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证人姓名?”
“肯娜·瑟尔伯尼。抱歉,我是说乔安娜。”
“职业?”
“啥都干。”
“证人是在开玩笑吗?本庭提醒证人,这里可是帝国法庭,现在正在进行叛国罪审判!你的证词将决定许多人的生命,因为叛国罪的下场是死刑!证人应当记得,你并非自愿出庭,而是由单独拘禁你的要塞押送来的,而你以后是重回牢房还是获得自由,也完全取决于你提供的证词。本庭之所以花时间解释,就是为让证人明白,在法庭里,哗众取宠的行为极不得当!该行为不但低劣,对证人本身也将造成严重的后果。证人有半分钟时间考虑。随后本庭将再次询问。”
“我考虑好了,法官大人。”
“请称呼我们为‘庭上’。证人的职业?”
“我是个灵能师,尊贵的庭上。主要为帝国情报部门服务,也就是说……”
“作答请简洁明了。如需额外说明,本庭会先行告知。本庭已注意到证人与帝国情报部门合作的事实。现在,本庭要求证人对‘灵能师’一词——也就是你自称的职业——进行公开说明,以便备案。”
“我拥有纯粹的灵能,也就是说,我是第一类灵能师,不具备传动 (1) 能力。具体来说,我能做以下事情:聆听他人的思想,并与其在脑海中对话,如果对方是巫师、精灵或其他灵能师,即使相隔一定距离也能办到。另外,我还能渗入他们的头脑,发送命令。也就是说,我可以强迫他人听从我的意愿。我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只能在睡眠状态下施展。”
“请记下这段:证人乔安娜·瑟尔伯尼是位拥有超感能力的灵能师。她拥有传心、心灵感应,以及催眠状态下的预知能力。证人请牢记,在法庭上严禁使用魔法和超感能力。本庭继续询问。证人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在何种情况下遭遇自称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之人的?”
“事实上,在被关进监牢,我是说,在被单独拘禁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希瑞菈’这个名字。直到审讯期间,我才知道‘法尔嘉’或所谓的‘辛特拉女人’就是希瑞菈。为让事实更加清晰,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艾托利亚的一家酒馆,达克瑞·希利凡特,就是坐在那边的人,找到了我……”
“请记下这段:证人乔安娜·瑟尔伯尼自行指认了被告希利凡特。请继续。”
“尊贵的庭上,达克瑞当时正在招人……我是说,招募武装分子。都是些凶徒和刺客,男女都有……杜菲希·克里尔、聂拉汀·西卡、科萝·斯提兹、安德雷斯·维尔尼、提尔·艾克拉德……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人大都列席在这里,在卫兵的看守之下……”
“请具体说明证人与被告希利凡特遭遇的时间。”
“那是去年八月,快到月末的时候,我不记得具体日期了,但不管咋说也没到九月,因为那个九月,哈,让我印象深刻!达克瑞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说了我,他说需要一位灵能师,而且对方不能害怕魔法,因为他们要对付的就是巫师。他说这份差事是为皇帝和帝国效力,报酬丰厚,而我们的总指挥官正是灰林鸮本人。”
“证人所说的‘灰林鸮’,可是指皇家验尸官史提芬·史凯伦?”
“当然,就是他。”
“请记下。证人是在何时何地与验尸官史凯伦相遇的?”
“时间是九月十四日,地点在罗卡尼要塞。恳请庭上允许我在此说明:罗卡尼是一座边境哨站,作用是保护从梅契特到艾宾、吉索到麦提那的商路。达克瑞·希利凡特带领我们出发,共乘十五匹马。我们的总人数是二十二人,其中有几位已先行赶到罗卡尼,由奥拉·哈希姆与波特·布瑞登指挥。”
木头地板上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马刺的叮当声与金属搭扣的咔嗒声。
“你好,史提芬大人!”
灰林鸮不但没起身,甚至没收回架在桌上的双腿。他摆摆手,动作急促而不失庄重。“终于啊。”他语带愠怒,“你让我等了好久,希利凡特。”
“久?”达克瑞·希利凡特大笑起来,“您可真会说笑,史提芬大人。您只给我四周时间,叫我在帝国境内及周边找十几个顶尖好手。而我带给您的这批人马,平时花上一年都招募不到!这还不值得您夸我几句?”
“夸奖?”史提芬冷冷地说,“等我审查完这些人再说吧。”
“那请尽快吧。这两位是我的副官,聂拉汀·西卡和杜菲希·克里尔,听凭您的调遣,史凯伦大人。”
“欢迎,欢迎。”灰林鸮终于站起身,他的侍从武官们也站了起来,“我来介绍一下,先生们……这是波特·布瑞登,这是奥拉·哈希姆。”
“我们是老相识了。”达克瑞·希利凡特与奥拉·哈希姆热情地握手,“我们在老布莱班特的带领下粉碎了那赛尔的叛乱。当时真够精彩的,是吧奥拉?哦,简直经典!马蹄和距毛都沾满了血!我没记错的话,布瑞登是杰莫兰人,对吧?‘杰莫兰镇压军’的成员?哦,这下他有熟人了!我招募了好几位镇压军。”
“我等不及要见见他们了。”灰林鸮插了一嘴,“走吧。”
“稍等。”达克瑞说,“聂拉汀,去叫他们排好队,一定要给验尸官大人留下好印象。”
“这个聂拉汀·西卡,是‘他’,还是‘她’?”灰林鸮眯起眼睛,看着离开的副官,“是男的还是女的?”
“史凯伦大人……”达克瑞·希利凡特清了清嗓子,等他再次开口,语气透出坚定,眼神也冰冷起来,“这我不清楚。看起来是个男的,虽然我没确认过。但聂拉汀·西卡绝对是个好军官,这点没有任何疑问。如果我想追求他,您的问题就很重要了。但我没这么想过。您应该也没有吧。”
“说得对。”史凯伦顿了一会儿,承认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去看看你的部下吧,希利凡特。”
雌雄莫辨的聂拉汀·西卡果然没浪费时间。等史凯伦和军官们走进院子,众人已排成整齐的队列,没有一颗马头、一只人脚探出队伍。灰林鸮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好一群难惹的暴徒 ,他心想。唉,要不是政策禁止……带这么一群暴徒跑到接壤的国家,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岂不又像回到了青春岁月……唉,要是政策允许,那该多好!
“怎么样,史凯伦大人?”达克瑞·希利凡特问道,涨红的面孔隐约带着狂热,“伟大的灰林鸮,您觉得如何?”
灰林鸮的目光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从一道侧影转向另一道。他对其中几人有印象——有好印象,也有坏印象。至于其他那些,他也听过他们的名号与名声。
提尔·艾克拉德,来自“杰莫兰镇压军”,是个发色明亮的精灵斥候。里斯帕特·拉·坡因特,来自同一支部队的军士。还有一位,小塞普利安·福瑞普。他哥哥大塞普利安被处决时,史凯伦也在场。传说这两兄弟都有虐待狂倾向。
接下来是科萝·斯提兹,悠闲而随意地坐在花斑母马的鞍座上。她是个女盗贼,偶尔会受雇于情报部门。面对她无礼的目光和淫邪的微笑,灰林鸮匆匆转过头去。
安德雷斯·维尔尼,来自北方的瑞达尼亚,杀人如麻。斯提格沃德,来自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和变节者。戴德·瓦加斯,残忍的刺客,鬼知道打哪儿来的。卡波奈特·图伦特,嗜血的凶徒。
他们全都很相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史凯伦心想。一旦杀人超过五个,便不会有什么分别。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手势,同样的言谈、举止、着装和脾性。还有同样的眼神,默然而冰冷,缺乏活力,又像蛇一样波澜不惊。哪怕做出令人发指的暴行,他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如何?史提芬大人?”
“不错。这批人不错,希利凡特。”
达克瑞涨红了脸,行了个杰莫兰式的军礼,用拳头敲敲胸口。
“我特别叮嘱过,”史凯伦提醒他,“要你招募几个熟悉魔法的人——既不怕魔法,也不怕巫师。”
“我没忘这事。所以我找来了提尔·艾克拉德!还有他旁边骑着高大栗色母马的美人,就是科萝·斯提兹身边那位。”
“稍后带她来见我。”说完,灰林鸮倚着栏杆,用马鞭镶钉的握柄敲了一下。“注意了,伙计们!”
“是,验尸官大人!”
“你们当中很多人,”等众人的问候声平息下来,史凯伦续道,“都在我手下效过力,或者接受过我的差遣。希望这些人能在私下里对不认识我的人讲清楚,我对手下人都有哪些期待,对哪些事不能容忍。我就不再浪费口水了。
“就在今天,你们有些人已经收到任务,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地点在艾宾境内。据官方说法,艾宾是个自治王国,我们无权在那里行使暴力,因此我命令你们,行动时必须谨慎小心。你们受雇于帝国情报部门,但我不允许你们把这作为夸口和作威作福的理由。我不许任何人做出类似的举动。听明白没?”
“明白,大人!”
“在罗卡尼要塞,我们是客人,我也希望你们有个客人的样子。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不许你们离开房间,更不许你们与守军有任何接触。哈希姆、布瑞登,为各位成员分配住处!”
“尊贵的庭上,我还没下马,达克瑞就抓住我的胳膊。他说:‘史凯伦大人想跟你说几句话,肯娜。’于是我就跟他去了。灰林鸮坐在那儿,两只脚架在桌上,用马鞭敲着自己的靴面。他开门见山,直接问我是不是跟‘南星号’失踪事件有关的乔安娜·瑟尔伯尼。我告诉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跟这事有关。他大笑道:‘没有任何证据?我就喜欢这种人。’然后他问我的灵能力是否与生俱来。等我给出肯定答复,他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我本打算用你的能力来对付巫师,不过首先,你必须对付一个人,一个同样相当神秘的人。’”
“证人能确定验尸官史凯伦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然。我可是个灵能师。”
“请继续。”
“然后有位信使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给灰林鸮送来一份急报,于是达克瑞·希利凡特先打发我去马厩。途中他对我说,信使的急报很可能会把我们连夜送上马鞍。他猜对了,尊贵的庭上。不等我们吃上晚饭,半支队伍的人已经骑马离开了。我运气不错,他们只带走了精灵提尔·艾克拉德。这让我很庆幸,因为在路上跑了好几天,我一直腰酸背痛,屁股都快开花了……而且就在当天,我的月事也不甘寂寞地……”
“证人不需要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的私人感受。另外不要离题。证人是在何时识破了验尸官史凯伦提到的‘神秘人物’的身份的?”
“我马上就能说到了,但我得按顺序来,不然就该乱套了!那些人没等吃晚饭就匆忙上马,从罗卡尼去了马尔宏,然后带回来个年轻人……”
奈克拉很生自己的气,甚至想跑出去大哭一场。
要是他没忘记那些明白人的警告,那该多好!要是他能记起那些寓言,尤其是不懂闭嘴的渡鸦的故事,那该多好!要是他办完事就直接回家,那该多好!可他没有!几天前的冒险经历让他兴奋得过了头。他骑着高头大马,钱包鼓鼓囊囊,于是更加没法抗拒炫耀的冲动。他没从克莱蒙特返回妒火村的家中,而是骑马去了马尔宏。他在那儿有不少朋友,其中还有位他正在追求的年轻女士。在马尔宏,他像个傻瓜一样自吹自擂,骑着马到处显摆。他不但在酒馆里请所有人喝酒,满不在乎地挥霍金钱,活像自己是个血统高贵的王子,最起码也是个伯爵……
而且,他说了很多。
他把妒火村四天前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说出了全部事实,然后开始添油加醋,最后干脆瞪着眼睛胡扯,好在听众们没什么意见。酒馆里的常客,不论本地人还是路过的,都听得津津有味。奈克拉也算口才出众,在他编造的故事里,他自己的地位越来越接近中心人物。
到第三天晚上,他的舌头终于惹来了麻烦。
那群人闯进门时,整个酒馆顿时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马刺的叮当声、金属搭扣的咔嗒声和靴底踩上地板的嘎吱声,就像惨剧发生前村庄塔楼上不祥的钟声一样。
奈克拉甚至没机会扮演英雄,立刻就被拖出了酒馆,据说整个过程中,他的脚跟只碰到地板三次。昨天还让他请客喝酒、声称要跟他做一辈子朋友的熟人们,此刻全都一言不发,几乎把脑袋缩到桌子下面,就像桌子下面有个裸女跳舞似的。连当时正在酒馆的代理治安官也转过头去,面对墙壁,连个屁都不敢放。
奈克拉没敢说话,也没敢问对方是谁,要做什么,要去哪儿以及为什么。恐惧让他的舌头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木头。
他们让他坐上马背,命令他骑马跟随,就这么走了几个钟头。最后他们来到一座配有栅栏和塔楼的要塞,满院子都是傲慢、吵闹且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领着他走进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三个人,一名首领和两名下属,这一点显而易见。首领肤色黝黑,个子有些矮,衣着华丽,谈吐优雅。奈克拉张口结舌地听着首领为他遭遇的麻烦和不便致歉,还保证绝不会伤害他,但他没有上当。在他看来,这些人跟邦纳特简直一模一样。
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惊人地准确,因为这些人的确在找邦纳特。在对方的提示下,奈克拉很快开始坦白——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这次完全是祸从口出。
对方警告他必须实话实说,不准有任何不实之辞。他们的态度虽然彬彬有礼,但语气严厉,不容置疑。警告他的正是那位衣着华丽的首领:他不断摆弄着尖端包有金属的鞭子,双眼透出嫌弃与恶毒。
妒火村棺材铺老板之子奈克拉说出了实情。从头到尾不带半句谎话的实情。他讲述了妒火村九月九日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赏金猎人邦纳特消灭了整个耗子帮,只留下一名女匪徒的性命——年纪最小,名叫法尔嘉的那个。他讲述了妒火村村民如何聚集起来,想看邦纳特处决那名俘虏,但他们失望了,因为邦纳特出人意料地没有处决法尔嘉。他甚至没拷打她!他没对她做任何事,甚至连醉酒男人从酒馆回家后对老婆常做的事——踢几脚,再赏两记耳光——都没有。
听到邦纳特当着法尔嘉的面割下死耗子的脑袋,又像挑出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扯下头颅上戴的金耳环,衣着华丽的绅士摆弄鞭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奈克拉接着讲述:被绑在拴马桩上的法尔嘉看着这一幕,挣扎不停,呕吐不止。
他讲述了邦纳特给法尔嘉戴上项圈——就像给狗戴的那种——然后把她拖进小旅店“奇美拉之首”。再然后……
“然后,”那人一遍遍舔着自己的嘴唇,“尊贵的邦纳特先生点了啤酒,因为他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他突然大声说,他很想赏给某人一匹好马,外加整整五弗罗林金币。这是他的原话,一字不差。我立刻接过话头,既因为我不想被人抢先,也因为我非常想要马和钱。我父亲把做棺材赚的钱全花到酒上了。我问我能牵走哪匹马,当然了,肯定是从耗子的马里挑。尊贵的邦纳特先生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脊背发寒,然后他说,他可以赏我屁股一脚,再想要别的,我就得靠自己挣了。我还能怎样?马就在我眼前,这不是比喻,因为耗子的马匹就绑在拴马桩上。我尤其想要法尔嘉的黑母马,那牲畜实在漂亮极了。于是我鞠了一躬,问怎样才能挣到奖赏。邦纳特先生要我骑马去克莱蒙特,中途还必须路过法诺。至于骑哪匹马都随我的便。不过他肯定看出我相中了黑母马,还特意声明我不准选它。于是我就选了这匹身上有火焰斑纹的母马……”
“少说马的毛色,”史提芬·史凯伦冷冷地责备道,“说点具体的。邦纳特给了你什么?”
“尊贵的邦纳特先生写了几封信,吩咐我千万别弄丢。他要我亲手把信交给法诺和克莱蒙特的几个人。”
“信?里面写了什么?”
“大人,这我怎么知道?我看不到内容,因为信都用蜡封了口,还盖上了邦纳特先生的戒指印章。”
“你总该记得信都是寄给谁的吧?”
“是的,这我记得。邦纳特先生让我在他面前念了十遍,免得我忘记。我骑马直接赶了过去,亲手交给那些人。他们都说我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有位尊贵的商人先生还赏给我一个铜板……”
“你把信给了哪些人?少说不相干的废话!”
“头一封信寄给法诺的铁匠兼铸剑师,艾斯特海兹大师。第二封信给克莱蒙特的商人,霍温纳赫大人。”
“他们有没有在你面前拆信?有没有人读过信后说了些什么?仔细想想,孩子。”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在意,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奥拉、穆恩,”史凯伦冲他的两个副手点点头,嗓音丝毫没有提高,“扒掉这小子的裤子,我打算赏他三十道鞭痕。”
“我想起来了!”年轻人大喊,“我突然想起来了!”
“想找回记忆,”灰林鸮龇龇牙,“蘸了蜂蜜的坚果和抽在屁股上的鞭子都很管用。快说。”
“在克莱蒙特,霍温纳赫大人大声读出了信的内容,因为还有一位先生在场——那是个小个子纯血半身人。霍温纳赫大人对他说……呃……他说养鸡场又要有表演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表演。他是这么说的!”
“你记得的只有这些?”
“以我母亲的坟墓发誓!请别打我,大人!行行好吧!”
“好了,好了,起来吧。别把口水喷到我的靴子上!这是一个铜板,拿去。”
“感激不尽……大人……”
“我说了,别把口水喷到我的靴子上。奥拉、穆恩,你们怎么看?什么养鸡场……”
“是‘竞技场’,”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开口,“不是‘养鸡场’,是‘竞技场’。”
“没错,”年轻人喊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您说的简直一字不差,大人!”
“竞技场和表演!”奥拉·哈希姆一拳敲在掌心,“应该是暗语,但并不难解读。表演、竞技,可能是在警告有追兵或偷袭。邦纳特是在提醒他们做好准备!可他们的敌人会是谁呢?谁抢到了我们前头?”
“天知道。”灰林鸮思忖道,“天知道。我们必须派人去克莱蒙特……还有法诺。你来负责吧,奥拉。去给他们分配任务……听好了,孩子……”
“我听着呢,大人!”
“你出发替邦纳特送信的时候,我猜他还留在妒火村吧?但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对不对?他看起来着不着急?有没有说他要去哪儿?”
“没说。但他看起来还没准备好离开。他叫人把沾血的外衣拿去清洗、晾干,所以他只穿着衬衫、衬裤和佩剑的腰带。尽管如此,我想他还是有些着急的。他杀了耗子,砍了他们的头,肯定得骑马离开去换赏金吧?他还得把活捉的法尔嘉送去给什么人。这是他的职业,对吧?”
“这个法尔嘉……你仔细看过她的样子没有?蠢货,你在傻笑什么?”
“哦,大人!您问我有没有仔细看过她?我当然看了!连那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脱衣服。”邦纳特重复道。他语气里蕴含的味道让希瑞本能地缩起身子,但叛逆心理很快又占了上风。
“不!”
她甚至没看清朝自己眼睛挥来的拳头。希瑞眼冒金星,感觉大地在摇晃,让她立足不稳,重重地坐倒在地。她的脸颊和耳朵火烧火燎,这才意识到,打中自己的不是拳头,而是手背。
他站在她面前,攥紧的拳头紧贴她的脸。她看到一枚厚实的印章戒指,形状是个骷髅,刺痛了她的面孔。
“这次没让你掉牙。”他冷冷地说,“下次再听你说‘不’,我就打掉你两颗牙。脱衣服。”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束带和纽扣。聚在“奇美拉之首”门口的村民开始嘀咕和清嗓子,同时睁大眼睛。旅店的女店主——那次大火留下的寡妇——蹲在吧台后面,装作在找东西的样子。
“全脱了。一件都不许剩。”
我不在这里 ,希瑞木然地看着地板,一边宽衣解带。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根本不在这里。
“两腿分开。”
我不在这里。现在发生的事跟我没关系。一点都没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邦纳特大笑起来。“你太抬举自己了。看来我得打消你的幻想。你这小蠢货,我叫你脱衣服,只是要确保你没藏着魔法印记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不是为了欣赏你那可怜的裸体。没人对你的身子感兴趣。你只是个皮包骨的小丫头,胸像烤薄饼一样平,还丑得要命。就算我好这口,比起你,我也宁可去操火鸡。”
他走近些,用脚尖挑开她丢到地上的衣服,检查一番。“我说了,全脱掉!戒指、耳环、项链,还有手镯!”
她匆匆除下那些珠宝。他一脚将她的蓝狐皮领外套、色彩斑斓的披巾、银色锁链腰带和手套踢进了角落。
“你别想再打扮得像只鹦鹉,或是哪个妓院跑出来的半精灵!剩下的衣服可以穿上。你们看什么?给我拿点吃的来,我饿了!还有你,胖子,去看看我的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我可是村长!”
“那太好了。”邦纳特斩钉截铁地说。在他的目光下,妒火村的村长似乎变矮了。“要是我的东西洗坏了,我就找你算账。快去洗衣房!其他人也给我滚!还有你,小子,你干吗还等在这儿?信在你手里,马也上了鞍,还不快赶路去?还有,给我记住了:如果你答应了却没能做到,弄丢信,或者搞错地址——我会找到你,好好教训一顿,叫你亲妈都认不出你来!”
“大人,我这就走!马上走!”
“那一天,”希瑞抿住嘴唇,“他用拳头和皮带打了我两次。然后他失去了兴趣,就那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条死鱼。他没有眉毛,没有睫毛……凹陷的黑眼眶里只有一对湿润的眼球。他就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沉默不语。这比殴打更让我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维索戈塔保持沉默。几只老鼠从房间里跑过。
“他一直问我到底是谁,但我什么也没说。就像在‘煎锅’科拉兹沙漠被俘时那样,我封闭了自己。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像只玩偶,像木头做成的傀儡,对什么都毫无知觉。我就像在空中俯视自己。哪怕他打我,踩我,给我戴上狗项圈,又有什么关系?那不是我。我根本不在那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维索戈塔点点头,“我明白,希瑞。”
“这一回,尊贵的庭上,轮到我们出动了。我们的小组。聂拉汀·西卡接受命令,队伍中由波利亚斯·穆恩负责追踪。尊贵的庭上,据说波利亚斯·穆恩能找到鱼在水中游过的痕迹。他的追踪技巧非常高明!据说他曾……”
“证人不要跑题。”
“什么?哦,对……我知道了。于是我们给马上鞍,去了法诺。那是九月十六日的早上……”
聂拉汀·西卡和波利亚斯·穆恩骑马走在最前面。在他们身后,卡波奈特·图伦特和塞普利安·福瑞普并排而行。再后面是肯娜·瑟尔伯尼和科萝·斯提兹。安德雷斯·维尔尼和戴德·瓦加斯走在队尾,大声唱着最近军队里颇为流行的歌谣,其创作和推广都由陆军部包办。听着这刺耳的旋律和完全无视基本语法的歌词,连荒地上的动物都不堪其扰,四散奔逃。歌名叫《是的,前线》,而且每一段歌词——总计超过四十段——都以这几个字开头。
是的,前线的情况难预料,
不知谁会把脑袋掉,
明天就他妈轮到你,
心肝脾肺满地跑……
肯娜轻轻吹起口哨。能与从艾托利亚前往罗卡尼的漫长旅途中认识的几个人同行,她已经很满足了。跟灰林鸮打过照面之后,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随意分配,比如分到布瑞登和哈希姆的小队。提尔·艾克拉德就被分到了他们手下,不过那个精灵认识绝大多数同僚,他们也同样认识他。
虽然达克瑞·希利凡特命令他们全速赶路,但他们却只让马快步前行。大家都是老油条了,在要塞能看到的位置,他们策马狂奔,然后就放慢了速度。只有小鬼和外行人才会一路不停地打马。众所周知,除非身上闹跳蚤,不然你着什么急?
科萝·斯提兹,来自亚穆拉克的专业窃贼,把她和验尸官史提芬·史凯伦的上一次合作经历讲给肯娜听。卡波奈特·图伦特和小福瑞普让马放慢脚步,不时转身听上两句。
“我和他很熟,跟他干过好几次……”
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科萝迟疑片刻,但马上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在他指挥之下,我表现得很好。”她说,“不,肯娜,不用担心。当灰林鸮的手下不见得都得跟他干那个。他也没强迫我,其实是我自己争取的。不过事先说清楚,就算这么干也别想让他向着你。”
“我从来不干这种事。”肯娜抿起嘴唇,轻蔑地看着窃笑的图伦特和福瑞普。“我不会争取这种机会,也不会求谁向着我。要吓倒我可不容易,某些人想都别想!”
“别为这种小事斗嘴了,女士们。”波利亚斯·穆恩勒住他的暗褐马,等着科萝和肯娜赶上来。“还是换个话题吧。”他骑马来到她们身旁,“邦纳特的剑术无人可比。希望他跟史凯伦大人没结什么梁子,不然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本来没指望会用上剑。”后面的安德雷斯·维尔尼坦白,“我以为我们会去追哪个巫师,因为他们把灵能师,也就是这位肯娜·瑟尔伯尼分给了我们。可现在我们却在追赶邦纳特和某个女孩!”
“赏金猎人邦纳特,”波利亚斯·穆恩清了清嗓子,“跟史凯伦大人签过合约。但他违背了承诺。他答应史凯伦大人会杀掉那个女孩,结果却饶了她一命。”
“肯定因为别人给的酬劳更多。”科萝·斯提兹耸耸肩,“这就是赏金猎人,没有半点荣誉感!”
“邦纳特不一样。”小福瑞普转过头反驳道,“以前的他可是出了名的守约。”
“那他突然食言就更奇怪了。”
“为什么?”肯娜追问,“这个女孩很重要吗?史凯伦大人为什么要杀她,邦纳特为什么又放过了她?”
“这关我们什么事?”波利亚斯·穆恩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们有令在身!再说史凯伦大人有权索取他应得的东西。邦纳特本该杀死法尔嘉,但他没这么做。史凯伦大人只是要他遵守承诺。”
“邦纳特留她一命,”科萝·斯提兹自信满满地说,“肯定是因为她活着会比死掉换钱更多。就这么简单。”
“验尸官大人一开始也这么想。”波利亚斯·穆恩说,“吉索有个男爵雇了邦纳特,他对耗子帮深恶痛绝,还承诺会给活捉法尔嘉的人一大笔赏钱——他要慢慢拷打她,直到她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不知道邦纳特为什么放过法尔嘉,但他肯定没打算把她交给那位男爵。”
“邦纳特先生!”身材臃肿的妒火村村长冲进旅店,连连喘气,“邦纳特先生,有全副武装的人进了村子!他们还骑着马!”
“有什么好奇怪的?”邦纳特用面包抹着盘子,“又不是骑着猴子。多少人?”
“四个。”
“我的衣服呢?”
“刚洗好……还没干……”
“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下我得穿着衬裤迎接客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的客人就得用什么样的礼仪迎接。”
他把腰带系在内衣上,佩好长剑,把裤腿塞进靴子。他收紧希瑞的项圈,拽了拽锁链。“站起来,小耗子。”
等他把她拖到门廊,四个骑手已经来到旅店前。谁都看得出,他们在荒野里赶了很远的路,因为他们都带着铺盖和餐碟,马身上也沾着晒干的泥点和灰尘。
对方一共四人,但还牵着一匹空马。看到空马,尽管天气冷得要命,希瑞却突然浑身发热。那是她的白母马,缰绳和马鞍一样不少,还有米希尔送她的辔头。就是这些骑手杀了霍斯珀恩。
他们在旅店门口停下。显然是首领的家伙骑马上前,脱下貂皮帽,冲邦纳特打了个招呼。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留着黑色的小胡子,就像有人用炭笔在他上唇描了条线。希瑞注意到,他一次又一次噘起上唇,给人一种总在发怒的印象。也许他确实在发怒。
“你好啊,邦纳特先生!”
“你好,因布拉先生。你们也好,各位。”邦纳特不慌不忙,把希瑞的铁链缠在门廊的挂钩上,“请原谅我这不像样的打扮,因为我没料到你们会来。你们赶了很远的路……是从吉索去艾宾吗?那位备受敬仰的男爵大人最近如何?身体还好吗?”
“他精神得很呢。”皮肤黝黑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噘起上唇,“不过没时间闲聊了。我们赶时间。”
邦纳特提了提腰带和衬裤。“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我们听说你解决了耗子帮。”
“没错。”
“基于你对男爵的承诺,”皮肤黝黑的男人看看门廊上的希瑞,又一次噘起嘴唇,“你没杀掉法尔嘉。”
“这也没错。”
“也就是说,好运都被你占光了,我们却一点好处也没捞着。”那人瞥了眼白母马,“好吧,我们这就带那女孩回去。卢帕、斯塔夫罗,把她带过来。”
“别急,因布拉。”邦纳特抬起头,“你们谁也不能带走。道理很简单:我谁也不会给你。我改主意了。我要留着这女孩自个儿用。”
皮肤黝黑、被邦纳特叫做因布拉的男人在马鞍上弯下腰,咳嗽一声,远远吐出一口唾沫,几乎落上门廊前的台阶。“你答应过男爵的!”
“是啊。但我改主意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
“因布拉,你听没听错不关我事。”
“你在城堡里接受了三天的招待。因为你给男爵的承诺,你好吃好喝整整三天。酒窖里最好的酒、烤孔雀、鹿肉、馅饼、奶油梭鱼……你都尝遍了。整整三个晚上,你像国王一样睡在最好的床上。现在你却改主意了,是吗?”
邦纳特保持沉默,脸上挂着冷漠而厌倦的表情。
因布拉咬紧牙关,压抑着嘴唇的抽搐。“邦纳特,你应该明白我们能用武力抢走那只耗子吧?”
邦纳特刚才还写着厌倦的脸突然严肃起来。“试试看啊。你们有四个,我只有一个人。我还只穿着内衣裤。但要对付你们这帮杂种,我连裤子都没必要穿。”
因布拉又吐了口唾沫,拉住缰绳,转过马头。“哟,邦纳特,你犯什么病了?别人都说你是个可靠的行家,从不违背诺言。可现在看来,你的诺言连狗屎都不如!如果说从言行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价值,那你的价值连……”
“说话小心点儿。”邦纳特冷冷打断他的话,手按在腰带上,“别说得太难听了。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你有胆量对付四个!那你有胆量对付十四个吗?我向你保证,卡萨德伊男爵不会放过你!”
“我很想告诉你,我会亲自去拜访男爵大人,但他那里人太多了,还有女人和小孩呢。所以听我说,我会在克莱蒙特待个十天左右。如果有人想带走法尔嘉,或者找我报仇,欢迎来克莱蒙特找我。”
“我会去的!”
“我等你。现在,给我滚吧。”
“他们怕他。怕得要命。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凯尔比响亮地嘶鸣一声,晃了晃脑袋。
“他们一共四人,全副武装。而他独自一个,穿着内衣裤和有些磨损的短袖衬衫。要不是他如此可怕……这一幕简直令人发笑。”
维索戈塔默然不语,闭上被风吹得泪水盈眶的双眼。他们站在一块高地上俯瞰佩雷拉特沼泽——两周前,老人就在这附近遇见了希瑞。风吹弯了芦苇,漫过泥滩的水面泛起涟漪。
“四人当中有一个,”他们放马到水边喝水,希瑞续道,“在马鞍上放着一把小型十字弓,他的手朝十字弓挪近了一些。我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也能感受到他的沮丧。‘我能顺利装上弩箭吗?我能扣动扳机吗?万一我动作太慢怎么办?’邦纳特也注意到了他的手和十字弓,我敢肯定,他和我一样猜到了骑手的想法。我也敢肯定,那人根本来不及装上弩箭。”
凯尔比抬起头,喷了喷鼻息,牙齿咬着嚼子。
“我越来越清楚我落到了什么人手里,我只是还搞不清他想干什么。他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了霍斯珀恩先前的话。那个卡萨德伊男爵希望他把我活着带回去,邦纳特也承诺过这么做。可现在,邦纳特却打算为我而战。为什么?他想把我交给出价更高的人吗?还是说,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交给尼弗迦德人?
“那天晚上,我们骑马离开了村子。他让我骑着凯尔比,但我的双手被镣铐铐在身前,他也始终牵着我项圈上的绳子。从早到晚,我们没日没夜,不停地赶路。我以为自己会虚脱而死。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累。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魔鬼。”
“他带你去了哪儿?”
“一个叫法诺的地方。”
“尊贵的庭上,我们抵达法诺时,天已经黑了,黑得不见五指。那天确实是九月十六日,但像那样的夜晚——阴沉、冰冷、仿佛遭到诅咒的夜晚——却只会让人想起十一月。我们甚至没必要专门去找铸剑师的工坊,因为它不但是整个镇子占地最广的房子,还不停传出打铁声。聂拉汀·西卡……记录员先生,您没必要记下全名,因为……我不记得自己说没说过,聂拉汀已经死了,就在独角兽村……”
“证人不要对记录员指手画脚。继续你的陈述。”
“聂拉汀敲了敲门,客客气气地说明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客客气气地请对方听我们解释。然后我们进了门。铸剑师的工坊很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座货真价实的堡垒——松木造的栅栏,橡木搭的角楼,内壁是粉刷过的落叶杉……”
“本庭对建筑细节不感兴趣。证人请说重点。但首先,本庭要求你再说一遍铸剑师的名字,以便记录。”
“艾斯特海兹,尊贵的庭上。法诺的艾斯特海兹。”
铸剑师艾斯特海兹盯着波利亚斯·穆恩看了很久,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邦纳特也许在这儿,”最后,他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骨哨,开口道,“也许不在。谁知道呢?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家制造刀剑的工坊。跟刀剑有关的任何事,我们都能迅速、流畅且彻底地给出答案。但我觉得,我没理由回答跟其他顾客有关的问题。”
肯娜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假装在擦鼻子。
“理由可以找嘛。”聂拉汀·西卡说,“你是要自己说呢,艾斯特海兹先生,还是让我帮你?想走哪条路,你自己挑。”与女性化的外表截然相反,聂拉汀表情冷酷,语气充满威胁。
但铸剑师只是摆弄着骨哨,哼了一声。“在贿赂和威胁里挑一个?免了。两边都是让人唾弃的玩意儿。”
波利亚斯·穆恩清了清嗓子。“只是一点信息罢了,有那么重要吗?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艾斯特海兹先生,你对验尸官史凯伦的名字也不陌生……”
“是不陌生,”铁匠打断他,“一点儿都不陌生。我对跟这名字有关的传闻也不陌生。可我们是在艾宾,这是有政府和自治权的独立王国,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呢。所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走吧。作为补偿,我可以答应你们:如果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内,有人向我打听你们的事,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可是,艾斯特海兹先生……”
“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那好——给我滚蛋!”
科萝·斯提兹发出愤怒的嘶嘶声,福瑞普和瓦加斯将手伸向剑柄,安德雷斯·维尔尼的手攥住了佩在身侧的战锤。聂拉汀·西卡没动,但他的脸扭曲了。肯娜看到他瞥了眼那只骨哨。进门之前,波利亚斯·穆恩就警告过他们,哨声会招来骑着战马的护卫——这座工坊雇了他们,对外则宣称他们是“质量检查员”。
但聂拉汀和波利亚斯早有准备,也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们手里还留着一张王牌。
肯娜·瑟尔伯尼。灵能师。
肯娜已经窥探过铁匠了,她谨慎地控制住他的脉搏,然后小心翼翼地进入他的意识深处。现在她准备好了。她用手帕盖住随时可能流血的鼻子,驱策脑海里悸动的迫切愿望。艾斯特海兹变得呼吸困难,脸色也开始转红。他用双手抓住身前的桌面,像是担心桌子会飞走,连同成捆的票据、墨水池和镇纸——形状是个海宁芙搂着两个男人鱼——一起飞走。
安静 ,肯娜命令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只想把我们感兴趣的事说出来。你很清楚我们想知道什么,你也想把这些话说出口。那就说吧。说出来。你知道,一旦你开口说话,你脑海里的声音,敲打你的额角和耳鼓、让你无法忍受的声音,都将不复存在。脸颊的抽搐也将消失。
“邦纳特四天前来过这儿,”艾斯特海兹用沙哑且缺少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也就是九月十二日。他身边带着个女孩,他叫她法尔嘉。我知道他们会来,因为在那两天前,我就收到了他的信……”
他的左鼻孔流下一道细小的血线。
说啊 ,肯娜命令道。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知道,这会让你更加轻松。
铁匠艾斯特海兹依然坐在橡木桌后,好奇地看着希瑞。“给她的?”他用笔杆敲了敲形状古怪的镇纸,猜测道,“你在信里要我打的剑是给她的,对吗,邦纳特?好吧,让我们测量一下……看看跟你信里写的是否吻合。身高五尺二寸……没错。那就用一百一十二盎司……哦,我看再轻点儿的剑也可以,但这无关紧要。剑柄要适合五号手套……让我瞧瞧你的手,小女士……哦,也没错。”
“我从来没弄错过。”邦纳特干巴巴地说,“你有适合铸剑的好铁吗?”
“我干这一行,”艾斯特海兹自豪地回答,“从不以次充好。我知道你铸剑是为了打斗,不是拿去散步。哦没错,你在信上已经提到了。毫无疑问,适合这位年轻女士的武器并不好找。以这个重量打造标准尺码的剑,大概会有三十八寸长。对于身体轻盈、手掌又小的她来说,最好是用轻型复合金剑配上九寸长的握柄加球形柄头。我这里可供选择的有精灵的塔尔达加剑,或者泽瑞坎马刀,再或者是维罗里丹剑……”
“先给我们看看样品,艾斯特海兹。”
“你有这么着急吗?好吧,接下来我们应该……应该……等等,邦纳特。怎么回事?你干吗用锁链牵着她?”
“管好你自己,艾斯特海兹。要是你还想保住你的手,就少管别人的闲事!”
艾斯特海兹摆弄着脖子上的骨哨,抬头看向赏金猎人,目光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敬意。
邦纳特捻着胡须,清了清嗓子。“我从没干涉过你的私事。”他略微压低嗓音,但依然带着怒意,“希望你也别干涉我,这很奇怪吗?”
“邦纳特,”铸剑师没有发抖,更没有抽泣,“只要你离开我的家和我的院子,并且走之前关上门,我就会尊重你的隐私、兴趣和职业特殊性。我不会插手这些,这点你大可放心。但在我家里,我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人的尊严。你听明白了吗?在我家门外,就算你骑着马,把这小女孩在地上拖着走,那也是你的自由。但在我家里,你必须取下她的项圈。马上。”
邦纳特抓住项圈,解开搭扣——但在这之前,他用力一拽,差点让希瑞跪到地上。
艾斯特海兹好像没看见似的,放开了哨子。“很好。”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一条小小的走廊,来到另一座稍小些的庭院,这里的一侧与后方的熔炉相连,另一侧则与果园邻接。雕花立柱支撑的屋顶下放了张桌子,助手们等候在旁,准备设计刀剑的式样。艾斯特海兹示意邦纳特和希瑞上前观看。
“请吧,样品就在那边。”
他们走了过去。
“这些就是我的作品,”艾斯特海兹指了指桌上各式各样的刀剑,“大多都在这里打造。你们也看到了,这个马蹄铁图案就是我的签名。这些是标准款式,价格从五到九弗罗林不等。还有一些,哪儿去了?哦,这里,是我组装并加工过的刀剑,基本都是进口货,你们从铁匠签名就看得出来。有交叉铁锤图案的来自玛哈坎,有王冠人头或马匹图案的来自波维斯,有太阳图案的来自维罗里丹的知名铁匠铺。这些的价格都从十弗罗林起算。”
“最贵的卖多少?”
“看情况喽。就说这把漂亮的维罗里丹剑吧。”艾斯特海兹从桌上拿起剑,抬起剑身,移动手掌和前臂,摆了个名为“天使行军”的复杂架势。“它的要价是十五弗罗林。这把剑有年头了,造型极具收藏价值。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是定制品。刻在剑鞘上的图案暗示它是为女性打造的。”他转过剑身,让邦纳特能看到剑面。“这是按传统刻在剑上、描述维罗里丹剑使用方法的铭文:‘若无缘由,不可拔剑,若无荣誉,切莫出鞘。’哈!就算到今天,维罗里丹人依然把这规矩刻在剑上。但放眼那个国家,拔剑的却都是恶棍和白痴。随着国家荣誉的衰落,剑的价格也一落千丈,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想要那里的刀剑了……”
“少啰唆,艾斯特海兹。把剑给她,让她亲手用用看。拿剑,丫头。”
希瑞接过轻巧的剑,立刻感受到掌中坚实的触感。她试了试剑身的重量,开始跃跃欲试。
“这是把轻型复合金剑。”艾斯特海兹解释道。显然他有些多此一举,因为希瑞知道怎么用长柄剑,她把三根指头放到球形柄头上。
邦纳特后退几步,来到院中,猛地拔剑出鞘,划开眼前的空气。“来啊!”他对希瑞说,“来杀我啊。你手里有剑,好好利用吧,因为你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