席雅都会在次日清晨,半点不差地复述给女术士艾希蕾·瓦·阿纳兴。

没错,我敢用脑袋打赌,整个尼弗迦德一定没人记得卡西尔,更不会有人记得他的未婚妻——假如他有的话。

但这个话题先放到一边,首先把时间和地点转回到我们跨过雅鲁加河之后。我们正略显匆忙地骑马赶往东边的黑森林,在上古语里,那个地方又名“凯德·杜”。我们要去那里寻找德鲁伊教徒,他们能占卜到希瑞身在何处,或许还能化解困扰杰洛特的噩梦。我们穿过了上河谷地区的森林——“上河谷地区”又叫“左岸”,是片荒无人烟之地,位于雅鲁加河与阿梅尔山麓之间。这个区域还被称为“北方之箱”,其东部与多尔·安哥拉峡谷接壤,西部则有一片湖沼,可惜我忘记它的名字了。

从古至今,没人真正占有过这块土地,因此也就没人知道它的拥有者和管辖者究竟是谁。在这一点上,泰莫利亚、索登、辛特拉和利维亚的统治者各有主张,他们将左岸的不同区域视为自己的王族采邑,并不时用烈火和刀剑强调自己的说法。但随着尼弗迦德军越过阿梅尔山脉,他们的争执也都画上了句点,从此再没人质疑该地的归属权——因为整个雅鲁加河以南都归帝国所有了。在我写下这段话的同时,就连雅鲁加河以北,也有好些土地落到了帝国手中。由于缺乏详实的情报,我并不清楚那些土地有多广,又朝北方延伸到了何处。

再说回河谷地区,亲爱的看官们,请允许我插几句关于历史的题外话:一个地区是如何起源并形成的,其过程往往出于杜撰,是外力冲突的副产品。王国的历史通常由外来者书写。外来者虽是起因,但承担后果的却是当地居民。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该法则对河谷地区同样适用。

河谷地区本来也有原住民,他们称自己的家园为“河国”。经历了终年不断的兵燹与战乱之后,他们的生活陷入贫困,被迫远走他乡。村庄遭到焚毁,农田化作废墟,耕地被荒野吞没,贸易凋零,商队也渐渐远离无人修缮的道路。能在河国留下来的,就只剩下野蛮的无赖,他们与狼人和野熊最大的不同,在于还穿着裤子。至少还有一部分人是这样。我这话的意思是:有一些人穿着裤子,有一些人则不穿。他们大多是些自私、粗鄙又愚蠢的野人。

而且毫无幽默感。

养蜂人的黑发女儿把碍事的辫子甩到身后,再次热火朝天地摇起手磨。丹德里恩的努力付诸东流——黑发女人似乎把诗人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丹德里恩朝队伍其他成员眨眨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天花板。但他并没有放弃。

“交给我吧。”他重复道,然后露齿而笑,“我来帮你摇磨,你可以到地窖里拿些啤酒。你这儿肯定有地窖,地窖里也肯定藏着酒桶。我没说错吧,小美人儿?”

“先生,别再打扰她好吗?”养蜂人的老婆气呼呼地说。她是个高挑苗条的女人,脸蛋漂亮得出人意料,眼下正在厨房里干活。“我已经说了,这儿没有啤酒!”

“都跟你说十几遍了,先生。”养蜂人帮腔支持自己的老婆,同时也打断了猎魔人与吸血鬼的交谈,“我们会用蜂蜜做薄烤饼,然后你们就有得吃了。所以别再打扰她了,她得把谷子磨成面粉。要是没有面粉,连巫师也变不出烤饼啊!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干活吧。”

“听见没,丹德里恩?”猎魔人喊道,“别缠着人家姑娘不放了。你还是干点正经事吧,比如写你的回忆录!”

“我口渴。吃饭之前,我想先喝点东西。我有几株草药,正好可以泡一下。老奶奶,屋里有没有开水?我是说——有没有开水?”

坐在长凳上的老女人,也就是养蜂人的母亲,从正在织的长袜上抬起目光。“有,亲爱的,有。”她喃喃道,“不过已经凉了。”

丹德里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到桌旁。其他人正跟养蜂人聊天——今天一大早,他们在大树参天、野兽出没的森林里遇见了他。这位养蜂人五短身材,但十分健壮,留着一头茂盛的黑发。他突然钻出树丛时,一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还以为对方是个狼人呢。最有意思的是,头一个尖叫“狼人!狼人!”的竟是吸血鬼雷吉斯。虽然搞出了一阵混乱,好在误会很快得到了澄清。养蜂人外貌狂野,实际上却很有礼貌,他热情地邀请众人到家里做客。杰洛特等人也不客套,直接接受了邀请。养蜂人的家——按他们的行话又叫“地产”——坐落于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里面住着养蜂人及其母亲、老婆和女儿。后两位女性的美貌异于常人,说明她们肯定是树精或木精 (2) 的后裔。

在随后的交谈中,养蜂人给了他们一种印象,好像他只懂得蜜蜂、人造蜂房、天然蜂巢、采蜜板、烟熏蜜蜂、蜂蜡和如何采蜜。但第一印象往往是靠不住的。

“世道?还能咋样?老样子呗。要交的税越来越多,得两罐蜂蜜加一整块蜂蜡呢。我只能从早到晚拼命干活,吊着绳子,坐着采蜜板,上上下下掏空蜂房……你问把税交给谁?咳,谁收就给谁呗。我哪知道现在谁在当权?最近是交给尼弗迦德人,因为咱们正待在‘帝国的行省’。只要我拿蜂蜜换钱,皇帝就得抽一份税。这皇帝看起来比其他人好点儿,可世道还不是一样艰难?那个……”

一黑一红两条狗在吸血鬼对面坐下,抬起脑袋,大声吠叫。养蜂人的木精老婆从炉边转过身,一扫帚拍了过去,可惜只打中一条。

“狗在大中午乱叫,”养蜂人说,“不是好兆头。那个……你们问啥来着?”

“凯德·杜的德鲁伊教徒。”

“啥?各位大人,你们不是说笑吧?你们真要去找德鲁伊?你们是活腻了还是咋地?那可是送死啊!那群槲寄生疯子,谁敢踏进他们的地盘,都会被抓走。他们会把你们绑到柳树上,用小火慢慢烤熟。”

杰洛特瞥了雷吉斯一眼,雷吉斯冲他眨眨眼。他们两个清楚,关于德鲁伊的谣言没一句是真的。米尔瓦和丹德里恩却带着明显的兴趣竖起耳朵,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听说,”养蜂人续道,“那些槲寄生疯子正在报复尼弗迦德人。据说是尼弗迦德人先动的手,他们穿过多尔·安哥拉,闯进神圣的橡木林,不由分说就袭击了德鲁伊。也有人说是德鲁伊挑的头,因为他们抓了几个帝国的人,折磨致死,于是尼弗迦德人开始以牙还牙。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件事可以肯定:如果德鲁伊抓住你们,也会把你们绑到柳树上活烤。找他们等于找死。”

“我们不怕。”杰洛特平静地说。

“当然了。”养蜂人看看猎魔人、米尔瓦和卡西尔,后者喂完马,刚刚走进小屋,“看得出来,你们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你们好战又耐揍。哈,跟你们一起出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呃……不过,你们来这儿只怕要白费力气了——那群槲寄生疯子早就离开了黑森林。尼弗迦德人镇压了他们,把他们赶出了凯德·杜。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们跑了?”

“对,跑了。那些槲寄生疯子离开了。”

“他们去哪儿了?”

养蜂人瞥了他的木精老婆一眼,沉默片刻。

“去哪儿了?”猎魔人重复道。

养蜂人的斑纹猫在吸血鬼面前趴下,喵呜喵呜地大叫起来。木精老婆也赏了它一扫帚。

“公猫在大中午鬼叫,同样不是好兆头。”养蜂人倒吸一口冷气,露出困惑的表情,“那些德鲁伊……他们……逃去了北方之箱。没错。是这样。去了北方之箱。”

“从这儿往南大概六十里。”丹德里恩满不在乎地说。他好像很轻松,甚至有些欢快。但看到猎魔人的眼神,他赶紧闭上了嘴巴。

寂静突然降临,只有被赶出屋子的猫发出不祥的哀叫声。

“好吧,”最后,吸血鬼总结道,“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伴着次日清晨到来的,是更多的意外与谜团。不过答案也很快浮出了水面。

“我说过什么来着……”被讲话声吵醒、第一个爬出干草垛的米尔瓦说,“我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快瞧啊,杰洛特。”

空地上挤满了人。乍一看,其中就有五六个养蜂人。眼力老到的猎魔人还发现了几个捕兽人,以及起码一个烧炭工。这伙人里有大概二十个男人、十个女人、十几个少男少女,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孩子。他们带来了六辆货车、十二头公牛、十头母牛、四只山羊、许多绵羊,以及各类品种的猫和狗。按养蜂人的标准,周围的犬吠和猫叫绝对算不上好兆头。

“我想知道,”卡西尔揉揉眼睛,“这代表了什么?”

“麻烦。”丹德里恩扒拉掉头发里的稻草,评论道。雷吉斯沉默不语,但表情很是古怪。

“我们想邀请各位大人共进早餐。”养蜂人注意到他们已经醒了,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陪着他走到干草堆旁边。“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加了牛奶的燕麦粥,还有蜂蜜……另外,请允许我介绍詹·克罗宁,养蜂人中的长者……”

“幸会。”猎魔人口不对心地说。他没回应对方的鞠躬,因为他的膝盖痛得厉害。“这些都是什么人?”

“这个嘛……”养蜂人挠挠头,“你们瞧,冬天就要来了……蜂蜜已经收完,新蜂房也造好了……我们也该搬去北方之箱的莱德布鲁尼镇了……有了存下的蜂蜜,我们可以在那儿过冬……可是,独自穿过林子……很危险……”

老养蜂人清了清嗓子。养蜂人稍稍鼓起勇气,看着脸色阴沉的猎魔人。

“你们骑着马,又都全副武装。”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们看起来很勇敢,身手也好。有你们陪同,我们去哪儿都不用害怕……当然了,这对你们也有好处……我们熟悉每一条小路、每一片林子、每一块漫滩,甚至每一丛灌木……我们还能为你们提供食物……”

“而德鲁伊恰好从凯德·杜搬走了,”卡西尔冷冷地说,“去了北方之箱。简直太巧了。”

杰洛特缓缓走向养蜂人,用两手抓住他的外套前襟,片刻后却又改了主意,松开手,替他抚平衣服。猎魔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但养蜂人还是赶忙开口解释。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发誓!如果我撒谎,就叫大地裂个口子把我吞下去!那些槲寄生疯子离开了凯德·杜!他们不在那儿了!”

“然后去了北方之箱,是吗?”杰洛特咆哮道,“正好跟你们要去的地方一样?正好你们也想找些保镖?说话呀,伙计。但别忘记你刚刚发的誓,因为你脚下的大地真有可能裂个口子!”

养蜂人垂下目光,紧张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杰洛特故意沉默不语。米尔瓦终于明白了猎魔人的暗示,立刻破口大骂起来。卡西尔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所以?”猎魔人出声催促,“那些德鲁伊到底去哪儿了?”

“哦,大人啊,天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过了好一会儿,养蜂人才支支吾吾地说,“但他们没准就在北方之箱……在那儿的可能性不比别处小。北方之箱有很多高大的橡树,德鲁伊又喜欢橡木林……”

养蜂人的木精妻子和女儿走到他身后,跟克罗宁站在一起。真幸运,他女儿继承了母亲而非父亲的相貌 ,猎魔人不由心想,养蜂人跟他老婆的差别,就像野猪之于漂亮的母马 。他还发现,两个木精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女人。她们没那么漂亮,但都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他瞥了眼雷吉斯,不清楚自己该大笑还是该大骂。

吸血鬼耸耸肩。“归根结底,”他说,“杰洛特,养蜂人说得有些道理。德鲁伊确实有可能去了北方之箱。那地方相当适合他们。”

“你觉得,”猎魔人的眼神异常冰冷,“可能性大到足以令我们改变方向,跟这群乌合之众一起跑去碰运气?”

雷吉斯又耸耸肩。“有什么分别?这么想吧:德鲁伊不在凯德·杜,所以那个方向可以排除。我相信,走回雅鲁加河也不在选择范围内。所以,其他任何方向都可以考虑。”

“是吗?”猎魔人语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冷,“那在其他任何方向里,你觉得哪个方向最有可能?这些养蜂人要去的方向,还是恰好相反?你能用你无边的智慧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吸血鬼转身看向两个养蜂人、两个木精,以及另外几个女人。“那么,”他用诚恳的语气问道,“好乡亲们,你们为什么需要保护?你们到底害怕什么?请如实讲来。”

“哦,亲爱的大人们,”詹·克罗宁叹了口气,双眼浮现出再真实不过的惊恐,“这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我们必须穿过西边的荒地!亲爱的大人啊,那边可怕极了!有水鬼、锯足怪、安德莱格、狮鹫等等可怕的怪物!我们上次去那儿是在两周前,有只林妖抓了我女婿,他哼都不哼一声就不见了。现在你们知道我们为啥不敢带女人和孩子走那边了吧?啊?”

吸血鬼看向猎魔人,神情严肃。“以我无边的智慧判断,”他说,“我认为最适合猎魔人的方向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们转向南,朝阿梅尔山脚下的“北方之箱”前进。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什么都有:年轻女孩、养蜂人、捕兽人、农妇、孩子、宠物以及少女。我们的蜂蜜也多到数不清。所有东西都沾着黏糊糊的蜂蜜,包括少女身上。

人和牛能走多快,我们的队伍就有多快。我们的行进速度比之前有了显著的提高,因为我们不会迷路,应该说,每天的行程都像钟表一样精准——养蜂人果然熟悉路线,他们对每条林间小径,还有湖与湖之间的沟渠都了如指掌。没错,他们的知识派上了用场。这段时间,天上下起毛毛细雨,整个该死的河国都陷入到麦片粥般浓稠的雾气当中。要没有养蜂人带路,我们肯定会迷失方向,或在沼泽深处陷进泥潭。我们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寻找食物,每天都能吃到不算奢侈但分量充足的三餐。用餐过后,我们还能仰天躺下,休息片刻。

简而言之,一切都很美好,就连牢骚满腹、抱怨不停的猎魔人也露出了笑容,开始享受生活。因为按他的计算,我们每天能走十五里,这可是自打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便从未达成的壮举。只是这其中没有一丝猎魔人的功劳,虽然潮湿的荒野几乎没有干燥的地面,但我们连一头怪物也没撞见。哦,晚上的确能听到食尸鬼的咆哮和报丧女妖的哭号,沼泽间也能看到苍白的鬼火,但从始至终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虽然我们有些不安——因为我们又像从前一样,随便找个方向往前走,还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吸血鬼雷吉斯说得好:“没有目标地前进,总胜过有目标却停留在原地,更远胜没有目标又裹足不前。”

“丹德里恩!把你的笔记筒绑牢点儿!要是《诗歌的半世纪》掉进蕨丛,那就太可惜了。”

“慌什么!放宽心,我不会弄丢的。我也不会让人把它抢走!想抢走这只笔记筒,必须先从我冰冷的尸体上跨过去。容我问一句,杰洛特,你笑得这么灿烂干吗?等等,让我猜猜……你有先天性智障?”

一队来自古劳皮安堡大学的考古学家在鲍克兰进行了发掘。他们挖穿了年代久远的木炭层——说明此处曾发生过大火灾——然后继续深入,直到一片更为古老、可追溯至十三世纪的地层。在这一层里,残留的土墙构成了一座洞窟,并以灰浆和胶泥密封。学者们凭借莫大的热情,最终找到两具保存完好的人类骸骨:一男一女。在骸骨旁边,除了武器和相当数量的小型文物,他们还找到一只长三十寸的筒形硬皮革容器,上面用浮雕的方式印刻着盾形纹章。纹章已然褪色,但菱形和狮子图案清晰可辨。考古队的领队——同时也是黑暗时代纹章领域赫赫有名的专家——施里曼教授认为,这是尚未确定位置的古代王国“利里亚”的标志。

考古队的热情达到了,因为在黑暗时代,这种皮筒就是用来存放手稿的。容器的重量让他们相信,里面一定存有大量纸张或羊皮纸。皮筒极其良好的保存状态也让他们心存期待:也许这些文献上的字迹可以阅读,能让他们窥见消失在黑暗深处的遥远过去。那段历史将从此开口说话!这可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啊,更代表了科学的胜利!为了应对不可预知的状况,他们从古劳皮安堡叫来一位语言学家、一位灭绝语研究员,外加几位专家——据说后者能打开任何容器,但绝不会弄坏里面的东西。

与此同时,关于“财宝”的传闻开始在施里曼教授的雇员间流传。谣言恰巧传进三个人的耳朵,他们是格拉博斯克、扎普和卡米尔·隆斯提特,都当过盗墓贼,现在则受雇于施里曼教授。他们真以为皮筒里装满了金银珠宝,于是趁夜偷走了这件无价的文物。他们逃进森林,点起一堆小小的营火,围坐下来。

“还等什么?”扎普操着浓重的口音,对格拉博斯克说,“快打开啊!”

“我也想啊,可这玩意儿太紧了。”格拉博斯克抱怨道,“跟没开苞的娘儿们似的!”

“用脚踩,你这没用的耗子屎!”卡米尔·隆斯提特建议。

在格拉博斯克脚下,无价的皮筒打开了,容器里的东西散落到地上。

“耗子屎啊!”扎普吃惊地大喊,“这他妈都是啥?”

这问题很蠢,因为一眼就能看出,里面都是纸。格拉博斯克没有回答他拿起一张纸,举到鼻子跟前,盯着那些意义不明的文字看了很久。

“上面写满了……”最后,他用专家的口吻解释道,“字!”

“字?”卡米尔·隆斯提特惊呼一声,吓得脸色惨白,“写满了字?哦,耗子屎啊!”

“上面写着咒语!”扎普牙齿打颤,倒吸一口凉气,“这写的都是巫术啊!别碰这些耗子屎!会传染的!”

格拉博斯克不需要别人重复提醒,立刻把皮筒丢进火堆,又用抽筋似的动作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卡米尔·隆斯提特把剩余的纸张也踢进火里,免得这些脏东西被小孩子无意中捡到。他们三人匆匆逃离这危险之地,留下黑暗时代的无价文物在炽烈的营火中熊熊焚烧。有那么一刻,历史透过噼啪作响的火苗和焦黑的纸张低声诉说着什么。最后,火焰熄灭,漆黑如耗子屎般的夜幕笼罩了大地。

(1) 译注:暗指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女文人,有“女伏尔泰”之称的斯塔尔夫人。

(2) 译注:树精的一种,但与普通树精不同,她们与特定的树木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多米尼克·邦巴斯图斯·霍温纳赫,1239年生人,1301年去世。此人在艾宾行省经营大宗生意发家致富,并在尼弗迦德定居。前几任皇帝对他敬重有加,詹·卡尔维特皇帝更是授予他子爵爵位和维能达盐矿总管之职,作为对其诸多贡献的奖赏,他被后来提拔为纽伍根市长。

身为一名忠实的顾问,霍温纳赫深受皇帝信任,并参与了诸多公共事务。在艾宾,他投身于慈善事业,花费数目可观的金钱救助穷人,建造了孤儿院、医院和看护所。他还是艺术和运动的狂热爱好者,为首都修建了一座剧院和一座体育场,两者都以他命名。他在礼貌和诚实方面堪称楷模,在商界广受尊敬。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七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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